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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煙花寂寞 第七章
作者:亦舒
  編姐說:“你應當為姚晶高興,有這么多人維護她!

  給她這么一說,我的氣消了一半。

  真的,姚氏兩姐妹就不見得有這種苦心。

  過了好久也不見朱先生出來。

  編姐身邊剛巧堆著一只大型紙盒子,里面都是藝林公司的舊畫報,非常有歷史價值,她翻得愛不釋手。

  朱老終于亮相,他攤攤手宣布結果!榜R先生說無論如何不見記者,如果你們在報上亂寫,他告報館,而且斷不止律師信、道歉啟事那么簡單,他會把你揪到法庭去,時間金錢在所不計!

  我與編姐面面相覷,沒想到碰到定頭貨。

  “到此為止吧,小姐。”朱老先生心腸又軟下來,看樣子他無法對女性板面孔,真是個好人。

  “姚晶為什么不把錢給女兒?”我死心不息。

  “她不需要。”

  “為什么不需要?”

  老人家被我纏得慌,叫出來:“她的養父母及親生父親環境都很好!”

  沒有人要挑晶的錢。

  也沒有人要她的愛。

  “只準再問一個問題,”老先生氣呼呼地說。

  我剛要再發問,被編姐一手按住,“朱伯伯,這些畫報你還要不要?”

  “全要丟掉!

  “送我好不好?”

  “你盡管拿走。”他松一口氣。

  “來,幫我扛箱子!本幗阆蛭沂挂粋眼色。

  我同朱先生說:“幾時我到美國來看你。”

  他立刻寫地址給我,“你要是問我個人的私事,無論多隱蔽都可和盤托出。”

  “謝謝你!蔽液芨袆印

  其實寫他的故事又何嘗不是一本好小說。為什么以前沒有想過?

  那日我們沒有收獲,除非你喜歡看電影畫報,像編姐。

  編姐整夜喝紅酒,聽比莉荷莉地唱怨曲,以及翻閱這些畫報。

  她問我:“這些大紅大紫的明星都怎么樣了?”

  我說:“沒有怎么樣,就像其他人一樣,死不了的,全部活下來了!

  “怎么一點消息都沒有?”編姐問。

  “外國電視臺有一個節目,叫做‘某某怎么樣了?’專門訪問過氣名人,怎么,你也有打算開這么一個專欄?”

  “有意思極了。”

  “是。我也覺得很好,每一個從燦爛歸于沉寂的名字此刻怎么樣,真引人入勝。”

  “不過寫這種專欄要寫得好,否則就沒有讀者。”編姐說道。

  “無論寫什么樣的專欄都要寫得好,”我說,“勿要把讀者當阿木林!

  她繼續讀畫報。

  “我們怎么找姚晶的女兒?”

  “找人盯住馬東生,他總會去探望親生骨肉。”

  “帳單會是天文數字,一個月下來,你我都吃不消!

  “可不可以親自出馬?”

  “你可以由早上七時開始坐在他家門口直到深夜兩時?”

  “那怎么辦?”

  “讓事情冷一冷,反正這個秘密已經維持了十多年,不妨再久一點!

  “孩子長得好不好?”這是我所關心的。

  “希望長得不像她父親!本幗阈Α

  有些很丑的男人娶美婦為妻,但人算不如天算,遺傳因子偏偏作對,生下來的兒女都似父親,這種例子實在見多了。

  有人比我們更焦急,那是石奇。

  他來找我,問我有那小女孩的消息沒有。

  我們搖搖頭,攤攤手,令他失望得不得了。

  與我們混熟了,我們也不再把他當英俊小生,隨便他在我們公寓干什么,他很喜歡這樣,認為非常自由。

  有時候我們還叫他做咖啡,到著名的地方去買蛋糕,他都做得很高興。

  而我與編姐兩個人,坐在家中,就是寫寫寫,每人負責一章,把我們的見聞寫下來。

  石奇有時候說:“你們真了不起,怎么會有這么多東西寫?”

  這是職業撰稿人最常聽到的一句評語。

  于是我說:“你更了不起呀,生張熟李,只要導演一聲令下,馬上擁抱接吻,七情六欲通統表達出來。”

  石奇立刻愕然,默不作聲。

  各人有各人的天賦。走江湖跑碼頭,沒有三兩下手勢,那怎么行。

  連一個小小打字員,一坐在崗位上,也能發光發熱,無他,逼上梁山。所以,何必挪榆別人有超人本領,根本人人都有他之一套。

  我們寫完最后一章,把圖片都整理好,無所事事,在家中發呆。

  數一數日子,姚晶去世至今,已經有三個月。

  那日早上我們兩人與石奇找地方去吃豆漿油條,一出門,燈光閃,立刻被人拍下照片。石奇手快,立刻扭住那個記者,那是一個女孩子,直頭發,小個子,穿著中山裝,背一只大布袋,沒經化妝的面色不大好。

  “把底片拆出來!”石奇手法非常熟練,像經過多次實習。

  只見他把那女孩的手臂一扭,那只相機就摔下來,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一推一拉,底片便如一條黑色的蛇般,掉在地上。

  那女孩子雪雪呼痛,大聲叫:“我把這些也寫出來,你與兩個女人同居了!”

  我與編姐目瞪口呆。

  沒想到我們正打算去盯別人,人家倒來盯我們,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石奇畢竟是石奇,只見他使完硬的,便使軟的,他把那女孩子擁在懷中,“看看看,我們仍是老友。來,我請你喝咖啡,剛才是我兩個阿姨,她們可不愛出風頭,有什么話,我同你說!

  他也不由分說,拉開車門,便把女記者塞進車子,一溜煙地把她哄撮著去了。

  我與編姐相視而笑。

  這小子真有一手,待他到三十歲,那簡直成為人精,還有什么不懂,還有什么做不出?

  上天是公平的,似楊壽林,老子供他讀到博士,他除出他那一科,就什么都不懂,人情世故,生活的細節,統統不曉得,就他那種性格,如果要在社會上獨立奮斗,那真是要他的命。

  石奇這人深諸“適者生存”這四個字,多年來的進化使他無往而不利。

  編姐說:“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

  我說:“難怪他不肯同王玉泡在一起。”

  編姐詫異,“是為他自己么?”

  “你以為是為姚晶?”我反問。

  “我情愿認為他是為著姚晶!

  “你太浪漫了。”我說。

  “來,吃豆漿去!

  在小上海鋪子里吃豆腐漿與菜飯,別有風味。

  編姐同我說,這爿店的老板,不知見過多少大明星,訓練班的學生沒有能力到大酒店吃早餐,又不能空著肚子到片場,多數花十來元在這里解決。

  十余年前吃這行飯的年輕人,多數來自北方,吃起家鄉小點,特別香甜。

  編姐說:像某某跟某某,簡直是看著他們起來的。清晨,睡眼矇眬,拖著小女朋友到這里來吃東西。

  后來……后來人紅了,錢賺多了,身邊女友也換了,見到記者,仍然很客氣,不過希望大家不要談他微時之事,忽然之間,一點味道也沒有了。

  編姐說:“現在這班當紅的角色我也不大認得,廣東人占大多數,也不來這種地方。”

  我問:“姚晶有沒有來過?”大概聲線略為高一點,店里顧客又不是太多,那些老伙計便說:“怎么沒有來過,姚晶是不是?最近過身的那一位是不是?”我與編姐沒想到有這樣的意外收獲。

  編姐問:“同誰來?”

  “十多年前的事了,同她母親來,那時她剛進電影公司拍戲,她媽還送票子給我們看戲。喏,就住在對門,借人家一個房間!蔽尹c點頭。

  “后來就紅了,仍然很客氣,不過漸漸就不來了,后來搬了家,仍叫女傭人來買豆漿,用司機開的車子來買,問她要,照樣送票子照片,很有人情味!

  我們聆聽著。

  “真可惜,正當紅,忽然過了身!

  我正把油條浸在豆漿中。

  這時有一位女客說:“來一客鍋貼。”

  老伙計立刻說:“這位太太,同姚晶最熟。”

  我們立刻把頭轉過去,一眼就把她認出來。

  她們做戲的人始終是兩樣的,即使老了憔悴了走著下坡,衣著也不再光鮮,名字不再閃爍在霓虹燈管上,但仍然是兩樣的。

  皮膚還那么白膩,眼神仍舊不安分,嘴角依舊似笑非笑,有特別的風情。

  編姐立刻稱呼她:“劉小姐。”

  單身的女人都是小姐,錯不了。劉霞比姚晶還早出道,今年怕四十好幾了,如今演眾人母親居多,不介意角色,生活得并不壞,對觀眾來說,絕對是熟面孔。

  她對我們笑笑,點著一支煙,吸起來。

  她穿著很普通的洋裝,肩上搭件外套,天氣并不冷,不過她們慣于有件衣裳搭在某處,增加流動美,空的衣袖一晃一晃,代表過去之甜酸苦辣——她們不是沒內容的。

  劉霞看著店外的微雨。

  清晨,小店為著省電費,沒有開空氣調節,玻璃店門是開著的,倍添小鎮情調。

  劉霞忽然說:“真正的美人,當然是姚晶。”

  “對!本幗阏f,“看來看去,還是數她最好看!

  “那旁的人簡直無法比,”劉霞說,“心地又好,肯接濟人,有求必應。”

  “劉小姐同她是好朋友?”我問。

  “她婚后咱們也不大來往,張家管頭又管腳,不喜歡她有我們這樣的朋友。”劉霞噴出一口煙。

  我們倆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

  “兩位是記者吧,”劉霞笑問,“面孔很熟,見過多次,沒有正式介紹過。”

  我們連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編姐使一個眼色,暗示她開門見山。

  “劉小姐,你有沒見過姚晶身邊,有一個小女孩?”編姐問得很技巧。

  劉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并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馬?”編姐問。

  “并不姓馬。”劉霞說,“馬氏前妻已生有幾個女孩子,并不稀罕她姓不姓馬!

  這一問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墮五里云霧,不過我是聽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親骨肉!蔽也环。

  “瞿家太太是馬氏的親妹子,對孩子很好!

  “什么家?”

  “瞿家!

  “劉小姐怎么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傾一下。

  得來全不費功夫。

  “早一輩的人全知道,”劉霞又緩一口氣,“不過我們那一代嘴巴略緊點,不是德行特別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誰沒有一兩段故事?誰又比誰更臭?既然姚晶要把這件事當作她的秘密,咱們就陪她傻!

  真真正正沒想到在這里揀著一個最知情的人。

  編姐問:“張煦不知這件事吧?”

  劉霞說:“后來自然知道了!

  “后到什么程度?”

  “到張老太太派人來調查姚晶的身世!

  我憤怒:“真無聊!”

  劉霞說:“說得好。當時我便同姚晶說:‘妹子,不嫁這人有什么損失?’”

  “這種老太婆最陰毒,她自己迫不得已從一而終,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蔽胰虩o可忍加一句,“吃人的禮教!

  劉霞哈哈大笑起來,“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但又不見禮教要吃我,也許太老了,它吃不動!闭嬗哪

  說得也對。

  說來說去是姚晶性格的弱點導致她的悲劇。

  劉霞在這個時候看看表,“哎,我得走了,答應帶外孫去公園玩耍!

  我與編姐哪里肯放她。

  正在這時,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闖進來,叫一聲“霞姨”。

  是石奇。

  他把記者打發走,轉頭來這里接我們。

  劉霞見是他,搭訕地扯扯外套,“哦,是小石奇。”又坐下來,看著我們,“都是認識的嗎?”

  石奇指指我,“霞姨,這是我的新女朋友!

  “啐!”我馬上否認,“你聽他這張嘴,什么話說得出來就說。”

  石奇笑。

  劉霞也笑,“人生如臺戲,何必太認真!

  我很喜歡劉霞,她完全是那種葫蘆廟中翻過筋斗的人,豁達不羈,瀟灑活潑,跟姚晶剛相反。

  “來來來,一起上我家去坐著談!

  我們跟著上她家,小小地方,布置得很整潔,養著一只粉紅色的鸚鵡,會說哈啰。

  “干嘛跟著我?”她問,“想自我嘴里挖出什么來?”

  石奇說:“霞姨最適宜演秋瑾,對于秘密,她守口如瓶,絕不招供。”

  劉霞女士得意地笑。

  我看到桌面上放著劇本,有她的對白,用紅筆劃著,態度還是認真的,一個人站得住腳自有其理由。

  我轉頭問:“外孫女兒呢?怎么不見?”

  石奇轟然笑出來,“霞姨最會說笑,她哪兒來的外孫女,她連女兒都沒有。”

  霞姨也不覺尷尬,順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

  是的,恐怕連她自己都糊涂了,大部分的人生在攝影棚度過,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孫,久而久之,變為生活一部分,分不出真假。

  劉霞并不認為順手拈來的話題是說謊。

  這只是輕微的職業病。就像文人,說什么都夸張,不然文章談而無味,如何吸引讀者?也不算是大話。

  我很了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過分明是不行的。似她這般游戲人間,才可以長命百歲。

  我們在霞姨家坐了一會兒才走。

  石奇說:“這,是一個好人!

  我們不否認。

  “有一段時期她很潦倒,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因為姚晶第一部片子,便是與她演母女倆!

  石奇面孔上又籠罩著一層憂郁。

  我說:“姚晶的女兒姓瞿。”

  石奇說:“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許她會說!

  “不會的!笔娣路鸷芰私馊诵浴

  我又問:“姚為何不把錢留給霞姨?”

  石奇笑,“你沒聽我把故事說完,姚每月派人送錢給霞姨,霞姨又每個月原封不動打回頭,始終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原來如此。

  原來要把錢送出去也這么難,誰也不要領這個薄情。

  沒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

  這寂寞是否咎由自。克究梢宰鲆粋平凡的家庭主婦,過著簡樸而熱鬧的生活,豐富而幸福。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員的支持:父母幫她帶孩子,公婆照顧起居,丈夫給家用,弟妹為她跑腿打雜,于是她可以坐麻將臺子。

  為什么同情姚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錯誤。我解嘲地想,好比我自己,三年前就該嫁給楊壽林了,可是為著堅持原則,磋跎這一份好人家。

  糊涂點,做人只需要糊涂點。

  回到公寓,我提起勇氣,聯絡楊壽林。

  我也沒裝很高興。電話接通,我只是問:“好嗎?有什么新事?”

  楊壽林也很冷淡,“老樣子,忙得不得了,跑來跑去。你還在查人家的身世?”

  我又問:“我們怎么樣?是不是完了?請清心直說,希望別像本市前途問題那樣狼狽,給個明確的答案,好讓我早作打算。”

  他一大陣沉默。

  “不要緊,我不想拖!

  “我只想大家冷靜一段日子。大家性格都這么強……”他接著說了一大篇動聽的空話,把我們之間的利害關系分析得一清二楚。

  我嘆口氣。

  壽頭真是理論專家,無論什么事,他都能剖析分解,這就是我叫他壽頭的原因,因此他不知錯過多少美麗的事物,我情愿要一個聽見我要走會抱住我膝頭哭的男朋友。

  我問:“冷靜到什么時候呢?”聲音已經很疲倦。

  “你什么時候打算修心養性,我們再說!彼亚蛴峙伤窘o我。

  他跟張煦有什么不同?“你要我放棄自我么?”

  “一點點,總要有點犧牲,你不能夠婚后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間公寓內喝啤酒或是寫稿至深夜,完全不理會配偶的尊嚴!

  我不出聲。

  “我愛你,但是我不能縱容你。”

  “我想一想!蔽曳畔略捦病

  編姐在一旁笑問:“完了?”

  “十之八九是完了!蔽艺f。

  “不肯去邪歸正!

  “十年后再說吧。”我苦笑。

  “十年后未必有這樣的機會!

  “然而這樣的機會要用我十年的青春去換,寧可放棄!

  “你想清楚了?”

  “我們還是想想如何尋找瞿小姐吧!

  馬東生先生仍然不在本市,馬宅的傭人非常機靈,無論我們托什么人打過去,她都說“不在”。

  “去紐約找張煦!蔽艺f。

  “我沒有錢!本幗阏f。

  “住我家里,帶幾百元已經夠用!

  “你家在什么地方?”

  “史丹頓島,標準家庭與花園雜志模式!

  “那么貴的飛機票,到那么悶的地方去,真劃不來。”

  “真的不肯?那么我自己去,順便探望家人!

  “好,我鎮守此地!

  我要往張家尋找線索。

  “去到那么遠,是否值得?張煦這個人這么驕傲,又不愛說話,你當心碰釘子,你只要看馬東生先生便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愛說話,像做藝術的人那樣!

  “對,為什么從事藝術工作的人都有說不完的話?”

  “因為無聊!

  “正經點!

  “真的,你幾時見過專業人士或商人對任何事都夸夸其談?人家多多少少有點業務上的秘密!

  “因為我們的性格比較不羈。”

  “你的意思是十三點!

  我說:“至少姚晶是例外!

  “所以她痛苦!本幗闾嵝盐摇

  “我要去航空公司去看看來回機票什么價錢!

  “充什么大頭鬼,到旅行社買包機票吧,便宜得多!

  半夜,發生一件事,令我覺得自己仍然是被愛的,不禁雀躍。

  是楊壽林,他在半夜與我通電話。

  “有一個叫張煦的來了,你知不知道?”

  他?他來做什么?我剛要去找他呢。

  “你怎么知道?”

  “我爹明天請他吃飯,你來不來?”

  我怎么給忘了?楊伯伯原來是張家的朋友。

  “我見你為了這件事走火入魔,所以索性助你早日飛升,這次也許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蛛絲馬跡。”

  “壽林!”我太感動了。

  壽林仍然冷轉的,“這不表示我贊同你的所作所為!

  “壽林,請告訴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時間!

  “明天晚上八點,瑪歌!

  “是是是!蔽倚幕ㄅ拧

  “你且慢高興,張煦帶著他女朋友來!

  “什么?”我如被冰水照頭淋下。

  “所以說你,事事如同身受,這同你又有什么關系?”

  “那女的是什么人?”

  “是他的長期女友,一個芭蕾舞娘!

  哦,是她,我亦聽過。

  但是姚晶過世才那么短短一段日子。

  “明天依時赴約吧,別想那么多!

  我一夜不寐,兩只手枕在頭下,想起很多事。由此可知壽頭還是關心我。能夠有這樣一個男友,也夠幸福的。男人的通病是翻臉不認人,所以長情的男人特別可愛。

  有一個朋友,始終懷念他的原因,亦是因為這個優點,他不但紀念前妻,前妻所生的孩子,連前任岳母、小姨子、小叔子都善待得不得了。吃飯碰見前妻的親戚,馬上站起來招呼,這一點真令人心服。

  看情形壽林也是這樣的人。

  即使離婚還可以做朋友的男人,就是這種人,他會對他的女人負責。

  沒結婚就想到離婚后的日子,真虧我這么遠大的目光。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晚上,我拉著編姐一同赴宴。

  這就是做女人的好處了,多一個獨身女客,誰會介意?但換個男人去試試,白眼就叫你吃飽。

  到這種場合,我是穿戴得很整齊的。

  楊伯伯的臺子黑壓壓坐滿了人,連我們共十個。我的座位剛好對牢張煦。

  楊伯伯給我們介紹,張煦似對我沒有印象,坐在他左邊的是他母親。這位老太太也來了,六七十歲的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出頭模樣,頭發挽在腦后,打橫別一只鉆石發簪。

  真服了張老太太年紀這么大,還這么孜孜不倦地打扮,當年的風華尚可以捕捉,尤其是皮膚的顏色,至今還可以給甲減。

  她只微微給我一個眼色,算是招呼過了。

  坐張煦右邊的是他女友,是個很洋派很美的女郎,華裔,但肯定已不會說中文,非常年輕而且有氣質,小巧面孔,長長脖子,正是芭蕾舞娘的特色。

  張煦的態度仍然一樣,高貴而矜持,冷冷的叫人無法捉摸。

  這個樣子吃頓飯,叫我怎么開口打聽消息?

  晚飯時間誰也沒提起私事,話題盡在市面局勢上繞,各有各的意見。

  壽林坐我身邊,一貫地服侍我,問暖噓寒,旁人說什么也看不出咱們之中有裂痕,含蓄得這樣,就是虛偽。

  好不容易挨完一頓飯,我趁散席那一剎那走到張煦那頭去。

  我要求與他談談。

  “還記得我嗎?”我問。

  他點點頭:“你是徐小姐!

  “張先生,我已把姚小姐的遺產成立一個基金,照顧女童院的女孩子。”

  他面孔上什么也沒露出來,仿佛一切已成過去,仍然只是微微頷首,看樣子他是不會同我正面接觸有關姚晶的問題。

  “姚小姐本人亦有個女兒,你知道嗎?”

  張煦一怔,但他掩飾得很好,也沒有對我表示反感,他說:“過去的事,不要提它。來,下星期裘琳表演的節目,你一定要來看。”

  原來此行是為著陪那女孩子到本市表演。

  只在這一點點功夫里,裘琳已經注意到男友在同旁的異性說話,她立刻過來叫張煦幫她披上外套。

  我再沒有辦法,只得退下陣來。那邊張老太太正與壽林客套著:“快些成家立室也是好的,你爹只得你一個,抱孫子要緊。”

  髻中插鉆石簪的老太還掛住孫子,中國人的香火觀念太過牢不可破。

  我睨壽林一眼,壽林嘆口氣說:“來,我送你們回去。”

  張老太斜斜看著我,目光并不十分贊許。我心想:去呀,在楊伯伯面前說我壞話呀。因為老認為她迫使姚晶婚姻失敗,所以對她沒有好感。

  楊伯伯與陪客還有話要說,壽林先送我們。

  編姐在車中向我吐吐舌頭,“有那么厲害的婆婆,什么樣的好丈夫都補償不了。”

  我說:“嫁人的時候,眼睛睜得要大,不幸碰到一把聲音可以退賊的伯母,都還是抱獨身主義算了,誰說婚姻是兩個人的事?”

  “無聲狗才咬死人!本幗阏f。

  楊壽林啼笑皆非,“你們兩個做新聞做得上了身,這跟你們有啥子關系?張伯母這么高貴漂亮。”

  編姐憤憤不平,“是,但是她的高貴是把人踏在腳下得來的,這有什么稀奇!

  “小姐們小姐們,我不想加人戰團!彼蠼小

  “今天謝謝你,壽林!蔽艺f。

  他看我一眼,不出聲。

  “有空再叫我出來。”我低聲說。

  他沒有回答。

  車子到后,他送我們到門口,說聲再見便離去。

  “楊壽林真是個好人。”

  “悶。”

  “那么嫁石奇,你敢嗎?”編姐瞪我一眼。

  “你問到什么?”

  “我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你呢?”

  我搖搖頭,惆悵地說:“人們已經忘記姚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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