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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多美麗就多美麗 第三章
作者:亦舒
   
  早上七時正,老師霍授打電話叫醒她:「一品,醫(yī)院束手無策,請你幫忙!

  「言重了!

  「一個紡織廠女工,頭發(fā)卷入機器,扯脫頭皮,急救后現(xiàn)已脫離危險階段,可是我手下無人有把握重整她面孔,你得立刻來一次!

  「現(xiàn)在?」

  「給你二十分鐘!

  一品笑,「遵命!

  又是一宗嚴(yán)重工傷,窮人多吃苦頭,是不爭事實。

  到了醫(yī)院,進(jìn)入會議室,看到授及數(shù)十名醫(yī)學(xué)生。

  傷者的照片打出來,一品嗯一聲。

  她聽到學(xué)生們倒抽冷氣的聲音,他們議論紛紛:「整塊頭皮連眉毛耳朵扯脫,可怕!」

  「這可怎么縫回?」

  一品立刻指出幾個要點,包括瘀血積聚及毛發(fā)重生問題。

  「意外幾時發(fā)生?」

  「晚上十時夜班時分!

  「傷者幾歲?」

  「二十二!

  年輕是優(yōu)勢,不論是心靈或是肉體創(chuàng)傷,痊愈都比較迅速。一品接作出幾項建議,得到同意后,她在上午十時走進(jìn)手術(shù)室。傷者母親在休息室飲泣,一品輕輕把手按在她肩膀上。

  「別怕!她會無恙。」

  「醫(yī)生--」可憐的母親泣不成聲。

  「我保證她容貌會同從前一樣!

  這是十分大膽的承擔(dān)。

  手術(shù)冗長復(fù)雜,許多部分需用顯微眼鏡幫助,進(jìn)行到一半,一品已經(jīng)覺得胃部不適,盡量壓抑,不去理會,接,她額角冒出汗珠。

  看護(hù)發(fā)覺,「楊醫(yī)生,你不舒服?」

  「我沒事。」

  她堅持到手術(shù)完成。

  走出手術(shù)室,她取止痛劑吞服,并且與當(dāng)值醫(yī)生商談傷者后期治療細(xì)節(jié)。

  一抬頭,發(fā)覺已是下午五時。

  一品前所未有地疲倦,只想回家淋浴休息。

  在車,診所電話追來。

  看護(hù)說:「楊醫(yī)生,一位金太太說與你有約!

  「金太太?」

  「是,在她家喝下午茶!

  !對,又忘得一乾二凈。

  一品立刻把車子調(diào)頭,向金宅駛?cè)ァ?br />
  金太太來開門時看到一品筋疲力盡的面孔,覺得不忍,「沒關(guān)系,看護(hù)已同我說是臨時一宗工傷把你叫去救命,下次再約好了。」

  「金太太你寬宏大量。」

  「反正來了,坐下喝碗雞湯補一補!

  一品連忙點點頭。

  「你媽知道女兒這樣辛勞,可不知怎樣心痛呢!」

  一品只笑不語。

  金氏雞湯中有生姜,腸胃非常受用,一品回過氣來。

  她輕輕問:「那人已經(jīng)走了?」

  「是呀!菇鹛珶o奈,「從三點坐到五點,不見你出現(xiàn),十分失望地告辭!

  一品有點惆悵。

  金先生安慰:「不要緊,下次再約!

  小貝洛午睡醒來,一品與她玩了一會兒。

  金太太說:「一般幼兒園不愿取錄她!

  這是意料中事,甚么有無類,幼兒略為遲鈍,已遭淘汰。

  「我又不想她進(jìn)特殊學(xué)校,貝洛腦筋并無問題!

  「耐心一點,必定可以找到理想學(xué)校。」

  「也只能這樣!

  「太太,留前斗后,路途遙遠(yuǎn),楊醫(yī)生,我們一早已有心理準(zhǔn)備!

  一品剛想告辭,忽然有人敲門,金先生去應(yīng),只聽得他說:「你忘了甚么?快進(jìn)來拿!

  然后,一個高大的身形在黃昏的門口出現(xiàn)。

  金太太意外的欣喜:「在豪,你回來了!埂复笮〗阗I的糕點最考究可口!

  「她孝順母親,不好的不拿上來!

  「大小姐,聽說姚以莉由你整容,做過那些部位?」

  一品坐下來,取過織針,做了幾下,錯漏百出,伯母們笑,「你是大國手,怎么會做這個。」

  都生疏了。

  楊太太苦惱:「她還有個妹妹,成日只與動物打交道,專門收養(yǎng)流浪貓狗!

  「你福氣好,兩個女兒都是醫(yī)生,幾生修到!

  一品走到露臺,喃喃自語:幾生修到,前世不修。

  看見隔壁有個保母耐心蹲喂一小孩子,幼兒只得一點點大,坐在小子上,她是醫(yī)生,眼尖,一眼便看出毛病來。

  那小孩每只手只有四只手指,無拇指,將來連筆管都握不住。

  楊太太走近問女兒:「看甚么?」

  「媽,你認(rèn)識那家人否?」

  楊太太沿女兒的手往旁邊看,「呵,是孫家!

  「叫那孩子來看我,他該做手術(shù)了。」

  「你別多管閑事,人家已經(jīng)有醫(yī)生!

  「不要拖延,愈早做愈好!

  楊太太說:「醫(yī)學(xué)昌明,一切可以矯正,你外婆說,從前鄉(xiāng)下人的兔唇、裂顎、胎痣……得那樣過一輩子!

  「與眾不同是很痛苦的。」

  「你明白就好。」

  「伯母她們呢?」

  「散會回家去了!

  「我還有事。」

  「又趕往何處?」

  一品笑,「幫女明星脫痣!

  她去看那重傷女工。

  病人仍然昏睡,滿頭繃帶,可是已無大礙。

  她母親坐在床沿低頭不語。

  一品想到自己的母親,蹲下,雙手去握緊那個母親的手。

  那憂慮的母親抬起頭來,看見醫(yī)生,怯怯地招呼。

  「會痊愈嗎?」

  「一定會!

  「可以工作嗎?」

  「同平常人一樣!

  那母親似乎放心了。

  一品這才回診所替女明星脫痣。

  姚以莉說:「醫(yī)生,那天晚上謝謝你!

  一品輕輕說:「甚么晚上,這顆痣需縫上三針,會有一點痛!

  「是,醫(yī)生。」

  不愉快的事愈快忘記愈好。

  手術(shù)二十分鐘完成。

  忽然之間姚以莉說:「我有妳這樣的姐姐就好了!

  一品一怔,微笑:「我與妹妹都不大有空見面!

  姚以莉穿上衣服離去。然后,岑美蘭來了,小女孩笑容滿面,終于可以挺起胸膛做人。

  一品說:「讓我看看你!

  岑太太滿意到極點,「楊醫(yī)生妙手回春!

  美蘭轉(zhuǎn)了一個圈「我可以穿泳衣了,小號剛剛好。」

  確實有人不愿意做大胸脯女郎。

  傍晚,案頭私人電話響。

  「那么今晚還在診所?」

  是王申坡的聲音。

  一品立刻怪自己疏忽,竟忘記更改電話號碼。

  她馬上說:「我有病人在這,不方便說話!

  掛了線,拔出插頭,實時寫字條提醒看護(hù)換號碼。

  不為甚么,只是不想再聽到那人的聲音。

  她鎖上診所離去。

  停車場已空無一人,一品緩緩將車駛出。

  事業(yè)有成績,應(yīng)該很充實才是,但是一品甚覺寂寥。

  回到家中,看到桌子上有一只大禮盒,誰送來?

  她拆開一看,是一件黑色薄絲像襯裙似的晚裝,還附有一張字條:「楊醫(yī)生,也該出去跳舞,以莉敬上」。

  一品忍不住笑,那個鬼靈精。

  不,即使有男伴,她也不會穿這樣肉感的衣裳。

  第二天一早,有師妹來看她。

  一品熱烈歡迎,「李本領(lǐng),甚么風(fēng)把你吹來,請坐!

  「師姐還記得我的名字!

  「你不必客氣,有甚么事嗎?」

  「授說你有這套輕型激光手術(shù)刀!

  她出示圖樣,外形像一只小型機械臂。

  「是,十分應(yīng)用!

  「師姐,可否借我一用,我出差到云南省,需要先進(jìn)工具!

  「是那個義工團嗎?」

  「正是。」

  「本領(lǐng),你拿去吧,無限期借用兼維修!

  「師姐-」她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們的藥品供應(yīng)可有問題?」

  「已一一解決!

  一品點頭,「幾時出發(fā)?」

  「下月初,還有時間準(zhǔn)備細(xì)節(jié)。」

  「真佩服你們!

  「師姐有空可以跟我們上去考察測!

  一品心動。

  「我告辭了,還有些裝備需辦!

  「一路順風(fēng)!

  師妹走了以后,一品有感而發(fā):「多偉大!

  看護(hù)笑笑,「不一定要吃苦才能對社會有功用,在商業(yè)都會中,股票經(jīng)紀(jì)與無國界醫(yī)生同樣有用!

  一品笑,「謝謝你!

  這名老看護(hù)真是一個寶。

  稍后,胡可欣來覆診。胡可欣用了特殊化妝品,皮膚看上去正常得多。

  一品替她檢查,「嗯,進(jìn)度理想!

  她頻頻對醫(yī)生說:「昨夜,我又到他家樓下去守候。」

  一品一怔,「這是為甚么呢?」

  「仇恨。」

  「那如判你自己死刑,永不超生!

  「我守了半夜,等到他回家,可是,駕車的人卻是另外一個女子,打扮冶艷,與他態(tài)度親昵。」

  一品愕然,這倒是個意外。

  「醫(yī)生,我忽然明白了!」胡可欣揚揚手,「立刻把車開走,以后都不會在附近出現(xiàn)!

  一品很替她高興,這叫做頓悟。

  「原來即使彼時不失去,此刻也會失去,你明白嗎,醫(yī)生?」

  一品點點頭,「我全懂!

  「這樣說來,我何必再受皮肉之苦,醫(yī)生,手術(shù)到此為止!

  一品笑吟吟,「不!」她按住病人的手,「這才是做手術(shù)的好時候,為了自己將來,漂漂亮亮做人!

  「楊醫(yī)生,你真好!

  「修復(fù)皮膚之后,一樣需努力工作,一樣得付清所有帳單,生活并無兩樣,別說我不警告你!

  胡可欣笑了。

  「接的一次,做眼眶部分,那是我強項!

  病人與醫(yī)生緊緊握手。

  她走了之后,一品問看護(hù):「你會不會跑到舊男友家附近去守候?」

  看護(hù)反問:「等甚么?」

  一品笑:「一聽就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咄,他在我家附近出現(xiàn)我都要報警哩!

  「好,自愛!

  「你呢?醫(yī)生。」

  「我哪有空。」

  「對了,醫(yī)生,你房內(nèi)電話已經(jīng)改妥!

  「謝謝你!

  看護(hù)看一品,「你在吃甚么藥?」

  「胃氣。」

  「找?瓶纯础!

  「都市哪個人不胃痛!

  「反正你天天去醫(yī)院,順道看一看,我替你約葉醫(yī)生!

  「也好!

  「稍后會有人來把激光手術(shù)刀裝箱,去年訂下新的那副可要下星期才送來!

  「沒問題!

  「下午沒有病人,你可自由活動!

  一品跑去看二晶。

  那只玳瑁老貓已被主人接走。

  重傷的流浪狗卻仍然留醫(yī)。

  二晶感慨,「一條狗也有好命歹命!

  一品過去把牠抱在懷中,「叫甚么名字?」

  「幸運,我已收養(yǎng)牠!

  「媽知道了一定有意見!苟н疫倚。

  「媽媽心事最多!

  「下個月我要到美國開會,順便學(xué)習(xí)新技術(shù)。」

  「遲早可以整個身軀換過,那項將他人斷肢重續(xù)手術(shù),簡直是換頭先兆。」

  一品也笑了。

  「姐,我想主動約會一個人!

  「呵,是老貓的主人?」

  「正是!

  「事不宜遲,無謂躊躇,遲者向隅。」

  「多謝指,可是,怎么開口呢?」

  「你好嗎?我剛路過書店,看見有關(guān)老貓飲食的小冊子,買了一本,你幾時方便過來取!

  「對,我怎么沒想到!

  「老貓的腸胃不好,需定期注射維他命,還有,我們收容了一只同牠一模一樣的小玳瑁,你不妨來瞧瞧!

  「會不會太明顯?」

  一品攤攤手。

  「追求根本不是一件含蓄的事!

  二晶笑。

  「喜歡他甚么?」

  「我與你不同,你是屬靈的人,第一講精神交流,我喜歡他的寬肩膀。」

  一品不語。

  即使是姐妹,有些問題非常私人,也不方便談到。

  她放下幸運狗,剛想對妹妹傾訴心事。

  忽然有一個緊急電話找二晶。

  「一只受傷黑熊?有,我們有足夠設(shè)施,馬上送來?沒問題。」

  「真刺激,」同事們爭相來告:「怎么會有黑熊出沒,生態(tài)大變,把野生動物趕至絕路!

  這個急癥室,比人類醫(yī)院還忙。

  沒多久,奄奄一息的大黑熊被抬進(jìn)來,二晶立刻替牠戴上口罩兼注射麻醉劑。

  「怎么樣受的傷?」

  「被村民追趕到樹頂,不幸摔至地上。」

  一品不忍再看下去,回家休息。

  金太太電話追來,「一品,過來吃飯!

  「我──」

  「我叫在豪來接你!

  「怎好意思叫他來來去去!

  「是他建議約你,我特地做了鴨汁云吞!

  「金太太將來回美可以開餐館。」

  「先治愈了貝洛再說!

  「我──」

  「三十分鐘后在豪會上來按鈴!

  家長式專制有時真可愛。

  一品淋浴梳洗。

  這種時分最難穿衣,對秋冬天衣服已經(jīng)厭透,可是春裝還薄,怕冷,只得加一條羊毛披肩。

  才換好衣服已經(jīng)有人來按鈴,她胡亂抹些口紅就去開門。熊在豪站在門口,穿白襯衫卡其褲的他十分俊朗,叫一品精神一振。

  「告訴我!挂黄氛f:「本市有甚么史前動物供你參考!

  「我不久將往甘肅省,當(dāng)?shù)乜茖W(xué)家發(fā)現(xiàn)了最完整的翼龍化石!

  「呵!原來不會久留在本市!

  「是,故此對約會你有所保留!

  算是個負(fù)責(zé)任的人。

  「來,先吃了這頓再說!

  上車時他禮貌地扶一扶一品肩膀,大手接觸到她的皮膚,她忽然依戀,希望那只手再留片刻,毫不諱言她的皮膚有點饑渴。

  多久沒有被緊緊擁在懷中,記憶中彷佛全沒異性輕輕撫摸過她的面孔。

  一品嘆口氣,這都是人類原始的渴望。

  熊在豪說:「看那晚霞。」

  整個天空被分割成三種顏色,開始是魚肚白、淺藍(lán)與橙黃,太陽漸漸下山,又轉(zhuǎn)成蛋青淺紫與暗紅。」

  美景當(dāng)前,但一品只希望他溫暖的大手會再次搭到她的肩膀上。

  身體發(fā)出強烈的要求信號,不是理智可以控制。

  一路上她很沉默。

  「為甚么不說話?」

  只怕分心一開口,就壓抑不住了。

  「工作仍然繁重?」

  「已經(jīng)習(xí)慣!

  他朝她笑笑,車子來個急轉(zhuǎn)彎。

  一品身子一側(cè),幾乎碰到他的肩膀。

  有一剎那她很想趁勢靠上去,占點便宜,但終于沒有,她靠在座墊上,閉上眼睛。

  內(nèi)心有一絲凄惶,這種感覺,以前只出現(xiàn)過一次,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校方舉行舞會,就她一個人沒有舞伴,那晚,她也同樣彷徨。

  她到附近酒館去喝啤酒,碰到一班反對庸俗舊習(xí)包括舞會的師弟妹,一起喝到天亮。

  早已忘記這件事,不知為甚么,忽然又想了起來,還有,遠(yuǎn)嫁的同學(xué)逸菱,她早晚已在北國落腳了吧,冰天雪地,爐火融融,對牢相愛的男子,世界其實不過只得那一點大。

  「到了!

  一品睜開眼睛。

  「來,」他拉起她的手,「貝洛在等我們!

  那夜,金先生向他們透露,公司有意將他調(diào)回美國。

  「人生聚散無常。」他因此感慨。

  金太太說:「可是在每個城市我們都有好朋友。」

  金先生承認(rèn):「我們很幸運,結(jié)識到許多高尚善良的朋友!

  他倆照例逗留到頗晚才告辭,像怕一旦離開,以后不知幾時才能見面似的。

  終于連貝洛都睡了,他倆才走。夜涼似水,她拉一拉披肩,鼓起勇氣問:「為甚么不直接撥電話給我?」

  「怕你拒絕。」

  一品說:「我很樂意應(yīng)邀。」

  他想握住她的手,伸出手,可是又縮回去。

  他尷尬地說:「我已忘記第一次約會該怎么做!

  一品笑了,「專家認(rèn)為不可接吻。」

  「的確是忠告。」他也笑。

  「可以握手嗎?」

  「應(yīng)該沒問題!

  他終于握住她的手。

  他詫異地說:「你的手那么小,怎么握手術(shù)刀。」

  一品想說:手指纖細(xì),縫起針來,十分靈活,比大手方便得多。

  她沒說出來,如此良辰美景,講手術(shù)室事情,未免大煞風(fēng)景。

  「明早可需診癥?」

  一品點點頭。

  「送你回家休息吧。」

  一品訕笑自己貪歡,不愿與他分手。

  她終于由他送回家。

  過兩日,姚以莉來覆診,一品向她求。

  「怎樣向異性表示好感?」

  姚以莉何等伶俐,一聽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忍笑,一本正經(jīng)地答:「用身體語言!

  一品說:「愿聞其詳!

  「穿得漂亮一點,刻意打扮,對方立刻明白你有好感,放松四肢,時時微笑,用欣賞的眼光凝視他,略為靠近他身體。」

  一品不住點頭。

  姚以莉覺得好笑,真沒想到才華出眾、容貌秀麗的楊醫(yī)生在這方面如小學(xué)生。

  她一定對那人有特別好感,否則,不會如此慎重。

  果然,她說:「我想有一個好的開始,不想關(guān)系演變成兄弟姐妹那樣!

  「那就要突出性別啊!

  「是否不可再穿襯衫長褲?」

  「不不,看你怎么穿,楊醫(yī)生,請站起來!

  姚以莉把一品的白襯衫領(lǐng)子翻起,解開兩顆紐扣,卷起短袖到腋下,衫腳塞返褲頭,拉緊皮帶,然后,取出一管深紫口紅,替一品抹上,再用不知甚么,在她眼角點一點。

  然后,把她推到鏡前,「看。」

  連一品自己都嚇一跳。

  「美人。」

  原來眼角是一點金粉,每次眨眼,都似閃一閃。

  「楊醫(yī)生,內(nèi)衣愈多透明紗愈好,挑粉紅色,要不,杏色,即使外頭穿牛仔褲、礦工衫,內(nèi)衣也要綺麗。

  一品猶疑,「這,不是賣弄色相?」

  「當(dāng)然是,」以莉笑,「這是原始的彼此吸引!

  一品低下頭!笇σ粋醫(yī)生來說,不容易妥協(xié)吧,肉體躺在手術(shù)室,逐部分解剖,色相何存。」

  「以莉,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么,你是不屑賣弄色相,所以,把膚淺的男人全趕到我們這種女人身邊來,呵,學(xué)問害事!挂σ岳蛴樞Α

  一品說:「師傅,有無比較高級的男人,重內(nèi)心不看外表?」

  以莉笑哈哈,反問:「他是不是男人呢。」

  一品頹然。

  以莉詫異,「楊醫(yī)生,你長得那么好看,為甚么沒有自信?」

  一品不語。

  「是否曾經(jīng)失戀?」

  「還沒有這種資格!

  「可憐的楊醫(yī)生!

  一品感喟:「肉體的需要,真叫我們尷尬!

  以莉不以為然,「上帝賜我們?nèi)馍,就是要叫我們好好享受,否則,人類只存一束計算機波,又有甚么意思!

  「以莉,你真有趣。」

  「男人也那么說。」她笑吟吟。

  「這同透明內(nèi)衣有甚么關(guān)系呢?」

  「他們首先注意的,是若隱若現(xiàn)的誘惑。」

  「我當(dāng)然尊重你的意見!

  姚以莉說:「不過,我們是兩路人,楊醫(yī)生,你不屑走這種路線!

  「不不……」

  一品已經(jīng)辭窮。

  姚以莉走了,一品吩咐看護(hù)彭姑辦事。

  彭姑一看眼皮上有金粉的醫(yī)生,嚇得連忙說:「楊醫(yī)生,維持真我。」

  一品坐下來嘆口氣。

  「別聽姚以莉胡說!

  「不,她予我很好的忠告。」

  一品抹掉眼上化妝,扣回鈕扣。

  「她是靠賣相吃飯的女人,你靠才學(xué),猶如云泥。」

  「不可以那樣說。」

  「是,我的思想古老,社會上不學(xué)無術(shù)的少女,都視姚以莉為偶像。」

  「說對了。」

  「但我可不愿女兒像她,不過是個玩物!

  一品若有所悟,「也許,是她玩世呢!

  看護(hù)沒好氣,「葉醫(yī)生在等你呢!

  葉醫(yī)生看到一品時笑說:「終于捱出胃病來!

  「可不是!

  「我則做到皮松肉松,我們互相幫忙,幾時你替我拉一拉臉皮。」

  一品看仔細(xì)行家的臉,「暫時修理一下眼角即可。」

  「貴診所抽出來的脂肪一桶桶,是否當(dāng)工業(yè)廢料那樣扔掉?」

  一品已聽出葉醫(yī)生不太尊重她的行業(yè)。

  「你的收入是行內(nèi)之冠,有不少行家都打算轉(zhuǎn)行做矯形醫(yī)生,脫痣除斑,非常好賺。」語氣酸溜溜。一品本來已脫下外套,她又穿上它,取起手袋,「我忽然想起還有一個重要約會,對不起,浪費閣下寶貴時間,費用我一定照付,再見。」

  天下又不只是這個?疲挷煌稒C半句多。

  一品頭也不回地離去。

  回到自己診所,她叫看護(hù)另外替她找醫(yī)生。

  看護(hù)問:「你不看男醫(yī)生?」

  「為免尷尬,還是女醫(yī)生好!

  看護(hù)搖頭,「偏見!

  這時,一個中年男人推門進(jìn)來,「我是高芝琳小姐介紹來!

  「請坐!

  「我求楊醫(yī)生兩件事,一:治禿頂,二:除眼袋,我并非愛美,公司裁員,我被解雇,因看上去比真實年齡四十八歲蒼老,我找不到工作,面試時都嫌我老!

  一品點頭。

  男人也是人,亦怕未老先衰,事關(guān)生計,比女士們純愛美更值得同情。

  一品向他解釋:「禿發(fā)重生尚未有根治之方,可是你頭頂禿斑并不大,我可以嘗試將頭皮拉攏縫合,兩邊頭發(fā)匯合,等于消除禿頂!

  她讓他看圖解。

  中年人不住道謝。

  「每一項手術(shù),都得鄭重看待,均有存在危險,請勿掉以輕心。」

  「是是,楊醫(yī)生!

  一品微笑,「希望可以幫到你。」

  他約好時間做這兩項手術(shù)。

  看護(hù)說:「找不到工作,也許只是經(jīng)濟大氣候影響。」

  「他想添增點信心。」

  「那么,應(yīng)一并把肚腩上救生圈也拿掉!

  「你勸他呀!

  「有朋友問我,抽出來的脂肪是否像豬油,我說不,似雞油般黃澄澄!

  「愈說愈不雅!

  「這是真的!

  「許多真事都說不得!

  稍后,一個妙齡女子來求診。

  她有點忸怩,「我姓駱!

  一品鼓勵她:「有甚么事,慢慢說!

  「不是我,是家母!

  「啊,她想改造甚么部位?」

  「她已經(jīng)五十三歲了!

  一品笑笑,年輕人老覺得五十已是人生極限,如不入定,罪不可恕。

  「家父于一年前要求離婚,她一直郁郁不樂,禍不單行,最近又驗出乳癌,需要盡快切除,她不肯接受手術(shù)。」

  「嗯,是怕失去身材吧!

  「都五十歲了,又沒有丈夫,怕甚么?可是,她像固執(zhí)的小孩,說情愿死。」

  一品說:「你應(yīng)替她設(shè)想,她不愿失去一樣又一樣!埂羔t(yī)生,我何嘗不想做一個全世界最體貼的女兒,除了為母親想,不必再做其它事,可惜我本身是一名寡婦,需全職工作支撐家庭,又有一對七歲大孿生兒,忙得焦頭爛額。我也需要有人替我想哩。」

  一品點頭,「我明白,可否讓我與她談話!

  「最好不過,醫(yī)生,唉,都五十多歲了,外婆階級,全無智能。」

  「她在家?」

  「不,在車不肯上來!

  「我去見她!

  五十三歲的駱太太比她女兒漂亮,但形容憔悴,她在停車場等。

  一品伸出手,「我是楊醫(yī)生,手術(shù)后我可負(fù)責(zé)替你重整胸位,不必?fù)?dān)心,請到我診所喝杯咖啡,讓我慢慢解釋。」

  那駱太太怔怔落下淚來。

  五十歲的女人行將就木,不好算人,不但異性那樣想,同性也一樣。

  一品溫言勸慰。

  傍晚,她回娘家拿些文件,進(jìn)門不見母親。

  傭人說:「太太在天臺同朋友聊天!

  一品找上天臺去,只見母親與好友吳女士說話。

  一品不去打擾,本想輕輕走回屋內(nèi),可是正吹南風(fēng),她兩人的密語送入她耳中。

  母親:「……也曾經(jīng)約會!

  吳女士說:「這是對的,解解悶!

  一品聽見,卻實嚇一跳,沒想到母親還有約會。

  「真難,我不想約會五六十歲老頭,暮氣沉沉,皮松肉松。」

  「男人不懂保養(yǎng)!

  「可是約會四十余歲的男人,又覺自卑。」

  「唔。」

  一品雙眼睜得如銅鈴大,不相信雙耳。

  母親議論男人?可怕,五十多歲了,還未心如止水,太丟人現(xiàn)眼喇。

  「男人愈老,愈是想找個小的。」

  「我們何嘗不是!

  「老真可怕!

  「老人彷佛不是人,七情六欲都不許擁有。」

  一品惻然。

  她一張嘴會說駱小姐,卻不會說自己,她同情駱太太,卻不同情自己母親。

  「當(dāng)心有人看中你的錢。」

  「這也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原因,我倆手腕的確不夠疏爽!

  「你我有甚么資格送一百萬跑車、六十萬金表。」

  「寡母婆棺材本,省些花!

  她們兩人苦笑起來。

  一品低頭,輕輕走下樓去。

  倘若是父親,一品會鼓勵他續(xù)弦,但這個是母親,一品只怕她會吃虧。

  半晌,楊太太下來,神情并無異樣。

  一品忍不住輕輕說:「媽媽,你有心事,不妨對我說。」

  楊太太微笑,「真的?」「是,我會比誰都了解!

  「那么,聽母親的話,早點結(jié)婚組織家庭!

  一品一怔,不由得笑出來,姜是老的辣,一下手勢把話題重?fù)艿脚畠杭缟稀?br />
  「母親尚未到做外婆年紀(jì)!

  「你呢,你不想做媽媽?」

  「責(zé)任太大。」

  「說得也是,不過,總不能因此退縮!

  「媽,記得我小時候有多笨?背了一年乘數(shù)表都不會,得花三百元一小時請補習(xí)老師回來。」

  楊太太微笑,「我忘記了!

  「二晶一直比我聰明,她從不叫你煩惱。」

  「怎么不煩,叫我硬頭皮講解性知識的就是十二歲的她。」

  一品笑出來。

  「現(xiàn)代母親甚么不要做?身兼數(shù)職,男人、女人、傭人、醫(yī)生、看護(hù)、老師,都是我一人,身兼七職不止!

  「謝謝你母親!

  「這是我責(zé)任,有甚么好謝!

  「所以,誰還敢做母親!

  「一品,說來說去,無法打動你!

  又談了一會兒,她才取了文件離開娘家。

  知道永遠(yuǎn)可以回娘家真是一種安慰,她與二晶的室布置同她們少女時期一模一樣,甚至連喜愛的明星照片都還貼在門后。

  這當(dāng)然是母親體貼,但父親生前是個成功的小生意人,功不可沒,家境一直不差。

  在車?yán),一品接到教授電話?br />
  「一品,你對這個病例一定有興趣。」

  一品笑,「我且來看看!

  授說下去:「這肯定是項超過十二小時的大手術(shù),需要你意見!

  「不用我操刀?」

  「不好時時剝奪你寶貴時間。」

  到了醫(yī)院,一品沒見到病人,只看到一連串素描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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