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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圖 第六章
作者:亦舒
  然而真正成名的能有幾個人。

  他吁出一口氣,機緣巧合,現在輪到文勤勤。

  他聽見身后有腳步聲,這一雙不是高跟鞋,他轉過頭去。

  “怡,”他連忙迎上去,“你怎么走來了,看誰呢?”

  “你看你,大吃一驚的樣子!

  “我怕你累!

  她不理他,輕輕走到畫前停下。

  檀中恕看她應付得來,只得隨她,站在她身邊。

  “我想見見文勤勤!

  “怕你會失望。”

  廖怡微笑,“總得見個面呀!

  “懷德給她弄得精神緊張!

  “懷德平日是有點小學教師脾氣!

  “都已經在說我們偏幫她,叫懷德知道你這么說,她一定離職!

  廖怡輕笑,“離得了嗎,一進我們這間畫廊,就是終身事業!

  “中藥似很見用!

  “嗯!

  檀中恕有點寬慰,“也別太累了,我送你出去!

  廖怡巡到一個角落,站住,看著一張畫,半晌沒動。

  檀中恕也留神,“這一張是新作品!

  “是張自畫像!绷吴f。

  檀中恕退后兩步看,“太自戀了。”

  廖怡說:“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只有這一張略過得去!

  “年紀輕,會進步的。”

  “進步的只是技巧,不是天分!

  廖怡有點乏力,檀中恕連忙輕輕扶住,兩人往大門走去。

  他讓她上車,剛剛關上車門,聽見身后一聲咳嗽。

  他一轉身,發覺勤勤這只淘氣鬼正笑瞇瞇地看著他。

  她穿著套奶白色香奈兒,卻把上衣糟塌得一敗涂地:袖子高卷,翻領豎起,但你別說,襯著一頭蓬松的鬈發,別有一股味道。

  她很少這樣高興,正向車廂努嘴,一邊擠眉弄眼。

  檀中恕啼笑皆非,連忙令車子開走。

  “你看到什么?”他問勤勤。

  “我只看到一雙黑皮鞋,但相信對方已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檀中恕說:“你太頑皮了!

  “那位女士是什么人?”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你又不聽話!

  勤勤追上去,“是你妻子?”

  檀中恕停下腳步,她真的什么都敢問出。

  “不。”他說。

  “你的朋友?”

  檀中恕轉過頭來,“勤勤,你到底把我當什么人?”

  勤勤一怔。

  “你說呀?”

  “老板!

  “我并不覺得你尊重我!

  “朋友!

  “你又并不友善。”

  “給我一個機會,給我多一點自由,我可以從頭開始!

  “這不是我們的規則,我們不是在玩一場游戲!

  勤勤說:“但世上沒有任何事值得這么嚴肅地來做。”

  檀中恕看著她半晌,“你果真是文少辛的女兒!

  “我父親一直是對的!

  “勤勤讓我們坐下談談。”

  “你先要答應不教訓我!

  他還是教訓她了。

  她發覺在本市,他極少在公眾場所出現,畫廊大廈中有一切設備,他根本不必在街外露面,他們習以為常,是以每當勤勤跑出去做一些平常人會做的很自然的事情,他們上上下下便大為震驚。

  不見得所有在事業上有成就的大亨會有這種怪習慣。

  他整天整夜做些什么?業務早已上了軌道,助手們都這么能干。

  勤勤吸著冰淇淋梳打。

  “如意齋剪彩事我們會同你推掉,另外替他找位嘉賓。”

  “但我想為他盡一點點力。”

  “沒有必要,他不會計較。”

  “我計較,我們家不濟的時候他曾經雪中送炭!

  “這固然對,但是檀氏畫廊為你所做豈非更多!

  勤勤怔住。

  “為何厚彼薄此?”

  半晌勤勤說:“檀氏不同!

  “為何不同?”

  “如意齋那邊,還清了人情債,也算了一件心事!

  檀中恕看著她。

  “檀氏畫廊嘛,反正一輩子還不清,欠著就欠著吧。”

  檀中恕一震,手中正持著茶杯,潑出一點點茶來。

  勤勤接著說:“我認為我應該去替瞿德霖剪彩。”

  “無論如何不讓你去,我們不曉得他會把你的消息圖片發放到什么地方,我們必須要替你維持一個固定的形象,一點都錯不得!

  “看,我只是一個文藝工作者,你們想怎樣,培訓我做一國儲君?”勤勤攤攤手。

  “勤勤,你為何如此不羈?”

  “或許這正是檀氏選中我的理由!

  檀中恕忍不住說:“終有一日,有人會馴服你。”

  勤勤在心中問:“誰?”

  她也在等這一天,心甘情愿的,跟一個人回家,以他的心為心,以他的意為意。

  誰不在等,勤勤笑了,嘴角有點暖昧,雙目帶著憧憬。

  少女這種神情最最可愛,檀中恕默默欣賞。

  真是公平,每個人都年輕過,真是不公平,每個人都會老。

  “勤勤,有一個人想見你!

  “誰?”

  “我事業上的伙伴,姓廖!

  “咦,我以為你是檀氏唯一的老板!鼻谇谝馔狻

  檀中恕微笑,“我另外有一位沉默的伙伴,股份比我多。”

  “原來他才是大老板。”

  “地位的確比我高,幸虧他非常尊重我信任我!

  而且肯把畫廊以他的姓氏命名,勤勤想。

  勤勤說:“家父有個理想,他一直想辦間沙龍。”

  “我知道,我聽過聚星堂這個計劃。”

  “你呢,你肯不肯辦這樣的畫廊?”

  “暫時不考慮。”

  勤勤惋惜地說:“還是家父至愛藝術,無人能及!

  檀中恕說:“文先生的確是位不可多得的人物!

  “你拍檔是精明的商人,抑或是位純藝術家?”

  “兩者都是!

  勤勤吃一驚,“很少有人可以兼顧到雙方面。”

  “人才是有的。”

  “難怪你們業務做得這么大。”勤勤表示佩服,“合作了多少年?”

  “他接受我入伙時,我約比你大幾歲!碧粗兴∠萑氤了贾,長長吁出一口氣。

  勤勤有點詫異,這樣的規模,這樣的關系,不是十多年可以建立起來,是以她說:“我相信這是廖先生的家族生意,由你們二人發展!

  檀中恕仰起頭,想了一想,“可以這樣說,你猜對了。”

  “我很希望見到他!

  “你可得斯文一點!

  “廖先生什么年紀?”

  “比我大十多年!

  勤勤的心一動,這么說來,年紀不小了,勤勤注意到檀中恕的口氣,說到廖先生,恭敬得像提到恩師似的,也許他們二人的確是這樣的關系。

  勤勤的幻想力飛出去:他恩師有個女兒,比他小幾歲,兩個人戀愛,但是沒有成功,他仍然獨身……

  她問:“我什么時候見廖先生?”

  “當你不再把袖子卷起扮打手的時候!

  勤勤瞪他一眼,一口吸光冰淇淋梳打便告辭回家。

  她不愿再用畫廊的車子,楊光說得對,沒有那么大的頭,毋需戴那么大的帽子。

  走過去一點點就是如意齋,勤勤想去看看瞿伯母,在途中買了一大籃水果,在今日,這份心意的分量比往日又重許多。

  瞿太太迎出來,“勤勤,真謝謝你!

  店鋪正在裝修,她把勤勤接到個較為清靜的角落。

  “勤勤,真虧得你為我們設想,老瞿高興得不得了!

  “小事情耳!

  “哎呀,天大面子才請到兩位大明星來剪彩!

  大明星,兩位?勤勤不明白瞿太太說些什么,她以為畫壇只有文勤勤一顆大明星。

  “喏:檀氏畫廊交待過了,說是你推介的,讓兩位最當紅的電影明星來剪彩!彼f了兩個名字。

  勤勤明白了,檀中恕吩咐下去,沒有什么辦不妥的事。

  這也好,老瞿要的不過是一點點宣傳,目的達到,誰都一樣。

  “令堂大人可好?”

  勤勤點點頭。

  “勤勤,你真能干,”瞿太太握住她的手,“我們為你高興!

  “才剛剛有機會起步罷了,事業路途要走一生!

  “多少人連出身都掙扎不到!

  “我只是幸運罷了。”勤勤想到楊光,還沒有找到幫他的機會。

  “幾時開畫展,好讓我送幾只大花籃去!

  “瞿怕母,我問你要一樣東西,不知方不方便!

  “盡管說好了,一切不是問題!彼袷前筒坏们谇谇匪饲樗频摹

  “我想要檀中恕的舊照片,復印后即把原照還你!

  “沒問題,但不要給老瞿知道,他囑我扔掉照片,所以勤勤,你也別還我了。”

  “好的。”

  瞿伯母把照片套入紙袋交予她,勤勤覺得收獲至大。

  她忙去配了只銀相架,把照片放在案頭。

  聽到張懷德的聲音,勤勤迎出去。

  她一進門便笑說:“勤勤,你倒是不食人間煙火!

  “怎么個說法。”

  “你看,上個月你全然沒有開銷,一毛錢也沒有用過!

  “是嗎,”勤勤趨向前去看銀行帳單,“太對不起自己了!

  但是每一件衣服每一雙鞋的單子都已經付清,還有,房租不用她負責,司機女傭一應都是公司派來,勤勤連上街的時間都沒有。

  她嘆口氣,“看我多慘,沒有花錢的自由。記得有一次花絮報導,英女皇伊莉莎白二世步進雜貨店買了一些糖果,但身邊沒有零錢,只得賒帳。”

  張懷德笑,“那多好,一下子就晉身貴族!

  勤勤身邊買水果買銀相框的現銀,還是賣石榴圖的款子。

  “你的薪水,都依你囑咐撥給文太太了!

  “很好,家母現在的生活很舒適,算是一點彌補!

  想起該張石榴圖,仿佛是大半個世紀之前的事了。

  “展覽會就在后天,你的頭發要去修一修,還有……”

  如今世道已慣,就差一顆心尚不能悠然,還需假以時日。

  勤勤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她到房內取出照相架子。

  張懷德大吃一驚,“你從哪里得來這張照片?”

  “檀先生的舊友一直保存著它,現轉送給我!

  “所以勤勤,我們不放你出去亂亮相,照片滿天飛,一點矜貴的意思都沒有。”

  “為何要故意制造神秘?我最喜歡看舊照片!

  “當你發覺他人利用你舊照片生財的時候,你想法便不同!

  “不會這樣嚴重吧?”

  “把照片給我!

  “不行”

  “勤勤——”

  “沒商量!

  “那么好好保存它,千萬不要流失。”

  檀中恕在本市并不是個名人,勤勤不明張懷德何以緊張,生活低調并非不好,但也不必步步為營,把每個陌生人當作敵人。

  勤勤認為張懷德神經過敏。

  張懷德瞪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要命,腹誹也不行。

  “勤勤,下午別出去,美容院的人來與你裝扮!

  漸漸,她也會變得似檀中恕一樣,足不出戶,永不露面,靠張懷德做眼睛、耳朵、手足。

  在修頭發的時候,文太太找上門來。

  還好,勤勤慶幸,還好他們還給她見母親的自由。

  母親帶著她的珉表姐以及霞表妹,兩女明顯地不請自來。

  勤勤希望她有勇氣站起來指著她倆的鼻子說:“出去!

  但是她沒有,她既不敢怒,亦不敢言,她站起來客氣地招呼她們:“請坐請坐!边@樣的涵養的代價肯定是減壽。

  表姐妹穿著最最時髦的短裙子,寬上衣,頭發剪得短短的,配大耳環,走在時代尖端,但看到勤勤的排場,也不禁露出艷羨之色。

  勤勤卻覺得汗顏,一邊招呼客人一邊美容實非她的習慣。

  文太太說:“珉珉一定要來看你!

  她們倆一左一右坐好,從頭到腳,檢驗勤勤,存心找碴似的。

  理發師工作完畢,“后天早上我們再來!

  勤勤吁出一口氣。

  “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把頭發拉長,一下這個一下那個,簡直開玩笑。”

  “勤勤的頭發好像從來沒有剪過,不變應變,反而合時!

  勤勤無言。

  “我們都知道最近你很忙,馬不停蹄地開展覽!

  語氣這樣熟絡,完全不像多年沒見過面,勤勤糊涂了。

  莫非是她多心,她清楚記得,先幾年上門去拜年,只得一個老仆人招呼文家母女,勤勤明明清晰聽見書房傳出她們姐妹的嬉笑聲,但,不出來見客,就是不屑出來。

  大方的人應當把這一切統統忘記,從頭開始,但是勤勤就是做不到,她自覺這是她性格上最大的弱點,把瑣事耿耿于懷的人,決不是瀟灑的人。

  珉珉一眼看到那張舊照片,她說:“鐵芬尼的架子!

  文太太呷一口茶,“誰的照片,都發了黃了!

  珉珉把照片遞過去。

  文太太一看是張集體照,“噫,有好幾張熟面孔呢!

  她一把名字讀出:“有好幾位是我們家?,勤勤那時你小,怕不記得了!

  “媽媽,這一位可是熟人?”

  文太太取出遠視眼鏡,細細查看照片上那指甲大的面孔。

  勤勤有點緊張。

  “好臉熟啊!

  “只是臉熟?”勤勤笑,“這人是我的老板檀中恕!

  “就是他?”文太太訝異,“我肯定見過這位檀先生!

  “是不是在我們家,媽媽,想一想!

  兩位表姐妹見文家母女絮絮話著家常,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有點不耐煩,咳嗽一聲。

  文太太歉意地放下照片,“勤勤,陪我們去喝茶吧。”

  “我走不開,有許多準備工夫要做,記者在畫廊等我。”

  “那我們去吧!

  勤勤的表姐妹好不失望。

  勤勤把她們送到門口,一邊說“有空來坐”的時候一邊在心中罵自己虛偽。

  那天晚上,勤勤接到母親的電話,“勤勤,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么?”

  “那張舊照片從何而來?”

  “瞿伯母給我的!

  “她沒有同你說過來龍去脈?”

  “瞿伯伯說他們也只不過是點頭之交!

  “我想不止這樣,那是他們不肯在背后說人是非。”

  “啊,有故事可聽嗎,媽媽,我馬上過來。”

  “勤勤,他同你只不過是賓主關系,你不用知道太多。”

  “媽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文太太沉吟片刻,“純粹是他的私事,與你工作無關。”

  “知多一點,我可以有防范之心,不致吃虧!

  “他不是那樣的人,不過也罷,你過來好了!

  勤勤飛快地抓了外衣回家,迫不及待,心里一邊慚愧,檀中恕待她不薄,她卻這樣努力想知道他的緋聞。

  人心險惡,可見一斑。

  到了家,她母親正在整理舊資料。

  父親一直把這個圈子的大事剪存,每年一本,井井有條。

  勤勤看到母親手中拿著的一本封面上寫著一九六七。

  同勤勤年紀差不多。

  文太太翻到一頁,“勤勤,你來看!

  勤勤趨過去把頭條讀出來:“畫壇宿將齊穎勇去世!

  文太太問她:“你有沒有印象?”

  “這位齊先生是國際聞名的畫家,我知道他!

  文太太點點頭,“這些年來在巴黎真正成名的也只有他一人!

  “他去世的時候已經六十出頭了!

  文太太把記事簿合攏。

  “奇怪,這同檀中恕有什么關系?”

  “勤勤,齊穎勇的寡婦到今天仍然健康!

  “嘩!蹦秦M非活了近一個世紀。

  “她比齊先生年輕許多。”

  文太太又找出一九六五年的剪貼簿,翻到六月份。

  勤勤看到一張小照,彼時報章尚未采用柯式印刷,模糊不清,看得出是張男女合照,說明是“齊穎勇伉麗!

  “第二位夫人?”勤勤問。

  “肯定是。”

  勤勤想一想,“六五年迄今……媽媽,這位齊夫人應當同你差不多年紀!

  “哎!

  “說下去呀,還有呢?”

  文太太沉吟一會兒,“其實都是些咸豐年的事了!

  “媽媽,你別賣關子好不好,快快把底牌掀開來!

  “后來,齊夫人與檀先生做了朋友!蔽奶f得十分含蓄。

  勤勤跌坐,“怎么可能,她比他大那么多!

  文太太把事實說出后,不再置評。

  “有沒有剪報?”

  “咄,你父親豈是剪存緋聞的人!蔽奶R煌,“但是當年我的確看過報上的照片,所以覺得面熟。”

  難怪,難怪檀中恕不肯拍照,絕少露面,也希望手下的人都躲起來。

  勤勤恍然大悟。

  “你真肯定是他?”嘴巴仍然追問母親。

  “老一脫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沒想到有這么一段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

  文太太維持緘默。

  勤勤反問:“不是嗎?”

  文太太仍不愿置評。

  “其中有什么蹊蹺不成?”

  “勤勤,夜了,要不在家留宿,否則該回去了!

  “媽媽——”勤勤意猶未足。

  “勤勤,這種逸事,聽過算數,適可而止,不宜追究!

  “是,媽媽,明天見!

  畫展如期舉行,一點意外都沒有,檀氏畫廊控制這種事,那還有什么話說的,霎時間文勤勤這個名字便通了天,人人都知道她是從紐約挾譽回來的藝術家。

  全市的雜志都渴望得到文勤勤的訪問,負責替她宣傳的小組疲于奔命。

  專人寫的畫評一出來,震撼力大到沒有人敢不側目。

  每一幅畫上都釘著某某先生賞識字樣。真虛偽,勤勤想,干脆寫上“已賣”,豈非爽快,就像家私鋪,或似時裝店,買者去也。

  展覽中也有小插曲,楊光那張畫被勤勤列為非賣品,偏偏有數十個顧客看中。

  不是沒有人識貨,盡管這些人客亦是同擅氏有生意往來的熟人,買畫不過是為應酬,但卻指定請文小姐以同樣筆法觸覺專門特地畫一張給他們。

  勤勤的感覺壞到透頂。

  楊光的真跡要論斤秤出去,但其中一張放錯了場地,即時身價百倍,貴不可言。

  可見這不是畫的問題,任何模糊不清的作品只要加以吹噓,故弄玄虛,作一副高不可攀、神秘莫測的樣子,都可以造成一時的轟動。在一段短時間內蒙騙一小撮人,實在并非難事。

  這樣子算下來,黑猩猩給包裝一下,也可以開畫展。

  沒有什么好興奮的。

  是以文勤勤嘴角那一絲冷冷的嘲弄之笑意竟是真的了。

  展覽曲終人散,她抱著楊光那張畫回家。

  檀中恕與手下召開事后研究會,問得很簡單,只得一個問題:“文勤勤如何?”

  大家看著張懷德,她先發言:“非常好,完全知道她與畫廊相扶相助,一點沒有自以為是,絲毫不見驕矜,我當初對她略有偏見,是眼光偏差,現在證明在工作上面,她非常成熟!

  宣傳主任說:“極易相處,真誠對待同事,伸縮力強。”

  “聰明、好學、能吃苦,情緒低落仍肯持續。”這是形象顧問,“我想大家都看到一點:她實在長得美!

  檀中恕牽牽嘴角,有點凄酸意味。

  過片刻他說:“但是她的確相當任性!

  張懷德說:“她畢竟是干藝術的,不羈在所難免!

  “計劃可行?”

  “可行。”

  沒有異議。

  檀中恕說:“不過一個畫家,最主要還是作畫,沒有作品,即時死亡!

  營業部代表笑了,“我們不會放過她的!

  檀中恕輕聲說:“籌備下半年度去巴黎展覽。散會。”

  張懷德說,“看樣子文勤勤要痛下苦功!

  檀中恕沒有回答,他看著對面墻上掛的那幅石榴圖,過了一會兒,同事都走光了,他用手捂住臉,許久許久沒有放開手,像是不再有力氣以面目示人的樣子。

  張懷德折回來,輕輕敲敲門,他才放開手。

  他輕聲問:“怎么辦?”

  張懷德溫柔地答:“照指示辦事。”

  “她快要離我而去了!

  “不會的,她最近吃了中藥已經好得多。”

  檀中恕不語,張懷德看到他眼中絕望之意,心中惻然。

  過半晌她說:“勤勤問我請一星期假,我準了她!

  “那頑童!”聲音里已經有太多的縱容愛憐溫情。

  勤勤可是一刻也沒停,約了楊光往資料圖書館找新聞。

  楊光叫救命。

  “小姐,我每天有固定的工作量,按件收取酬勞,手?谕!D沭埩宋液貌缓,一次兩次不要緊,三日兩頭召我下午三時出來,深夜十二時才放人,我們索性結婚也罷!

  勤勤鄙視他,“你這種人,為朋友出一點點力氣,呼天搶地,改明兒碰到命中煞星,還不是乖乖地跪在那里奉獻一切,現在對牢我就裝個死相。”

  “隨便你怎么罵我,只要肯放我走,在所不計!

  但是勤勤還是羈留著他,因為一個人兩只眼做不了那許多。

  第四天,他們找到了要找的新聞。

  一九六六年四月:文藝報名廊版專題:齊穎勇臥病,齊氏畫廊業務轉交齊夫人廖怡女士。

  勤勤猛地自椅子上跳起來,楊光吃一驚,瞪著她。

  勤勤即時明白了。

  她按停了熒幕上的縮微底片。

  文太太閑談不說人非,這就是她不愿意提的細節。

  齊穎勇同廖女士婚后十年左右,便因病將整盤生意交予年輕的妻子,他于翌年逝世,她承繼了生意。檀中恕曾說,他有位姓廖的伙伴。

  勤勤站起來,檀氏逸名的大老板是廖女士不是廖先生。

  大家一定疑心檀氏奪齊穎勇的財業,才不肯透露消息。

  勤勤都弄清楚了。

  原來檀氏是這樣崛起的,說得粗俗一點,他財色兼收。

  當年風氣保守,人們對這件事的看法可想而知,他當然難以在這個圈子立足。

  勤勤伸手關掉熒幕,“我們走吧!

  楊光問:“怎么,你找到你要的東西了?”

  勤勤點點頭:“找到了。”

  “可不可以告訴我是什么?”

  “將來慢慢說與你知!

  “你看你這個人,所有鬼祟集于一身,既然有所保留,就不要參予我在事內,苦苦哀求我加入,又怕我泄露機密,既要靠我,又不信我,既要用我,卻又忌我,卻是何苦來哉。”

  “楊光,說那么多話,你累還是不累!鼻谇诨鼐础

  “我看見你就累,一個畫家不畫畫,無頭蒼蠅似亂鉆!

  勤勤悲哀了。

  “可恨世上還有楊光這樣的人,動不動饗她以真理!

  再不動手畫畫,就來不及了。

  手頭上所有舊作皆已沽清,沒有新作,真是死路一條。

  “回去構思吧,”楊光勸道,“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見的,天天運動,便成為運動員,天天上班,成為白領,滿街逛的人一輩子不會成為畫家,后臺再堅也不管用!

  勤勤苦悶地說:“我整個腦袋似被石塊塞住,什么都擠不出來!

  “用錘子敲呀!睏罟庵S刺地建議。

  勤勤并不生氣,“你呢,楊光,你創作時,痛苦抑或快樂?”

  楊光站在街口說:“我們在此分手吧!

  “你還沒有回答我!

  “創作的感覺?我只覺得心中的顏色源源不絕要借手中畫筆傾吐出來,流鬯舒暢,取之不竭,是好是歹,畫了再說!

  勤勤這才氣了,“楊光,我恨你,我妒忌你,我討厭你!

  “這是我的錯嗎?”楊光微微笑。

  “上帝太過偏憐你!鼻谇谧プ∷弦碌念I子搖他。

  “但是有什么用,我的畫,連名都不能署,而你,你卻被捧至天上,與明星爭輝!

  勤勤悻悻說:“再見!

  楊光笑了,向她揮揮手。

  說有石頭塞住腦袋,還是很差的比喻,假后勤勤發覺她不敢下床,因為一醒來便要開始工作。

  她嘗試多種技巧,沒有一種生效,檀氏捧大了文勤勤的頭,卻沒有給她灌注同級大的才華。

  勤勤捧著頭掩住臉痛哭失聲。

  楊光說:“來與我一起工作。”

  “楊光,我怎么越來越笨,一點神采都畫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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