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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第五章
作者:亦舒
  第二天的黃昏,來得不早不遲。

  求真發覺,一過了中年,有個好處,就是時間過得比較快,對一切盼望,自然不那么迫切。

  她還是抬頭看了好幾次鐘,黃昏,大約是指下午四時至六時這段時間。

  太陽一下山,黃昏也就結束。

  這正是初夏,太陽下山的時候比較晚一點,他們三人也就等得比較久一點。

  當一部機器腳踏車的聲音自遠趨近之際,求真還不知道那人是原醫生。

  機車在他們家門口停住,有人急促按鈴,求真走到窗前去張望,只聽到來人大聲嚷:“小郭,你還不倒此相迎?”

  求真目瞪口呆,這人看樣子不超過三十五歲,難道他便是原醫生?

  小郭說:“快開門,他來了。”

  老人家的管家也老,求真只得自己來,把大門打開。

  只見門外站著個高大的年輕人,留胡須,衣衫襤褸,一陣汗騷氣,皮膚曬得赤棕,只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啊哈啊哈笑兩聲,“小郭呢?”

  小郭走過來,“老原,我在這里!

  他與小郭打個照,呆住,與小郭擁抱,忽然淚盈于睫,“小郭,你怎么老了?”

  小郭啼笑皆非,“廢話,人自然越來越老,誰似你,年紀活在人身上。”

  原醫生鎮定下去,看到琦琦,向她點點頭,“你好!

  求真笑:“琦琦,小郭先生罵你呢!

  琦琦無奈,“他是個人來瘋。”

  “請坐請坐,”原氏揚著手,“小郭,拿酒來,我們好好敘舊!

  “等了你幾十年,”小郭咕噥。

  原氏有點歉意,“我聽電腦說,過了地球時間三年之后,只有你一個人還在找我。”

  小郭攤攤手,“本來同你是陌生朋友,找了多年變成老相識!

  “真的,所以一叫我,立刻來府上報到,將功贖罪!

  “你要不要先淋個。俊

  “小郭,你年紀大了也婆媽起來,有沒有肉?好喝酒!

  琦琦站起來,“我去切白牛肉。”

  “加點麻辣醬。”

  “是。”

  原醫生豎起大拇指,“好伴侶!

  求真在一旁觀察,但覺原氏豪邁詼諧,不拘細節,爽直可愛,完全是另外一種人。

  她覺得小郭對他并沒有過譽。

  她問:“原醫生,你怎么會這樣年輕?”

  “這位是卜求真吧?”

  “可不就是她!

  “小郭你朋友多且親,真好福氣!

  “說說你的長春不老術吧。”

  原氏答:“很簡單,過去三十五年,我生活在另一個空間,在那里,度日如年,該處的一年,等于地球十年有多!

  “仙境!”

  原氏搖頭,“仙境的居民,卻不覺得快樂。”

  “為什么?”

  小郭插口:“生活沉悶!

  原醫生笑笑,“是,他們不懂得自處。”

  真的,享受生活無固定標準,你認為一擲千金才叫享受,他卻覺得靜靜閱讀方是真正樂趣,但一個人,假如不懂自得其樂,一定覺得生活苦悶。

  這么些年來,求真都獨居,親友數目極少,她也時時覺得寂寞,可是她有許多嗜好,尤其是寫作,胡思亂想,情緒低落之際,她便坐下來,寫一篇與自己生活無關的雜文,寫畢之后,頓時神清氣朗。

  求真又喜尋幽探秘,當下她便追問:“仙境的高級生物,外型如何?

  原醫生搔搔頭皮,溫和地答:“我答應過不講出來!

  小郭馬上說:“我生平最怕保守秘密!

  琦琦拍手,“真的,什么都是他自己說的,完了又怪人家出賣他!

  “慘是慘在誰也不想聽他的秘密,犧牲寶貴時間、精神奉陪,到頭來還成了小人!

  閑扯一頓,書歸正傳。

  “原,你對許紅梅的遭遇可有興致?”

  “小郭,你找我那么多年,就是為了她?”

  “是!

  原醫生說:“真正相愛的兩個人,不論階級身分年齡種族,她對細節太過耿耿于懷!

  求真忍不住說:“原醫生,我們只是普通人!

  “剛相反,一般人要求才往往太多太高大過繁復!

  小郭有點急,“老原,聽你的口氣,仿佛不感興趣?”

  “他們已經共處超過半個世紀,形影不離,夫復何求,君不見牛郎織女,一年才能在七夕見一次!

  “是是!鼻笳娓胶,“但丁也只見過比亞翠斯一次!

  “喂,老原,這表示什么?”

  原醫生吁出一口氣“小郭,這表示你接案子之時,太過感情用事!

  琦琦與求真笑起來。

  小郭怪叫:“你拒絕我?”

  “我拒絕的是許女士,與你無關。”

  “不行,這件事我已經上了身!

  “小郭,你應是個藝術家!

  小郭悻悻然,“你盡情諷刺好了!

  “許女士要求什么?”

  求真說:“他們要求同年同月生!

  原醫生笑,“真是好主意。”

  “你做得嗎,原醫生?”求真用到十分低級的激將法。

  原氏笑了。

  小郭追擊,“再說,你們曼勒研究所的人闖的禍,理應由你收拾殘局!

  “唔,好像是老容在外犯的錯誤,此人私自影印實驗室一本筆記,學得些許皮毛,以為練成神功,便私自下山,直想揚名萬里!

  求真問:“他是你的徒子或是徒孫?”

  “他是我師伯的徒兒!

  “呵,師弟,你師伯有無叫你清理門戶?”

  原醫生看著求真笑“卜小姐愛看武俠小說!

  “對,我愛讀好小說,形式不拘!

  “此時老容行事小心得多,由弟子出面,出售青春激素,已成為巨富,又是著名慈善家,成就比我強。”

  “啊。”

  世事往往如此。

  原氏自嘲,“說不定幾時師伯嫌我行事怪誕,叫他把我清理掉呢!”

  琦琦吁出一口氣,“恢復青春,是人類億萬年來的意愿!

  原醫生忽然笑,“人人都息勞歸主,單剩我們活著,又有什么味道?”

  琦琦抬起頭,“看著相愛的、熟悉的人一個個衰老去世,真是悲劇!

  小郭卻不耐煩了,“喂,別開研討會好下好?老原,你到底見不見客?”

  “我若不準備見她,也不會在府上出現了!

  “咄!”小郭總算放下心來。

  一旦完成任務,得償所愿,他又覺得出奇地空虛,這是他偵探事業最后一件懸案,之后,他可以完全淡出退休。

  求真明白他的心意:“小郭先生,你大可以東山復出。”

  小郭咕噥“這副老骨頭——”

  原醫生給他接上去“你要換一副?容易得很,到曼勒研究所來!

  琦琦忽然說:“原醫生,并非不敬,我老覺得你們那里比馬戲班還熱鬧!

  原醫生目光炯炯,“如何見得?”

  “你替我做完手術,我在出院那個上午,有點空檔,曾離開病房五分鐘!

  “護理人員沒同你說,不得擅自游蕩嗎?”

  琦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說:“我打開了門,看見走廊對方,也是一道門,門里,當然是另一間病房。”

  “你沒有敲門吧?”求真太好奇了。

  “沒有,但是我聽見對面門內,有猛獸咆吼嘶叫之聲。”

  連小郭都打個突,琦琦無從說起此事。

  琦琦說下去,“我驚問:‘誰?’對面病房里的住客聽見了,忽作人聲,沉聲答曰:‘我是斯芬克斯!’我連忙退入房內,緊緊關上門,渾身打哆嗦!

  求真看著原醫生,“獅身人面獸斯芬克斯?”

  原醫生給了一個絕妙的答案:“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病人!

  小郭說:“琦琦,那是你的幻覺吧?”

  “我不認為如此!

  “那么,”小郭說,“曼勒研究所的確,出過馬戲班!

  求真有點怕原醫生反對。

  但是她的擔心是多余的,只聽得原氏輕嘆一聲,“會員所學,的確太雜了一點。”

  小郭說:“我去通知許女士前來會面。”

  “約好時間,通知我!

  原醫生站起來,把杯內之酒喝個涓滴不剩,打算離去。

  “原醫生,”求真喊出來,“陪我們多聊一會兒!

  小郭瞪求真一眼,“他的職業不是說書!

  求真問:“原醫生,你的事業可是探險,繼續探險?”

  小郭忽然拍著桌子大笑起來,“不,他的任務是失戀,繼續失戀!哈哈哈哈哈!

  原醫生真好涵養,只是無奈地搖搖頭,無言離去。

  他一出門,琦琦便發話,“小郭,你這個人好無聊,怎么可以這樣揶揄他?”

  “我說的都是事實。”

  “但那是他的傷心事。”

  “我同他,已熟不拘禮!

  “我最恨就是這一點,最親密的人之間尚且是留些余地好,何況是朋友!

  小郭瞪著琦琦,“所以我同你的距離深若峽谷!

  他們吵了幾十年,有時還真不像打情罵俏。

  求真連忙解圍:“我們趕快去約許紅梅吧。”

  琦琦卻不悅地拂袖而去。

  求真嘆息:“小郭先生,你遷就她嘛!

  “她處世有一套怪標準!

  求真說:“我觀察了那么些年,她那一套,也下會比你那套更怪。”

  小郭不語。

  “人生苦短,何必為小節爭意氣!

  “求真,你己學得大智慧!

  求真啼笑皆非,“小郭先生,你又來嘲笑我!

  小郭戴上帽子,“我已意興闌珊,求真,你去辦事,我且回家休息!

  “我送你。”

  小郭不住擺手,“免禮,你且去辦事。”

  求真趕到列府,管家見是熟客,自動迎她進內。

  許紅梅在后園,坐在輪椅上沉思,一名看護侍候在旁。

  老人家頭發干枯,風一吹來,蕭蕭白發飛舞,她一動都不動,仿佛盹著了。

  求真輕輕走近。

  許紅梅這才抬起頭來。

  求真蹲下,在她耳畔說:“我們找到原醫生了。”

  “呵,替我問候他!

  “他打算同你見個面呢。”

  許紅梅笑笑,“你看這茶花開得多好,可是它不及桅子,花若有色無香,還不算好花,可是世間幾乎所有香花都只是白色,除卻玫瑰,所以世人愛玫瑰,自有道理!

  求真唯唯諾諾。

  過了一會兒,許紅梅又說:“年紀大了,十分懶動,穿衣妝扮,都費力氣,精神不夠,也是對客人不敬,請你對原醫生說,恕我不出來了!

  求真說:“他是醫生,他會明白的!

  許紅梅仰起頭,看天空,又垂首,輕輕對求真說:“昨夜我睡在床上,忽然想象肉身已經下葬,漸漸與大地融合,那種感覺,異常舒暢,原來,我并非那么畏懼死亡!

  她肯定無意與原醫生見面。

  求真把手放在她手上。

  “小友,你明白嗎?”

  “我尊重你的意愿!

  “生活沉悶,不外是學業事業,戀愛結婚,過一次足夠!

  求真頷首。

  “替我問候原醫生!

  求真只得告辭。

  在門口,她遇見神情興奮的列嘉輝。

  求真忽然發覺小郭對他的評論真確到驚人地歲,列嘉輝一生孵在個人小世界,未曾踏出半步,你可以說他一輩子住溫室中,欠缺生命感。

  當下他對求真說:“郭先生說,他已找到原醫生!

  求真點頭。

  “我們隨時可以與他見面!彼吲d到極點。

  “我同許女士談過——”

  “不必理她!

  “不必理她?”求真愕然。

  這一切難道不是為了她。

  “她老了,已經胡涂,她不知道要的是什么,我是她唯一親人,我可以簽字叫她做手術!

  求真反感之極,“你想擺布她!

  “這一切均為她好,你不會以為我想害她吧?”

  求真嗅到魚腥氣,這里邊有文章。

  “卜小姐,我勸你不要干涉我們之間的事。”

  求真看他一眼,一言不發,離去。

  她思考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她同小郭說“你有無徒兒,門生,助手?”

  “你找他們干什么?”

  “我想徹查列嘉輝!

  “老原幾時與他們見面?”

  “且不忙這個。”

  “求真,速叫老原見了他們,了結此案,大家可以心安理得退休!

  求真異常固執,“沒有熟人?”

  小郭嘆氣,“我介紹侄孫給你!

  “呵,是小小郭,感情好。”

  “求真,不必節外生枝了。這一對情侶的遭遇十分妖異,別忘記列嘉輝是個一百二十歲的老人精,詭計多端,你可能不是他對手!

  “我不是要與他斗,請放心。”

  “掀他隱私,便是他敵人!

  “我會小心!

  小郭又長嘆一聲。

  小小郭上門來的時候,求真在沙發上盹著了。

  門鈴響到第三下,她才掙扎著睜開雙眼。

  她苦笑,從前,一聽到風吹草動,立刻可以跳起來。

  從前,從前還打老虎呢,最殘忍便是說到從前。

  拉開門,她嚇一跳,門外站著的少年人,同小郭如一個印子印出來。

  呵,歲月如流,他大哥的孫子都這么大了。

  “卜太太,”他脫下帽子,“我叫郭晴!

  “請進來,”求真一邊糾正他,“我是卜女士!

  小子大概以為女性到了那個年紀,太太小姐女士也無甚分別,故此沒有道歉。

  求真原諒他,“郭晴,你替我去查這個人的私生活。”她把列嘉輝的照片及地址給他。

  “容易。”郭晴笑嘻嘻。

  求真忽然問:“郭大偵探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祖父的弟弟!

  “你叫他什么?”

  “叔公。”

  “你叔公叫什么名字。”

  年輕人剛欲張嘴,忽然醒悟,眼睛閃出慧黠神色來,“他沒同你說?”

  求真氣結。

  郭晴接著說:“他也沒跟我說!

  求真奸計失敗,一無所獲,惱羞成怒,攆走他:“去!去!限你二十四小時之內做報告出來!

  郭晴聽見大門“膨”一聲在他身后關上。

  “唏,”他自言自語,“年紀那么大火氣仍然不減,可想當年是如何火爆,難怪做老小姐!

  幸虧卜求真沒聽見。

  她正在唏噓,有兒大得快,一晃眼已是個少年人,沒有子,有侄也一樣,小郭找到承繼人,不愁寂寞。

  卜求真就沒那么幸運了。

  她閉目養神。

  下午,列嘉輝找她:“卜女士,你替我約了原醫生沒有?”

  她很客氣地說:“我想你弄錯了,列先生,我并非你的雇員,我不會提供服務!

  “你不是郭先生的伙計?”

  “我只是郭先生的朋友。”

  列嘉輝一愣,到底有他的風度,沒有多話,只說“那我找郭先生辦交涉!

  “最好不過,再見!

  過一刻,小郭找求真。

  “求真,列嘉輝催我,我已代他約了老原后日下午見面!

  求真不語。

  “求真,我不過是扮演中間人角色!

  “許紅梅并不愿意回復青春!

  小郭答:“老實說,我也不愿,重頭再來,歷劫紅塵,苦不堪言。”

  “你也這么想?我還以為做男人容易些!

  小郭奇道:“我卻一向認為女人好做。”

  “讓我這樣說,要做得好,男女都不易。”

  小郭笑了,“屆時,你要不要來?”

  “我當然來!

  “求真,看樣子你又找到特稿題材了。”

  第二天傍晚,年輕的郭晴來向求真報到。

  求真板起面孔,教訓晚輩:“你遲到!

  講好二十四小時,已差不多三十個鐘頭。

  小郭晴笑笑:“欲速則不達!

  這小子,一張嘴巴得他叔公真傳。

  “把報告呈上!

  “是,您讓我調查的人,叫列嘉輝,今年三十八歲,在列氏出入口洋行掛名做董事,實則上一星期也不上公司一次,他大概是個二世祖,不必做工,吃用不愁,羨煞旁人!

  聽到這里,求真笑了,這語氣是多么像年輕時代的郭大偵探。

  “列某身家清白,無不良嗜好,是個正經人,生活正常,事母至孝——”

  求真“嗤”一聲笑出來。

  郭晴不知她為何發笑,怔了一怔,隨即說下去:“婚姻美滿,列太太是個美女!

  求真呆住,再一次截停,“你說什么?”

  郭晴放下文件夾子,“就是這么簡單!

  “他已婚?”求真不置信。

  郭晴答:“他與妻子住在嘉輝臺一號,據鄰舍的女傭說,他們結婚已超過五年,感情融洽,但沒有孩子,列太太姓余,叫余寶琪,是一位業余小提琴手。”

  求真驚訝地張大了嘴,講不出話來。

  “你真真確確沒有弄錯?”

  “這樣簡單的案子,敝偵探社一天做三單!

  求真的臉漸漸掛下來,心內充滿悲哀。

  “卜太太,你還要我查什么?”

  求真連更正她不是卜太太的心情都沒有。

  “有無照片?”

  “自然!

  放大彩色照片中那位年輕的列太太濃眉大眼,笑容可掬,非常有現代氣息,五官秀麗,的確長得好,一看打扮,就知道是位藝術家,一身白衣,翡翠耳墜,她與列嘉輝正在說笑。

  郭晴說下去:“每日下午,他必定去見他母親,直至黃昏才離去!

  求真喃喃道:“真想不到。”

  郭晴問:“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他會結婚!

  “卜太太,結婚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奇怪,這老太太同列嘉輝夫婦有什么轇轕呢?年齡上全不對,不可能是情敵。

  “原來不過是這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小小郭莫名其妙。

  “年輕人,你來告訴我!鼻笳娓锌谜f不出話來,“這世上到底有無至情至圣的人?”

  小郭晴笑了,用拳頭擦擦鼻子,不言語。

  求真知道這一問可笑,深深嘆息。

  郭晴見她如此失望,忍不住勸解:“卜太太,在現代社會中,做情圣不算一項成就,無人致力于那個了!

  “你說得對,小朋友,但是這個人,我滿以為,唉,他應該,呵,算了,不說也罷!

  “卜太太……”

  “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說,我不是卜太太,我是卜女士,你給我好好記住。”

  郭晴打躬作揖地離去。

  求真忍無可忍,親自出馬,到列嘉輝那里去。

  她挑列嘉輝去探訪“母親”那一段時間。

  一接近那幢小小洋房,求真便聽到一陣悠揚樂聲,呵,列太太正在練琴。

  求真上前敲門。

  琴聲中斷,那年輕女郎親自來開門。

  真人比照片還要好看。

  “找哪一位?”

  求真笑笑:“是列太太吧,我是這幢房子從前的住客,最近自外國歸來,特地來看看故居,鄰居們說,現在你們住在這里。”

  那位太太到底年輕,閱世不深,不防人,況且,見來人是上了年紀、衣著考究的女士,便客氣地說:“請進來喝杯茶,貴姓?”

  “我姓余!

  “真巧,我也姓余!

  求真與她喝了一杯茶,享用了一塊糕點,短短時間,她已知道余寶琪完全蒙在鼓里,絕對無知,她出身良好,教養極佳,深愛列嘉輝,但完全不了解他。

  求真見目的已達到,起身告辭。

  余寶琪送她出來之際,猶自殷殷地說:“我們把這面墻改過了,客廳寬敞些,嘉輝說我們不需要那么多房間!

  求真看著她。

  嘉輝長嘉輝短,“列先生比你大很多吧?”

  “才十歲罷了,”余寶琪甜甜地笑,“剛合適,你認為是不是?”

  求真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一聲,恐怕不止呢,恐怕要比你大一百歲呢!

  她悄悄離去。

  求真到另一個列宅去找另一位列太太。

  許紅梅的精神更差了,真似油盡燈枯,求真蹲到她面前,忽然怔怔地落淚。

  許紅梅拂一拂求真的頭發,溫言問:“受了什么委屈?”

  “不!不是為我自己!

  “那么,是代別人抱不平?”

  求直不語。

  “是誰?”許紅梅輕輕問,忽然之間,她明白了,“是為我?”

  求真仍然不語。

  “啊,你都知道了!痹S紅梅感慨地說:“真的,什么都瞞不過你這樣的聰明人。”

  求真點點頭:“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也早知道他的事!

  許紅梅笑笑。

  “所以你不愿與他一起去見原醫生,你覺得已沒有意思!

  許紅梅輕輕說:“變了的心,再年輕還是變了的心!

  講得真透徹。

  求真輕輕問:“你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啊,很早很早,在第三者還在音樂學院修讀的時候,我并非一個不敏感的人。”

  “他一直瞞著你?”

  “不,他一直沒同我說起。”

  “他不知道你已了解這一切?”

  許紅梅忽然反問:“你猜呢?”

  “我猜你們二人是明白人!

  許紅梅笑了。

  “這五年來,你沒想過拆穿他?”

  “不止五年了,算起來,他們自認識迄今,已有七八年光景!彼右痪,“我并不糊涂。”

  求真語結。

  許紅梅反而要安慰她:“別難過,我們生活在真實的世界里,沒有一個人,沒有一件事是完美的!

  求真牽牽嘴角,“我還以為你倆是神話故事中的二世夫妻。”

  “!”許紅梅失望,“那不行,那實在太累了!

  “列嘉輝在你心目中,仍然完美?”

  “我最最了解他!

  “我希望是!鼻笳嬲f。

  許紅梅感喟:“過去幾年,每日黃昏,他均服侍我喝一杯熱牛乳,待我睡下,才去過他的生活,那已經是很大的犧牲!

  求真卻不那么想,“盛年的你,何嘗沒有陪伴過年邁的他!

  這時,看護放下書本站起是,“這位女士,下次再談吧,老太太累了!

  求真只得告辭。

  想到當年十五二十歲時,通宵談論志向宏愿,天亮了精神奕奕喝咖啡去,根本不知累為何物,沒想到現在說話要分開一截一截講。她上了車,剛要駛走,一輛房車沖上來在她對面剎住。求真嚇得跳起來,兩車距離不到一公尺。對面司機是列嘉輝。

  他下了車,滿面怒意,“你要是男人,我真想把你揍一頓!

  求真不出聲,難怪他生氣,她的確多管了閑事,且用過不正當手段。

  “卜小姐,沒想到你有那么大的鼻子!

  求真聽出他語氣中漸漸無奈多過怒氣,便下車來。

  “卜小姐,我們得找個地方好好坐下來談談。”

  求真“呵”一聲,“人們看見了會怎么說?”

  “我會告訴他們,我年紀足可做你祖父!

  求真笑了。

  列嘉輝畢竟有他可去之處。

  她的車子跟他到一間私人會所。

  “你見過寶琪了!

  “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列嘉輝承認:“我很幸運!

  “她不知道你已一百二十多歲吧?”

  “不。”

  “不敢告訴她?”

  “我一直到十多歲才記起前生種種,原來當年的我雄心勃勃,不顧一切,想揚名萬里,但自從再世為人之后,我對事業毫無興趣,只想與心愛的人過恬淡生活,我覺得沒有必要與寶琪提到過去!

  “許紅梅知道你的事!

  “我知道她知道!

  “你沒有歉意?”

  “我由她帶大,她自然原諒我!

  “既然已有美滿生活,為何仍要勞駕原醫生?”

  列嘉輝抬起眼來,“我告訴過你,這一切是為了紅梅,你一直不信!

  “看來是我糊涂了。”求真語氣帶著諷刺。

  “活該,這是多管閑事的報應!

  求真氣結,但列嘉輝有雙會笑的眼睛,他并且懂得小事化無的藝術,求真發作不得。

  “卜小姐,答應我別再扮游客去探訪故居及故人!

  “好,我不去騷擾余寶琪!

  “謝謝你,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

  他真是軟功高手。

  “還有,紅梅身子實在差,你最好也別與她談太多!

  “我明白!

  “卜小姐,你真體貼!

  “列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我是無名之輩,又無一技之長,不過靠小小節蓄度日,有什么過人之處?”

  求真答非所問:“我一直相信,只有可愛的人,才會有人愛他!

  列嘉輝不語,他隨即微笑,他樂意接受任何年齡女性的贊美。

  但求真仍然好奇,“每日黃昏,你怎么同寶琪說,去見你母親?”

  “不,”列嘉輝更正,“去見我所愛及尊重的長輩,風雨不改!

  說得好。

  “她沒有疑心?”

  “你已經說過,寶琪是另外一個不可多得的女子。”

  可是,聰明人不多問,聰明人從不企圖去揭穿他人的秘密,即使那人是親密伴侶。

  “卜小姐,你肯定也是聰明人。”

  “不,我不是!鼻笳婵畤@,“第一,我運氣不太好,第二,我不懂轉圓!

  列嘉輝馬上說:“我肯定那不是你的損失!

  求真笑了,“我也這么想!

  列嘉輝很認真,“一定!

  求真十分感激,“謝謝你。”

  “什么話!”

  一杯咖啡時間他與她便化干戈為玉帛,列嘉輝多么懂得處理遷就女性的脾性,求真嘆息一聲,她年輕時亦是個標致的女郎,可是她從來沒遇到過列嘉輝那樣知情識趣的異性。

  她所遇到的人流,要與她斗到底,一句話不放松,死要叫她認輸,求真自問是個動輒便五體投地的人,偶像無數,只要人家有一點點好處,她便欣賞得不得了,可是,他們并無優點。

  沒有優點也不要緊,但身無長處而時時想叫人尊重,可真吃力。

  求真又嘆息一聲。

  琦琦在家等她。

  她輕輕說:“意想不到!

  求真脫下外套,踢掉鞋子,“真的!

  “給你做許紅梅,你會怎樣?”

  “我不要做許紅梅,生活那么單調,一生只對著一個人!

  “可是她一生都可以與愛人在一起!

  “是,把他帶大成人,他卻同旁人結婚!

  琦琦笑,“你的器量淺窄。”

  “誰說不是!

  “故事到這里,告一個段落了!

  “誰說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他們已找到原醫生。”

  “可是,經過原醫生的手術,展開的,將是新的故事。”

  求真躺在沙發上,喃喃道:“一生只愛一個人!

  “你可做得到?”

  “我所遇到的人,沒有那么可愛!鼻笳嫦胍幌耄斑有,我自己也不太可愛!

  “能說這樣的話,至少有一點點可愛!

  求真與琦琦大笑起來。

  求真凝視琦琦,“你一生所愛,是小郭先生吧?”

  琦琦訕笑,“你恁地小覷我,求真。”

  “你們倆誰也不肯承認!鼻笳鎳K嘖稱奇,“真是怪事。”

  “沒有的事如何承認,總不能屈打成招!辩ξ

  求真看著她的臉,“長得美真是一大成就,說什么都有人相信!

  門外響起汽車喇叭。

  求真走近窗口,只見一輛跑車停在門前,司機正在按號。

  求真問:“這是你的朋友?由他載你來?”

  琦琦煩惱,“當然不,他日夜盯稍,不肯放松!

  求真醒悟,“自船上一直跟到這里?”

  琦琦不置可否。

  “沒有越軌的行為吧?”

  “公然騷擾,還說不離譜?我遲早叫他走一趟派出所。”

  “不可,那就小事化大了。”

  求真開門出去。

  “喂,你干什么?”

  “看看我可擺得平此事。”

  求真走到那輛銀光閃閃的古董鷗翼跑車之前,探頭去看那個年輕人。

  他不是一個壞青年,見到求真,立刻靦腆地叫伯母。

  求真吩咐他:“下車來說話!

  那小子乖乖下車。

  “你,追求琦琦?”

  他點點頭,有點扭怩。

  “就算是,要用正當手法,一天到晚騷擾她,她會反感!

  “伯母你真開通!

  “人家拒絕你,你就該打道回府,停止糾纏。”

  誰知那青年說:“我身不由己,即使是看到她影子,我也很高興!

  求真暗想,幸虧我沒有女兒。

  不過,也只有美女,才配享受這種特殊待遇。

  “你叫什么名字,讀書還是做事?”

  “林永豪,市立大學經濟系碩士班!

  “永豪侄,回家去,好好做功課,要不找小朋友打一場球,別在此地浪費光陰!

  “不,不,我沒有糟蹋辰光!

  “還說沒有?”

  “我守在這里很高興!毙∨笥咽痔煺婕兦,“這樣快活,又怎么能說是浪費呢?”

  求真有點感動,也許,只有在這個年紀,感情才是不含雜質的。

  “你回去吧。”

  “我明天再來!

  “喂,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不必再來,喂!”

  林永豪已把跑車開走。

  求真感慨,上一次那么開心是幾時,還有,上一次認真悲傷又是幾時?

  求真回家去,一看,琦琦也已經離去。

  求真在書架子上抽出一卷錄音帶,放到機器上,由她最喜愛的小說陪伴她。

  只聽得那個溫柔的說書人輕輕道:“……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峰上一別,轉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嘆你今朝這番經歷,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擾書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

  求真漸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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