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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寶 第六章
作者:亦舒
  在四五點鐘的時候我驚醒,宋家明坐在我床邊。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里坐在那里看似睡覺。

  “你一額是汗!彼f。

  “天氣很熱。”我撐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氣!

  “你做了惡夢?”

  “夢是夢,惡夢跟美夢有什么分別?”我虛弱地問。

  “你為什么不哭?”他問。

  “哭有什么幫助?”

  “你應該哭的。”

  “應該?誰說的?”

  “人們通常在這種時候哭。”

  “那么我也可以跟人們說,一個女孩子應當有溫暖的家庭,好了吧?”我嘆口氣。

  “咸密頓看上去像個好人——”

  “家明,”我改變話題,“有沒有女人告訴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點點頭。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沒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會來不及地告訴朋友,他有過多少女人。同樣地,低級的女人也會到處喋喋,強迫別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澳闶焖臅r候,我喜歡你多點兒!

  勖存姿說過這話。

  我問:“因為我沒有那么精明?因為我合上眼睛之后,看上去比較單純?”

  “你什么都猜到?”他詫異。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說過而已!蔽艺f。

  他嘆口氣:“勖存姿!

  “是!蔽艺f道,“你也一樣,什么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臉。

  我說:“天還沒有亮,你陪我睡一會兒!蔽易岄_一邊身子!皝!蔽遗呐拇踩臁

  他躺在我身邊。“這很危險的。”

  “不會!蔽艺f,“我很快會睡熟。”

  我真的拖著宋家明再熟睡一覺。聽著他的心跳,我有一種安寧。我從來沒有在男人身邊睡到天亮。沒有。我與男人們從來沒有地老天荒過。

  但是我與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說:“我一直沒有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會控制自己!

  “聰慧知道會怎么樣?”我笑著起床。

  “怎么樣?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們今天問咸密頓取回骨灰。”他說。

  “為什么?”

  “帶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彼渭颐髡f。

  “我母親的出生地在上海!蔽艺f道,“她是上海人!

  “香港也還比澳洲近上海!

  “真有這么重要?”我漠然問。

  “她是你的母親!彼渭颐髡f。

  男人們就是這樣,唯一聽話的時間是在枕頭上的。

  男人睡在女人身邊的時候,要他長就長,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個人,他有主張,他要開始命令我。

  咸密頓不肯把骨灰還我——

  “她是澳洲人。她嫁了我。她是我的妻子!

  即使請律師來,我也不見得會贏這場官司。

  我沉默地說,“帶我去看看現場!

  他開車把我們送到現場那座大廈,是一間百貨公司。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只覺得藍天白云,很愉快很爽朗。

  “我要上頂樓看看!蔽艺f。

  宋家明攔住我,我輕輕推開他。

  咸密頓與我們一行三人乘電梯到頂樓,但是大廈頂層已經封鎖掉。我請宋家明跟經理說話,交涉良久,經理派人來開了門,連同兩位便衣警探一起,我們到達頂樓。二十七層高的房子。

  看下去樓下的車輛與行人像蟲蟻一般,蠕蠕而動。跳下去一定是死的。老媽那一剎間的勇氣到底從何而來?我不能夠明白。

  我站了很久,也不能說是恁吊,也并沒有哭。兩個便衣的臉上卻露出惻然的神色。誰說現在的世人沒有人情味?人們看到比他們更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鋤強扶弱嘛。

  然后我向宋家明道謝:“你讓他們開門,一定費了番唇舌吧?”

  他只微微點點,不答。

  我們與咸密頓道別。

  咸密頓苦澀地問我:“為什么?”

  “我不知道。”我說,“問上帝!

  “再見!彼渭颐髋c我輪流與他握手。

  家明問:“你當真不要帶任何一樣紀念品回去?”

  我抬高頭想很久!安灰!蔽艺f。

  我們就這么離開澳洲回倫敦。

  在飛機場出現的是勖存姿本人。我們只離開四天,我坐在他的丹姆拉里面,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不肯動。

  “你怎么了?”勖低聲問。

  “我疲倦得很,要在你身上吸回點精力!

  “日月精華?我還有什么日月精華?你應當選個精壯少年!彼Φ溃坝袥]有引誘我的女婿?”

  我很高興他問了出來。我老實說:“沒有。我還不敢!

  “別想太多!彼f,“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

  我還是在想。

  那么高的樓頂,在異鄉,離她出生的地方一萬多里,她在那里自殺,上帝,為什么?

  我想到幼時,她自公司拾回縛禮物的緞帶,如果縐了,用搪瓷嗽口杯盛了開水熨平——我們連熨斗都買不起。

  我想到幼時開派對,把她的耳環當胸針用,居然贏得無限艷羨眼光。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著我長大,并沒有離開過我。

  我想到父親過年如何上門來借錢,她如何一個大耳刮把父親打出去——是我替父親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眾假期冒風雨去當班,為了爭取一點點額外的金錢,以便能夠買只洋娃娃給我。

  我想到上英文中學的開銷,她在親友之間討舊書本省錢……我們之間的苦苦掙扎。

  所以我在十三歲上頭學會叫男生付賬,他們愿意,因為我長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討好他們。

  我的老媽,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甚至沒有與我聯絡一下,也沒有一封書信,或者她以為我會明白,可惜我并不。

  回憶是片斷的,沒有太多的感情,我們太狼狽,沒有奢侈的時間來培養感情,久而久之,她不是不后悔當初沒有把子宮中的這一組細胞刮干凈流產。我成為她的負累。她帶回來的男友都眼睛盯在我初育的身上,到最后我到英國去了,她也老了。

  我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費了她的美麗,沒有人愛她。

  我母親前夫連打最后一次長途電話詢問她的死訊都不肯付錢。

  而咸密頓,他做了些什么,他自身明白。我沒有能力追究,我也不想追究,從現在開始,在這世界上,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只凈剩我自己一人。

  我打一個冷顫。

  一個人。

  我昏昏沉沉地靠著勖存姿,我努力地跟自己說:我要忘掉姜詠麗這三個字。

  回到劍橋我病了。

  醫生的診斷是傷風感冒發燒,額角燒得發燙,我知道這是一種發泄。如果我不能哭,我就病。我想不出應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醫生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勖存姿回蘇黎世。他的鮮花日日一柬束堆在我房中,朦朧間我也看不清楚,醫生吩咐把花全部拿出去,花香對病人并沒有幫助。

  我一直覺得口渴,時?匆娂颐。

  我問:“聰慧呢?”不知為什么要問起聰慧。

  “她一個在這里悶,回香港去了。改遺囑那天來倫敦!

  “遺囑?”我急間,“誰的遺囑?”

  “勖先生要改遺囑——我們之間已經提過的!奔颐髡f。

  “不,勖先生為什么要改遺囑?”我慌忙地說,“他又不會死,他不會死。”我掙扎著要起床,“我跟他去說!

  家明與護士把我按在床上,我號陶大哭起來,只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

  護士道:“好了,她終于哭了,對她有好處。”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做夢又見了許多信,一疊疊地自信箱中跌出來。那些說愛我的男孩子,他們真的全寫信來了……

  然后我覺得有人吻我,在唇上在面頰上在耳根,我睜開眼睛,不是勖存姿,年輕男人的體嗅,撫摸他的頭發,卻是家明。

  “我是誰?”家明問,“想清楚再說,別叫錯名字!彼涯樎裨谖艺眍^邊。

  “家明!蔽覜]帶一絲驚異。

  “是我!彼f。

  “家明,你怎么了?”我問,“你怎么?”

  “沒什么。”他把頭枕在我胸前。

  我說:“你不必同情我或是可憐我,我很好,我什么事也沒有,真的,家明,你不必為我的身世憐惜我!

  他仿佛沒聽到我的話,他輕輕地說:“或者我們可以一齊逃離勖家,你愿意嘛?”

  我的心沉下去。他是認真的。

  在病中我都醒了一半。每個女人都喜歡有男人為她犧牲,但這太偉大了。我們一起逃走……到一處地方建立小家庭,勖存姿并不會派人來暗殺我們,不,勖存姿不會。但宋家明能愛我多久,我又能愛他多久?

  我是否得每天煮飯?是否得出外做工?是否得退學?是否要聽他重復自老板處得回來的嚕蘇氣?是否得為他養育兒女?

  他與勖聰慧是天作之合,但聰慧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

  “家明,謝謝你,但是我不想逃走,他從來沒有關禁過我,我怎么逃走呢?”我輕輕地說。

  “他終于找到了他要的女人!彼渭颐鲊@息!澳銓λ敲粗倚!

  “不不,家明,我對他忠心,是因為我尚沒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我輕輕地說。

  “吻我一下!

  我吻他的臉!爸x謝你,家明,謝謝你,我永遠不會告訴別人,你放心。”

  “如果我擔心這個,我不會把話說出來!彼趩实。

  “家明——”

  “別說話,別說話——”

  他留在我床邊直到天亮。我出賣了勖存姿一整家人。好在是人家出賣我,我也出賣別人。罪人們出賣罪人,沒有犯罪的感覺。

  勖存姿從赫爾辛基回倫敦來見他的親人,開“遺囑大會。”

  我沒有參加。我身體已經復元,我去上學了。放學已是近六點。他們在夏惠吃飯,我也沒有去,我在家吃三文治與熱牛奶,眼睛看著電視。

  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現,他說:“你上哪兒去了?”

  “上學。”我說。

  “為什么不來聽聽你名下現在有多少財產?”他問。

  “沒有興趣。我已經夠錢用了。”我答。

  “他們很失望,他們以為你急于想知道。”勖存姿說。

  我笑笑:“我有多少錢,關他們什么事,或許你私底下已給了我整個王國——他們又怎么知道?唯一知道一切的只是全能的勖存姿先生!

  他坐下來。辛普森遞上白蘭地。我過去吻他的臉,談了一會兒,他走了。

  他走之后沒多久,聰慧與家明雙雙來見我,我們一起喝咖啡。

  聰慧勝利地說:“爹爹什么也沒分給你!

  我冷淡地說:“IDON'TGIVEADAMN!

  “真的?”聰慧嘲弄地問。

  “當然真的!

  聰慧看我的表情不像假裝,又詫異起來。聰慧永遠不能下定決心恨一個人,她的字典里沒有“恨”字,她恨我,恨一陣子也就忘了,下意識她知道我是她認可的敵人,她應當刻薄我欺侮我,但是她做得不成功,她時常忘記她的任務。她是這么的可愛。

  我看看家明。他的眼光并沒有落在我的臉上。他有心事,看上去非常不自然。

  我說:“我正在設法獵取勖存姿先生本人。如果我獲得他,我自然得到一切。如果我得不到他,那些屑屑碎碎的東西,我不稀罕!

  宋家明抬起頭來!跋裉K格蘭著名的麥都考堡——也算是瑣碎的一部分?”

  我抬起頭來,不是不興奮的。

  “是的,殿下。勖先生還替你置了一艘全雷達控制的游艇,長一百三十六呎,殿下可以出北海邀游!

  家明聲音之中的嫉妒是不可抑壓的明顯。

  聰慧睜大眼睛。“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爸爸會這么做!

  家明說:“我把屋契帶了來,你可以簽名。”他把文件擱在書桌上。

  我問道:“那艘游艇,它能發射地對空飛彈嗎?”

  宋家明額角上出現青筋,“我希望你的態度稍微嚴肅點!

  “宋先生,”我說,“我不知道你竟對我這么不耐煩,可是你不會對勖先生說出你對我的不滿吧?你只不過是勖先生的職員!

  聰慧漲紅了臉。“他是我的丈夫!彼龘屩f。

  “未婚夫!蔽腋,“我還沒看見你穿上過婚紗,OK,請把圖則取出來我看一看!

  我微笑。是的,母狗,宋家明一定這么罵我。他們從上至下的人都可以這樣罵我,我可不關心。使我驚異的是這些日子來,勖存姿不停地添增我的財產,在感情上他卻固執地不肯服輸。我不明白他。

  聰慧暴怒地說:“我不相信爸爸會做這種糊涂事!我真不相信!彼站o了拳頭,大力擂著桌子。

  我抬起頭問:“你知道你爸爸有多少?”

  她一怔,答不出話來。

  我說:“你們都覺得他應該早把遺產分出來,免得將來付天文數字的遺產稅。但是你們也不知道他的財產到底有多少;蛘咚o我的,只不過是桌子上掃下來的面包屑,你們何必看不入眼?即使是狗,難道也不配得到這種待遇嗎?況且你們又不知道我為他的犧牲有多少?”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不是不悲哀的。

  聰慧說:“你得到的比我們多!

  “你們是他的子女,他是你們的父親,你不能如此計算,”我說,“我只是他的——”

  我坐下來,在屋契上簽了一個名字。

  家明又說:“倫敦蘇連士拍賣行一批古董鐘在下月十二日舉行拍賣,勖先生覺得頗值一看,他說你或者會有興趣!

  “哪一種鐘?”我問。

  “目錄在這里!彼〕鲆槐拘宰臃旁谖颐媲啊!捌渲幸蛔菫榻袒时5撘皇捞刂频模崴构そ呈兰o的杰作。每次鐘點敲響,十二門徒會逐一依音樂節拍向那穌點頭示意。”

  “多么可愛。”我微笑,“十二號我一定到蘇連士去!

  “勖先生還說,如果你在那里見到加洛蓮·肯尼迪,就不要繼續舉手抬價,這種鐘是很多的!

  “為什么?我們難道不比她更有錢?我不信!蔽椅⑿。

  聰慧驚嘆,“家明你發覺沒有?我們不過是普通人的生活,她簡直是個公主呢!

  “是的!彼渭颐鞔,“你現在才發覺?”他嘲諷地說。

  “我們快點走吧!甭敾壅f,“我要去見爸爸!

  “為什么?”宋家明抬起頭來,問道。

  “他老了,”聰慧憤怒地說,“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錢是他的,勢是他的,聰慧,我勸你三思而后行!

  “你跟不跟我走?”聰慧問,“我現在要離開這里了!我惡心!

  “你在車子里等我五分鐘,我馬上來,我還有點事要交代!

  聰慧頭也不回地離開。

  宋家明低聲問:“跟我走!

  “我不會那么做,你知道我不會那么做,這樣對你對我都不好,你離不了聰慧,你自己也知道!

  “我愿意為你犧牲。”他急促地說。

  我伸一個懶腰!拔易钆聞e人為我犧牲,凡是用到這種字眼的人,事后都要后悔的,將來天天有一個人向我提著當年如何為我犧牲,我受不了!

  “你不怕勖存姿知道?”他賭氣地問。

  “勖存姿?”我詫異,“你以為他還不知道?”我學著宋家明的語氣,“那么我對你的估計未免太高了,他今早才來警告過我!

  家明的面孔轉為灰白色,他怕勖存姿,我倒并不為這一點看不起他。誰不怕勖存姿?我也怕。怕他多心,怕他有勢。最主要的是,我們這些人全想在他身上撈一筆便宜,最怕是撈不到。

  “你還是快些走吧。”我說,“謝謝你,家明,像你這種脾氣的人,能夠提出這種要求,實在是很給我面子,謝謝你!

  他一聲不響地拉開大門離開。

  我聽到聰慧的跑車引擎咆吼聲。

  我從沒覺得這么寂寞。每個人都離我而去。坐在這么小的一間房子里已經覺得寒冷徹骨,搬到蘇格蘭的堡壘去?爐火再好,沒有人相伴,也是枉然。

  我覺得困頓,我鎖上門,懸起電話。

  窗外落雪,雪融化變水,漸漸變成下雨,室內我模模糊糊地睡著,看見母親向我招手。朦朧間我不是不知道她已經死了,但是卻沒有怕,天下原無女兒怕母親的道理。

  我恍惚間起了床,走向母親。

  我說:“老媽,你怎么了?冷嗎?”她給我她冷的感覺,“披我的衣服!

  “你坐下來,小寶,你坐下。”她示意,“你最近怎么樣?”她的臉很清晰,比起以前反而年輕了。

  “還好!蔽艺f,“你呢?”

  “還不是一樣。”

  我有一千個一萬個問題想問,但問不出口。

  “你需要什么?老媽,我可以替你辦。”我說道。

  “什么也不要。我只來看看你,小寶!

  “我不怕,老媽,你有空盡管來!蔽艺f。

  “我可以握你的手?”她問。

  “當然!蔽野咽稚斐鋈。

  她握著我的手,手倒不是傳說中冰冷的。但是她就在我面前渺渺地消失。

  我大聲叫:“媽媽!媽媽。”

  我睜開眼睛,我魘著了。

  辛普森聽到我的聲音,輕輕敲門:“姜小姐,姜小姐?”

  我高聲問:“什么時候了?”

  “十一點!毙疗丈尞惖卮,“你沒看鐘?”我隨手拉開窗簾!巴砩?”

  “不,是早上!笨刹皇翘煺林

  “我的天。”我說,“上課要遲到了。”

  “姜小姐,你有客人!

  “如果是勖聰慧或是宋家明,說我沒有空再跟他們說話,我累死了!

  “是勖家的人,他是勖聰恕少爺!

  我放下牙刷,一嘴牙膏泡沫,跑去拉開門。“誰?”我的驚訝難以形容,一個精神病患者自療養院逃到這里來,這罪名我擔當不起。

  “勖少爺!毙疗丈f。

  “老天,”我馬上用毛巾抹掉牙膏,披上晨樓。“他看上可好?”我問。

  “很好,疲倦一點兒,”辛普森陪笑,“任何人經過那么長的飛行時間都會疲倦。

  “聰?”我走進會客室。

  他坐在那里,聽我的聲音,轉過頭來。他看上去氣色很好,一點兒不像病人,衣著也整齊。身邊放著一整套“埃天恩愛格納”的紫紅鹿皮行李箱子。

  我拍著他的肩膀,“你是路過?”我問。

 。ㄗS⑴_問梁山伯:“賢兄是路過,抑或特地到此?”)

  “不,”聰恕答,“我是特地來看你的!

  “自香港來?”我結巴地問。

  “當然!彼尞,“我在信中不是通知你了?該死,你還沒收到信?”

  “是的!蔽依従徸拢拔疫沒收到信!蔽掖蛄恐銡獾哪,“你這次離開香港,家里人知道嗎?”

  “我為什么要他們知道?”他不以為然,“我又不是小孩子。聰慧來去自若,她幾時通知過家里?”

  “但你不同,”我說,“你有病,你身子不好!

  “誰說我有病?”聰恕說,“我只是不想回家見到他們那些人!

  “聰恕,家明與聰慧都在倫敦,你要不要跟他們聯絡一下?”我問。

  “不要!彼f,“我只來看你!

  “但他們是你的家人——”

  “小寶!彼荒蜔┢饋,“你幾時也變成這種腔調的?我簡直不相信!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得換衣服上課去了

  “小寶,陪我一天!

  “不行,聰恕,我讀書跟你們讀書不一樣。我是很緊張的,失陪。你休息也好,看看書也好,我三點放學。你有什么事,盡管吩咐這里的下人!

  我上樓去換衣服。

  “小寶!彼跇窍掳脨赖亟械溃骸拔亿s了一萬里路來看你的——”

  “一萬里路對你們來說算是什么?”我叫回去,“你們家的人搭飛機如同搭電車!睋Q好衣服開車到學校。第一件事便是設法找宋家明。宋家明并不在李琴公園的家中,聰慧也不在,幾經輾轉,總算與家明聯絡上。

  我說:“宋先生,你馬上跟勖先生聯絡,說聰恕在我家中。我不能擔這個風險!

  家明吸進一口氣——“你,你在哪里?”

  “我在學校,你最好請勖先生馬上趕來。勖先生此刻可在英國?”

  “在,我馬上通知他。”

  “好的,我三點鐘才放學,希望我回家的時候你們已經離開。”我說,“那個地方是我住的,我不希望勖氏家族諸人把我的住宅當花園,有空來逛進逛出!

  “姜小姐,這番話對我說有什么用?”他語氣中帶恨意,“我只不過是勖家一個職員!

  我一怔,隨即笑起來,“不錯,宋先生,我一時忘了,對不起!蔽覓炝穗娫挕

  上課的時候天一直下雨。

  我想我這次是做對了。勖存姿心中是有這個兒子的。兒子不比女婿,我不能碰勖聰恕。

  下課后我并沒有離開課室。小小的課堂里有很多的人氣煙味,我把窗子開一條縫,外邊清新的空氣如幻景般偷進來,我貪婪地吸起一口氣,想到昨日的夢,我死去的母親來探我。

  教授問我:“你這一陣子仿佛心情不大好,有什么事情沒有?”他的聲音溫和。

  “沒有!蔽姨痤^,“除非你指我母親去世的那件事!

  “你心中是否為這件事不愉快?”他問。

  “不,并不!

  “那么是什么?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成績又這么好,看樣子家境極佳,到底是為了什么?請你告訴我!

  “先生,看事情不能看表面,每個人都有困難與煩惱,中國人有句成語,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彼⑿Γ暗闶沁@么年輕的一個女孩子。”

  “不,先生,我不再年輕!蔽易聛。

  “看你的頭發,那種顏色……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教授說,“你不應該有任何煩惱!

  “我真的沒有煩惱!蔽业拖骂^,“我只是在想,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很多的愛!

  “我們難道都不愛你嗎?”教授問。

  “但不是這種愛,是男女之間的愛……”

  “你終于會遇見他的,你理想的愛人,你終于會遇見他的。”教授說。

  “你很樂觀,先生,我倒不敢這么自信!蔽业拖骂^。

  遠處的教堂敲起鐘聲,連綿不絕地,聽在心中惻然。紅白兩事都響起鐘聲。喜與悲原本只有一線之隔。

  我抬起頭!爸x謝你,我得走了!

  “年輕的女孩,但愿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彼阄译x開課室。

  沒有人知道另外一個人的心中想什么。謝謝老天我們不知道,幸虧不知道。

  我開車回家,天上忽然輾出陽光,金光萬道,射在車子的前窗上,結著的冰花變成鉆石一般閃亮。我冷靜地駛車回家。

  家里誰都在。勖存姿、勖聰恕、宋家明。

  我以為我已經說清楚,希望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全部撤退,可是四個小時了,他們還是坐在那里。

  “辛普森太太!蔽姨岣呗曇簟

  沒有人應。

  女傭匆匆出來替我脫大衣。我問:“辛普森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走掉了!迸畟虻吐曊f。

  “為什么?”我詫異地問。

  “勖少爺打她!迸畟虻吐暣。

  “噢!老天。”我說,“他憑什么打我的管家?她走掉永不回來了嗎?”

  “明天再來,她剛才是哭著走的!迸畟虻吐晥蟾。

  “他們在里面做什么?”我問,“吵架?”

  “我不知道,姜小姐,他們坐在里面四五個小時,也不說話,我聽不到什么聲音。”

  “我的上帝。這像《呼嘯山莊》!蔽艺f。

  勖存姿提高聲音:“是小寶嗎?為什么不進來?我們都在等你!

  “等我?”我反問,“為什么要等我?”我走進去,“我有大把功課要做。這件事又與我無關!

  “與你無關?”勖存姿抬抬濃眉。

  “當然!勖先生,說話請公平點。我從來不是一個糊涂人,這件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我頭上!蔽艺f,“聰恕的信都在你手中,你在明里,我們所有的人都在暗里。他人一到我就通知你,我做錯什么?”

  聰恕跳起來,“我——的信……”

  “你們好好地談,我要上樓去休息!蔽艺f。

  “問題是,聰恕不肯離開這里!臂么孀苏f。

  我看宋家明一眼,他一聲不出。

  我冷笑一聲!胺凑盐夜芗掖蚺芰,他愛住這里。我讓他好了。”

  勖存姿聽到我這話,眼神中透過一陣喜悅。

  聰恕顫抖的聲音問我道:“你沒收到我那些信?”

  “從沒有!蔽覔u頭。

  “我收到的那些復信——”

  “不是我的作品。”我堅決地說,“聰恕,你為什么不好好地站起來,是,用你的兩條尊腿站起來,走到戶外,是,打開大門,走出去,看看外面的陽光與雨露。你是個男人了,你應該明白你不能得到一切!我不愛你,你可不可以離開這里,使大家生活都安適一點兒?”

  聰恕忽然飲泣起來。

  我充滿同情地看著勖存姿。這樣有氣魄的男人,卻生下一個這樣懦弱的兒子。

  我轉身跟女傭說:“叫辛普森太大回來,告訴她我在這里,誰也不能碰她!蔽矣终f,“誰再跟我無端惹麻煩,我先揍誰,去把我的馬鞭取出來。”我火爆地掠衣袖。“我得上去做功課了,限諸位半小時內全部離開!

  “小寶……”聰恕在后面叫我,“我一定要跟你說話!

  “聰恕,”我幾乎是懇求了,“我實在看不出有什么是我可以幫你的,我不愛你,我也不想見你。你這種不負責的行為,使你父母至為痛心,你難道看不出?”

  “如果你認識我的話,如果你給我一點時間……”他濕儒的手又摸上我的臉。

  我倒不是害怕,當著宋家明,當著他父親,我只覺得無限地尷尬,我撥開他的手。

  他說:“小寶,你不能這樣遣走我……你不能夠——”

  勖存姿把手搭在聰恕的肩膀,聰恕厭惡地擺脫他父親的手。

  “聰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聽下去。我出門開車到附近的馬廄去看馬。

  天氣益發冷了。

  馬夫過來!靶〗,午安。”

  “我的‘藍寶石’如何了?”我問,“老添,你有沒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來給你看!崩咸泶稹

  “我跟你去!蔽艺f。

  我跟在他身后到馬廄,藍寶石嘶叫一聲。

  “你今天不騎它?”老添問。

  我搖搖頭,“今天有功課!

  “好馬,小姐,這是一匹好馬!

  “阿柏露莎!蔽尹c點頭。

  一個聲音說:“在英國極少見到阿伯露莎!闭Z氣很詫異。

  我轉頭,一個年輕男人騎著匹栗色馬,照《水符傳》中的形容應是“火炭般顏色,渾身不見一條雜毛”。好馬。赤免應該就是這般形狀。

  他有金色頭發,金色眉毛,口音不很準。如果不是德國人,便是北歐人。

  他下馬,伸出手,“馮艾森貝克!

  我笑,“漢斯?若翰?胡夫謹?”

  “漢斯!彼残,“真不幸。德國男人像永遠只有三個名字似的!

  我拉出藍寶石,拍打它的背,喂它方糖。

  “你是中國人?”他問,“朝鮮?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親是位親王。”我笑道。

  他聳聳肩,“我不懷疑,養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兩匹。另一匹在倫敦!蔽艺f。

  他低聲吹一聲口哨!澳泸T花式?”

  “不,”我搖搖頭,“我只把阿伯露莎養肥壯了,殺來吃!

  德國人微微變色。

  “對不起!彼苡酗L度,“我的問題很不上路?”

  “沒關系。”我說,“不,我并不騎花式,我只是上馬騎幾個圈子,一個很壞的騎士,浪費了好馬,有時候覺得慚愧!

  “你為什么不學好騎術?”漢斯問。

  “為什么要學好騎術?”我愕然,“所有的德國人都是完美主義者,沖一杯奶粉都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覺得每個人一生內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經足夠!

  “公主殿下,這可是中國人的哲學?”他笑問道。

  “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學!蔽掖。

  “那么你一生之中做好過什么?”他問。

  “我?”我說,“我是一個好學生!蔽姨谷徽f。

  “真的?”他問。

  “真的!蔽艺f,“最好的學校,最好的學生。你也是劍橋的學生?”

  “不,”他搖頭,“我是劍橋的教授!

  我揚揚眉毛,“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彼f,“物理系!

  “劍橋的物理?”我笑,“劍橋的理科不靈光!

  他笑笑:“婦人之見!

  他驕傲,他年輕,他漂亮,我也笑一笑,決定不跟他斗嘴。他不是丹尼斯阮,我沒有把握斗贏薄嘴唇的德國物理學家。

  我坐在地下,看著藍寶石吃草。

  美麗的地方,美麗的天空。

  “你頭發上夾一朵白花,是什么意思?”他坐在我身邊。

  “家母去世了,我戴孝。”

  “啊,對不起!

  “沒關系!蔽艺f,“我們遲遲早早總得走向那條路。”

  “但是你不像是個消極的人!彼f。

  我笑笑,“你住在宿舍?”

  “不,我在鄉下租了一間草屋。”

  “不請我去喝杯茶?”我問。

  “你很受歡迎!彼Y貌地說,“只可惜我尚未得知芳名!

  “你會念中文?我沒有英文名字。我姓姜,叫我姜!蔽艺f。

  “你是公主?”漢斯問。

  “我當然是說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難見到一個!

  “見到了還得用三十張床墊與一粒豆來試一試!彼昧四侵耐。

  “我們騎馬去。”我說,“原諒我的美國作風?穿牛仔褲騎馬!

  馬夫替我置好鞍子,我上馬。

  “哪一邊?”我問。

  “跟著我!彼f。

  他不是“說”,他是在下命令。聽說德國男人都是這樣。

  我們騎得很慢,一路上風景如畫,春意盎然,這樣子的享受,也不枉一生。

  漢斯看看我的馬說道:“好馬。”

  我微笑,仿佛他請我喝茶,完全是為了這匹阿柏露莎。我不出聲,我們輕騎到他的家。

  那是間農舍,很精致的茅草頂,我下馬,取過毯子蓋好馬背。

  他請我進屋子,爐火融融,充滿煙絲香。我馬上知道他是吸煙斗的。書架上滿滿是書。一邊置著若翰薩貝斯天恩巴哈的唱片,是F大調意大利協奏曲。

  他是個文靜的家伙。窗框上放著一小盤一小盤的植物,都長得蓬勃茂盛?梢娝阉鼈冋疹櫟脴O好。我轉頭,他已捧出啤酒與熱茶,嘴里含著煙斗。

  “請坐,”他說,“別客氣。”

  “你是貴族嗎?”我問道,“馮·艾森貝克。”

  他搖搖頭,“貴族麾下如果沒有武士堡壘,怎么叫貴族?”

  我很想告訴他我擁有一座堡壘,但在我自己沒見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你脖子上那串項鏈——”

  “我爸爸送的項鏈。”我說。

  “很美。”漢斯說著在書架上抽出一本畫冊,打開翻到某一頁,是一位美婦人肖像,他指指“看到這串項鏈沒有?多么相像,一定是仿制品!

  我看仔細了,我說:“我不認為我這條是仿制品,這婦人是誰?”

  “杜白麗!彼⑿Α

  我把項鏈除下來,把墜子翻過來給他看!澳闱,我注意到這里一直有兩個字母的一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煙斗,取出放大鏡,看了看那幾個小字,又對著圖片研究半響。

  他瞪著我,睫毛金色閃閃。“你爸爸是什么人?”

  “商人!蔽艺f。

  “他必然比一個國王更富有。這條項鏈的表面價值已非同小可,這十來顆未經琢磨的紅寶石與綠鉆石——”他吸進一口氣,“我的業余嗜好是珠寶鑒定!

  現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麗與我一樣,是最受寵的情婦。

  我發一陣呆。

  然后我說:“我也很喜歡這條項鏈,小巧細致,也很可愛,你看,石頭都是小顆小顆,而且紅綠白三色襯得很美觀!

  “小顆?”漢斯看我一眼,“墜鏈最低這一顆紅寶石,也怕有兩卡多。歷史價值是無可估計的!

  我笑笑。也不會太貴。我想勖存姿不會過分。

  “我替你戴上。”他幫我系好項鏈。“神秘的東方人。說不定你父親在什么地方還擁有一座堡壘!

  是的。麥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現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來,“謝謝你的茶,”我說,“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馬廄!睗h斯放下煙斗。

  “好的!蔽艺f。

  在回程中我說:“你那一間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里騎馬,你有空的話,下星期三可以再見!

  “一言為定。”我跟他握手。

  我開車回家,只見勖存姿在喝白蘭地,辛普森已回來了。

  “啊辛普森太大!本右企w,養移氣,我變得她一般的虛偽!罢娓吲d再見到你,沒有你,我簡直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姜小姐,你回來了真好。”她昂然進廚房去替我取茶。

  她這句話可以聽得出是由衷的。她臉上有某處還粘著一小塊紗布,至少我從沒有毆打她。

  我坐下來!八麄兌甲吡耍俊

  “走了!臂么孀藝@口氣。

  如何走的,也不消細說,有勖聰恕這樣的兒子,也夠受的,我可以了解。

  我說:“你也別為他擔心,你也已經盡了力。”

  他說:“你才應該是我的孩子,喜寶,你的——”

  “巴辣!蔽覕倲偸,“我就是夠巴辣!

  “不不,你的堅決,你的判斷、冷靜,定力,取舍——你才是我的孩子。”

  我微笑,“你待我也夠好的,并不會比父親待女兒差,你對我很好很好。”

  “是,物質。”勖存姿說。

  “也不止是物質,”我說,“情感上我還是倚靠你的。你為什么不能愛我?”我問。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我在等你先愛我!

  “不,”我回視他,固執地,“你先愛我!

  他疊著手看牢我,說:“你先!你一定要先愛我!

  我冷笑:“為什么?有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你為什么不能先愛我?”

  他轉過身去。

  “哦!蔽肄D變話題,“謝謝你的項鏈,我不知道是杜白麗夫人的東西!

  “現在是怎么知道的?”他平靜地問。

  “有人告訴我!

  “一個德國人?叫漢斯·馮艾森貝克?”他問。

  我的血凝住,真快。他知道得太快。

  忽然之間我的心中靈光一現。老添,那個馬夫。

  勖存姿冷冷地說:“如果你再去見他,別怪我無情,我會用槍打出他的腦漿!你會很快明白那并不是恐嚇!彼D過頭來,“我還會親手做!

  “我不相信!蔽矣猛瑯拥恼Z氣說,“你會為我殺人?你能逃得謀殺罪名?我不相信?”

  “姜小姐,”他低聲說,“你到現在,應該相信勖存姿還沒有碰到辦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愛你!蔽覕嗳徽f,“你得先愛我!你可以半夜進來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愛你,我尊重你,誠服你,但是我不會先愛你!蔽肄D身走。

  “站住!

  我轉過頭來。

  他震怒,額上青筋畢現!拔揖婺悖〗,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會后悔!

  我輕聲說:“勖先生,你不像令公子的——強迫別人對你奉獻愛情,我不怕,勖先生,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他看著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們沒見面的時候,反而這么接近和平,見到他卻針鋒相對,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多么想與他和平相處,但是他不給我機會,他要我學習其他婢妾,我無法忍受。

  他終于嘆了一口氣說:“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強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這樣子的。我想現在你又打算離開了!

  “并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還是得上課的。”我說。

  “我不會叫你為我請假。”他說,“我明白你這個人,你誓死要拿到這張文憑!

  “不錯。”我說。

  “自卑感作祟!彼f。

  “是的,”我說,“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這類自卑感的兒女。”我在諷刺聰恕與聰慧,“恐怕只除了你?”

  這一下打擊得他很厲害,他生氣了,他說:“你不得對我無禮!

  “對不起!蔽艺f。我真的抱歉,他還是我的老板,無論如何,他還是我的老板。

  “你上樓去吧,我們的對白繼續下去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我明白。”我上樓。

  我并不知道他在客廳坐到幾時,我一直佯裝不在乎,其實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輾轉反側,我希望他可以上樓來,又希望他可以離開,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牽掛。

  但是他沒有,他在客廳坐了一夜,然后離去。

  他在考慮什么我都知道,他在考慮是不是應該離開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馬廄去,我跟老添說:“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極不好意思,他喃喃說:“勖先生給我的代價很高。”

  我搖搖頭,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老添又緩緩地說:“我警告過馮艾森貝克先生了!

  “他說什么?”我問。

  馮艾森貝克的聲音自我身后揚起,“我不怕。”他笑。

  我驚喜地轉身說:“漢斯。”

  “你好嗎,姜!彼∠聼煻贰

  “好,謝謝你!蔽遗c他握手。

  煙絲噴香地傳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為什么,我極之樂意見到他,因為他是明朗的、純清的。正常的一個人,把我自那污濁的環境內帶離一會兒,我喜歡他。

  “你的‘父親’叫勖存姿?”他問。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與他的‘女兒’騎騎馬,喝杯茶,總是可以吧?”漢斯似笑非笑。

  “當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種人!

  我們一起策騎兩個圈子,然后到他家,照樣的喝茶,這次他請我吃自制牛角面包,還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后用耳機聽巴哈的音樂。

  我覺得非常松弛,加上一星期沒有睡好,半躺在安樂椅上,竟然憩著了。什么夢也沒有,只聞到木條在壁爐里燃燒的香味,耐久有一聲“嘩卜”。

  漢斯把一條毯子蓋住我。我聽到藍寶石在窗外輕輕嘶叫踏蹄。

  醒來已是掌燈時分,漢斯在燈下翻閱筆記,放下煙斗,給我一大杯熱可可,他不大說話,動作證明一切。

  忽然之間我想,假使他是中國人,能夠嫁給他未嘗不是美事。就這樣過一輩子,騎馬、種花,看書。

  宋家明呢?嫁給宋家明這樣的人逃到老遠的地方去,兩個人慢慢培養感情,養育兒女,日子久了,總能自頭偕老。想到這里,捧著熱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愿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拋棄我,或者我尚有從頭開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么?”漢斯問我。

  “你會娶我這樣的女子?”我冒失地問。

  “很難說!彼⑿,“我們兩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并不易克服,并且我也沒有想到婚姻問題!

  我微笑,“那么,你會不會留我吃晚飯?”

  “當然,我有比薩餅與蘋果批,還有冰淇淋!睗h斯說。

  “我決定留下來!蔽蚁崎_毯子站起來伸個懶腰。

  “你確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彼f著上下打量我。

  “美麗?即使是美麗,也沒有靈魂!蔽艺f,“我是浮士德!

  “你‘父親’富甲一方,你應該有靈魂!彼е鵁煻烦了,“這年頭,連靈魂也可以買得到!

  “少廢話,把蘋果批取出來!蔽倚Φ馈

  吃完晚飯漢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說:“勖先生說他要過一陣才回來!

  “是嗎?”我漠不關心地問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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