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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今夏 第五章
作者:亦舒
  丹青與海明結伴到醫院去探訪顧自由。

  她洗過胃,情況穩定,病房還有其他親友,一位中年太太眼睛紅腫,不住飲泣,不問可知是可憐的母親。

  丹青有點意外,沒料到顧自由也有家人,她那么放肆任性,統共不象還有父母在堂的樣子。

  能不能叫長輩驕傲是一回事,但至少不應令他們傷心。

  丹青張望一下,罪魁禍首并沒有來。

  顧自由睜開眼睛,長長睫毛顫抖猶如迷路受驚的蝴蝶。

  她母親連忙伏過去叫小由。

  顧自由看到了丹青,嘴唇略動,象是要說話的樣子。

  丹青示意她休息,然后站起來,擺擺手,偕海明離開。

  小丹說:“來,我還欠你一杯咖啡!

  “市區的咖啡室哪里及娟子咖啡!

  小丹似沒聽見,“真不值得。”

  海明對該件事不予置評。

  “得不到就算了,前面或許還有更好的,”她握緊拳頭,在桌面一敲,杯碟全部戲劇化的彈跳一下,“換了是我,一定更努力更上進地生活,不是為我愛的人,乃是為我恨的人,我,決非一個柔弱的好女孩!”

  張海明看她那痛心疾首的樣子,暗暗忍著笑不出聲。

  “我會讓這些人知道,是伊們走了寶,有眼無珠,作出錯誤的選擇!

  海明忽然指出:“何必向不值得的人證明什么,生活得更好,乃是為你自己!钡で嘁宦,立刻投過去佩服的一眼,“海明小友,你的境界總要比我高出一皮,何解?”

  海明笑,“因為我年紀比你大!

  丹青吁出一口氣,到這個時候,她才松弛下來。

  “丹青小友,別想太多,我送你回家!

  “我做牛肉面給你吃!

  冰箱上有留字:他,今天有請我出去。

  丹青微笑,團掉字條,不讓海明看到。

  “你生活這么獨立,”海明說:“留學沒有問題!

  丹青把沛沛送的裙子取出給他看,海明吹一下口哨。

  “你會穿這個?”

  “明天就示范你看!

  “賭一百塊你會怕難為情!

  “好,擊掌為盟,明午三時你到娟子咖啡室來!

  “太暴露了,不穿也罷!

  “海明損友,不要用激將法了。”

  他在九點多告辭,丹青在十時左右累極入睡,母親,好象在近天亮時才回來,不過,也許是丹青聽錯了。

  第二天丹青起床,她已經去上班。

  丹青走到母親房中,只見昨夜她穿過的衣服鞋襪尚未收起。一雙黑色綴水鉆的絲襪如蟬翼般搭在椅背上,玫瑰紅緞鞋一只在東一只在西,晚裝裙雖掛衣架上,卻斜斜落下一只肩膀,象是意猶未足,還想在玩。

  丹青微笑。

  是該多出去。

  她放心了。

  這個時候,她接到了電話,是父親,聲音焦急憤怒彷徨慌忙,一聽就知道有事,且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丹青,你母親回來沒有?”

  “回來好幾天了。”

  “討厭!”

  “怎么回事?”

  “我同南南狠狠吵了一架,她趕我走,此刻我無家可歸。”

  丹青立刻作出反應:“可以去住酒店。”

  “什么價錢你知不知道,本來你母親不在,握可暫時搬來住幾日。”

  “不行,”丹青答得飛快,“我們這里一點空隙都沒有,你另外想辦法吧!比钪緰|啼笑皆非,“好家伙,丹青,這下子你可表明心跡了,原來你與你母親一樣恨我!

  “不,父親,只是母親不能再受刺激。”

  阮志東嘆口氣,“好,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他撲一聲爽快磊落地掛上電話。

  也許這一氣,就不再替丹青繳學費了,但丹青必須保護母親,代價在所不計。分手后母親一直有些微歇斯底里,最近幾天情緒略有進展,丹青決定維護母親到底。

  她換上那件露背裙子,到底不放心,外罩一件小小外套,這一日,她會贏得一項賭注。

  小丹把頭發挽成一條馬尾巴,借母親的口紅一用,果然,立刻女性化了。照照鏡子,有幾分滿意,便出門去。

  抵達娟子咖啡室,丹青覺得氣氛異常。

  裝修工人敲釘得特別起勁,店堂中央放著兩只大皮箱,玻璃門上,掛著暫停營業的招牌。

  店里連冷氣都沒有開。

  小丹脫下外套。

  “阿姨,阿姨!彼痤^叫。

  “小丹,”娟子下樓來,“忘記通知你,今天休假!

  丹青一怔,聳聳肩,“沒有我的事,我先走了!

  娟子笑說:“且慢,丹青,我介紹一個人你認識!

  丹青心中有數,是這兩只箱子的主人吧。

  “胡世真,”娟子連名帶姓地叫男伴現身,“丹青來了。”

  丹青全神貫注看著樓梯口,此人千呼萬喚始出來,莫叫她失望才好。

  他探出頭來,丹青只看到一把大胡子,遮去三份二面孔,卷曲的黑發貼在頭上,一雙眼似笑非笑,身段高大強壯,高度足有一八五公分以上。

  他低沉的聲音笑道:“你就是阮丹青?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彼蟻怼5で嗤撕笠徊。

  她驚疑地看著胡世真。不錯,他身上每一處都散發著魅力,但憑直覺,丹青就感到不妥。

  她說不出是什么,人的第六感雖遠遠不及動物敏感,但仍然存在:房間里有好友,人會有種溫馨的感覺,相反地,有敵人的話,又會渾身不自在。

  此刻,丹青莫名其妙地緊張。

  胡世真卻不管三七二十一,過來緊緊擁抱丹青。

  小丹平時并不是拘泥食古的女孩子,但不知恁地,她有種被侵犯的感覺,用力推開胡世真。

  大胡髭目光灼灼的看她一眼,兩人已經過了招,但娟子卻茫然不知。

  “丹青,”娟子笑說:“做三杯咖啡上來!

  胡世真也笑,“我要一整壺黑咖啡,一杯怎么夠!

  丹青轉到柜臺后面去。

  她覺得胡世真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那炙熱的眼神令她渾身不安。

  丹青馬上后悔選這件暴露的衣服。

  沒有關系,喝完咖啡,馬上離開。

  小丹順手穿上小外套,略為鎮定一點。

  娟子說:“坐呀,小丹,怎么忽然客氣起來。”

  樓上工人敲木板敲得人心慌意亂,丹青還是覺得站著好。

  過一會兒,她問阿姨:“我們休息幾天?”

  “三天吧!

  “那我星期六再來!

  胡世真說:“小丹尼喜歡幾時來就幾時來,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疏遠。”小丹忽然惱怒,幾時輪到他插話,關他什么事。

  他以為他是誰,這里有不叫世真咖啡店,一切與他沒有糾葛,他發什么言。丹青皺上眉頭,拿起手袋,“我走了!背伺d而來,敗興而走。

  娟子意外,“丹青我們打算出去吃飯,你不陪我們?”

  “改天吧!彼_玻璃門。

  “星期六再見!焙勒嬖谏砗筇嵝阉。

  丹青沒有回答。

  在門口迎面碰見張海明。

  “海明,”她如遇到救星,“請送我出市區。”

  海明細細注視她,“你怎么了?”

  她額角細發間布滿汗珠,神情有點驚惶,非昔日可比。

  小丹急急上了他的車子,“我們走吧!

  “喂,別忘記我們的賭注,這就是那件性感的衣裳?”

  小丹后悔得要死,哪里還有心情說笑,“我輸了!

  海明知道其中自有蹊蹺,只是不便追究。

  過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問:“丹青,你有心事!

  “海明,我不是不肯對你說,而是牽涉甚廣,無從說起,盼你原諒!

  歸根究底,是不想說出來,不過張海明得到一個這樣漂亮的籍口,也就不再聲張。

  他問丹青,“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媽媽今天沒有應酬,很快就回來。”

  丹青估計得不錯,葛曉佳果然在黃昏便下班回家。

  她甫進門,小丹便說:“我見到胡世真了!

  葛曉佳看住女兒,“那又何用氣急敗壞?”

  “他不是好人!

  “娟子自有分數!

  “我不喜歡他!

  葛曉佳脫下高鞋,沖杯茶,坐沙發上,擱起雙腿。

  “他很危險。”

  做母親的笑了,“小丹,我看你是妒忌了!

  小丹一怔,“妒忌?”

  “你怕他搶走你的娟子阿姨,是不是?”

  “不不不……你把我想得太幼稚了,母親,我不是那樣的人,我連周南南都不妒忌,你有約會,我還真的替你高興,但是胡世真,他渾身發散著邪惡的氣息!备饡约烟湫苑,“你太夸張了!

  小丹頹然坐下,“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

  “他還留著阿胡髭?”

  “是!

  “仍然比電影明星還英?”

  “是。”

  “季娟子仍然迷他?”

  “一點都不錯。”

  “一段感情糾纏十五年,也該有個終結,不然,連朋友都覺得心癢難搔!薄八麄兇蛩憬Y婚?”

  “結不結婚,到無所謂,問題是他不知離婚沒有!

  多么復雜。

  “不過,只要你看到娟子那心滿意足的樣子,你便替她高興,誰知道呢,或許一切還是值得的,她一直在等他,都快大半輩子了!

  “不可思議!

  “我們那一代女性蠢得很,”葛曉佳苦笑,“她那一輩子,與我的一輩子,就這樣報銷。”

  “媽媽,你們將來的路還長著呢!

  “拜托拜托,別詛咒我,我可不稀企長命百歲!

  “媽媽!

  葛曉佳只得歉意的笑,“對不起,小丹,來,說些樂事!

  “周南南同老爸開仗了!

  葛曉佳一怔,“不可能吧,都已經這么久了,他們應有相當了解!

  “老爸親口說的!

  “一下子又和好了,;尪眩灰ス芩麄,來,替我槌槌骨!

  丹青小時候替母親做類此服務,一小時收費十元,常常淘氣的撥快時鐘,籍此作弊。

  “媽媽,我到加拿大去之后,誰幫你做人體按摩?”

  “我會買一張按摩椅子,唉,丹青,窮則變,變則通!

  “老爸沒有地方住,你知道嗎?”

  葛曉佳根本不想提起前夫,只是唯唯喏喏,“高一點,不錯,這里,喔唷,好象要斷開來,什么人生四十開始,廢話,口號叫得響有什么用,肉體根本不同你合作!

  丹青笑得絕倒。

  打扮起來,遠看,依然是一枝花,母親有時真幽默。

  “別擔心季娟子,她若不懂照顧自己,我們也沒有辦法!

  說到這里,電話鈴響起來。

  “丹青,替我接聽!

  小丹微笑,往日下了班,母親不想再聽電話,現在,大概是在等那位先生的消息吧。

  丹青拿起電話,那邊女聲吼叫:“阮志東呢,告訴他,他躲到天腳底我也把他掀出來!

  丹青驚疑地問:“你是誰,周南南?”

  葛曉佳聽到這三個字,也跳起來。

  “叫阮志東來同我說話!

  “他不在此地,你找錯地方了!

  “好,我知道你們一家合在一起欺侮我!

  “他不在,我不騙你,請你控制自己,不要無理取鬧!

  葛曉佳忍無可忍說:“小丹,掛斷電話,同這種人有什么好講!

  丹青立刻收線。

  但是電話鈴不到一刻又響起來。

  葛曉佳冷笑,“失心瘋!”

  小丹連忙拔掉電話插頭。

  “他人在哪里,你可知道?”

  小丹叫苦,“周南南都不知道,我們怎么知道!

  大門咚咚咚敲響,丹青心驚肉跳,“這會是誰,三更半夜!

  “不管是誰,叫他即走,否則撥三條九!备饡约褦蒯斀罔F。

  小丹到防盜孔一看,“是爸爸!

  “不準開門!

  小丹左右為人難,怪叫起來。

  “這是我的公寓,我已經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他把我惹毛了,逼虎跳墻,我拿大菜刀砍他!

  丹青只得大聲在門內叫:“父親請你快走!

  “我走投無路!

  丹青大喊,“此路不通!

  葛曉佳一手推開女兒,拉開大門,一心要與前夫論理,門一開,她呆住,只見阮志東一臉血污,垂頭喪氣,衣冠不整,似一條狗似靠在墻角。

  “看丹青份上,讓我進來洗把臉,這個樣子,叫我到什么地方去?”

  “發生什么事??”葛曉佳驚惶失措,打開鐵柵。

  倒是丹青心緒清,沒好氣的說:“開頭口角,繼而動武!

  葛曉佳恍然大悟,冷笑一聲,“可叫你碰到定頭貨了,活該啊活該,你莫以為天下女人都象我,吃了虧暗啞忍,打落牙齒和血吞,不聲張半個字。”

  阮志東垂頭喪氣的進門來。

  “報應,報應!备饡约岩恢辈煌W臁

  丹青拉拉她衣角,“媽媽,算了!

  葛曉佳吁出一口氣,坐下來,斟杯酒,點枝煙,忽爾笑了,“真舒服,今天天氣真好,清風徐來,涼颼颼,妙不可言。”

  “媽媽,”丹青央求,“別這樣,他已經受夠!

  “有乖女兒替他著想,他還算命大!

  阮志東假裝聽不見,在衛生間洗刷。

  那周南南養著好長的指甲,抓得阮志東一臉血痕。

  丹青取了一管消炎鎮痛的藥膏給父親。

  “你怎么見人呢?”

  阮志東咬著牙關不出聲。

  葛曉佳走過來,看著前夫,又愉快的笑了,她是真的高興,裝都裝不出來,一邊說:“善惡到頭終有報,若謂不報,時辰未到!

  丹青見母親樂成這樣,忍不住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阮志東見她母女倆都笑,也只得苦笑。

  一家笑完了,阮志東招供,“起碼一個星期不能上班!

  “什么深仇大恨,把你傷成這樣,”葛曉佳說:“有誰要動手,那人還真應該是我,可是我寧可忍得內傷,也不施毒手。”

  阮志東只覺得話中尚有許多余情,不禁羞愧得低下頭來。

  丹青問:“世為了我的學費嗎?”

  “不,不是這個!

  “既然與我無關,我就安樂!

  葛曉佳下令逐客:“好了,你可以走了。”

  阮志東萬分不愿,也沒有理由再逗留下來。

  還是女兒替他解圍,“我做一個面給你吃。”

  他跟女兒到廚房。

  丹青輕輕說:“父親,還記得你說過什么?你說人人有權,追求更好的!比钪緰|捧著熱茶,怔怔地,不回答。

  “真的是更好的?”

  阮志東象具石像一般。

  “真的為了更好的,可以放棄一切道義?”

  阮志東嘆口氣,“我不餓,天晚了,我還是走的好!

  丹青手上拿著面,卻沒有挽留父親。

  他開門走了。

  葛曉佳關了燈,在黑暗里吸完手中的煙,一點猩紅的火星,時亮時暗,終于消滅。

  開頭的時候,丹青也希望父母可以復合,時間越久,越覺得沒有可能,也無此必要,他這樣傷害她,叫她如何若無其事地以德報怨。

  葛曉佳說:“他至少快活過。”

  “會嗎?”丹青說:“我不相信,總會內疚吧!

  葛曉佳笑,“丹青,你還小,不知道,他們不會慚愧的!

  丹青惻然,想到顧自由。

  第二天睡醒,反正沒事做,她去看她。

  已經好多了,靠在枕頭上,眼睛看著窗外,一張臉十分清瘦,但膚色已抖掉那層灰暗。

  “自由!钡で鄦舅。

  “呵,你來了,”她連忙欠身,“丹青,我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

  小丹按下她的肩膀,“快躺著,別動,少說話!

  顧自由握緊丹青的手,丹青只得把帶來的一盆植物放在茶幾上。

  她說:“我太愚蠢了!

  丹青嘆口氣,“置之死地而后生!

  顧自由低下頭,“我現在都想通了!

  丹青說:“要是真有什么事,也太叫大家傷心了!

  “你放心,斷然不會再發生!

  “這樣才對呀!

  顧自由看著碧綠青翠的植物,“這叫什么?”

  “生命之光。”

  顧自由笑,“真的?”

  “如假包換!

  她緊緊擁抱丹青。

  丹青坐了一會兒告辭,留學幾本畫報雜志。

  在走廊處,碰見林健康,丹青避開,不想相認。

  “丹青。”他卻看見她。

  “自由怎么樣?”他問。

  “很好!钡で嗾垡膊豢此。

  “我是剛剛才知道的,立刻就趕來了。”

  “是嗎!

  “我知道你們都怪我!

  丹青不愿意多講,只是厭惡的答:“言重了!

  然后繞過他,走下樓梯。

  停車場上那輛紅色跑車耀眼觸目,丹青很想掏出一枚硬幣,在車身上劃長長一條花紋,以示敬意。

  車上坐著林健康的新歡,看到丹青,她打招呼。

  “我認得你,”洪彤彤挑釁地說:“你是咖啡店的女侍,不在店內倒咖啡,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丹青想伸手扯她的頭發,把她推倒在地,踢上兩腳。

  想歸想,卻沒有動手,連話都不說,就走遠了。

  稍后丹青同海明講:“一個人到了那種地步,教訓是多余的,省點力氣算了!焙C髦皇强嘈。

  丹青嗒然,“浪費了我的伶牙俐齒,沒有表演對象!

  在海明眼中,丹青無論說什么,做什么,一舉一動,都是最最可愛的。

  精致的小面孔,爽辣的言辭,明快的性格……都是上上之選,最不好的地方是她一廂情愿要把他介紹給她的好同學。

  “夏日浪漫史永遠不會持續。”丹青說。

  “為什么?”

  “秋天一到,氣溫下降,頭腦馬上清醒,各忙各的去了,哪里還有空鬧戀愛!薄澳阏姹^。”

  丹青笑。

  下午,母親自寫字樓打電話給她,“小丹,你娟子阿姨有一只金網線晚裝手袋,我問她借用一次,勞煩你有空幫我去拿一拿!

  “今天有約?”

  “是!

  “我馬上去!

  咖啡店休息,丹青有點懷念老顧客艾老夫婦。

  這還罷了,喬立山呢,多日不見,亦無從聯絡,不知道他有沒有來過。

  丹青盼望娟子咖啡室速速恢復營業。

  她按門鈴。

  來開門的是胡世真,丹青打個突。

  “阿姨呢?”

  “她出去了。”

  “我來拿一包東西!

  “不進來嗎?”

  丹青猶疑片刻,進店堂去。

  “包裹在樓上!

  “勞煩你取下來!

  胡世真聳聳肩,走上樓去。敲釘聲已經停下來,裝修工程看樣子經已完畢,這個老胡是住定在這里了,世上部如意事常八九。

  丹青無聊地把玩桌上杯蓋,取顆方糖,放進嘴里。

  胡世真下來,把紙包遞給她,丹青打開,驗明正身,便站起來告辭。

  胡世真站在店門前,擋住她去路,他笑問:“你沒發覺我有什么不同?”一進門丹青就發覺他刮了胡髭,露出下巴,她不出聲。

  此刻胡世真一座山似擋在玻璃門前,丹青警惕之心畢露,退后一步。

  “請你讓開點!彼f。

  他只得側過身子,攤攤手,問:“小丹,為何不喜歡我?”

  丹青緊張得渾身汗毛豎起,幸虧在這時候,娟子阿姨回來了,她推開門,看見丹青,“你來得正好,提一壺咖啡跟我去看艾太太!

  丹青松口氣,“馬上來!

  娟子過去,胡世真拉著她的手,好不親密,但丹青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袄咸睦锊皇娣?”

  “年紀大了,說不上來,躺著不愿下地已有兩三天了!

  “老先生呢?”

  “服侍她呀!

  老來有伴福氣不錯,丹青但愿門前也有這個運氣。

  丹青隨娟子到艾宅去。

  臨出門,瞪胡世真一眼,胡某只得裝作看不見。

  艾宅的布置別具一格,收拾得十分整潔,但家私古舊類似五十年代產品。丹青大感興趣,如進了博物館似,一只座鐘,一副窗簾,都引起她的好奇,細細觀察。

  丹青敢說:屋里一事一物,都要比她老。

  沙發套子是白色的,鑲著一條寶藍的細條,坐下去很舒服,老傭人斟上香片,丹青順手把咖啡壺交給她,不到一會兒,艾先生出來招呼,先是延娟子進房,丹青落得利用這段空檔研究室內陳設。

  過一會兒,娟子叫她,“丹青,老太太知道你來了,高興得很,要同你說話!钡で鄳宦曔^去。

  娟子說:“我先走一步。”

  丹青點點頭。

  她輕輕推開房門,看見艾太太躺在一張長沙發上,瘦削的身體,小小的面孔,象只瓷做的人形,看見丹青,便招手,“小女娃,過來!

  房間很大,是間起臥室,擺滿書報雜志音響電視等設備,艾太太身上一條絨線毯子是手工鉤織品,花紋細致,顏色美麗。

  丹青問老人家:“要不要喝沒有咖啡因的咖啡?”

  艾太太嘆口氣,“減去咖啡因,怎么好算咖啡!

  丹青偷偷笑。

  “多謝你來看我!

  “應該的!

  “今日的小孩少見你這么細心的了!

  丹青微笑。

  “但,當我十六七歲的時候,也聽過老人家做如是抱怨。”她向丹青眨眨眼。小丹忍不住握住老太太的手。

  都沒有脂肪了,細細干干的一把骨頭。

  “告訴我,丹青,你有沒有男朋友?”

  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的問過丹青,她老實答:“沒有!

  “我給你介紹一個如何?”

  “過了暑期我就要往外地升學,很不是時候!

  艾老太太笑,“真老實!

  “你打算把誰介紹給我?”

  “當然是品學兼憂的人物,艾老先生的得意門生!

  丹青笑,“樣子好不好?象根木頭,誰能消受。”

  艾老太太呵呵地笑,“小丹,同你聊天,勝過十全大補,都說笑是最佳醫療!薄澳俏姨焯靵!

  “只怕請不動!

  看護進來了,帶著一股消毒藥水味,氣氛頓時兩樣。

  丹青退出去,好讓艾老太太接受檢查。

  她問艾先生:“是什么病呢?”

  艾老十分平靜的說:“年紀大了,機能退化,總有一天,要停頓下來!钡で嗟拖骂^。

  “生命的定律原本如此!卑陷p輕地安慰她。

  丹青說:“你們肯定渡過好時光!

  “有好有壞!

  “你們真誠相愛,相信所有時光都美不勝收!

  艾老微笑,“也經過兩次戰爭!

  “啊是,戰爭!闭媸强膳。

  然而也都熬過去了。丹青非常非常希望學艾氏夫婦,找到真正的終生伴侶,共步生命之旅。

  看護與艾老走到露臺去說話。

  門鈴響,丹青過去查看。

  拉開木門,丹青看到的人竟然是喬立山,她意外,喬立山更驚愕,連忙抬頭查視門牌,以為按錯鈴。

  丹青已經笑著拉開門,“你找誰?”

  “艾宅。”喬立山摸不著頭腦,“你如何會在這里?”

  “看樣子我們都是艾氏夫婦的朋友!

  “對,我怎么沒想到,這根本是一個小鎮,每個人都認識,”喬立山拍一下手,“老太太今天可好?”

  丹青慢慢會過意來。

  呵原來喬立山便是艾老的顏回,艾太太說要給她介紹的人,自然也是他了。丹青掛住推理,一時沒聽到喬立山的問話。

  喬立山又說:“咖啡店休息,我去過一次,沒見到你!

  “你去過?”

  “每次自艾家出來,都會去看一看,順路!

  “那些雜志呢,合用嗎?”

  “已經托搬運公司寄出去了。”

  “運到哪里去?”

  “我的家在加國。”

  呀,丹青跌坐在沙發上,因為機緣巧合,他們這幾個年輕人在此處相會,假期一過,又得各散東西。

  喬立山笑說:“有一個出名的女孩子也喜作小子打扮。”

  “誰?”丹青并不希望他拿她來比別人。

  “紅樓夢里的史湘云。”

  “啊,她!钡で嘤謿g喜起來,“沒想到你愛看古典名著。”

  喬立山更意外,“料不到你也知道!

  “不算對牛彈琴吧。”

  兩人笑起來。

  艾老送看護出去,一轉頭,發覺兩個年輕人早已熟絡。

  他坐下來,喝一口丹青帶上來的咖啡。

  丹青看得出師徒倆好象有體己話要說,便站起來告辭。

  她同喬立山說:“星期六我在咖啡店。”

  他點點頭。

  一套那樣簡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就舒服熨帖。

  這就是有沒有氣質的分別了。

  到如今丹青還未知喬立山干的是哪一個行業,如果他還在讀書,念的又是哪一門功課。

  把他正式介紹給我吧,丹青在心中嚷。

  回到咖啡店取晚裝手袋,丹青見只得娟子一人,便樂意多說幾句。

  “到頭來,人會油盡燈枯!

  丹青惋惜:“艾老先生將寂寞得不得了!

  “沒有辦法!

  “但我替老太太高興!

  娟子揚起一條眉毛,“這話怎么說?”

  “有幾個人能在心愛的意興懷中逝世?”

  娟子沒料到小小丹青會有這么深的感觸,大表意外。

  想深一層,又覺得合情合理,不禁深深太息。

  丹青說下去,“死亡是人類最大的恐懼,有艾先生在旁,那一剎那,或許比較容易過!

  “丹青,你想得太多了!

  “我空閑的時間一直比同學多,所以看過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也時時問自己:生老病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娟子笑:“開學就沒有這種閑情逸致了!

  丹青說:“每天早上起來,身體無恙,精神健全,便循例履行日常職責,有一天,起不來了,也就塵歸于塵,土歸于土。”

  這一日,丹青感慨奇多。

  娟子很了解,“你舍不得艾老太!

  “是,我覺得那樣可愛的老人家應該免死。”

  “丹青!

  她說:“母親等著手袋用,我這就替她送去。”

  丹青的眼淚要奪眶而出。

  走到門口,涼風一吹,丹青好過一點,匆匆乘公路車而去。

  家里是另外一個世界,浴室的香氛直傳到客廳,丹青微笑,這是母親在妝身。葛曉佳披著毛巾浴袍出來,臉上敷著淺藍色面膜,哼著歌,往沙發上一躺。丹青笑問:“仍是那位紳士?”

  “不錯!

  葛曉佳把潮濕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腫,這是婦女雜志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兒,“讀一段文章給我聽。”

  “遵命。”

  丹青覺得很享受,從前母親很少在家,最近為了回來換衣服,每日黃昏,都可以作短短談話,對于丹青來說,已是心理治療。

  翻到一頁趣味性測驗問題,丹青問:“母親,昵情愿事業大有成就而私生活一無所得,抑或相反?”

  葛曉佳苦笑,“兩者都是好選擇,可惜我工作上表現平平,婚姻又不幸福!钡で噙B忙換一題:“假如你深愛一個人,你可愿意隨他移居異鄉,遠離親友?”葛曉佳答:“自然,我并無親人,只得一個女兒!

  丹青笑問:“你喜歡作男人抑或作女人?”

  “廢話,有自由選擇嗎?”

  丹青大笑。

  “問下去,很有趣!

  “上一次哭是幾時,私底下還是在人前?”

  “我早已拒絕把精力用在沒有作用的事上,象淌眼抹淚!

  “給你廿年快樂與成就,期限一屆即死,你肯不肯?”

  “廿年?兩年我都肯!

  丹青合上雜志,“時間到了,媽媽,還不換衣服!

  “不,再問下去。”

  “這些問題其實并不好玩!

  葛曉佳坐起來,“怕什么,我絕對受得了!

  “今天穿哪件晚裝?”

  “那件大紅絲旗袍!

  “啊,那位先生會醉倒在地!

  “真的嗎,丹青,你真的這么想?”葛曉佳異常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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