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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說再見 第四章
作者:亦舒
  他們到佛羅里達去住了三天酒店。  

  紀元落落寡歡,胃口欠佳,也不大睡得著,成日在沙灘上皺著眉頭,太商業化的旅游區不適合她,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  

  再說,她可能有點累了。  

  “我們在一個地方住上一陣如何?”  

  “也好,我想做插班生!  

  “那么,到溫哥華吧!彼皂樀啬弥幽么笞o照。  

  “那處的老師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答了等于沒答!  

  “我說的是實話!  

  就那樣決定了。  

  溫埠來接飛機的妹妹與妹夫說:“嘩,父女骨瘦如柴。”  

  這是實況。  

  李育臺帶紀元到幾間學校去兜了一個圈。  

  他同女兒說:“取易不取難。”  

  “哪一家易,哪一家難?”  

  “看看運氣緣分!  

  父女倆都吊兒郎當。  

  育臺的妹妹妹夫可急了,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孩子總得上學!  

  “你又沒有孩子,你怎么知道?”育臺含笑。  

  “育臺,與眾不同是行不通的,社會有一定的準則需要遵守!  

  “是嗎,社會又有什么好處給我?我傷心若絕,社會幫到我嗎?”  

  妹妹瞪著他,“這叫作憤世嫉俗!  

  育源說得很正確,這不錯是育臺此刻心態寫照。  

  “索性安頓下來,把紀元放在這里上學,我立刻托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  

  育臺還是笑,“紀元在此,你問她可愿意。”  

  “她是個小孩,當然由你替她做主。”  

  “不,”育臺搖頭,“小孩也是人,應有人權,該尊重她的意愿。”  

  “大人也是為她好。”  

  “不,通常大人只是為大人好,我只想紀元快樂,記住,是她的快樂,不是我的快樂!  

  育源沒好氣,“你任由紀元胡作妄為?”  

  “我不擔心,我們李家并無不羈的遺傳因子!  

  育源吁出一口氣,“你把紀元交給我照顧,你自己繼續流浪吧。”  

  育臺微笑,“我死后一定交予你!  

  “育臺,怎么講起這種話來!庇刺湫苑。  

  育臺轉變話題:“說說你吧,幾時生孩子?”  

  “我與夏長志早已決定不要孩子!  

  育臺想一想,“也是好的!  

  “你與雅正一直支持我!  

  “不是支持,是尊重人家的意愿——生一個來玩玩,孩子有什么好玩?那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苦多樂少,你若真愛他,負起所有責任,他還有少少抵償,否則不如像賢伉儷那樣,輕松自在。”  

  育源臉上忽然泛起一個傻氣的笑容,“可是他們有胖胖的腳與胖胖的手,會得飛撲過來叫媽媽,咕咕地笑,我老覺得他們清脆的笑聲會直達天庭!  

  “是,”育臺承認,“所有的嬰兒都是折墮的天使!  

  然后在復雜的成長過程中,他們迷失了方向,真正墮入紅塵,萬劫不復。  

  育源嘆口氣,“你看我的腳,拇指曲折,前前后后都是老繭,真不能想象曾經一度,它們也白雪雪,肥滋滋!  

  育臺冷笑,“你的腳,看到我的心,你才知道,尊腳的情況還真不賴呢!  

  夏長志困惑,“令兄妹到底在說些什么?”  

  紀元自一座龐大精致的洋娃娃屋中抬起頭來,“腳與心。”  

  夏長志搖搖頭,“我仍然不明白,紀元,我們到地庫游泳,我們新裝了一只波浪泳池,一開動電源,水浪推動,泳者可一直在原位習泳,練習最好!  

  紀元隨著姑丈下樓去。  

  育源問哥哥:“你會再婚的吧?”  

  “我想不會了。”  

  “那也不必蓄須明志,把胡髭刮一刮!  

  “育源,三十老幾的我從來沒有做過自己,我想享受一下!  

  “好,做回真我,有何樂趣?”  

  “言之過早,尚未知道,我正在摸索,原來,我并不認識我自己,少年時,我照父母的標準生活,青年時,照學校那一套做得完美無瑕,然后社會需要什么,我努力應付,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有待發掘!  

  育源沉默,“很多人羨慕你那種沒有自我的生活!  

  “因為他們不知我付出多大代價!  

  育源笑,“這叫我想起本地歧視新移民的白人!  

  育臺接下去:“對,因為他們不知我們付出了多少。”  

  兄妹到底是兄妹,投契非常。  

  “育臺,你應常來探訪我們!  

  “不退休,哪里來的空!庇_苦笑。  

  這是真的,年輕得志,名成利就的他并無躊躇滿志,相反地時時愁眉百結,心事重重。  

  育源忽然說:“我支持你,繼續流浪吧。”  

  育臺忍不住笑,“謝謝你!  

  然后育源建議,“讓我們一起去乘東方號快車!  

  “好主意!”  

  “要問問夏長志可走得開!彼知q疑。  

  “他?真是走得開那日他的白須已垂在胸前。”  

  育源板下臉,“別侮辱長志!  

  育臺微笑,她仍愛他,那多好。  

  這是一對壁人,在現今世上,志同道合又真正相愛的夫妻已經不多。  

  大哥來到妹子的家,真正可以賓至如歸。  

  “記得青年時我們為前途煩惱?”  

  “我一向年少老成,你,你才真正年輕過。”  

  “我只覺得彷徨,寂寞,不知去向!  

  “育源,你的選擇太多了!  

  “來,我們去看他們游泳。”  

  地下室煙霧騰騰,暖水池的水蒸汽彌漫,育臺笑道:“這像下云吞!  

  夏長志把一個水球扔過來,紀元接住。  

  育臺說:“環保仔至不贊成私人泳池,又這樣耗電!  

  育源推他一下,“你話真多!  

  可是看到女兒那樣高興,育臺不再講話。  

  育源說:“離這里十分鐘車就有官校。”  

  “什么時候上下課?”  

  “上午八時至下午三時!  

  “八時!那豈不是七時要起來?”  

  “七點一刻也還趕得及!  

  “我起不來,這年頭孩子上課等于一家人上課,天天受折磨,一切壓力都在家長身上,真要命!  

  第二天,他還是起來了。  

  六點半,坐在廚房里與育源喝咖啡填表格。  

  “彼時,我們的爸媽,也那樣為我們嗎?”  

  育源答:“肯定有,可是我不太記得。”  

  育臺答:“我記得雅正來回來回那樣接送紀元,自幼兒園起每天走四回!  

  育臺還記得他這樣對雅正說:“你不是真相信教育要自兩歲零九個月開始吧!  

  “不,我不相信!毖耪⑿Υ。  

  “那你何故無事忙一如其它婦孺?”  

  “因我沒有其它事可做。”  

  換句話說,那樣瀟灑的藝術家亦不能免俗,因為她已成為一個母親。  

  李育臺訝異地發覺謝雅正同其他母親一樣,忙著為女地脫衣穿衣,并且為幼兒不愿刷牙而煩至頭痛。  

  這種現象令育臺駭笑。  

  現在,他知道那是因為愛的緣故,因愛故生怖,所以把一切原則拋在道旁。  

  “你在想什么?”  

  “雅正。”  

  “你與雅正到底可曾吵架?”  

  “許多時候吵得一個星期不講話!  

  育源大膽假設,“是因為她早逝吧,如不,也許三五七年后也一樣會得離婚的吧。”  

  “我不知道,現在她已經不在人世,現在我將愛她一生。”  

  “你有內疚?”  

  “我曾為事業很少在家!  

  這時紀元也起來了,“不用穿校服,倒是新鮮。”  

  由姑姑駕車送紀元上學。  

  育臺坐在后座,發覺全世界都已經醒來,他十分感慨,看,誰等你,你愛長眠不醒就盡管躺著好了。  

  一路上都是洋童,不過也有東方面孔。  

  育源說:“我與紀元過去,你休息!  

  四方八面都是送上學的車子,雖然只是公立學校,也名車如云,水泄不通。  

  育臺黯然,走到哪里,都是一樣的人情,一樣的世故,正是,到處楊梅一樣的花。  

  半晌育源出來,“我們替紀元去買書。”  

  “我們不會久留。”  

  “念一個月也要課本呀!  

  他們到了市區書店,育臺看到立體書又想起雅正。  

  雅正收集立體書,珍而藏之,可是紀元出生后全變成女兒的玩具,撕破的  

  有,擲爛的也有,雅正還微笑說:“媽媽所有,均屬于紀元。”  

  育臺很生氣:“你還沒死呢!  

  一語成讖。  

  育臺呆坐書店一角。  

  忽見育源興奮地說:“育臺,育臺,書店有謝雅正攝影集的英語版!  

  育臺一聽振作起來,連忙站起來,跟育源去書架處看,果然,一邊好幾冊,神氣地擺放在其它集子之中,育源每種挑了兩本付錢。  

  育臺不語。  

  真奇怪,每次想到雅正,心中那種被一只大手抓住五臟六腑的感覺一直不散,實在吃苦。  

  若說這樣的痛苦會有過去的一天,育臺無論如何不相信。  

  育源回來了,“走吧!  

  他幫她取過大包小包。  

  育源把一只手搭在大哥肩上,“如果酒可以幫忙,盡管喝點酒!  

  “不,我不需要暫時麻醉!  

  “育臺,你真討厭,一生諸多挑剔,你若學得雅正三分隨和,我等親友已經受用不盡!  

  育臺猛然抬起頭,“什么,我一向以來難道不是個好好先生?”  

  育源哈一聲冷笑,“真是周處除三害,一個人看自己原來同別人看他有那么大的距離!  

  周處除的最后一害是他自己。  

  “我應該怎么樣?”  

  “先去接紀元放學,然后,參加我主持的飯  

  局!  

  育臺嗤一聲笑出來,“別費勁了!  

  育源不去理他。  

  車子駛回學校,秋色中看到少年人紛紛放學出來,幾乎個個神采飛揚,育臺把頭靠在座墊上,艷羨地看著他們,嘴里不由得哼起歌來:“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樂,美麗的她不知怎么樣!  

  育源似笑非笑轉過頭來,“她今晚會來!  

  育臺一怔,“誰?”  

  “美麗的呂學儀!  

  “誰!”  

  “呂學儀。”  

  “你怎么找得到她?”  

  “人家是溫埠最著名的地產經紀之一,我一早就跟她有聯絡,她時常接受此間中英文報紙電視訪問!  

  育臺不由得問:“仍然美麗?”  

  “是,得天獨厚!  

  “結婚沒有?”  

  “一直獨身!  

  育臺沉默。  

  剛在此際,小小紀元出來了,個子很小,實在還是個孩子,半日不見,好像比印象中嫩得多,平時她老氣橫秋,光聽聲音語氣,仿佛有十一二歲。  

  育臺剛想下車去接,忽然看見一紅發男孩追上來叫住紀元、與她攀談。  

  紀元的英語好似亦足夠應用,抬起頭,對答得頭頭是道。  

  “看到沒有,”育源說,“他們有他們的世界!  

  忽然紀元笑了,那紅發新朋友不知說了什么好聽的笑話。  

  她隨即看到父親,奔過來。  

  一刻不見,如隔三秋,父女緊緊擁抱。  

  “學校如何,老師好嗎,同學怎樣?”  

  “很好,我很喜歡!  

  育源眉開眼笑,朝育臺仰仰臉,表示“瞧還是我有辦法”。  

  育臺垂頭,親與友都對他那么好,他何以為報?  

  只有振作地生活下去吧。  

  到了家,紀元與姑丈絮絮談著課室里如何的開放有趣,育臺走進浴室,對牢鏡子看一會兒,忽然取起刮胡刀,把胡髭刮干凈,他洗了一把臉,坐在衛生間苦笑,半晌,打開門出客廳。  

  眾人看了他一眼,又繼續話題,好像沒看到他有什么不同。  

  然后是紀元先咕一聲笑出來。  

  接著育源也一臉笑容。  

  夏長志更笑說:“來,育臺,我去斟兩杯酒來!  

  育臺卻覺得無比悲涼。  

  活下來了。  

  居然還有力氣刮胡髭,真的太過低估自己的生存力量了,看樣子他會老皮老肉活到八十九歲。  

  取過酒一口而盡,說也奇怪,那金黃色的液體流入咽喉,如通過四肢百骸,混身輕弛,雖然沒有減輕他心中悲哀,但是己覺環境舒服得多。  

  他應該早些接受親友的安慰。  

  黃昏,做自助餐的飲食專家來了,將食物水酒編排出來。  

  育臺從不在家請客,紀元很少看到這種場面,她跟著工作人員進進出出,看著他們自小型貨車捧出花束餐具長臺,不到一會兒,已經式式具備。  

  “像變魔術一樣!  

  李育臺一直坐在藤椅子上,不知何時,他杯中又添了酒,育源過來問“怎么樣”。  

  他答:“妹妹家最好,很舒服。”緊緊握住育源的手。  

  又過一刻,第一輛車來了,第一位客人駕到。  

  育臺說:“人生像魔術,片刻自小到老。”  

  育源勸道:“腳踏實地一天一天過,怎么會似幻覺?”  

  育臺放下杯子笑笑,“我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喂,還沒開始呢!  

  夏長志使一個眼色,“隨他去!  

  育源抱怨:“你慫恿他!  

  長志說:“你搞這個晚會,也不過要使育臺高興,你看他此刻多開心,這還不夠嗎?記住,是要他快樂,不是你快樂!  

  育臺笑,“聽到沒有?”  

  “你有無喝醉?”做妹妹的還是不放心。  

  長志連忙說:“有點酒意而已!  

  育臺自知十分清醒,他看見紀元已換上一襲漂亮的粉紅色紗裙,大抵是姑姑送給她的吧,他捧著食物盤走進書房,吃個飽,打了呃,忽然眼皮直掛下來,他倒在長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中好似還十分年輕,趁暑假在歐陸乘旅游巴士旅行,他因疲倦,跑到最后一排座位去打橫躺著睡懶覺,是,就是那樣。  

  漸漸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育臺轉一個身,睜開雙眼,到了嗎,這一站是什么地方,米蘭?圣麥連諾?  

  “醒啦?”是育源細心問候。  

  育臺賠笑坐起來,“客人都到齊了嗎?”  

  “到齊了,”育源笑笑,“玩得很高興,現在全回家去了。”  

  育臺大吃一驚,“我睡了多久?”  

  “四個半小時,正好是整個晚會的長度。育臺,祝你生日快樂!  

  “今天是我生日嗎?呵謝謝你。”  

  已經曲終人散。  

  “客人曾經進來向你祝酒!  

  難怪感覺如坐旅游巴士。  

  “紀元呢?”  

  “洗完澡她該睡覺了!庇醇群脷庥趾眯Α  

  育臺搔搔頭皮,“嗄?”  

  “不過,有人等著見你!  

  “誰?”  

  育源跑去打開書房門,只聽見一聲“我”,一個俏生生人形隨聲音出現,只見那穿鮮紅色的人兒一手捧著碟小小生日蛋糕,另一手拎著她的高跟鞋手袋,笑道:“我是學儀,記得嗎?”  

  仍然那么愛紅。  

  “請坐。”  

  育源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書房。  

  學儀走到光底下來,得天獨厚的她外形一點也沒有變,濃眉大眼,美麗如昔。  

  育臺由衷地說:“你氣色好極了!  

  “老啦!睂W儀伸個懶腰,絲毫不在乎,由此可知自信十足。  

  至此,育臺已無話可說。  

  學儀卻是走到他身邊,探近他的臉,“你曾說過,我是惟一令你心跳的女子!  

  育臺承認:“仍然是。”他看著她晶光燦爛的眸子。  

  學儀咕咕笑,“真的?”  

  “為什么要騙你!  

  “我們已不是少年人了!  

  育臺微笑,“我仍然記得我在你家門前等你通宵的情形!  

  學儀感喟,“以后,再也沒有人愛我那么多!  

  “你放心,”育臺溫柔地說,“像你那么可愛的女子,永遠不乏人愛!  

  學儀高興起來,“是真的嗎,育臺,是真的嗎?”  

  “真的,學儀!  

  她過來吻他的臉,嘴唇香且糯,感覺真正好,有點像小紀元親吻爸爸的感覺,居然有此聯想,可見與學儀之間,已無男女之情了。  

  她向他道別,翩然離去。  

  育臺嘆一口氣,閉上眼睛。  

  忽然覺得紅日炎炎,天好像亮了,睜開眼睛,看到一家人正看著他微笑。  

  育臺大奇,不知究竟做了幾個夢,而夢中又有夢,醒了幾次,仍在做夢。  

  “我真的醒了?”他問育源。  

  育源伸出手指擰他一下,“痛不痛?”  

  育臺點點頭。  

  稍后他問:“學儀來過嗎?”  

  “她要趕飛機到多倫多去接洽一單生意,只打了個招呼就離去!  

  育臺發愣,“穿什么顏色衣服?”  

  育源笑,“也只有她配穿紅的!  

  “她有無問起我?”  

  “我說你在書房,她只應了一聲,時間實在來不及了,車子就在門口等她!  

  原來真是個綺夢。  

  “你要是牽記她,以后還有見面的機會!  

  “不不,不是真的,育源,謝謝你這個晚會!  

  “勞民傷財,早知給你一瓶酒讓你灌下即可!  

  “抱歉抱歉,下不為例。”  

  “還有下次嗎,”育源忽然有點悲哀,“一年一度只有一個生日,你會有空與我共度?”  

  育臺抬起頭,真的,那么多個生日,他從來不慶祝,當然更少與家人度過,育源講得對,這是難得的一次盛會,可是他卻睡過了頭。  

  不過,幸虧做了個好夢,夢中,呂學儀仍然美麗,且對他溫柔,使得不再少年的他也非?鞓。  

  但是,育臺并沒有在溫埠久留的意思。  

  他想往前走,看清楚這個世界,以前他沒有太多時間太多心思,現在趁著空檔,他想多了解一下天地人。  

  雅正不止一次同他說:“育臺,到露臺上來看看日落!  

  他正在無線電話中與業主糾纏得如火如荼,根本沒聽清楚雅正在說些什么,只得昏忙地抬起頭假笑一下,敷衍了事。  

  事后對陳旭明訴苦:“看日落,我同你大概要到八十歲時才有時間看日落!  

  老陳有同感,“喂,要是我同你活不到八十歲呢?”  

  “那就不看也罷,總不能叫老的去做,女的去做,小的去做,然后我同你凈是看日出日落!  

  老陳很佩服,“嘩,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為事業兮一去不復還,這是育臺當時的心情。  

  他問紀元:“在姑姑姑丈家高興嗎?”  

  紀元點點頭。  

  人到底是群居動物,看樣子紀元適應得很好。  

  她當然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她母親,可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印象總會慢慢淡卻,變成一個影子,想到這里,育臺吁出一口氣。  

  “要不要留在姑姑家讀書?”  

  紀元說:“爸爸要走的話,我一定跟著走!  

  育臺甚覺寬慰,十分感激雅正為他留下這個女兒。  

  他到房里去翻攝影集,育源看見了說他:“這本冊子,是雅正留給紀元的紀念品,她是怕紀元將來對她沒有記憶,有所遺憾,你又何用天天翻閱?她目的是要跟你說再見,你應該從她所愿。”  

  育臺緩緩把冊子放下。  

  “攝影集且放在我處。”  

  也只有妹妹敢這樣直諫,旁人可真怕得罪他。  

  片刻育源又探頭進來:“陳旭明找你,電話就在案頭!  

  育臺問:“老陳你為何不住地騷擾我?”  

  他這樣回答:“因為你的第一批帳單已經寄到公司!  

  育臺無奈,他不能不食人間煙火,故不能脫離紅塵,以及凡間俗人一如陳君。  

  “育臺,天文數字,”他報上數目,“告訴我是怎么花的,你老要小心點,公司資源有限!崩详愐幌蚴抢碡斈且粋。  

  “我大概吃多了幾頓!  

  “省著點吃!  

  “不至于要這樣吧?”  

  “育臺,一邊生財一邊花錢,才是生存之道,回來吧!  

  “不,”育臺如一賭氣小孩,“我此刻不知多逍遙快樂。”  

  老陳氣結,“你帶著小孩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不外在市中心吃個茶逛個街,自欺欺人!  

  “我這就同紀元到南極洲去!  

  “只恐怕該處也令你失望,育臺,做人講心境,你若看得穿,處處是蓬萊!  

  “你先看開點,把所有帳單給付清吧!”叮一聲掛線。  

  育源探頭進來,“你怎么這樣對合伙人?”  

  “你偷聽我電話!”  

  育源理直氣壯,“我自幼一向竊聽你所有電話,怎么樣?”  

  育臺啼笑皆非,這里簡直住不下去,再住下去,恐怕真會暫忘悲痛。  

  他同夏長志說:“雅正本來有一個計劃,她想拍攝氣象!  

  夏長志動容,“可那十分艱巨,連龍卷風在內嗎?”  

  “是,臺風、雷暴、晚霞、晨曦、露水、煙霧、大雪、冰雹,還有極光!  

  “工作開始沒有?”  

  “等紀元稍大就打算動手!  

  “你想繼承她的遺志?”  

  “我哪里懂攝影機,將來惟有等紀元來完成吧。”  

  夏長志微笑,“紀元將來可能是一名會計師!  

  育源接上去:“或是貨柜車司機。”  

  “或是時裝設計人員!  

  育臺不出聲。  

  夏長志說:“她不一定會長得同雅正一模一樣!  

  也許完全不同,她是另外一個人,有權發展她的志向。  

  夏長志說下去:“許多父母來不及要子女承繼他們未完成的志向,希望他們在同一條路上做得更好,為父母揚眉吐氣,這是不對的吧,為什么要孩子們十足十像我們呢?”  

  育臺接上去:“因為自戀。”  

  夏長志笑了。  

  “做你們的孩子必定很幸福!  

  夏長志連忙擺手,“理論歸理論,牽涉到那么多愛的關系,無論如何不會討好,我親眼見過大律師母親教幼兒如廁,一樣弄得大哭小號,不歡而散,事后那母親一直問蒼天:‘為什么我的孩子那么笨’,十分傷身,有礙養生!  

  “你們老來會寂寞!  

  “會嗎?”育源擠眉弄眼,“那也只好接受現實,沒有付出,沒有收獲,也是很應該的。”  

  這個時候,紀元在課室里。  

  育臺偷偷去張望,只見二十來個孩子全部坐地下聽老師講課,小書桌小椅子全擱另外一邊,而且,也不是一排一排,而是圍成一個圈。  

  看樣子的確比較開放。  

  看了一會子他靜靜走開,躑躅回家。  

  李育臺想獨個兒到近北極圈幾個地方去一下。  

  這時候電話響了。  

  育源自廚房喊出來:“請代我聽一聽!  

  她在做春卷,女主內嘛,原應如此,可惜不是人人如她那樣幸福,許多女子得在辦公室爭取多一分收入,日久性格變得陰晴不分。  

  他接過電話,對方說:“我找李紀元小姐!  

  “她在學校,我是她父親,你有話可以對我說!  

  這時有人嗤一聲笑,這又是育源在偷聽電話,這家伙,真會自娛。  

  “李先生,我是黃主文!  

  “主文,你好嗎,”李育臺喜出望外,“你在什么地方?”  

  “我與母親在露意思湖,紀元在上學嗎?”  

  “我們想試一試看她可喜歡這邊的學校!  

  “我可以來探望她嗎?”  

  李育臺立刻與他交換了電話地址,答應紀元一回來便找他。  

  稍后育源問:“那是你的未來女婿嗎?”  

  育臺希望是,他喜歡黃主文。  

  當天下午他們去接紀元放學,只見那紅發男孩一直把紀元送到車前。  

  育臺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狄倫,先生!  

  “是狄倫湯默士的狄倫?”  

  “正是,先生,家祖母是威爾斯人,出生的村莊正好與詩人狄倫湯默斯相同!  

  原來是名人鄉里之后。  

  “你好狄倫。”李育臺與他握手。  

  在回程上,他同女兒說:“黃主文找你,稍后會來看你!  

  誰知紀元茫然,“黃主文?”  

  李育臺大吃一驚,幾乎沒掩住嘴,天呀,紀元已經不記得他了。  

  他愿意跟這個孩子學習忘記的藝術!  

  “呵,”紀元半晌回過意來,“黃主文,他現在流浪到哪里?”接著又比較,“狄倫就比較給人安全感,他的家在西溫哥華住了有六十五年了!  

  李育臺張大了的嘴無法合得攏。  

  就在該剎那,他知道這個地方適合李紀元小姐。  

  他大可以獨自上路,每隔一段時間來探望紀元。  

  育源最興奮,立刻報上一連串計劃。  

  夏長志說:“照原來樣子最好,起碼一年不要驚動她,否則她會反感!  

  育臺贊成。  

  紀元還是哭了,“我要跟爸爸!  

  每逢哭泣,她總忘記她已經不是嬰兒,總是努力把身子縮得很小,希望可以全身躲進父親懷抱,可是長腿長手叫她尷尬。  

  育臺緊緊擁抱著女兒。  

  “你爸去幾天就回來,他吊頸也要松口氣,你跟姑姑的生活,就像母女一樣,只有更好,我對你沒有期望,關系比較輕松!  

  小小紀元只覺姑姑詼諧,不由得破涕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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