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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 第二章
作者:亦舒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天邊云霞一層一層自橘黃演變到淺紫色,路堤下是雪白的淺灘,孩子們正嬉戲,并不怕冷,赤足追趕跑。

  咖啡座一半露天,藍白二色太陽傘下坐著三三兩兩客人,無比悠閑,輕輕談笑。

  僑生驚嘆,“天,看我損失什么,我太不懂得享受了!

  余芒也說:“有空一定要常常來!

  “娛樂界的人這樣不會娛樂,真是少有!眱S生笑。

  她倆在堤邊坐下。

  “誰帶你來的?”僑生好奇問。

  “沒有人。”余芒無助地看著好友。

  這個地址悠悠然如迷人花香一般鉆進她的思維,牽牽絆絆,緲緲不散,同香島道三號一樣,逼使她來看個究竟。

  余芒沒有失望。

  僑生笑說:“這是個寫生的好地方!

  余芒的心一動,可是一時間又想不到這句話的關鍵性,只得暫時擱下。

  一艘風帆漸漸駛近,穿著橡皮緊身衣的少女跳下水,一路奔上沙灘,水花四濺,她的男伴緊緊追在她身后,兩人哈哈哈笑起來,終于,她讓他追到她。

  僑生看著人家曬成金棕色的美腿,喃喃道:“我回去就更改診癥時間,一天聽病人呻吟抱怨八小時實在太過分!

  余芒笑說:“每個人的成就感不一樣,我不介意工作!

  一個白衣侍者過來招呼她們。

  余芒順口說:“老徐,給我一杯愛爾蘭咖啡,加多一匙糖!笨跉馑剖斓貌荒茉偈斓睦峡腿。

  那老徐一怔,可別得罪客人才好,欠著身子含糊地敷衍著退下。

  老徐,余芒跳起來,“我怎么會知道他叫老徐?”

  僑生轉過頭來,“你說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余芒擺著手。

  “近日來你吃得太甜了。”

  “你又不是食物營養專家,算了吧!

  那一對在沙灘上奔跑的年輕男女走到她們附近坐下。

  女郎用干毛巾擦著糾纏不清的長鬈發,伸出玉腿,擱在男伴膝上,小小足趾上搽著鮮紅色寇丹,艷麗逗人。

  余芒很佩服女郎的成就,但并不羨慕,這不是余芒的道路。

  余芒一向喜歡觀察事與人,她轉過頭去,打量那位男生,她有興趣知道他長相如何,看看是什么吸引了小尤物。

  他似是混血兒,而且要多謝父母親把最好的因子給了他:漆黑頭發、高鼻梁、一雙會笑的眼睛、強壯身段,正肆無忌憚地伸出手去搔女友的腳底心。

  只聽得僑生問:“你這樣玩過沒有?”

  在片場里,沒有人同導演玩。

  “等一等,”余芒說,“我認得這個人!

  “算了,他并非你懂得應付的那類型!

  “他的名字叫——”余芒苦苦思索。

  “叫什么?”僑生笑吟吟問。

  “一時想不起來!

  暮色漸漸合攏,天色轉為灰紫,年輕情侶肩并肩離去。

  那個俊男的名字已在喉嚨邊,但是偏偏越急越想不起來。

  “來,”余芒拉起醫生,“我們走吧!

  “我想多坐一會兒!

  余芒忽然之間非常非常溫柔地對女友說:“笨人,坐到天黑,好景不再,又有什么味道?趁著身后有路,好思回頭了!

  僑生愕然抬起頭來,暮色中只見余芒微微笑,神情慧黠可愛,與平日只曉得死板板往前沖的余大導判若兩人,這余芒敢情是開了竅了。

  兩人走到停車場,余芒忽然說:“讓我來開這程車。”

  僑生失笑,“油門與離合器在哪里你都不曉得呢!

  余芒答:“真的,我沒有駕駛執照。”

  “乖乖地在另一邊上車吧!

  “讓我試一試,求求你!

  “余芒,香島道另一邊是懸崖,你怎么了?”

  余芒心中有一股沖動,她非要坐到駕駛位上去不可。

  “我只在停車場兜一個圈子。”

  僑生把車匙給她,倒是不怕她闖禍,要發動一輛車子,要經過好幾項手續,僑生看扁余芒辦不到。

  誰知余芒一坐上司機位,整個人似脫胎換骨,動作靈敏輕巧,一下子發動引擎,并且對僑生說:“機器轉數不對了,要拿去檢查!

  僑生張大嘴,她一定是偷偷學過車,今日好大展身手。

  余芒推進排檔,車子呼一下轉彎駛入大路。

  僑生急道:“喂,你答應我只在停車場繞圈子的!

  余芒才不理僑生,專注地加速,車子漸漸疾駛,如一支箭似的射向公路。

  僑生錯愕多過驚恐,因為余芒這手車開得實在太過曼妙,快車太容易,誰不會踩油門,不怕危險即可,但快得穩,收放自如,逢車過車,不造成任何人心不安,就不簡單。

  余芒幾時學會開這樣的車?

  不消一刻僑生便明白了,余芒漸漸追近一部紅色意大利跑車,車上男女,正是剛才在沙灘上見過的那對情侶。

  兩部車子速度不能比,偏偏余芒一定要逼過去。

  僑生警告她:“小姐,請你控制你自己。”

  余芒像迷失本性似地不顧一切追貼,兩車在公路上并排疾駛。

  紅色跑車司機亦無限驚訝,轉過頭來看她。

  這時,余芒記起他的名字來,忽然如失心瘋似大聲吶喊:“于世保,你膽敢開我的車來接載其他女人!”

  一言方出,連余芒自己都嚇一大跳,一失措,車子便慢下來墮后。

  那輛紅車的司機遭余芒大聲吆喝,吃驚過甚,直往避車彎鏟過去,剎車,停住。

  他女伴嚇得臉色發白,“于世保,那是誰?”她尖聲問。

  于世保一額冷汗,“我這就調頭去看個清楚!

  他硬是在雙黃線不準轉彎的地方調頭,引得對面整列車響號抗議。

  這時候,僑生已經不顧一切把余芒推到一旁,自己坐上駕駛位,厲聲問:“那是你的車?你的愛人叫于世保?余芒,你明天就到我診所來,我要你接受震驚治療,你的病情比我想象中嚴重一百倍不止!

  余芒用手抱著頭不語。

  “余芒,你不幫助自己,別人很難幫你,你怎么會病成這樣,我好痛心。”

  正在慷慨陳詞,一抬頭,看見那輛紅色跑車打回頭停在她們前面,那個叫于世保的人下車向她們走近。

  “我的天,”僑生害怕,“人家不放過我們,怎么辦,怎么辦?”

  只聽得余芒鎮定地說:“讓我來講話!

  那于世保走到車旁,打量她們兩人,過半晌說:“我們認識嗎?”

  方僑生吁出一口氣,看樣子他只不過風流一點,并非流氓,“是的,于先生,我們是陌生人,我的朋友一時興起,與你開了個玩笑,對不起!

  “可是,你怎么曉得我叫于世保?”

  這時,余芒忽然冷冷地說:“于家少爺的大名,出來走走的人誰不知道!

  于世保覺得這句話聽了很受用,他一向自命不凡,最要緊在異性面前講風度,這兩位女士雖非國色天香,但臉容十分精致秀氣,他不會對她們無禮。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非問不可,“你為什么說車子是你的?”

  余芒看著他,“因為我知道它不屬于你!

  那于世保停一停,“你說得對,但是——”

  那邊他的女伴見他俯著身子與另外兩位妙齡女子說個沒完沒了,心中有氣,使勁響車號催他。

  于世保無奈地聳聳肩,抬起頭,發覺駕駛位側那名女郎正揶揄地笑他,那抿得很俏的嘴角像煞了一個人,他一震。

  看仔細她的面孔,小于恍然大悟,不禁放下心來,“我知道你是誰,我看過你的照片,你是一位導演,你姓……你姓徐。”

  僑生既好氣又好笑,“錯。”

  “那么,你姓余!

  他的女朋友快把喇叭按得爆炸,這個時候,有輛警車經過,見此情形,慢駛停下。

  法律就是法律,于世保乖乖走回自己車子去。

  僑生接著也立刻把車子駛走。

  她叮囑余芒:“明天,在我診所見!

  這是心理醫生的特權,他們問長問短,揭人私隱,是盡忠職守,還收取昂貴費用。普通人敢這樣,一定被親友用掃帚掃走。

  回到家中,余芒出奇地疲倦。

  她真怕方醫生問她如何認識于世保。

  講給醫生聽,醫生也不會明白,余芒從來沒見過于世保,正等于余芒從未學過開車一樣。

  余芒坐下來,苦苦思索,怎么樣描繪這個奇突的情況呢,簡直像有另外一個人在暗地里指揮她的言行舉止。

  想到這里,余芒一愣,用手護住脖子,這倒是一個具體的說法。

  余芒不愛顏色,余芒不喜言笑,余芒古板、余芒不貪玩、余芒沒有異性伴侶,另外一個人,與她恰恰相反。

  照心理學家方醫生的說法,那另外一個人,其實就是余芒本人的另一面,她患性格分裂癥,長年渴望做個多姿多彩的人,所以那一面終于像積可醫生的海德先生般浮露出來。

  這是最健康的說法。

  但又怎么解釋那些驟然出現的人名與地址?

  余芒累極入睡。

  小林制片第二天一早來接她。

  問她看過劇本初稿沒有。

  余芒搖搖頭,小林欲言還休。

  余芒答應盡快看。

  她們跑兩個電臺的現場節目,回答千篇一律的問題,搜索枯腸,尋找話題做宣傳,為求群眾知道,她有一件作品,即將排期按場次出售,在兩個星期內如果賣得不理想,可能下次就不會有機會再玩。

  自錄音間出來,小林贊她比去年做得好,但“仍然似不大相信宣傳這回事似的!

  余芒的確覺得詼諧,觀眾沒評分,她自己先上場吹噓起來,這同口口聲聲自稱美人有什么分別。

  小林跟她那么久,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便低聲勸說:“通行都那么做,你我豈能免俗!

  余芒只是覺沒趣,低著頭訕笑。

  “晚上我們上電視,有無新綽頭?”

  “有!

  小林興奮,“說來聽聽。”

  “比武招親。”

  “啐!

  “小林,青山白水,就此別過,今晚在電視臺再見,你先去逮住男女兩位主角,跪下來求他們幫忙吹牛!

  小林一聲得令去了。

  余芒正等車子,忽爾一輛紅車輕輕滑至。

  她怔住,他找到她了。

  司機探頭出來笑,雪白牙齒,雙眼閃閃生光,套句文藝小說的陳腔濫調,他給余芒一只狼的感覺。

  誰會是他今次獵物?

  我?余芒看看自己,有資格嗎?這種狼人眼角極高,才不會胡亂捕殺無辜。

  于世保伸手出來,遞上一大蓬紫色的鳶尾蘭。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我在汽車無線電里聽到你的聲音!

  “你沒有工作嗎,隨時走得開?”

  于世保被她的天真作弄得啼笑皆非,“上車來吧!

  “我有事!

  “你總得吃中飯。”

  這是一頭狼。

  “你還可以趁這個機會告訴我,一個導演平日做些什么!庇谑辣K茖λ袩o限興趣。

  余芒本欲一笑置之,走開算數,但近日來她的風騷不受控制,她聽見自己笑笑答:“若是男導演呢,當然是天天設法迷惑女主角!

  于世保啊一聲,佯裝吃驚,“那么,”他掩住嘴,“女導演呢?”

  “這是我們行業最黑暗的秘密,你不是以為我會這樣輕易告訴你吧。”

  “我愿意付出代價!庇谑辣CΣ患暗乇WC。

  “世保,”余芒忽然親昵地叫他:“你怎么老是換人不換說白!

  于世保一怔,沖口而出:“你知道嗎?你像足了一個人。”

  一輛空車駛過來,余芒朝他擺擺手,自顧自上車。

  計程車司機在十分鐘后對余芒說:“小姐,有輛紅色跑車一路尾隨我們。”

  余芒正在看劇本,隨口答:“同路而已!

  到了家,余芒下車,他也下車,并不走過來,只是靠在車身上看著她笑。

  余芒暗暗搖頭,有些人這樣就可以過一天。

  她向他招手。

  于世保用手指一指鼻子,“我?”他問,大惑不解地朝身后看看,肯定沒有他人,才受寵若驚地走近。

  余芒忍不住笑著對他說:“這里有不少老鄰居,你這樣做我會變成話柄。”

  “真的,”他忙不迭頓足,“我們得忖度一個解決的方法!

  余芒沉悶的獨身生活幾時出現過這樣精彩的人物,她無法討厭他,因而說:“七點鐘你如果有空,再來接我。”

  他看著腕表,“你要一連氣工作七小時?我不相信!

  “七十小時都試過!庇嗝⑽⑽⑿。

  “一言為定,我稍后再來。”

  他把車子駛走,余芒捧著鳶尾蘭進公寓大堂,小薛已在等她。

  已經到了有一會子了,剛才那位一定看得很清楚,自己人也不必客套得視而不見,小薛驚嘆說:“那人同我們劇本中的角色起碼有七分相似!

  “可是在故事里,他是歹角!

  小薛笑,那樣的人,在現實生活里,也未曾冒充過好人,導演不會看不出來吧。

  余芒看她一眼,“你是個鬼靈精,通常人一聰明,精神就不太集中!

  小薛辯日:“寫稿原是很累的一件事。”

  “你要懾住人家的精神,當然累,不然的話,大家不痛不癢,有什么意思!

  “對!毙⊙檫@個理論肅然起敬。

  “不是我們吃掉觀眾,就是觀眾吃掉我們,他們付出不過是一票之價,我們付出卻是全副心血,所以非要把他們干掉不可。”

  來了,這樣的導演才不叫小薛失望,她興奮起來,“對,講得對!

  余芒笑起來,“一灑狗血就合你脾胃?坐下來吧,從第一場開始!

  小薛漲紅面孔,乖乖信服。

  本來她對余芒的印象分已經大減,數日來只覺導演精神渙散,恰才在門口,又見她與俊男打情罵俏,正在疑心她是否浪得虛名,原來果然收放自如,公私分明。

  “第一部:寂莫的童年,”余芒完全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很少如此得心應手,“女主角父母一早離異,各走各路,把她扔在一間屋子里獨自長大!

  小薛插嘴說:“其實我向往這種童年,將來有說不盡的浪漫話題!

  “不,”余芒沖口而出,“你無法想象其中凄惶!

  “導演你夫子自道?”小薛忍不住訝異地問。

  余芒停一停神,不知為何有那樣的切膚之痛,她回答:“我與妹妹一起長大,童年相當幸福!

  “那么這是誰?”小薛指一指劇本。

  余芒過半晌答:“劇中人,女主角!

  順手取過一本速記簿,用簡單的線條畫成女童的睡房,陳設簡單,斜斜的窗口可幸在冬天會接收到一線陽光,多年來是她唯一得到的溫暖。

  小薛說:“很具體,對我有幫助!

  余芒放下筆,“不要太沉醉在她的孤寂中,那并非彌足珍貴的經驗,以后的發展要迅速,不可被情節耽擱,切勿一件事拖老久,宜快快解決,一用即棄,另創新招,最忌靠一個懸疑寫十萬字。”

  小薛吁出一口氣,她自問完全沒有能力做得到,倒也不愁,過半晌說:“還嫌戲票貴,沒有道理。”

  “我們小息。”

  小薛喝著啤酒說:“聽說在這圈子找不到對象!

  “誰說的?”

  小薛笑笑。

  “再說,誰有時間和心思去擔心那個!

  “我,”小薛勇敢地說:“工作才不是我的道路真理生命!

  “你敢諷刺導演,”余芒說,“小息完畢,第二場。”

  小薛怪叫起來。

  余芒說:“第二部:自一個男人身邊走到另一個,像試酒一樣,姿態投入,從不陶醉,很年輕已經很滄桑!甭曇魸u漸落寞。

  編劇人被她神情吸引,一定有親身體驗吧,絕非閉門造車。

  這時候電話鈴響起來。

  小薛遇到救星,伏在桌上偷偷笑。

  “誰?”

  “于世保!

  “現在才三時半!

  “下午茶時間,我愿意送點心上來!

  “你自何處尋得我的號碼?它并不在電話簿上!

  “我也有電影界的朋友!

  “我正忙!

  “你還沒有回答我,你怎么知道車子不屬于我!

  余芒沉默,她也沒有答案。

  嘴里卻花俏地說:“關于你的事,我還知道很多很多!

  她的編劇嚇一跳,導演有雙重性格,真的是工作時工作,游戲時游戲。

  于世保忽然覺得耳朵微微發麻,似被誰的無形玉手輕輕扭了一下,設想到經驗豐富的他尚會有如此新鮮的感覺,耳垂漸漸癢起來,他只得輕輕地說:“我愿意聽你一件一件告訴我!

  “什么?”余芒詫異地問:“你想聽你自己的故事?”

  “自你嘴里說出來,在所不計!

  余芒忽然醒覺,同這個小子已經胡調太久,她看一看電話筒,只覺不可思議,連忙掛線。

  她回到座位,咳嗽一聲,“剛才說到——”

  輪到門鈴響了。

  小薛馬上轉過頭去,等看好戲。

  門外站的卻是大制片小林。

  小薛好不失望,“怎么是你?”

  小林白她一眼。

  余芒說:“不要理她,她心如鹿撞,在等待果陀!

  小林接下去,“很久沒聽說這個人了!

  余芒嘆口氣,“不流行他了,我們切莫為文化的包袱所累!

  誰曉得小林咕咕地笑起來,“你放心,我只等待印第安那鐘斯博士!

  新一代統共沒有心肝。

  小薛說:“我知道背這種包袱的人,每做一事,必為自己解釋,來來去去,是不甘墮落,痛苦得不得了”

  小林也笑,“還有,他們一想到從俗,便有人盡可夫的感覺,我真想拍拍伊們肩膀:老兄,別擔心,不見得迎風一站,就客似云來,舞女還有坐冷板凳的呢!毙Φ们把龊蠛。

  余芒不過比她們大三兩歲,感覺上猶如隔著一個鴻溝。

  “導演就有許多事不肯做,不敢做,做不出來!

  余芒看著她的制片,冷冷道:“你倒說說看!

  “譬如講,今天晚上,穿件比較涼快的晚裝去電視臺亮相!

  這是余芒的包袱,扔下談何容易。

  余芒問:“你帶來的這兩盒是點心吧?”

  “樓下一位于世保先生說是你囑他買的!

  小薛拍手,“啊,是他!

  小林問:“他是誰,好一位俊男。”

  余芒想一想,這樣形容他,“老朋友!备杏X上真像老朋友,接著責備手下,“什么年代了,還在乎一張漂亮的面孔!

  小林與小薛齊齊奇問:“為什么不?”

  這也是包袱:富家弟子一定紈绔,漂亮的男人必然浮夸,美麗女子缺乏腦袋,流行小說失之淺薄,金錢并非萬能……

  真的,為什么要針對一張英俊的面孔,看上去那么賞心悅目,為什么要特地抗拒。

  此刻余芒心中所指,倒不是于世保。

  是她另外一個老朋友許仲開君。

  小林的目光落在桌子上一幀幀速寫上,“啊,多好,都是分鏡圖,小薛,好工夫!

  “是導演的杰作!毙⊙ξ锤衣用。

  小林不住頷首,這幾天怪事特別多,她已經不打算追究,導演若果忽然吹奏起色士風來,或以法文改寫劇本,她都不再奇怪。

  每當新片上映,每個導演都會略略行為失常,見怪不怪。

  最要緊是讓她有足夠的休息。

  余芒吩咐,“我們明天繼續,小薛,你回家先把頭兩場寫出來看看!

  小薛說:“我希望今晚夢見生花妙筆。”

  余芒笑,“城里數千撰稿人,禿筆都不夠分配,來,我送你一盒蟠桃兒走珠筆!

  小林偕小薛離去。

  余芒看著劇本的大綱發呆。

  最初堅持要寫這個故事,也是因為有強烈感應,情節雛形漸漸顯露,似有不可抗拒的呼召,使余芒非常想做這個劇本。

  且不管有無生意眼,余芒己決定把浪蕩女的故事寫出來再說。

  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她感應了劇中人的性格脾氣舉止談吐。

  到最后,走火人魔,她余芒就化身為女主角,想到這里,她幾乎有點向往。

  有電話進來,余芒覺得這可能是于世保。

  沒想到這第六感并非萬試萬靈。

  那邊一把嬌滴滴的女聲怪聲怪氣地說:“這么快便找到替身,真不容易。”

  余芒當然知道這是誰,不甘示弱,立刻說:“章大編劇,你既不屑寫,快去退休結婚,你管誰接你的棒!

  “成嗎?”她聲勢兇兇,“街上隨便拉來一人便可代替我的地位?”

  余芒說:“您老不肯做,總不能不給別人做!

  章氏的聲線忽然轉得低低,這人,不去做播音劇簡直浪費人才,忽怒忽喜,天底下干文藝工作的人大概都有異于常人,只聽得她對余芒說:“我有講過我不寫嗎?”

  “我有一打以上的證人。”

  “我沒說過,你聽錯!

  “章某,我沒有時間同你瞎纏!

  “慢著,現在我對你的本子又另外有了新的興趣。”

  余芒怔住。

  老實說,一劇之本乃戲之靈魂,當然由相熟老拍檔做來事半功倍。

  余芒的心思動搖,受不起這誘惑。

  “怎么樣?”對方得意洋洋,勝券在握,“告訴那個人,叫她走,先回家練練描紅簿未遲!

  余芒內心交戰。

  那邊已經吃定了她,“明天上午十一點我上你那里來,老規矩!

  “慢著!

  對方懶洋洋,“不準遲到是不是,好好好。”

  “不,我們不需要你了!

  不能一輩子受此人威脅,遲早都要起用新人,不如就現在。

  “什么?”對方如聽到晴天霹靂,“姓余的,你再講一次!

  余芒心中無比輕松,“我已答應人家,不便出爾反爾,下次我們再找機會合作吧!

  “喂,喂,”

  “我有事要即時外出,失陪!庇嗝R下電話。

  奇怪,毫無犯罪感,她終于學會了說不。

  從前她是不敢的,老是結結巴巴,唯唯諾諾,怕不好意思,一個黑鍋傳來傳去傳到她處便不再易手,吃虧得不得了。

  今天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老章并沒有放過她,電話一直撥過來。

  不能接,不曉得有多少難聽的話要強逼她聽。

  得罪這個人,可得紫心英勇獎。

  余芒索性把無線電話也關掉,一個人斟出咖啡,坐著清清靜靜地補充劇本初稿上的不足之處。

  傍晚,不知恁地,余芒開始盼望于世保來接。

  只有在很少女很少女的時候,試過有這種享受。那羞澀的男孩帶著零用錢買的小盒糖果怯生生上門來,因為誠意大過濃醇,那糖的香甜直留在心底直到今天。

  如今這些小男孩不曉得流落在何方。

  余芒伏在功課上深深嘆息。

  門鈴響,噫,快快重溫舊夢吧。

  余芒才打開門,已經有一只大力的手使勁把她推開,余芒往后退一步,停睛一看,來人卻是章大編劇,她特地登門來罵人不稀奇也不算第一趟,但她身后卻跟著于世保,兩人不曉得恁地碰在一起。

  于世保見一個女人出手動另外一個女人,立刻聯想到爭風喝醋,馬上認為是勇救美人的好機會,于是一個箭步擋在余芒面前,同那陌生女士說:“喂喂喂,不要動粗,有話好說,這是我的女朋友!

  章女士不知他是什么地方來的野男人,倒是有點顧忌,不敢入屋,只是遠遠地罵:“你甩掉我?沒有那么容易,我要通天下知道你的德行!

  說罷,揚一揚披風,很神氣地離去。

  于世保聽過這話,意外得傻了眼,原本以為是兩女一男的事,現在好像變成兩個女人的畸戀。

  他朝余芒看去。

  余芒卻好整以暇,輕輕笑著調侃道:“我同你說過,女導演生活中有無限神秘入神秘事!

  “剛才那位女士,嘔,同我一部電梯上來,原來也是找你,怎么個說法,你甩掉她?”

  余芒若無其事地答:“不要她了,換了個新人!

  于世保終于碰到克星,他結結巴巴地問:“也是女孩子?”

  余芒答:“我從來不同男生拍檔!

  于世保完全誤會了,酒不迷人人自迷,他為余芒的奇言怪行傾倒。

  接著余芒問:“是不是接我出去玩?”

  于世保的頭有點暈眩,在他的字典里,還是第一次出現他認為是難以應付的女子。

  大挑戰。

  “好,”他說,“跟我來,今天是我妹妹生日,我們一向隨和,歡迎朋友參加,但求熱鬧!

  余芒決定暫時放下劇情及劇中人。

  宴會在戶外舉行。

  也許經過約定,也許沒有,年輕的人客統統穿著彩色便服,恣意地取香擯喝,躺在繩網里或草地上說笑聽音樂,豐盛的食物就在長桌上。

  蔚藍的天空外是碧綠的海水,令余芒想到某年暑假的希臘。

  余芒禁不住喃喃責怪自己笨,為著打天下,闖名頭,竟忘記抬起頭來看這樣好風景。

  于世保的功勞在叫她好好開了眼界。

  “世保,我此刻明白你為什么整天凈掛住玩玩玩了!

  于世保正站在她身邊,凝視她半晌才說:“有時候,你的神情,真像煞了一個人!

  余芒聽見這樣的陳腔濫調,忍不住說:“我知道,你的小學訓導主任!

  連于世保都茫然,“我該拿你怎么辦?”

  這時迎面走來一位艷麗的青春女,長發披肩,一件鮮紅緊身衣如第二層皮膚般,非常洋派地摟著于世保吻一下臉頰。

  于世保說:“這是我——”

  余芒忽然接上去,“于世真,世真是你妹妹!

  世保一怔,世真卻笑了,“世保亦多次提起你,他說他為你著迷,”她好心地警告余芒,“不過通天下叫世保著迷的人與事多著呢。”

  可見英雄之見略相同,余芒暢快地笑起來。

  世保十分尷尬,可是只要是新鮮的感覺,他便來者不拒,年輕的男子便是這點怪。

  他把余芒拉到一角跳舞。

  草地白色檐篷下有一組爵士樂隊,正在演奏三四十年代怨曲,于世保不知幾時已經脫下外衣,身上只剩一件極薄的白襯衫,貼在他身上,美好身形表露無遺,比起世真,世保只有更加性感。

  余芒嘆道:“到了這里,真是一點野心都沒有了!

  “誰說的?”

  “噫,你還想怎么樣?”

  “我想向你證明,異性有異性的好處!

  余芒看看表,笑道:“不幸我的時間到了!

  “我去取車送你。”

  “勞駕!

  于世保似有第六感,不放心地叮囑余芒:“有人向你搭訕的話,不要理他!

  “啊,你不是說,異性有異性的好處嗎?”余芒笑。

  于世保瞪她一眼,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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