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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第八章
作者:亦舒
  印子答:“我也沒有,請一名導演找來舊片,看了百多次,才勉強學會那誘惑的舞步!笨┛┬。  

  “百分之百神似!  

  “導演說要把這一場加入新戲里!  

  “你會繼續拍戲?”  

  “千辛萬苦,千載難逢的機會紅了起來,當然拍到無人要看為止!  

  “自巔峰退下,才可成為佳話。”  

  印子訕笑:“誰的佳話?這個城,這個社會?呸!我家沒錢交租之際,我哀哀痛哭的時候,又不見社會來救我,我理他們怎么想!  

  音樂停止了!熬瓦@么多?”洪鉅坤極不舍得。  

  印子扶他坐下!岸嗔藭。”傭人出來拉開窗簾。  

  “謝謝你,印子!  

  “我很高興這次回來幫到你。”  

  洪鉅坤點點頭,“你要走了!  

  “是,記得嗎!我倆早已分手!焙殁犂さ拖骂^,這一病叫他老了十年。  

  “同子女搞好關系,還有,找個年輕的大家閨秀再婚!  

  洪君笑了,“竟教我如何做人!  

  “對不起,我說錯了!  

  “不,你講得很正確!  

  “回家去吧。”  

  “倒過頭來趕我走!  

  王治平與看護已在門口等他。他嘆口氣,“治平,該升你了,再把你留在身邊不公平,集團在溫哥華建酒店,山明水秀,是個肥缺,你過去做監督吧!笨跉庀裢粱实,印子與王治平都笑起來。真慘,日子久了,大家居然培養出真感情來。  

  印子把他們送走倒在梳化上。半晌,覺得窄腰裙困身,才喚來阿芝,拉下背后拉鏈,脫下裙子。那襲傘裙因有硬襯裙撐著,竟站在客廳中央,像成了精似的。  

  印子訕笑問:“像不像我?沒有靈魂,只具軀殼。”  

  阿芝大大不以為然,“我從來不那樣看你,這次你捱義氣回來,救了洪先生,失去陳裕進,是很大的犧牲!  

  印子低下頭,“裕進從來不屬于我的世界!  

  阿芝改變話題,“王導演來追人。”  

  “約他明日見。”  

  阿芝打開約會簿,“明日不行,你要跑三檔地方,大后日傍晚五時半可抽三十分鐘給他。”  

  印子伸一個懶腰,“我喜歡這種生活,我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我。”  

  中秋節,大清早,裕進的祖父正在園子看海棠花,一輛豪華房車停在門口。一個穿民初服裝的可人兒挽著一大籃水果走下車喊早。  

  ※         ※          ※  

  祖母說:“你該累了,回去休息吧!  

  印子握住她的手笑著不放,大眼睛忽然濡濕。  

  祖母輕輕說:“相愛又要分手,為著甚么?”  

  印子把臉埋在祖母手里,哽咽地說:“允許我時時來探訪你們。”  

  “我的家門,永遠為你而開!  

  印子走了之后,老先生問妻子:“可要告訴裕進?”  

  老太太搖搖頭,“讓裕進回過氣來再說!  

  “心底最深之處,你對一個女演員,有否偏見?”  

  老太太想一想,“說沒有,是騙人的話!  

  老先生搔搔頭,“她們是另一種人,在銀幕上,生張熟李,擁抱接吻,不拘小節,我老是替她們擔心,萬一走在路上,遇上過去調情對手,如何應付?”  

  祖母十分幽默,“用演技對付!  

  “希望裕進可以找到好人家的女兒。”  

  祖母檢查果籃,“咦,有佛手,又有柚子,難怪香氣撲鼻。”  

  “一般人家的好女兒老老實實,哪里懂得送這樣討人喜歡的禮物!  

  祖母茫然若失,“這倒是真的!  

  群眾心理甚難觸摸,有時愈對他們冷淡,愈是心癢難搔,主動想來親近。印子對她的觀眾,就是那樣。從未試過以乖女孩姿態出現,觀眾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只覺得她坦率誠實。  

  她對群眾疏離,從不組織影迷會,拒絕訪問,也不愿當街簽名拍照,可是她做每件工作都做到最好,決不遲到早退,吃了苦頭,也無怨言。  

  這種精神似乎得到大眾欣賞。  

  與洪君分手之后,她恢復自由身。  

  這件事忽然升格成為傳奇。聽說在他重病的時候,她回到他身邊侍候,直至他痊愈為止。真沒想到美女會那樣有情有義,叫那些無情無義的大腹賈十分感動。想接近她,沒有身家當然不行,可是光有錢,又不一定獲得她的青睞。  

  愈是復雜,愈引人挑戰。照說,社會風氣并不如表面開放,一個女人,從一手經另一手,名譽那樣壞,應該叫人退避三舍。  

  劉印子似乎是個例外。  

  一天,有人特地到工作坊與張永亮導演接觸。  

  “咦,好久不見  ,小姜,別來無恙乎!  

  對方咕咕笑,“你還記得我?當初大家同在傳理系混!  

  張導演凝視身穿名牌西裝的舊同學,“你有事找我?”  

  “實不相瞞,的確有求而來。”  

  “若是借貸,免問,本行窮得要跳樓!  

  “不不,同這個無關。”  

  張笑答:“那就只得一條賤命了!  

  “不,也不是要你的命。”  

  張大奇,“莫非給我一份工作?”  

  ※         ※          ※  

  “正是,”姜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本子,“劇本在這里,戲拍好了,拿到柏林參展!  

  小張一怔,這是怎么一回事?  

  “只有一個條件,女主角必須是劉印子!  

  “你代表誰?”  

  “大昌貿易郭氏!  

  小張忽然明白了,十分厭惡地站起來,“你幾時做了皮條客?”  

  “張,你別立刻跳到結論里去,我有那樣暗示過嗎?將來,老板同女主角之間發生甚么事,與你我有甚么關系?”  

  張不出聲。  

  “多久沒開戲了?兩年,家人吃甚么?也真佩服你們這班藝術家,那樣會忍耐,劇本非常好,你一看就知,與美國人合作,制度完善,是你起死回生的好機會,兄弟,切勿恩將仇報!  

  他們兩個人又重新坐下來。  

  “這次經濟不景,害慘了三十二至四十二歲一班人,過了這歲數,大可乘機上岸退休,若剛出道,又不怕吃苦,最慘是我們,習慣了繁華,無處可退!  

  導演忽然說:“若是美女,連第三次大戰也不怕!  

  “那么,退一步做美女的導演吧,沾點光!  

  兩個人都為現實低下了頭。  

  這件事對印子來說,又不是那么了不起。看完劇本,她同阿芝說:“拍這種半史詩式電影最辛苦,往往在加拿大西部某小鎮取景,睡沒好睡,吃沒好吃,一去大半年!  

  阿芝答:“可是,拍的是鐵路華工故事,值得做。”  

  “我那角色-——”  

  “本子一看就知道是為你寫的!  

  “是誰那么好心?”連她都納罕。阿芝掩著嘴笑。  

  “你知道甚么講出來好了!  

  “又是一個想追求你的老板。”  

  印子冷笑一聲,“我自有方法應付!  

  “這人比洪先生年輕!  

  “就算比他年輕十歲也不算年輕了!  

  “二十多歲小伙子實在與你的才智不配。”  

  “阿芝,中老年男人身上有一股氣息,聞了叫人發悶!  

  阿芝輕輕問:“是銅臭?”  

  “你太天真了,我已說得那樣傖俗猥瑣你還不明白,那些老男人的肌膚似破棉被一般,叫人作嘔!  

  阿芝噤聲。  

  印子沉默一會兒,“角色的確好,我們去找些十九世紀末的北美華僑歷史故事來參考!  

  “遵命。”  

  她倆到大書店去找有關文學。  

  印子說:“裕進會知道我該讀甚么書!  

  阿芝看她一眼,不出聲。  

  “他會把加拿大太平洋鐵路的血淚史從頭到尾說給我聽,不勞我操心。”  

  ※         ※          ※  

  阿芝很快找到一疊圖書。  

  “我真想念他!庇∽佑悬c沮喪。  

  阿芝根本不去接那個話題。  

  到柜臺付帳時有人竊竊私語。  

  --“可是影星劉印子?”  

  “不會啦,女明星哪里會如此樸素地在書店出現,她們不屬于這里!  

  “呵,看錯人了!  

  捧著一大堆書回家,印子笑著問阿芝:“甚么時候讀?”  

  阿芝想一想,“每天上衛生間時看二十分鐘,包你水到渠成!  

  印子駭笑,懊惱地說:“我從此不敢上洗手間!  

  她不知道陳裕進最近一段日子終日埋頭讀書,甚么都不做,足不出戶。  

  這也是掩飾已碎之心的一種辦法吧。他在幽暗的光線下用放大鏡比較兩本衛星拍攝地圖的細節。  

  他母親進來說:“這么黑,怎么看?”  

  順手把窗簾拉開,裕進卻像吸血僵尸伯爵看到陽光般遮著臉怪叫起來。  

  “你怎么了?”  

  陳太太以為他鬧小性子。但是,裕進的病比表面看上去嚴重得多,他床底下放滿酒瓶,一半滿,一半空。  

  陳太太在清潔房間之際也看得見,她吩咐家務助理把瓶子整理好,仍然逐只放回床底。這年頭,若沒有這種幽默感,哪里配做人父母,如果不懂體貼,子女怎么肯住在家里。  

  那一天,合該有事,裕進好端端想去劃船。  

  “精神不好,不如改天!  

  “今日風和日麗,又是公園中人工湖泊,十分安全!  

  “早去早回。”  

  裕進把小艇劃到湖泊深處,停在垂柳之旁,躺下喝酒。  

  開頭還有人朝他打招呼,下午天色變了,微雨,就沒有其它的游客。  

  裕進喝了半打啤酒,打嗝,他吟道:“不是銅、不是石、不是土、不是無涯的海,血肉之軀有一日腐敗,沒有大能的手可以扯回時間飛逝之足,除非這項奇跡生效,我黑色墨水里的愛耀出光芒……”  

  他的頭有點重,搖搖晃晃,想站起來,忽然失去平衡,一頭栽進水里。  

  裕進不覺痛苦,他內心十分平靜。  

  失去知覺之前才驀然醒覺,原來失戀這樣痛苦,死了似乎還好過一點。  

  這個覺悟叫他苦笑。  

  過了一陣子,他隱約聽見尖叫聲與潑水聲。接著,有金發藍眼的天使前來,與他接吻。  

  一切漸漸歸于黑暗。那段時間,無知無覺,十分安樂。  

  ※         ※          ※  

  他幾乎不想醒來,可是,忽然想起媽媽,內心羞愧,世上有一個人不能失去他,那是他母親。他的聽覺先恢復,努力想睜開雙眼,郁動雙臂,卻不能夠。  

  裕進聽見母親堅毅的聲音:“千萬不要把這事告訴祖父母,我怕老人會受不住!  

  真的,還有兩老,裕進焦急,對不起他們。跟著,是裕逵的飲泣聲。他又沉沉睡去。  

  然后,他略有意識,揣測自己是在醫院里,一時還不能動彈,但是生存。當中過了一天還是兩天,他就不知道了。  

  母親最常來,她好象睡在醫院里,然后是裕逵與夫婿應樂,還有,父親的嘆息聲。  

  卻聽不到印子的腳步聲。她沒有來,沒有人通知她,抑或,走不開?  

  終于有一日,經過一番努力,裕進發覺他可以睜開眼皮,他試圖發出聲音:“媽媽”。十分嘶啞,但是的確可以開口了。  

  他立刻看到母親的腮探過來。  

  鬢腳有白發,眼角添了皺紋,裕進發呆,甚么,莫非已昏迷了十年八載,親人都老了。  

  母親十分鎮定,微笑地說:“裕進,你醒了,你可認得我?”雙眼出賣了她,她淚盈于睫。  

  “媽,你在說甚么?發生甚么事,我可是差點淹死?”  

  醫生匆匆走過來。  

  “啊,醒了!  

  裕逵整個人伏在弟弟身邊,失聲痛哭。  

  “喂,喂,壓得我好痛。”  

  一陣擾攘,他又倦了,沉沉睡去。  

  傍晚,父親也來了。  

  他們緊緊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的生命滑走。裕進知道不能再次失足,不然,怎么對得起他們。  

  “昏迷了多久?”  

  “足足一日一夜!  

  裕進又覺詫異,是嗎,才失去二十四小時?好象起碼有整個月。  

  “兩個少女發現了你,把你撈起,一直為你做人工呼吸,直至救護車來臨,因此你腦部沒有缺氧受損!  

  啊,是那兩個天使。  

  “裕進,警方想知道發生甚么事,有人推你?”  

  “不,我醉酒,失足!  

  裕逵號啕痛哭。  

  一次,童年時,裕進被老師罰站,裕逵過來看到弟弟受罰,也這樣傷心痛哭。  

  裕進輕輕答應姐姐:“以后,我都不會再叫你痛心!  

  祖父一定會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裕進笑了。  

  出院之后,他戒了酒,把床底下酒瓶統統自動取出扔掉。又每日早睡早起,一心一意陪母親進出辦極其瑣碎的事。  

  ※         ※          ※  

  裕進前后判若二人,一改頹廢,并且努力工作。表面上一切恢復正常,但心底深處,裕進知道他生命某一部分已在那次意外中溺斃,F在,他看到動人的景象,只會略為躊躇,已沒有深深感受,想到印子,仿佛是極之遙遠的事,那美麗的女子,已遠離了他生命的軌跡。  

  一日,他同姐姐說:“著名的牛郎星距離地球約有十六光年,織女星是二十六光年,如果以速度每秒鐘飛行十公里的火箭來說,這十個光年的距離,也得飛行三十萬年,由此可知,牛郎織女每年不可能借鵲橋相會!  

  裕進笑問:“你想說甚么呢?”  

  “我想說,一切屬于人類一廂情愿,是個美麗誤會!  

  裕逵點頭,“我明白!  

  裕進也終于明白了。  

  他知道印子在加拿大卡加利拍戲,很近舊金山,卻不再想去看她。  

  印子在冰天雪地中拍外景,真人上陣,現場錄音,全都適應下來。有一個美籍男配角來搭訕,在他面前,印子假裝不會英語。  

  男主角由中國來,是武術高手,對印子很友善,閑時教她幾招少林拳。  

  老板,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是憑經驗,印子知道他一定會現形。他們以為故作神秘,就會得到更佳效果,叫有關的人掛念:咦?怎么還不來?  

  印子冷笑,誰理這人來不來。  

  一日,拍水上追逐,大霧中小艇劃向大船,甲板上有人撒下繩梯,男主角著重傷的她往上爬。  

  忽然力歇,他往下墮,半身墮入水中,冰冷河水像萬箭鉆心,她痛苦萬分,大聲喊叫,聲音在洪流中似一只野獸,他再奮力往上爬,終于上了船,兩人倒在甲板上……  

  重拍了六七次,到最后,大家筋疲力盡,愈來愈像走投無路的劇中人,他倆雙眼通紅,絕望的神情,絲絲入扣,導演叫停之后,兩人竟相擁飲泣。  

  印子已累得站不起來。這時,阿芝過去扶她。  

  她在她耳畔說:“郭先生來了!  

  印子一時想不起現實世界里的郭某是誰,只是發呆。  

  阿芝陪她回更衣室,讓她坐下,給她一杯熨熱的日本清酒。  

  她干凈一杯,再喝一杯,一邊脫下層層濕衣,一邊向那人點頭。  

  那人看著滿身泥漿不住哆嗦的她,十分吃驚,沒想到拍戲如此辛苦,沒猜到她這樣柔弱蒼白,一張臉只比巴掌大一點,大眼一點不覺精靈,且充滿悲愴。  

  這是他想要的人嗎?  

  與想象有極大出入,但是,他已深深受她吸引。脫剩褻衣,美好身段盡露,阿芝替印子罩上一件紫貂長袍。  

  阿芝喃喃說:“且莫管環保仔講些甚么,只有這個才能保命!  

  ※         ※          ※  

  印子漸漸恢復點神氣,“郭先生,你好!蹦侨说吐曊f:“我路過,前來探班。”印子疲倦地說:“真抱歉,大家都累了!薄澳俏蚁茸,明天再來!庇∽泳o緊拉著袍子,“再見。”客人一走,她累得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第二天那人又來了。看到的這一場戲更加驚人。她胸部中槍,傷口潰爛,血污滿身,已近彌留,男主角試用土方救她。印子被化妝得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似只女鬼。導演似有虐待狂,不準他們進食,恐怕吃飽了神氣太足,不像劇中人。可是印子的精神比早一日好些。她走過去招呼他。她明顯消瘦,?子細細,鎖骨凸出,說不出的清秀,化妝師過來替她補血漿。他駭笑說:“真的一樣。”她忽然輕輕說:“的確是真的,每個人都有傷痕,有些看得見,有些看不見。”他一怔,這是一個有思想的美人。但是她隨即問:“你口袋里是甚么?”他把一塊小小巧克力偷偷遞給她,她趁沒有人看見,匆匆塞進嘴里,嚼爛吞下,肚子一餓,美不美,是否思想家,全體投降。她同他說:“放心,女主角會痊愈,并且在西部主持一間妓院,發了財,她資助辛亥革命,衣著豪華,穿金戴銀!彼,“是我挑選的劇本,我看過故事!庇∽虞p輕說:“只是,沒得到她所愛的人。”他不出聲。這些年來,她一直在尋找她真正想要的東西:溫暖的家庭、父母的愛,以及男女之間的歡愉。路愈走愈遠,沿途看到許多寶物,印子拾起不少,載滿背囊,以名利最多,可是沒有遇見她真正想要的東西,現在,背囊已滿,再也裝不下其它。他清清喉嚨,鼓起勇氣這樣說。“到了我這種年紀,也沒有--奢望了!庇∽舆m當地提點安慰他:“你還年輕!薄爸徊贿^想公余有個人陪著聊聊天,說幾句體己話!蹦堑故遣贿^分。開頭,他們都那樣說,可是日后,要求會愈來愈多!拔乙^去了!薄懊魅,我再來!庇∽訙睾偷卣f:“工作那樣忙,走得開嗎。”“由得伙計去搞好了!彼崞鹌茽的裙子走回現場。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         ※          ※  

    

  第二天,印子換上洋裝,站在甲板上,眺望天涯,女主角又活轉來了,只是不怎么肯定該如何利用揀回來的生命。  

  拍完這個鏡頭,她從甲板下來。迎面碰到一個女人,她一看見印子就罵:“是你這只妖精!”并且舉起手就要打。  

  若是早一年半載,印子一定手足無措,臉上經已挨了幾下,可是今日的她經驗豐富,知道該怎么應付,說時遲那時快,她閃電般伸手格開那女人,并且一腿掃向對方下盤。  

  那女人一個踉蹌,被印子順勢一推,跌倒在地。  

  這時,已經有人揚聲:“保安,保安!”  

  立刻有保安人員趕過來拉起那女子。  

  她跌得七暈八素,可是仍然不甘心地喊:“你搶我的丈夫,你這只妖精,專門搶男人!崩^而失聲痛哭。  

  印子冷笑一聲,“你男人是誰?”  

  “我丈夫是郭學球!”  

  印子隨即說:“好好的郭夫人,怎么會搞成這樣子,送她出去!弊杂邪⒅トチ侠砗笫隆  

  那男主角走過來,笑說:“我教你的少林可派到用場了!  

  “別取笑我啦!  

  “用來防身,最好不過!  

  印子掩住臉,下一個戲,就叫做吃耳光的女人好了。生下來就該打,該打而不肯挨打,更加可惡。不一會,當事人趕到現場。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會來!庇∽硬怀雎。  

  “我同她冰凍三尺,她不過故意生事。”  

  印子仍然不發一言,慢條斯理整理戲裝。  

  “她不知怎樣取得我的片場通行證……”他急得滿頭大汗。  

  印子忽然輕輕說:“曾經一度,你們也是相愛的吧,那時,世上也沒有比她更好更適合你的人了吧!甭曇糨p得像喃喃自語。  

  他坦白承認:“我們是大學同學!  

  “如今,像陌路人一般!  

  “是,我不再愛她,對她所作所為,十分厭惡!  

  “為甚么?”  

  “二十二年相處,彼此發覺怨隙無法彌補,像今日來生事……真叫人羞恥!  

  印子的聲音更加輕柔,“她們教會我一件事,有朝一日我也遭人遺棄的話,一定靜靜收拾行李,走得影蹤全無,不吭半句聲!  

  他嗤一聲笑,“你怎會遭人遺棄!  

  “為甚么不?”  

  印子以為他會說:“沒有人舍得”,可是他這樣回答:  

  “你根本不會屬于任何人。”  

  印子微微笑,這人有點意思,這人了解她。  

  不交心,一顆心就不會遭到遺棄。她伸個懶腰:“拍完戲之后,我想到北歐游玩!  

  ※         ※          ※  

  郭學球:“讓我做你的導游!  

  印子:“你熟悉哪邊?”  

  “我有生意在歐斯陸。”  

  “那么我們約定了。”  

  她也沒有甚么奢望,二十歲出頭的她心境如老年人,只覺得男歡女愛這件事可望不可及,即使有機會,需要付出代價也太大太苦,不如做個舒適的旁觀者。有個人陪著說說話,遇到要事,有商有量,已經足夠。  

  呵,外表如一朵花的她內心已經枯槁。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沒人知道這件可怕的事。  

  戲出來了,一場試映,已叫觀眾驚駭贊嘆。  

  影評人這樣說:“劉印子好象在演自己,自導自演,把現實生活經歷灌注到戲里!  

  “一個奇女子的故事由不平凡的女星演出,同劇中人一樣,劉印子也是一個混血兒!  

  “終于有了會演技的女星!  

  “荷里活垂涎她的美色及演技!  

  自戲上演以來,印子睡得很舒服很沉實。因為她知道,即使萬一摔下來,她也已經賺得足以一生享用的聲譽,這真是一項最大的安全感。  

  她與他乘船欣賞挪威的冰川,心境平和,不再有任何掛念。  

  真的嗎?心底深處,仍然有一個人。裕進,這個平凡普通的名字,一直在她心里占著位置。  

  他在做甚么,他好嗎,他有否想念她,他可有了新的女友,會不會用不褪色的印度墨,在她足底描上祝福的圖案?  

  這個時候,裕進與他的學生正在踢泥球。  

  球場連日大雨,泥濘不堪,男生忍了幾日,癮發,技癢,一見太陽,不顧一切下場。  

  足球飛出去的時候,夾著一大團泥漿,很快所有隊員都變成泥鴨。  

  他們又發現另一邊游戲,看見女同學走過,立刻表示友好前去擁抱。  

  少女們興奮之余尖叫起來,一條街外都聽得見。  

  裕進當然不敢對他的學生造次,他捧著球前去沖洗更衣。  

  在圖書館走廊附近他碰見了哲學系主任。  

  裕進低著頭想混過去。  

  胡教授眼尖,“是裕進嗎?”  

  裕進不得不立正了說:“是我!  

  胡教授說:“裕進,我同你介紹,這是小女祖琳。”  

  那女孩子一見有人渾身泥,顏臉都看不清似黑湖妖,不禁退后一步。  

  裕進忽然淘氣,把球夾在腋下,搶前雙手緊緊握住那女孩玉手,好好搖了幾下,“你好,幸會,歡迎大駕光臨!  

  那胡小姐穿著一身驕傲的白衣,被裕進搞得啼笑皆非,胡教授不以為忤,“裕進,來喝下午茶!  

  ※         ※          ※  

  “我更衣就來!痹_M說。  

  一抬頭,看到冷冷的一雙大眼睛。天涯何處無芳草,凡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有一雙閃爍晶瑩的大眼,從瞳孔看進去,幾乎可以觀賞到她的靈魂。  

  裕進換上便裝,騎腳踏車到胡教授的宿舍去。  

  胡祖琳在露臺點楊桃燈,裕進抬起頭看到各式花燈,不禁想到童年好時光。  

  他曾問印子:“中秋節你們做些甚么?”  

  “家里冷清清,從來不過節!  

  “甚么,不講嫦娥應悔偷靈藥的故事?”  

  “別忘記我生父是葡人。”  

  印子也不覺特別難過,她的心,別有所屬,不在乎這些小玩意。她當務之急是名成利就。  

  胡祖琳已換上便服,看到有人在樓下凝望,不禁好奇,自露臺上看下來。她一時沒把陳裕進認出來,隨口問:“找人?”  

  裕進脫口念出十四行詩:“你擁有大自然親手繪畫的面孔,是我愛念的女主人……”  

  胡祖琳微笑,“你是誰?”  

  胡教授出來一看:“裕進,快進來,司空餅剛出爐!  

  裕進自腳踏車后廂取出兩瓶香檳作為禮物。  

  胡祖琳納罕:他就是那泥鴨,是父親的學生?  

  裕進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來進修哪一科。  

  坐下,喝過茶,吃罷點心,裕進問:“請問祖琳讀哪一科?”  

  祖琳一怔,“醫科!  

  “呵,懸壺濟世,那可是要讀六年的功課!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學系?”  

  胡教授大笑,“在說甚么啊,你倆是同事,不是同學,兩個人都已畢業,是講師身分!  

  裕進很歡喜,原來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戀愛自由,有私奔主權。他松弛下來。  

  “祖琳,裕進很有才華,不拘小節,極受女學生歡迎,課室爆棚!  

  裕進啼笑皆非:“這算甚么介紹?教授,我的好處不止那一點點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來他是同事,已經在做事了,可是怎么一臉都是孩子氣。父親請他來喝下午茶,是故意制造機會嗎?  

  教授說:“祖琳,你做人太緊張,向裕進偷師吧,學學他的逍遙!  

  裕進又抗議:“教授,我工作時也很認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弊媪仗饋碜柚。  

  “祖琳你真該松弛神經!  

  裕進奇問:“是甚么引致困擾?”  

  祖琳不回答。  

  ※         ※          ※  

  教授答:“她母親與我離異后要再婚!  

  裕進不由得勸道:“胡醫生,這是好事,你應當慶幸一位中年婦女以后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個陌生人來教她如何做人,忍著不出聲。  

  “你還霸住母親干甚么,你早已長大成人,不需她晚上說故事給你聽!  

  祖琳發呆,是嗎,她竟那么自私?“不,我是為她幸福著想,對方比她年輕三年,可能貪她財富……”  

  “只有她知道她要的是甚么,你幾歲?”  

  “二十六。”  

  “你比我大三歲,我不可以追求你嗎,十年八載也不算甚么。”  

  胡教授稱贊:“說得好!彼婊磉_,前妻將嫁人,他竟那樣高興。  

  祖琳走到露臺上去吹風。裕進斟了香檳,給她一杯。  

  祖琳問:“你真是大快活?”  

  “怎么可能,全是我硬裝出來,如果不能哭,最好是笑。”  

  “你有甚么煩惱?”  

  “說來話長!  

  黃昏,天色未暗,有理沒理,月亮已經爬上來,銀盤似照耀人間。裕進想起在鄧老師處學來的詩詞,他說:“月是故鄉明,千里共嬋娟。”  

  祖琳指正,“這一句不同下一句掛單!  

  “應該怎么說?”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華人總是奢望一些達不到的意境!  

  祖琳干了手上的香檳:“好酒!  

  “謝謝,一個朋友教會我喝這牌子!  

  “女友?”  

  裕進很溫文的答:“不,她從來不屬于我!  

  “美人?”  

  “祖琳,你也很漂亮!  

  這句話說出來,裕進自己吃一驚。能夠這樣理智客觀地講話,可見已經清醒了。是甚么時候發生的事?  

  祖琳聽到贊美,欣然一笑,全盤接受。  

  “你在醫科專修甚么?”  

  “兒童骨胳移植。”  

  裕進想:在他父母心中,這是比丘永婷更理想的媳婦。假使印子有機會升學,她會挑選哪一科來讀?醫科、建筑、法律都太辛苦,美人的青春歲月有限,需好好利用,那么美術、哲學、歷史又過分虛無,計算機、機械、化學……想來想去,竟沒有一科適合她。  

  胡祖琳見他出神,輕輕問:“想甚么?”  

  他笑:“中秋節,吃月餅。”  

  “我們家有蘇州月餅!  

  “家母說我小時候第一個學會的字是餅餅,不是媽媽!  

  祖琳笑,“愛吃是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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