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火竞技-中国知名电竞赛事平台

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加入收藏 - 返回作品目錄
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第七章
作者:亦舒
  過兩日那小孩被帶出來了。程嶺問:“人呢?”

  “在兒童醫院!

  “她有病?我去看看。”

  看到莉莉,不說程嶺根本不認得她。

  那孩子瘦了許多,臉上有癬癩,頭發被剪短,左眼腫起,手臂上有明顯化膿傷口。

  醫生說她患有痢疾與寄生蟲。

  但是小孩神情還鎮定,見到程嶺十分高興。

  程嶺溫柔問她:“你記得我嗎?”

  小莉莉點點頭,“你是那善心的太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程嶺嘆口氣,“以后你就同我一起生活可好?”

  莉莉頷首。

  “治好了病,你就跟我回家!

  “可是,”她問:“我的母親呢?”

  程嶺不知如何回答。

  莉莉輕輕說:“她已經不在人世間了是不是?”

  程嶺點點頭。

  莉莉不語,也不哭,低下了頭承認這是事實。

  連郭海珊都覺得不忍,別轉了頭。

  莉莉稍后問:“太太,以后我該叫你什么?”

  程嶺答:“你叫我媽媽!

  那孩子呼出一口氣,抱住程嶺,頭埋在她懷中,

  “媽媽!

  是,媽媽。

  程嶺發誓會做一個最好的養母,正像她的養母一樣。

  自醫院出來,郭海珊輕輕說她:“那孩子有傳染病!

  程嶺陪笑,“你看我,歡喜得渾忘細菌!

  郭海珊不語,看樣子她的熱忱不是三兩天會得減退。

  程嶺忙碌起來,不但要安置莉莉,且要替弟妹準備房間,整日興奮地打點這個處理那個,黃昏仍與郭仕宏玩撲克,老是輸。

  她嘆氣,“牌聽你的話!

  郭仕宏呵呵笑,他喜歡看到程嶺這樣開心。

  程嶺要到這個時候才胖出來,臉上也有了艷光,因感英語不足,找到老師補習,在不正常的環境里,她盡量過著正常的生活,那種極端的努力感動了郭仕宏。

  莉莉自醫院領回來的時候,前后判若二人,皮膚外傷痊愈,換上新衣服,又有笑容,比一般同齡孩子乖巧,叫媽媽后一動不動坐著。

  郭仕宏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莉莉。”

  “是中國人,總得有中國名字,你姓郭,叫郭念芳好了!

  程嶺很感激郭仕宏,因而笑問:“念芳,芳是誰?”

  郭仕宏也不隱瞞,“芳是郭岱芳,我的表姐,比我大一歲。”

  程嶺笑問:“她人呢,她在此地嗎?”

  郭仕宏說:“不,她十九歲那年已經去世!

  “呵,太不幸了!

  郭仕宏忽然問:“你可聽過辛亥革命?”

  “當然有!

  “郭岱芳是其中一位革命志士!

  程嶺不出聲。

  郭仕宏忽然疲倦了,揚揚手,不愿多說,到樓上休息。

  到晚上他才下來吃飯。

  屋內十分清靜,完全不像有孩子存在,郭仕宏笑說:“那孩子比一只貓還靜!

  程嶺笑。

  “你同她都沒有聲響!

  “妹妹來了就不一樣,妹妹大聲!

  “念芳同你一樣,全無正式出生證明,據醫生斷定,她年約六歲,我會重新替她做有關文件!

  程嶺忽然說:“那位岱芳表姐,同你是青梅竹馬吧!

  郭仕宏答:“是,我愛慕她!

  “她一定是位女中豪杰!

  “結果殺身成仁!惫撕隉o限感慨。

  程嶺說:“真是每個人都有傷心事!

  “你呢,你最傷心是什么?”

  程嶺低聲說:“永遠寄人籬下,養母對我雖好,可是又天不假年,我一直流離失所!

  誰知郭仕宏說:“明天海珊帶你去簽個宇,這幢房子便屬于你,有個自己的窩,就不會有那種流離的壞感覺了!背處X微笑,那天晚上,她拿到三只紅心二,當郭仕宏吆喝說:“一對四一對八”的時候,她不動聲色覆上牌。

  像她那樣環境,輸與贏已經沒多大相干。

  郭仕宏的脾氣也只有程嶺知道。

  一日他召了手下來開會,自上午九時到兩點半還沒散,也沒吩咐拿食物飲料進書房。

  終于阿茜前來報告:“門縫塞了這張條子出來!

  程嶺打開一看;上面潦草地寫著:“請叫他吃飯”,字跡屬于郭海珊。

  程嶺嗤一聲笑。

  她定到書房門前,輕輕叩兩下,推開一條縫子。

  里邊的郭仕宏暴喝一聲:“什么人!”

  程嶺不動聲色,也不進去,在門縫外勸說;“好吃飯了,快三點啦!

  郭仕宏聽得這把聲音,一帖葫,馬上輕化,過半晌,他清清喉嚨,“就來了!

  救了那班又餓又渴又得聽教訓的手足。

  郭仕宏在程嶺處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

  程嶺習慣早起,每朝與女兒在花園剪花插瓶,稍后,莉莉由車夫送到學校去,程嶺總覺得念芳是她的影子。

  這孩子把內心世界隱藏得非常好,獨自在房里玩洋娃娃,好幾個小時無聲無色,程嶺推開房門,她才轉過頭來,滿臉笑容,叫聲媽媽。

  像煞了程嶺幼時,她們都是存心來做人的。

  程霄與程雯抵達溫埠那日,程嶺并沒有去接飛機。

  那日一早,郭仕宏同地說:“今日你陪我到醫院,叫海珊早些來。”

  程嶺稱是。

  過一會他又想起來,“弟妹可是今天來?”

  程嶺笑道:“已安排人去接了!

  郭仕宏唔地一聲。

  他們一個上午都耽在醫院里。

  這是程嶺第一次得知郭仕宏的病情。

  郭海珊低聲道:“你知道了也好,心里有個準備!

  郭仕宏患末期肺癌。

  醫生說:“一年多來壞細胞都結集這幾個地方,不是擴散,也不會痊愈,手術沒有多大作用,病人在將來的日子最好舒泰地度過!

  程嶺抬起頭來,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醫生知道她想問的是什么,輕輕回答:“半年、一年。”

  程嶺低下頭。

  “我們會密切注意他的情況,盡量不叫他痛苦!

  她到病房服侍郭仕宏穿回衣服。

  郭仕宏在她臉上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他邊穿外套邊問:“醫生可是說我活不久了?”

  程嶺淡淡答:“凡人上午都不知道下午的事!

  郭海珊欽佩到五體投地,他愿意跟她學習這一份輕描淡寫。

  回到家,車子還沒駛進車房,就見到一個人影箭似射出來。

  “姐姐,姐姐!”

  程嶺笑著下車,與程雯緊緊擁抱,這程雯,長高了一個頭不止,手大、腳大,身上的毛衣短了一截。

  程雯痛哭起來。

  程嶺只是說:“又笑又哭,多丑。”

  這一下子屋里當場熱鬧起來,阿茜早有先見之明,已到大宅去借來幫工一名。

  郭仕宏并不嫌煩,他獨自坐在一角看程氏姐妹歡聚。

  一個人最要緊自得其樂,看程嶺就知道了,她的弟妹女兒統在此,沒有一人與她有真正血緣關系,可是管它呢,她不知多高興,索性弄假成真,好好享受親情。

  不應計較時何用計較。

  程嶺叫弟妹稱郭仕宏為郭先生。

  程雯把姐姐拉到一角,有話要說。

  程嶺也趁機看仔細妹妹,只見一臉倔強之色,皮膚曬得黝黑,十分健康,頓時放下心來。

  她問:“郭先生是誰,是姐夫嗎?我記得結婚照片里不是他!

  程嶺微笑。

  “還有,那念芳怎么會是你的女兒?”

  聽語氣,她不喜歡她。

  “你是阿姨了,你要愛護她!

  “唏,我不稀罕,看她明明是個西洋人,可見決非親生!

  程嶺笑著提醒她:“我們都不是親生的!

  誰知這句話氣苦了程雯,她大聲哭起來。

  程霄探過頭來,“什么事?”

  “妹妹鬧情緒。”

  那里郭海珊正與程霄細談他的功課與志向,他啊了一聲,繼續話題。

  程嶺走到郭仕宏身邊,坐在一張腳踏上,言若有憾,“吵壞人。”

  郭仕宏笑,“家里許久沒有這樣熱鬧!

  西施輕輕走過來,程嶺將它抱在懷中。

  她把煩惱暫且拋至腦后,命運雖然控制了她,可是她太會得隨遇而安,自得其樂,也就是一名贏家。

  這時她聽得郭仕宏問:“程嶺,你愿意同我結婚嗎?”

  程嶺一怔,“我的離婚批準了嗎?”

  郭仕宏頷首。

  她笑笑,“那,隨得你好了。”

  結婚有保障,婚后他的財產一半自動屬于她。

  程嶺并不貪錢,可是她知道生活中缺錢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

  郭海珊過來說:“程霄絕對是一塊讀書材料,看到這種優秀少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那,這里有的是好學校,如嫌不足,還可以送到美國去!

  那天晚上,程嶺夢見養母。

  程太太滿面笑容,推醒程嶺,“領兒,謝謝你!

  程嶺訝異,程太太一點不顯老,而且那襲縷空花紗旗袍永遠適合潮流。

  “媽媽!彼兴!澳悻F在也是媽媽了!

  程嶺自床上坐起來笑答:“是的。”

  “多得你,領兒,弟妹才有出路!

  程嶺只是笑。

  “有沒有見生母?”

  程嶺搖搖頭。

  養母詫異,“領兒,你心地那么慈,為什么獨獨與你生母計較?”

  程嶺不語。

  “她想見你!

  程嶺抬起頭,養母已經走向門角,她叫:“媽媽,多說幾句,媽媽,媽媽。”

  她自床上躍起,知是夢,猶不甘心,直推開睡房門,找到偏廳,“媽媽!

  天已一亮了。

  以后一段日子,程嶺一早起來親自替大小三個學童準備三文治午餐帶返學校吃,忙進忙出。

  見到郭仕宏只抬頭說聲“呵起來啦”,接著又忙。

  郭仕宏覺得這樣的生活別有風味,冷落了他不要緊,他心甘情愿退到一旁看程嶺嘀咕:“這牛肉夾面包夠營養,阿茜,拿蘋果汁來……”

  他從來沒有結過婚,一直沒享受過家庭溫暖,此番如愿以償。

  日常生活的熱鬧、忙碌、無聊,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有在午夜夢回,他才會想起他的病。

  程雯與程霄報名在私立學校念書。

  一日程嶺送程要到學校,下了車,順便在校門口參觀,合該有事,她聽得三四個黃頭發女孩對程雯指指點點,然后笑,程嶺只聽到“那中國女孩——”五個字,她忽然發作,跑過去質問那些女孩:“你們說什么?”

  程雯拉住姐姐,“沒什么啦,姐姐,隨得她們去啦!

  程嶺臉上罩著嚴霜,對那幾個白種女孩子說:“她同你們一樣,均是加國人,不錯,她來自中國,你來自何處,烏克蘭?”

  那幾個女孩見勢頭不對,一哄而散。

  程嶺猶自罵:“這么小已經這么壞!”

  程雯啼笑皆非,當下不說什么,黃昏即同郭仕宏訴苦。

  郭仕宏一邊微笑,一邊聽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嘀嘀咕咕說些雞毛蒜皮事情,覺得屬于一種享受。

  程雯說:“她們有點怕,又有點厭憎我,此刻集體孤立我。”

  郭仕宏說:“不怕,我同校長說去。”

  “嘩,”程雯把手亂搖,“那我會更慘,我不要特權,讓我做一個普通學生!

  她站起來回房間去。

  走廊里碰見小念芳,她叫她“阿姨!

  程雯忽然說:“我不是你的阿姨,別叫我!

  莉莉小小身型呆住,這時,一只手搭住她的肩,是她母親,“念芳,你去做功課!

  小孩一走開,程嶺便對程雯笑說:“你若愛姐姐,也必須愛姐姐的女兒。”

  程雯說:“她睡在全屋最好的房間里,又得到你最多鐘愛!

  程嶺又笑,“程雯你在別的事上何等大方,從頭到尾,你對我無比友愛,絲毫不當我是養女,直視我為親姐,此刻緣何一反常態?”

  程雯自覺理虧,“我不知道,我一定是妒忌了!

  “更不合理,你應愛屋及烏!

  程雯不愿繼續討論:“我去看程霄學車!钡诺诺抛呦聵侨。

  “喂,喂,”追出去,迎面來的是郭海珊。

  他含笑問:“找我?”

  程嶺只得笑,“來,海珊,我們喝杯咖啡。”

  廚房里兩個工人正在備菜。

  郭海珊說:“地方好像不夠用!

  “不不不,郭先生同我喜歡擠一點!

  他們在書房坐下。

  程嶺問:“我養父還好嗎?”

  “他找到了女朋友,此刻與那位女士同居,他倆在上海已經認識。”

  程嶺點點頭。

  “子女在這里很好,他也總算放心!

  過一會程嶺說:“我想尋訪生母!

  “有名有姓,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只知道她叫方詠音,上次有人見到她在新加坡出現,她好像是個舞女,又做過歌星!

  “我知道了!

  “我愿意見她!

  程嶺喝一口咖啡。

  這時郭海珊說:“對,有一件事!

  程嶺見郭海珊語氣鄭重,抬起頭來。

  “不知你對片打東街一四零一號這個地址有無記憶!

  程嶺一征,那正是卑詩小食店所在,她不動聲色,“那處怎么了?”鼻子已經發酸。

  “那個鋪位被銀行封掉現推出賤賣!

  程嶺又一怔,然后緩緩說:“郭家對此鋪位有興趣嗎?”

  郭海珊搖頭,“我們從不在唐人街發展,郭家的物業多數在市中心!

  “那,為什么有興趣說到它?”

  郭海珊輕輕道:“他說,你或者會有打算!

  他當然是郭仕宏。

  程嶺笑了,“我身邊一個錢都沒有,我一無存款二無信用,我沒有打算!

  “印大現在很不得意!

  程嶺聽到這個名字,感覺上陌生隔膜到極點,仿佛已是前生之事。

  不過她終于說:“是,能幫他是好的!

  “印家有三兄弟,老大最能干,”郭海珊只當程嶺不認得這一家人,“老二上個月在馬來亞一宗礦場意外中受了重傷,老大一直在那邊照顧他,老三趁此機會把鋪位賭輸了,還遭一身毒打,下落不明!

  程嶺默默聆聽。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說:“那鋪位是個極其腌臟的地方。”

  “可是總還可以落腳,人最怕無片瓦遮頭!

  程嶺猶有余怖,打了一個冷顫,“說的是。”

  “你對上海無甚印象了吧!

  “現在又怎么了?”

  “搞大鳴大放運動,叫人把心中不滿意的話全說出來,政府藉此檢討求進步,絕不秋后算帳!

  程嶺微笑,“那么好?我就辦不到,誰講我壞話,被我知道了,必定同此人絕交。”

  “美國人正大肆舉報搜捕共產黨,連卓別靈都避到英國去了!

  程嶺抬起頭,仿佛只有她這間屋內有和平。

  她真沒想到自己會得救,并還把弟妹及小莉莉拉上岸。

  郭海珊忽然十分突然地問了一句話:“你快樂嗎?”

  話一出口,立刻后悔,生怕造次,得罪了程嶺。

  啊可是程嶺并不是驕矜的女子,絲毫不以為件,她側著頭鄭重地想了一想,“我一生追求的,并非快樂,所以得不到快樂,也是應該的,我一直向往生活豐足無憂,現在已經得到,夫復何求!

  這時傭人走過,程嶺叫她添杯咖啡。

  小念芳進來,依偎身旁,“媽媽,給我吸一口!

  “苦澀不好喝,去,叫阿茜給你冰淇淋!币贿吙v容地把杯子趨到她嘴邊,又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郭海珊在一旁微笑,這堪稱是最年輕的慈母。

  念芳的眼睛與頭發始終黃黃,像琉璃那樣顏色,混血兒特征畢露,這孩子,差點踏進鬼門關,僥幸存活,也注定在陰溝里終其一生,可是上天自有安排,叫她遇見程嶺。

  小念芳此刻已渾忘前事,,不過照樣聽話懂事,一雙大眼睛時刻默默注視人與事,絕不多話,討人喜歡。

  性格同程嶺差不多,得些好意,立即回頭,絕不糾纏,絕不貪多。

  女子以這種性格至為可愛,不過郭海珊對程雯也很有好感,她爽直磊落,愛笑愛玩,為全家帶來喜樂。

  至于程霄,那要等圣保祿學校出信褒獎他優異成績,家人才知他功力。

  這男孩與他母親在生時判若二人。

  當下郭海珊說:“我該告辭了!

  程嶺送他到門口,回頭問阿茜:“郭先生呢?”

  “在樓上好些時候了!

  程嶺連忙上樓去,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郭任宏伏在她的小書桌上書寫,看見她,才住了筆。

  她歉意地說:“我竟沒問你需要些什么?”

  “阿茜招呼過我了。”

  程嶺拉起窗簾,“這么暗,看得見嘛!

  亮光透進來,才發覺郭任宏臉容憔悴,老態畢露。

  他皮膚又干皺,襯衫領子顯得寬松,寫了那么久,似乎有點累,程嶺扶他到沙發上坐下。

  他喝口茶,咳嗽兩聲,輕輕說:“你毋須有太多錢!

  程嶺不明白他說些什么,不過她有個好處,她不心急,她專心聆聽。

  郭任宏說下去:“錢多了麻煩,惹人覬覦,而且,根本無用,你又不是有野心要做大生意的人!

  程嶺還是不懂,怎么忽然向她說起錢來。

  “可是,又不能沒有錢,窮人寸步難行,所以我替你準備了一筆款子,放在一個律師處,照顧你以后的生活,那律師是本地人,叫郭嘉福,十分可靠,海珊會介紹你們見面!

  程嶺忽然明白了。

  她寒毛直豎起來,郭仕宏在口述遺囑!

  她一時開不了口。

  郭仕宏側頭,笑了一笑,“真奇怪,一晃眼我竟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還清晰記得當年跟家父到銀行學生意的情況!

  在這時他臉上好像有了光彩,眼睛也年輕起來。

  他同程嶺說:“家人不住與我說親,可是我只喜歡小表姐,你看我,終身不娶,就是為著她,可是她加入了革命黨,一去不返……”

  程嶺不語。

  “算一算,整整半個世紀快過去了,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程嶺你有無想過時間去了何處呢?你那么年輕,你不會擔心這個問題,我有時夢見岱芳,她永遠那么年輕漂亮,她不會老,而我卻已成為衰翁。”

  程嶺聽著,深感凄酸,淚流滿面。

  “有時我也覺得奇怪,有朝一日我倆在另一個國度見面,她怎么辨認我呢?”

  程嶺不知如何回答。

  郭仕宏喃喃自語:“也許,那時不憑肉體相認,也許,我的靈魂不老,她會認得我!

  程嶺把手按在他手上。

  郭仕宏抬起頭,“程嶺你真像岱芳,少年時我心情欠佳,她也喜歡按著我手安慰我。”

  程嶺微微笑。

  “更可惜人不能一直活下去,不過,總得騰出空位給后人吧,前人也是這樣退位讓賢!

  這時阿茜在門外說:“醫生來了!

  “請他進來!

  程嶺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輕輕落淚。

  小念芳不知從何處走來,輕輕拭去她的眼淚,程嶺與她緊緊擁抱。

  稍后,程嶺到律師處簽署了多份文件。

  她要在那個時候,才擁有銀行戶口及支票。

  那日,她向郭海珊要求獨自在市中心逛一逛。

  “我這一年根本沒有觀過光,想看看這世界!

  “我陪你!

  “真的不用,司機接我返家!

  “那么,我去叫程雯出來。”

  “罷喲,她在上課呢!

  郭海珊急了,一抬頭,看到律師行相熟女職員,便說:“呂小姐,你抽得出一兩個小時嗎?”

  那呂小姐知情識趣,“當然可以。”取過手袋,就陪程嶺下樓。

  郭海珊朝她打一個眼色。

  呂小姐會意:“郭太大,我們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貨公司喝茶。”

  程嶺只得接受好意,乘機看一看呂小姐的妝,發覺口紅已經不流行鮮紅,淡色看上去比較自然,眼睛邊沿學古埃及人那樣描一條線,輪廓頓時鮮明起來,還有,裙子比以前短,襯衫也較為貼身,領口結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嶺在心里嚷:我過時了。

  那呂小姐鑒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呂文凱,你想買些什么盡管吩咐!

  程嶺抬起頭,只見蔚藍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這一個天卻勢利地只屬于呂文凱那樣的女孩子。

  程嶺問:“你是大學生嗎?”

  “我去年剛自卑詩大學出來!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覺得外國人有歧視華人嗎?”

  “個別情況啦,倒底與上一個世紀不同,現在華人不是梳豬尾的苦力,”呂文凱微笑,“我們的發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過十來年,華人定可大使拳腳,資本主義講實力!

  “呂小姐在大學念什么科目?”

  “管理科學。”

  程雯將來也可以念這個。

  可憐的程嶺,她不知道呂文凱實際上還要比她大上兩三歲,環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顯得老氣。

  程嶺替弟妹及女兒買了許多新衣。

  輪到她試穿之際,她感慨了,對呂文凱說:“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繃,原來穿衣也講氣質,不能勉強。”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經暗了。

  呂文凱已第二次撥電話向郭海珊報告行蹤。

  程嶺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臺上等她。

  她抬起頭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語,她去了這幾個鐘頭,使他覺得天長地久。

  程嶺進屋脫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錢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只是笑。

  “你說華人是否已經抬頭?”

  郭仕宏想一想,“世紀末吧,世紀末或可與白人爭一席之地!

  程嶺詫異,“還要等那么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視之聲!

  程嶺氣餒。

  “三四十年很快過去,屆時你正當盛年,不過,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虧這時程雯歡呼著進來領取禮物,每拆開一盒就雀躍大笑,使程嶺覺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著的一段日子,空氣十分陰暗結郁,郭仕宏開始親手籌備他的身后事。

  他不但親自挑了照片,而且還一絲不茍地選了照相架子,接著準備壽衣,棺木石碑,聯絡牧師,還有,讓程嶺陪著他去挑選墓地。

  家里兩個少年頗有意見。

  程雯嘀咕:“可憐的姐姐,簡直是只籠中鳥,不見天日,陪著一個日漸衰敗的病人,他又盡要她陪著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說:“那是她的職責!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話,他又說:“她犧牲了自己,作為踏腳板,你我才可以安然過度,我此生都會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淚。

  程霄取過一支牧童笛,問妹妹:“你可記得這首歌?”

  他輕輕吹了幾個音符,程雯聽出是“在那遙遠的地方”——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那個時候,程嶺正與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著一枝式樣古樸印第安土著制的拐杖,已在這個叫昆士蘭的墓園逗留了相當久。

  那天天陰風勁,郭海珊只覺愁云慘霧,十分不自在,側頭看程嶺,她卻輕松自在,一如逛百貨商場,真虧她的,如此盡忠職守,任勞任怨,難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樣的地位。

  郭海珊縮了縮肩膊。

  郭仕宏說:“昆土蘭,即后土之意,皇天后土,很適合中國人概念,這一穴背山面海,十分舒適,永久葬在此地,也是一種福氣。”

  程嶺不語,勁風吹得她衣褲飛舞。

  “就這里好了!

  程嶺對死亡經驗充足,不以為意,當下用筆記本子抄下號碼。

  郭仕宏說:“風大,你上車去等著,我再站一會兒就來!

  程嶺緩緩定到郭海珊身邊去。

  郭海珊有點責怪的意思,“你該勸勸他!

  程嶺詫異地抬起頭,“海珊,何作此言?華人習慣處理一己之身后事,從前鄉下人把棺木放在地下室,每年抬出來油漆一次,我們是一個很豁達的民族!

  郭海珊長嘆。

  “你看,他在默禱,他一定在同他岱芳表姐說,他很快會去與她合會!

  什么都瞞不過程嶺。

  郭海珊心底想:這樣絕頂聰明的女子,假如多讀幾年書,不知會去到什么地步。

  稍后,郭仕宏與他們會合。

  一切都準備妥當,可是隨后大半年中,他的健康卻并無顯著變化。




Copyright © 看言情小說 2024All Rig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
本站收錄小說的是網友上傳!本站的所有社區話題、書庫評論及本站所做之廣告均屬其個人行為,與本站立場無關!
執行時間:0.0407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