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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第二章
作者:亦舒
  當日放學,與同學結伴走出校門,家里車子還沒有來,她們在附近小店

  瀏覽,程嶺買了一角錢花生。

  同學忽然說;“那是誰,為什么朝我們看?”

  抬起頭,發覺對面公路車站旁邊的樹蔭底下站著一個穿大圓裙的女子,

  撐著把花傘,正看著她們。

  程嶺不在意,“她在等車。”

  可是公路車停了又開走,她并沒有上車。

  程嶺又說:“也許號數不對。"  

  程家車子來了,程嶺與程雯一起上車。

  第二天,同樣時間,程嶺自校門出來,自然而然抬頭向對面馬路看去。

  那女子站在那里。

  隔一條馬路都知道是個美女,身型高大豐滿,今日穿白襯衫,紅色旗袍

  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傘,她戴著太陽眼鏡。

  程嶺看了她一眼,隨即照顧程雯上車。

  “那是誰?”程雯問。

  “不知道,今日課室有什么事發生?”

  “周永發叫我上海妹!

  程嶺莞爾,“下次同他說,大家都是中國人,不要彼此歧視!

  “什么叫歧視?”

  “那周永發亂給你綽號就是歧視你!

  “好,我就那樣同他講!

  一連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對街等她們放學。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經肯定她要找的是誰,一見程嶺,便自對面走過

  來。

  程嶺同妹妹說;“你先上車。”

  程雯萬分不愿意,上了車,仍把頭探出車外,看有什么新聞。

  那個女子摘下墨鏡,看著程嶺,“你是程嶺兒?我想與你說幾句話。

  那女子有一張雪白的鵝蛋臉,眉毛畫得斜飛出去,嘴唇上是鮮紅的胭脂,

  端的十分艷麗。

  這時,連車夫老邱都轉過頭來看。

  程嶺木無表情。

  “程嶺兒,我是你母親,我叫方詠音。”

  程嶺冷冷答:“我媽媽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記得你。”

  “程嶺,我嫁了美國人,即將去美國。”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帶著一起走,程乃生夫婦對你再好,與你并無血緣關系,我

  是你生母!

  程嶺雙目看著別處,“我不會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嶺,我們可以從頭培養感情,你可以恢復本來的姓名,你原來叫劉

  嘉銘。"

  “不,”程嶺很平靜,“我叫程嶺,我沒有第二個名字!

  “程嶺,我們要去紐約,你會喜歡那里,過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讓我

  們從頭開始!

  程嶺忽然笑了,“你說得真輕松。”

  那女子沉默下來,打開手袋,取出一張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轉意,

  打電話給我!

  程嶺并沒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進程嶺校服袋里,忽然哭了,連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轉身

  跑回對面馬路。

  程嶺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車,吩咐老邱

  駛回家去。

  程雯追問:“是那個舞女嗎?”

  “我才不理她是誰!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問:“你不會離開我們吧,我有三條算術不會做!

  “不會,你放心,我不會離開程家。”

  程嶺淚流滿面。

  那一個晚上,程太太與程嶺在露臺上談天。

  程太太已經淋過浴,脖子上灑著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

  在吃青橄欖。

  “你見過生母了?”

  程嶺點點頭。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說起來,還是我的中學同學,遇上一

  個不應該嫁的人,懷著孩子無法撫養,只得交給我們,她只身到香港來,

  做到這樣,已不容易,你使她很傷心。”

  程嶺低下頭。

  “她現在的丈夫對她不錯,在此地工作合約完畢,要回美國去,她不

  舍得你,這一去,也許以后都不能見面了!

  程嶺不發一言。

  “你生母叫方詠音,人家說她是個舞女,那是不對的,她的確在鳳鳴

  舞廳工作,不過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嶺握緊雙手。

  “嶺兒,你愛留下,我們都很歡迎,只不過,將來你大了,就會明白

  人有許多苦衷,不是說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嶺的嘴唇動了一動。

  “像我,明知你們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嗎,不能夠,

  我不想念她嗎,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頭家,我是你們的媽媽,我

  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來,我需三思。”程太太雙眼潤濕。

  程嶺側然,“媽媽!

  "詠音那時抱著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么能怪

  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嘆口氣。

  半晌她說:“去睡吧。"

  那~日之后,程嶺又足足過了一年好日子。

  那個叫方詠音的女子不再來騷擾她,功課又跟上去廠,程氏夫婦依

  舊疼愛她,唯一壞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級,而那也沒有什么大不了。

  程嶺與同班同學不大相處得來,她比較高,也比她們大了一歲多。

  但是老師喜歡這個漂亮用功靜默的好學生。

  一日上音樂課,修女用鋼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這是中國民

  謠,你們之間,有誰會唱嗎!

  隔了一會兒,程嶺才羞怯的舉起手。

  “馬利,請你出來唱給同學聽。”

  程嶺漲紅了臉,終于鼓起勇氣,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國語輕輕地唱

  出歌詞:“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們走過她的帳房,都要回

  頭留戀地張望——”

  程嶺在上海靈糧堂小學學會唱這首歌。

  這首歌使她想起當年小息時喝豆漿當點心的情形。

  她溫柔清脆的聲音叫修女鼓掌,同學們露出欽佩艷羨的神色來。

  程嶺覺得她不是不快樂的。

  程家同外國人一樣過圣誕,程乃生帶著孩子們看電影吃大菜買禮物。

  電影叫白色圣誕,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雞,味

  道極像鞋底,末了程嶺的圣誕禮物比別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數。

  “嶺兒,這是你生母自美國寄回來給你的,”

  程嶺捧著盒子回房,也不拆開,待假期結束,她特地跑到郵局說:

  “無此人,請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兒當禮物那樣送人,后來又送禮物給這個送了出去的女

  兒……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么把戲。

  天氣暖了,阿笑說:“來,我們去買春季大馬票."

  小店把馬票用夾子夾在高處,迎風飄揚,票上號碼對中了,會得發

  財,可以一本本買,也可以一張張買,阿笑從來沒中過。

  “來,’’她說:“大小姐你來替我抽一張,”

  程嶺叫弟弟去高處取,看著阿笑鄭重地把馬票放入小錢包內。

  她眉開眼笑他說;“中了獎,叫你們媽媽另外找傭人。”

  程霄還不明白,“為什么?”

  “啐,發了財,還不走,還服侍你們?”

  她沒有中獎,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廚房后邊一向房間內,小小地方,倒也整潔,她房內有一

  只無線電,叫麗的呼聲,天天用粵語廣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聲音

  調小些”,她說唱起廣東戲來那簡直是厲的呼聲。

  阿笑喜歡在熨衣裳時收聽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擱一只銅噴壺,

  程霄時常偷來噴程雯.  

  有時程嶺與程雯鉆在阿笑房內看她積聚的電影說明書:每部電影均

  在戲院免費派發一張說明書,講述劇情,還附著演員表,什么人演什么

  角色,這其實是程嶺最先接觸到的短篇小說。

  他們三人當中,以程雯的粵語說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著房間

  聽那些羅,呢,  啦,同廣東小孩一式一樣,有誰打電話來,程太太總叫程雯去講。

  他們家隨即置了電冰箱,程霄一天起碼開它百來回,并且問:“冰

  箱里那盞小燈,門關上之后,是否仍然亮著?”

  程乃生一直沒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問母親;“爸爸的職業是什么?

  學校作文,題目是'我父親的職業’!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經理!

  程雯氣餒,“那是什么呢,消防員、清道夫才偉大呢,要不,就是

  醫生。教師!

  這回子連程嶺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愛,她很兇,很倔,但是聰明好學,發起脾氣來只有程

  嶺可勸得她熄火,姐妹倆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時總問:“姐姐呢,姐

  姐有沒有?”明知不是親生,可是一樣親愛,南來這一年多,高了十多

  公分不止,會得挑衣服,挑發式,意見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靂,事先并無先兆,程家垮了下來。

  大人不說,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嶺首先發覺。

  先是阿笑的臉色開始孤寡,她同車夫老邱說:“莫是投機生意倒了

  吧,欠了我兩個月的糧了!

  老邱勸道;“一定會發放的,東家不是那樣的人!

  “你認識張家的阿賢吧,半年沒發薪水,還得白做."

  “為什么不走呢?”

  “走了連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駭笑之后是一陣嘆息:“上海人做生意太愛投機取巧,風險至

  巨。”

  程嶺聽了,一顆心直沉下去。

  她細心留意一下,發覺程乃生最近總是醉醺醺回來,還有,程太太

  時時無故哭泣。

  晚上,程嶺看到一輪明月,風還是這個風,山還是這座山,可是程

  嶺知道,家境已經變了,一有變遷,地位脆弱的她總是首當其沖,遭受

  損失。

  再過一個月,連程雯都發覺了,“媽媽為什么哭?昨晚同爸爸吵架

  摔東西!

  程嶺握著妹妹的手不出聲。

  程雯放下手中的兒童樂園。

  程嶺搭訕地問;“今期有什么好故事?”

  “有,人魚公主!

  “說給我聽!

  程雯一刻忘記了父母吵架之事,講起故事來。

  星期一,老師請程嶺下課后到校長室去。

  校長是老修女,平時十分嚴厲,從沒見過她笑,程嶺坐在她面前,

  動都不敢動。

  “你是程馬利,三年級的程薇薇恩是你妹妹?”

  “是!

  “你倆兩個月未文學費!

  “是!

  “有什么困難?”

  程嶺羞愧地低下頭不作聲。

  校長說:“叫家長來見一見我好嗎?”

  “是。”

  “回去上課吧.  ”

  那日,姐妹倆在校門口等了一小時,不見車子來接,程嶺心中有數,

  問妹妹說:“我們去乘電車!

  程雯狐疑問:“為什么?”

  “電車叮叮叮多好玩,老邱一定是生病了,我們自己回家。”

  到了家,程太太若若無其事迎出來,"我剛想去接你們,你們倒是回

  來了.”

  程雯問:“媽媽,老邱呢?”

  “把他辭掉了",”程太太不露聲色,“你們大了,用不著他,以后

  爸爸送弟弟上學,放學他自己回來,你們也是,還有,我們要搬家了,

  那處比較方便。”

  說罷嘆口氣,別轉了面孔。

  程嶺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廚房。"  

  程嶺總算暫時放下  一顆心,她知道養母完全不識家務。

  搬家時才發覺一家五口有那么多雜物。

  程太太的舊皮鞋手袋,程先生看過的外國雜志,弟弟的鐵皮上發條

  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腳洋娃娃……統統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還給房東,搬到新家一看,只得兩間房間,三個孩子得擠在一

  起睡,那條街  ,叫清風街,他們住樓下一個單位,窗外有小販經過叫賣。

  搬家那日落雨,不見程先生綜跡。

  程霄問:“爸爸呢?  ”

  程太太苦澀答:“爸爸到臺北避鋒頭去了!

  “他幾時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與程雯頓時靜了下來,爸爸竟沒有向他們道別。

  阿笑鐵青著臉問要買菜錢,程太太脫口說:“你先墊著。"  

  阿笑沖口而出:“打工還要墊錢給主人家買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

  個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頭,微張著嘴,手足無措,好出身的她從沒愁過錢,

  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立刻被擊沉,無助一如幼兒。

  這時,程嶺站出來,擋在養母面前,“你發什么急,我家會欠你幾十

  塊錢?去干活!怎么可以對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嶺喝退。

  程太太過半刻才說:“我有點首飾,已托朋友去變賣……”

  那朋友傍晚來了,程太太松口氣,接過鈔票,臉上略有猶疑。

  朋友人極好,尷尬地解釋:“急賣,只得這么多!

  程嶺記得養母有一只藍寶石戒指,那藍色同太陽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樣

  美,程太太時常戴起它舉起手欣賞,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來。

  此刻想必已經把它賣掉。

  程嶺低下頭。

  程太太把薪水數給阿笑。

  程嶺下了決心說:“媽媽,把紐約的地址給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費來!

  程太太說:“嶺兒,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嶺卻答:“我走不開,我要照顧弟妹。”

  那天晚上,她寫了一封信給生母方詠音。

  校長再傳程嶺時有點生氣,“你們搬了家為什么不通知學校?”手上

  拿著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嶺鞠一個躬,“妹妹的學費即將繳付,我退學了!

  “程嶺,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長來商議一下?學校設有獎

  學金,你成績上乘,不難申請!

  程嶺不語。

  校長無奈,“可是家境有困難?”

  程嶺點頭。

  “學校并非唯利是圖,請家長來一次,我們商量個辦法!

  程嶺抬起頭來,“不,校長,我已經想清楚,我決定輟學!

  “我不明白!

  "我要幫著打理家務!

  “多么可惜!

  程嶺微笑,“的確是,校長!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學!

  程嶺只讀到初中二,再過一個月,阿笑辭工不做,她就擔起了家務。

  清風街過去一點點就是春秧街,那是一個菜市場,貨物齊全,十分方

  便,程嶺每日把弟妹送上學之后就去買萊,回來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飯……鄰家十分艷羨,曾對程太大說:“你家的住年妹

  真好!

  程太太身體總不安,不是受了風寒,就是宿醉未醒,聽了鄰居太太這

  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隨后與程嶺開家庭會議。

  “你回學校去,家務由我來。”

  程嶺笑了,“爐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還有,燈帶燒短了要常換,

  由我來做最好不過。”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兒做傭人。”

  “傭人也是人,不過窮一點!

  “你的功課——”

  “不要緊啦,將來再算,八十歲也可以重返校園."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嶺扶她進房休息。

  那天下午,開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嶺收到的,是她

  寄給生母的信,信封上蓋著當地郵局印章,“無此人”。

  退回來了。

  方詠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與程嶺通信,也無法找

  得到她,因為程家也搬了。

  母女從此失散。

  程嶺呆了~會兒,手頭上工夫實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門選購菜式

  去。

  當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學來找她。

  程雯取過小凳子坐姐姐身邊。

  程嶺勸說:“把校服換下,明日還可穿,體育跑鞋要洗了沒有?"  

  程雯說:“同學都想念你!

  程嶺問:“弟弟的喉嚨如何?”

  “不痛了,你別擔心他,他什么事都沒有,從前是詐病躲懶,現在知道

  勢頭不對,他才不敢生病!

  “來,幫我絞被單!

  姐妹倆一人一頭扯住被單,分頭用力絞。

  程嶺說:“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臟又得重洗!

  程雯問:“姐姐,有沒有洗衣裳機器?”

  “美國好像有!

  “那時你真應去美國,”

  “我走了誰煮飯給你吃!

  “姐姐我將來必定要報答你!

  程嶺笑。

  “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發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讀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換衣服,我幫你洗頭。”

  “媽媽呢?”

  “不舒服,躺著呢,”

  程雯說:“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門,銷聲匿跡,全避著程家,當他們發

  豬瘟。

  那些往日眉開眼笑的朱太太。張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蹤。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個月。

  這六個月對程嶺來說,好比六年那么長。

  三個孩子都長得又高又壯,衣服鞋襪統統不夠穿,繃在身上,不

  甚雅觀,又不敢問媽媽要錢,明知媽媽荷包干癟。

  一日程霄把鞋子給母親看,囁嚅說:“實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們明天出去買!

  程嶺不語。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條金項鏈都不見了。

  第二天,他們一家乘電車到上環的利源東街買成衣。

  弟妹們不懂事,居然還十分雀躍,程太太臉色黯澹,自惠羅公司降

  格到此地,已是再世為人。

  程嶺安慰養母,“爸爸一回來,我們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嶺的手,“這些日子沒有你,不知怎么辦好。”

  程嶺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雞飯店吃便宜羅宋大菜,弟妹有許多時間沒上過館子,

  高興得不得了。

  要過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訊全無。

  付不出電費,電燈公司派人來剪了線,程雯不能做功課,哭了出來。

  過兩日,程太太把兩件凱斯咪大衣賣掉,這才又接上了電源。

  程嶺自那時開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艱難。

  一個晚上,她同程太太說:“我媽媽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詠音不是舞女!

  程嶺嘆息。

  程太太說:“嶺兒,看你的一雙手,又粗又紅。”

  “不相干,對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慘笑,“嶺兒,山窮水盡了,又欠下房租,就要來趕我們走

  了!

  程嶺呆木地看著養母。

  程太太苦惱地哭泣。

  她雪白的臉龐已經又黃又枯,雙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經撐

  不下去了。

  程嶺握住她的手,“不怕,媽媽,我有力氣,我不怕!。

  一整夜,程嶺都聽見程太太在低聲飲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門,程嶺驚醒,看到程太太渾身顫抖,縮

  在一角。

  "  來趕我們走了,他們來趕人了。”

  程嶺覺得養母快要被逼瘋,“不怕,我去開門!

  一眼瞥見弟妹摟作一團瑟縮不已。

  程嶺冷靜地拉開門。

  門外是一個熟悉的身形,程嶺只覺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來:“爸爸!”

  程太太癱瘓在地,號淘大哭。

  程乃生回來了。

  程嶺連忙打發弟妹上學。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嶺瞪他一眼,“放你個頭。"  

  程嶺捧出一杯茶給程先生。

  只見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卻上佳。

  “嶺兒,你坐下。”

  程嶺坐在程氏夫婦對面。

  “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程嶺不語,盼養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學校去。

  “有幾個朋友愿意幫我,我下個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勢不能回復到

  從前模樣,我會幫弟妹轉到官立學校去讀書,至于你,嶺兒,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來。

  程先生又說:“媽媽身體有毛病——”

  “我服恃媽媽痊愈再說!

  “那可能會耽擱你的學業!

  程嶺斷然說:“不要緊。”

  父親已經回來,什么都可以忍耐。

  萬幸程太太不必到公立醫院輪診,程乃生服務的公司有保健制度,收

  費很低。

  診斷結果,程太太患有乳癌,必須盡快做手術。

  這是程嶺第一次聽到癌這個癥候。

  見程先生臉色凄慘,知道病情非同小可。

  她盡量瞞著弟妹,陪程太太來回診所,時間不夠用,往往深夜還在替

  弟妹熨校服。

  程雯一晚悄悄在她身后出現,“姐姐,讓我試試,我會。"  

  “好,你來做!

  程雯拿起熨斗,忽然落下淚來,“姐姐,媽媽可是要死了?”

  “胡說!

  “我聽人說癌癥無藥可醫!

  “什么人胡鬧!"  

  可是姐妹摟作一團,悄悄痛哭。

  程先生早出晚歸,很多時候~句話也沒有,很少帶孩子們去看戲吃飯,

  可是自他返家后日常開銷有了著落,程嶺當家頭頭是道。

  星期天,她付程雯四毛錢去附近都城戲院看早場動畫影片,與程霄擠

  在一張座位上,享受一小時。

  程雯最喜歡大力水手勇救美人故事,那使她暫時忘卻母親的病情,對

  著銀幕鼓掌歡笑。

  這孩子從此沉迷電影,成為標準影迷。

  程嶺問程雯:“你與弟弟適應官立學校嗎?”

  “官小老師也很好,”程雯有點困惑,“只是不知怎地,最近程霄功

  課比我的分數更高。"  

  程嶺馬上說:“你看太多的電影畫報!

  程雯連忙合上面前的國際電影。

  話是這樣說,可是程嶺買菜時經過舊日書攤,總忍不住替妹妹挑過期

  的國際電影,揀新凈的才買,兩角一本,妹妹看見,往往開心半日。

  一日程先生對程嶺說:“我此刻與朋友合做塑膠生意,他出錢我出力,

  倘若成功,家境可望起色。"  

  程嶺出力地點頭。

  程先生接著黯然取出一封信,“上海來的消息,大舅舅是地主身份,

  已陷牢獄,此事莫叫你母親弟妹知曉."

  程嶺一驚,出了身冷汗。

  慈祥的外婆怎么辦?

  外公早逝,外婆長居大舅舅家,程太太時常返娘家打牌聊天,總是取

  巧地說:“我們去外婆家”,其實外婆又不賺錢,如何維持一個家,那分

  明是程太太兄嫂之家,可是精伶的她偏不給嫂子這個面子,她只當是回娘

  家。

  那和善的老人有一張長面孔,信佛,對程嶺,一如親外孫般。

  程嶺低下頭,不敢再想下去。

  程太太終于進醫院做手術。

  程嶺寸步不離地服侍她,醫院大房放滿了病床,天氣熱,程嶺揮著汗

  乘公路車,到了站還需步行一大段路,趕到已經一頭汗,探病有規定時間,

  不能錯過。

  程太太與其他病人~樣輾轉呻吟,她痛得精神恍餾,已呈半昏迷,程

  嶺用濕毛巾替她拭汗。

  鄰床一位女士問:“是你媽媽?”

  程嶺頷首。

  “你不用上學?”

  程嶺不語。

  那位女士贊道:“你很孝順!

  程嶺細心喂養母喝橘子汁。

  程太太不久出院返家,傷口太大,影響到手臂也不能活動自如,需回

  醫院做物理治療,程太太害怕,有一次扯裂傷口,一身血,以后更不愿出

  門。

  程嶺怕她一條手臂從此殘廢,不住勸說,程太太堅持不肯復診。

  程太太一無比一天弱,手術并無使她好轉。

  一日深夜,程嶺聽見響聲,立刻驚醒,見養母打翻了茶杯,她連忙扶

  起她,給她喝水。

  在微弱的燈光下,程太太對著程嶺嫣然一笑,像是恢復到她無憂無慮

  少奶奶時期,她輕輕說:“唉呀,嶺兒,你在真好,我做了一個惡夢!

  程嶺驚怖,渾身寒毛豎起,只是不動聲色,“媽媽,你累了,睡吧!

  “嶺兒,”程太太握著女兒的手,“嚇死人了,夢里你爸爸炒金子全

  軍覆沒,我們家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哎呦,幸虧只是一個夢,嶺兒,明

  早我們到外婆家去玩,先打電話去,叫大舅舅派三輪車來接。"  

  “是,媽媽,你先休息!

  程太太呼出一口氣,含笑閉上眼睛。

  程嶺一直握著她的手到天亮,程太太再也沒有醒來,程乃生急忙召救

  護車將妻子送到醫院,又再過了五天,她才去世。

  程雯與程霄都沒哭,只是呆呆站著。

  程乃生精疲力盡,眼淚早已流干,只是喃喃對程嶺說:“原本帶來的

  錢已夠一輩子用,是我不好,累得她擔驚受怕,又叫孩子們吃苦!币蛔

  錯,滿盤皆落索。

  她受了許多腌臟氣;肉體又受極大創傷痛苦才去世,程嶺非常替這個

  美麗善良的養母不值。

  程嶺發覺原來一個人,一生中只需作出一個錯誤抉擇,一生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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