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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之全蝕 第四章
作者:亦舒
  我一意孤行,取過厚毛衣,替董言聲加身上,再圍上披中,戴上手套帽子。  

  她臃腫如小孩子,只露出一塊面孔。  

  我挽著她手帶她走下樓階。  

  我不知道她有無感覺,我自己先興奮起來。  

  我與言聲一直在石階上走下去,她的腳步很穩,亦步亦趨,并沒有露出不健康的樣子。  

  微雨中的空氣很潤濕清新,我拖著她的手。  

  “春天到的時候,你會不會痊愈?”我問。  

  她的眼睛看著遠處。  

  “努力一點,言聲,努力一點!蔽业吐曊f。  

  當然我得不到答案。  

  “星路!”  

  有人叫我。  

  我轉頭,一輛車子停在空地上,下來的是奚定華。  

  “你在這里,我終于找到你。”她笑著走過來。  

  當她看見我身邊的言聲時,定華笑不出來了。  

  她很訝異的看著言聲,言聲自然自顧自看著山下的海與霧。  

  “原來如此!倍ㄈA悻悻的說,“雨中散步,情調十足!  

  我問:“你怎么會找了來?”  

  “還不介紹我認識?”她答非所問。  

  我悲哀的說:“不能介紹。”  

  定華冷笑一聲,“我不知道你說什么!  

  “她是我的病人,”我低聲說,“她仿佛是,又仿佛不是活在這個世界上!  

  定華為之動容!鞍,她便是那位董小姐。”  

  “是的,定華!蔽一卮稹  

  我把言聲緊緊拉著,不舍得放開她,即使是一剎那。  

  “啊!倍ㄈA又再低呼一聲。  

  我輕輕撥開言聲的頭發,當她如一個嬰兒,讓定華看清楚她的臉容。  

  “她長得美吧!蔽逸p輕說。  

  “這是我所見過,最好看的五官!倍ㄈA嘆道。  

  我把言聲頭發輕輕放下,任她依偎在我身邊。  

  “一點知覺也沒有?”定華問。  

  “是的,你說過你希望無知無覺,快樂似白癡,定華,現在是機會,你定睛看個清楚!蔽覠o限無奈。  

  “多么可惜!倍ㄈA吃驚的說。  

  “你能不振奮做人?”我趁機瞪她一眼。  

  定華無語。  

  我們三人緩緩散步。  

  我間:“怎么會找到這里來?”  

  “我有要緊事同你說!  

  “說!  

  “你似無限不耐煩似的!倍ㄈA訝異。  

  我不出聲,也許在言聲面前我再也不能忍受無病呻吟。  

  “阿貝孔向我求婚。”  

  “跟著他去猶大國吧。”  

  “他是美籍!  

  “美元強勁,何必考慮!  

  “星路,我跟你說正經!  

  “我愛莫能助,這種事確也幫不了你,你目己想清楚吧!  

  “我想得頭痛。”  

  我本想說:如果必須想那么久,那還是安全點不結婚好。  

  定華說:“如果求婚的是你,星路,那我就不用想了!  

  我轉頭看她,她的神色疲倦,眼睛都仿佛抬不起來。  

  我禁不住起了憐香惜玉之心,“定華,卿本佳人,為何好強?”  

  她雙手插在口袋中,不出聲。  

  “這些年來,我們情同手足,忽然結婚,多么滑稽!  

  “多年來我都在找一個敬佩的、仰慕的、可倚賴的、為我好、事事以我為先、忠誠、耐心的人……”  

  我接上去,“結果你找到了!  

  定華訝異地說:“不,我沒有找到!  

  “怎么沒有,”我提醒她,“那個人是你自己。經過多年的努力,你終于符合你自己的標準!  

  定華非常震驚,站住不動。  

  我說:“你回去仔細想想,別太倉促做出任何決定!  

  定華有無限苦處說不出口,也對牢海景發呆。  

  我身邊有兩個木美人。  

  過一會兒定華說:“所有的事,我會自己考慮定當,像以往一樣!  

  她轉頭走開。  

  作為自幼相知的朋友,我并不能幫她什么。  

  我同言聲說:“你看做人多寂寞,天長地久,一個人所有的不外是他自己!  

  言聲不響。  

  “我們回去吧!蔽艺f。  

  定華的小車子正沿著小路轉下去。似紅紅的一只甲蟲。  

  這時董太太正急急跑下來,看到女兒,才松下一口氣。  

  我把言聲交到她的手中。  

  做一個無知無黨的小孩子真是最佳逃避方法,她的父母可以為她解決衣食住行這些大問題,醫生護士照顧她的健康,她還用擔心什么。  

  灰色一點,有時也覺得言聲永遠生活在黑暗世界里并非太壞的事。  

  那一個下午我很沉默。  

  我離開言聲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雨也下得十分急,到宿舍我倒出一小杯雪萊酒暖暖身子,開了所有的燈,取出看了一半的書,預備集中火力沉醉在小世界中。  

  電話響。  

  應該有兩具電話,紅色由醫院打來,綠色供私人用。那么我可以有權永遠不聽綠色電話。  

  我一拿起話筒,就聽見定華顫抖的聲音。  

  “定華,你還沒有平靜下來?”我放柔聲音。  

  “我——”她忽老大哭起來,失去控制。  

  我立刻放下書,“定華,我立刻來看你!  

  “不,不用!  

  “你還行嗎?你怎么了?”  

  “我思前想后,悲從中來!  

  “你不必想大多,況且,有什么悲?大不了升職之前被人輕微陷害過一兩次,我馬上來看你!  

  “不!”  

  “為什么不?我弄不懂!  

  “我的頭發待洗,我的眼睛很腫,星路,我不想見你!  

  我松一口氣,她仍然這么愛美,由此可知我不必過慮。  

  “那么你快快睡覺。”  

  “我想多與你談談!  

  “定華,我很慚愧,除了陪你吃頓飯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可以的,你不愿意!彼挠囊宦晣@息。  

  “定華,你不是真的要我娶你吧?”我笑,“我們從來沒有戀愛過,你的雙目,只為事業放光,此刻略有不如意,便希望與我拉攏天窗,太不公平,我記得你自小如此。中三讓蝦蟆仔考了第一,你就氣得要嫁人,下學期把寶座搶回來,又忘記這件事,我已經上過你當!  

  她噗哧一聲笑出來。  

  好了好了。  

  她隔一會兒酸溜溜地說:“可惜你的記性對每個人都那么好!  

  又來了。  

  “二十年前的事你都記得,難怪王太澄與朱雯都對你死心塌地!  

  喲,太澄,該死,我答應跟她聯絡,怎么忘了?  

  “你既不肯同我們結婚,又對我們這么體貼,為的是什么?”  

  “所以說你是商業社會最巔峰的產品。定華,你有沒有聽過這世上有朋友這回事?”  

  “如果你娶王太澄,我們之間的友誼就報銷了。”  

  我只好干笑。  

  “你有沒有見過她那些狗啃似的畫?還譽滿香江呢,不看那些畫評,真不相信有那么多人肯為一頓飯埋沒良心!  

  “湊熱鬧而已,大家好玩。”  

  “那些恐怖的畫,她以為把顏料擠在一張畫布上就是畫,就差沒與畢氏拜把子!  

  我待她發泄完畢,“你為什么不告訴她?”  

  “告訴誰?”她吃驚。  

  “告訴太澄呀!  

  “什么?對她說老實話?讓她把我的眼珠于挖出來?我才不會那么笨,況且她太過自信,早已中毒,深信是天才,何必去掃她的興,她又不靠那個吃飯,不過白相白相,這也是她惟一的樂趣!  

  定華對太澄還是很仁慈,我也是這么想,所以一直沒有對太澄的小嗜好發表真實意見。  

  “時間不早,該休息了!蔽蚁氤樯。  

  “星路,今天我看見的病人,還有沒有得救?”  

  我沉默,說到我心事上頭去了。  

  “嗯?”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定華感喟,“請你看治也不過是略盡人事?”  

  “是。”這也是事實。  

  “醫生不好做吧。”她輕笑。  

  “是!  

  “你悶壞了?”定華反而倒過頭來安慰我。  

  “定華,不必理我,我希望你不但健康,而且快樂!  

  “星路,你的病人,未必不快樂呢!  

  “這樣說太殘忍了。”  

  她默認。  

  “再見!  

  “星路,我們是相愛的!  

  我笑著掛電話。  

  我們當然相愛,二十年感情的投資,非同小可。  

  才放下話筒一分鐘,立刻又響。  

  我發覺話筒是溫暖的,拿在手中太久了。  

  “電話得不到休息是會炸開來的!蹦沁吚淅涞卣f。  

  是太澄。  

  人永遠是這樣的,人家做同樣的事會得引起絕對不良效果,他做就不會,斷然不會,說不定還造福社會。  

  我忍不住笑起來。  

  “很好笑嗎?”  

  “你讀完那些情書沒有?”我間她。  

  “咄!”  

  “是畢加索寫給瑪莉蒂列茲的情信,令你向往?”  

  她說:“有人寫這樣的信給我,欲火焚身也是值得的。”。  

  火燒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就不這么想了。  

  但此刻即使說破嘴皮,她仍然不會相信。  

  “其實你的偶像是個普通人,如果他不是那么出名,那么有才華,·以及那么有錢,你就會覺得那些情信肉麻不堪!。  

  “這是不對的,所以說你是一個俗人!彼粣偂  

  我打一個呵欠。  

  “與我說話就瞌睡!庇謥硪患祭浼  

  周旋在一個紅顏知己之間,并不如一般人想象中那么愉快。  

  “他這樣寫:‘在我狗般的生涯中,能夠與你吃飯;是惟一的樂趣!  

  鬼才相信這是他惟一的樂趣!藝術家總是夸張,一點點挫折說得苦海無邊,太澄也就是這一號人物。  

  “文才是好的!  

  “‘狗般地生涯’……”太澄擊節贊賞,“唉,有時我想,狗還比我們強呢!  

  “大澄,你這樣說就太不公平!  

  定華要做白癡,太澄要做狗。都是天之驕子,一味呻吟,唉,這群人到底是怎么搞的。  

  睡在療養院中的言聲不會這樣抱怨,我長長嘆息一聲。  

  “你又有什么煩惱?”她問我。  

  “太澄,”我說,“我想休息!  

  “饒你這一次!彼猹q未足地掛斷電話。  

  我的媽,累得我!  

  終于再取出我的寶書《天龍八部》,但雙眼已經睜不開來,屎。一切寶貴的私家時間就讓這些女人糟蹋得淋漓盡致涓滴不剩。  

  可是這二十年來,我居然一貫容忍地與她們維持這樣的關系,不可謂不是異數。  

  我睡了。  

  做一個極奇怪的夢,要搬到一所新房子去,把地方全部打通作為一問大房。莫名其妙,居然把它裝修成淺紫色,可是你別說,淺紫的細花墻紙配乳白天花板不知多美,我開心得很,在空屋中打轉。  

  鬧鐘又把我叫醒,前生我與它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還清清楚楚記得夢由新屋那個間隔起,大床放在大書桌旁邊,一列衣柜,音響設備前有兩座位沙發,地毯是藍灰色的,小小的露臺上養著白鴿,晾著我心愛的威也納襯衫。  

  這么清晰的夢境真是少有。  

  我依依不舍地掀開被子起床。  

  我不夠時間刮胡子,只好用電須刨一邊走一邊操作。  

  到了醫院每個人用特殊的眼光看住我,仿佛我面孔上開了花。  

  發生什么事?  

  我對牢鏡子,仔仔細細地看自家的面孔,只見皮色紅潤,雙目明亮,沒有什么不妥。  

  我略略安心,進人休息室。  

  鄭醫生看到我,“早!彼f。  

  “早!  

  “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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