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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心俱樂部 第八章
作者:亦舒
  庭風托妹妹變賣產業。

  諾芹這樣忠告:“回來有個歇腳處也好,何用急急出售,放著做租屋亦不錯,反正不等錢用,將來滌滌回來工作,可有地方住。”

  庭風答:“守著不放,如何謀利?”

  諾芹說:“可以,看樣子,我亦不會發財!

  “最近你靜好多,工作上可有荊棘?”

  “我又不是歌星明星!

  “是嗎,我一向以為你是會寫字的明星!

  也只有姐姐敢這樣嘲弄她。

  “一聽你聲音就知道李中孚已成過去!

  “猜得不錯!

  “三十年后你一定后悔!

  岑諾芹微微笑,“可是,現在是現在!

  寫到天亮,伏在桌子上盹著。

  電話鈐響,把她驚醒。

  “芹芹,有無把你吵醒?”

  咦,是姐夫高計梁。

  “已醒,不要緊,有什么事?”

  “我回來了!

  諾芹的心一沉,那豈不是成了四處流竄的游民了。國

  可是他跟著說:“手頭略松,想還錢給你!

  “呵,不急。”

  “順便來搜購一些東方文物回去做店堂擺設,芹芹,可否賞面出來喝茶?”

  諾芹松口氣,“何用客氣?”

  “我們住在翡翠酒店!彼f出地址。

  諾芹從來沒聽說過有這樣一間酒店,她找上去,在附屬的小小咖啡室等他。

  這種酒店是東南亞旅行團員落腳之處,高計梁現在居然住了進來。

  他還沒有翻身。

  唉,東山冉起,拗腰重上,談何容易。

  有人叫她。

  她一抬眼,呆住,是他,是高君不錯,但體積大了一半不止,現在他是個胖子,紅光滿面,不是曬得太厲害,就是啤灑喝得太多,在街上碰見,真會不認得。

  外型方面,女性保養得較好,占優勢。

  諾芹微笑。

  這才發覺,高君身后還跟著一個人。

  呵,是個紅發女子,身型比他更巨,一臉雀斑,可是笑得更燦爛。

  胖人多數和善,大抵是因為可以盡情大吃,故此心情開朗。

  高計梁介紹:“瑪挑達,這是我常常提及可愛的芹芹,芹芹,來見過我的妻子及伙伴。”

  諾芹靜靜坐著。

  人家一條大腿比她腰粗,她不敢輕舉妄動。

  問候過后,看得出高計梁是衷心對目前生活覺得滿意,他說:“芹芹,幾時來探訪我們!苯^處逢生,已沒有其它要求。

  絕不留戀從前的絲襯衫及花領帶,也是好事。

  人的一生,變化轉折竟可以那么大。

  這時瑪挑達問她:“你可有到過澳洲?”

  諾芹搖搖頭,南半球,她只對南極洲有興趣,要不,便是阿根廷最南尖端的火地島。

  “幾時容許我做主人招呼你。”

  “是是,”芹芹說:“大堡礁最吸引人!

  真出乎意料之外,這次見面十分偷快,到了最后,高計梁還是提到了前妻。

  “庭風還好吧!

  諾芹守口如瓶,“托賴,不錯!

  “滌滌呢?”

  “滌滌一向懂事!

  “可有照片?”

  諾芹不覺殘忍,她淡淡說:“沒帶出來!

  “瑪挑達已經懷孕。”

  諾芹只點點頭。

  “庭風,她還一個人嗎?”

  這倒可以透露,“是,她不是一個隨便的人!

  “她的生意如何?”

  “庭風已經退休!

  “急流勇退,她比我聰明!

  諾芹忽然說:“你也很勇敢。”

  他第一次露出欷虛的樣子來:“人總得活下去!睂ψ约耗敲催m應環境,也驚訝不已。

  “我還有其它約會!

  高計梁取出一張支票還給諾芹。

  諾芹按住他的手,“姐夫,當我送給你的結婚禮物。”

  高計梁訕訕地說:“芹芹……”

  諾芹點點頭。

  那瑪挑遠聽懂了,也十分感動,擁抱諾芹。

  她身上有強烈的汗騷味,非常刺鼻。

  諾芹告辭。

  走到門口,還聽見高計梁對瑪挑達說:“芹芹是一名作家……”

  她大學畢業那年,高君出手闊綽,送一只純金勞力士,那只表,如今還在保險箱里,簇新,諾芹嫌俗,無論如何不肯戴。

  他對她慷慨,她也知道回報。

  她只想回家把南半球的汗騷沖洗掉。

  正走向停車場,忽然聽得有人叫她。

  “可逮住了!

  是林立虹。

  她打扮過了,剛健中帶婀娜,諾芹從未自這個角度欣賞過她。

  “來,一齊去晚會!

  “我有事!

  “人是群居動物,也別太離群才好,來。”

  諾芹說:“我沒打扮!

  “天生優質,不用脂粉。”

  “你看我白襯衫牛仔褲──”

  林立虹已經把她拉上車。

  到底是她的編輯,也就是諾芹口中的二層主子,平日接觸的是他們,有什么要求,他們說放行,事情方便得多,否則,吵到老板面前,只有兩敗俱傷,總得給些面子。

  諾芹在車上補了口紅。

  林立虹看她一眼,“行內數你最漂亮。”

  “是正式投票選舉結果?”

  林立虹笑笑。

  “今日晚會有梅雁嬋。”

  “呵,高手也賞面?”

  “全部雜牌軍如何打仗?”

  “她好似不大理睬我們。”

  “人家很大方,既然出來了,定談笑甚歡!

  “那叫涵養工夫!

  許多行家已先到,看到諾芹,都迎上來。

  諾芹看到遠處一張笑臉,連忙走過去招呼。

  “梅小姐!

  “請坐!

  前輩到底是前輩,氣定神閑。

  諾芹沖口而出:“有人不公平批評我,我應怎么辦?”

  梅雁嬋一怔,隨即笑道:“首先,必需聲明一件事:我們的文字統統是全世界最好的,如不能傳世,只是天無眼,所以,一切批評,均屬惡意中傷!

  諾芹沒想到她會那么幽默,笑得眼淚幾乎都流出來。

  “是,是,”諾芹說:“我的看法也一模一樣!

  梅雁嬋說下去:“他由他批評,我由我寫,廿余三十年過去,依然故我,只覺毫無新意,什么媚俗啦,空洞啦,早已見慣見熟,到某日作品不再流行暢銷,也就失去被批評的榮幸!

  “啊!

  “日子久了,你會習慣!

  “可是,我不認識那些人。”

  “出了名,已成公眾人物,名為公用,人家毋需認識你!

  “嘩!

  梅雁嬋笑吟吟,“你愿意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岑諾芹不住說:“為我所殷切盼望!

  “我可有解答你的問題?”

  “如醍醐灌頊,茅塞頓開,我受用不盡!

  兩個人哈哈地笑起來。

  大家連忙問:“什么事那樣高興?”

  梅雁嬋立即顧左右言他。

  諾芹暗暗佩服,將來,她做了前輩,也要這樣落落大方,言無不盡。

  林立虹說得對,是有必要出來走走,從別人身上,總可學習,像通行都知道的一個笑話:某人所作所為,我們統統不做,已經成功大半。

  諾芹還有問題,她輕輕對梅女士說:“我害怕天天交稿的專欄生涯!

  “是怕辛苦的緣故?”

  “不,日日急就章,片刻編輯部催稿電話又來了,必需寫滿字數交功課,不能好好思想,妥善組織文字,寫一些比較有意思的文字,時間、精力,就這樣被一個個專欄蠶食掉,匆匆忙忙,應付了差使,已無喘息機會!

  前輩微笑,不發表意見。

  “很多時,慌忙間找不到題材,專欄便如寫日記,一點尊嚴也無!

  梅女士吁出一口氣,算是答復。

  稍后,她們改變了話題。

  交際完畢,回到家中,發覺白襯衫有點點紅酒跡子,由此可知剛才十分盡興。

  公寓內靜默一片,諾芹甚覺寂寥。

  唉,小妹虛度了廿余個春天,至今芳心凄寂……

  諾芹趁著酒意,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彎腰,笑得流淚,最后,蓬的一聲倒在沙發上睡著。

  第二天起來,發覺左邊身子緊緊壓著手臂,酸麻不堪,不能動彈,她怪叫一聲,連忙使勁搓揉。

  不得了,一臉皺紋,都是沙發布料印上去的凹紋,她呻吟幾聲,一晚應酬,倦足三天,交際花不易為,若要專心工作,以為還是少出去為妙,精力如彈藥,得儲備用來作正經用途。

  天氣轉冷了,遍街女士都穿出冬裝,從前買十件,現在也總得添一件應景,都選了鑲毛毛領子的上衣,諾芹一點也不喜歡,索性省下置裝費。

  秋去冬來,份外蕭殺,雖然是亞熱帶城市,冬季大衣可也不能少。

  每次整理衣柜,諾芹都想搬到新加坡,多么簡約,一年四季恒溫。

  舊衣并不算舊,頂多穿過三五七回,可是自己先看膩了,一件件折好,打包送往救世軍。

  將來子女問:“媽,你的收入全去了何處?”

  都穿光了。

  廿多歲了,也不小了,該有打算計劃。

  岑諾芹打了一個寒顫,真不愿意想下去。

  不如找文思聊天。

  “為什么人生每一個階段都充滿了惶恐?”

  文思答:“釋加在菩提樹下思想的也是這個問題,叫我如何回答。”

  諾芹被他引笑。

  他又問:“你喜歡大自然嗎!

  “什么叫大自然?”

  “大海、森林、深山!

  “我們這里很難接觸到,你們呢?”

  “花六十五加元,可乘船到托芬諾島附近去看鯨魚噴水!

  “孩子們真幸運!

  “接近大自然,你會對生命減少恐懼,在城市生活,一切彷佛人定勝大,漸漸將上天的工作攪在肉身上,當然吃苦!

  “文思,你越來越有意思。”

  “從前,我們痛恨對方!

  “是,一度我以為你是清教徒老太太!

  “哈哈哈哈哈!

  諾芹問:“文思,可愿聽聽我聲音?”

  “我肯定你聲線如銀鈴。”

  “可以通電話嗎?”諾芹懇求。

  “何必太接近呢?”他溫言拒絕。

  “來不及了,你我已經成為好友!

  “是,你攻擊性甚強,不知不覺,已經侵略到我私人感覺范圍。”

  “投降吧!

  “永不!

  “我不留俘虜。”

  “啊,居然格殺不論!

  諾芹渾忘人生苦楚,接著打蛇隨棍上,“你已婚還是獨身?”她真想知道多一點。

  “未婚!

  到這個時候,聰敏如列文思,應該猜到岑諾芹已知他真實性別。

  但他仍然不提。

  諾芹也不說。

  她繼續問談:“你可有寵物?”

  “我有一只十二歲大的金毛尋回犬!

  “自小養大?”是老狗了。

  “不,去年才自防止虐畜會領養!

  “犬只壽命頂多只得十六七歲!

  “是呀,所以沒有人要它!

  “可見是人舍你取專家!

  “不,挑選伴侶,決不會如此善心,要求非常苛克!

  諾芹又笑了。

  第二天,打開報紙,頭條是“若干大機構已決定不分發年底雙薪”。

  林立虹撥電話來發表意見:“逢商必奸,頭一件事就是想到扣克伙計,有些公司仍有盈余,但卻也把握好機會刻薄員工,所以這些老板子孫不昌。”

  “宇宙機構呢?”

  “當然不甘后人:若要發,眾人頭上刮!

  “環境好轉,明后年會加上去!

  “工字不出頭!

  “所以當時得令之際,需狠狠要價!

  “你說得對,何用不好意思。”

  岑諾芹大笑,“付不出房租才臉紅耳赤呢!

  “這個農歷年真不知怎樣過!

  諾芹想起羅國珠,伍思本與關朝欽三人,他們的春節又該怎樣過?

  她笑答:“咬緊牙關過!

  林立虹悶得大叫:“我受不了啦,心情走到谷底,感覺是那樣傍徨!

  “寫信到寂寞的心俱樂部來訴衷情吧!

  “說到俱樂部,有正經事找你商量。”

  編輯部一提到正經事,即不是好事。

  “不能在電話里說?”

  “你親自來一趟可好。”

  “您老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諾芹真不想去。

  談判、交涉、商議……真傷害細胞,可是,不去也不行,一人做事一人當。

  岑諾芹面對現實。

  會議室仍然簇新,空調冰冷,奇怪,都冬季了,仍然開著冷氣。

  從前斟茶的林小姐今日坐在重要的位了上,有話要說,一闊臉就變,他們的樣子都差不多。

  林立虹走進來。

  “諾芹,你真好,從不遲到!

  “得了,有話直說吧!

  “諾芹,同你講話真舒服,不必轉彎抹角!

  “開槍吧!

  “諾芹,近日,寂寞的心信箱兩個主持人已沒有火花。”

  “可是要取消?”

  真是好捎息,終于甩難了。

  編輯部叫你寫,你不寫,那是不識抬舉,不給面子,故此不得不寫,有一日又下命令,說不用再寫,那多開心。

  那么多形式的專欄中,岑諾芹最怕做信箱主持,最愛寫長篇小說。

  好極了,從此以后,哪個讀者的女友不再愛他,同岑諾芹無關矣。

  林立虹大表訝異,“你看你,高興得那個樣子,為什么?”

  “立虹,是該換班子輪到新血上場了,你挑兩個牙尖嘴利,意見多多的新人頂上,仍然用文思與文筆這兩個名字,做接力賽,一定有新意!

  “呃──”

  “文筆與文思只不過是筆名,誰化入都一樣,這叫做慣性閱讀,制度取勝!

  林立虹靜下來。

  “這鬼靈精永遠有好主意。

  過片刻她問:“讀者不會發覺嗎?”

  “寫得更好便不會計較!敝Z芹的答案有點狡滑。

  “有一度你們寫得十分轟動!

  “吵架而已,人人都會。”

  “咦,找幾個人來罵街,豈非更加精采!

  “所以有打筆仗這回事呀。”

  “諾芹,這回是把你換下來,為什么這樣高興?”

  “終于可以靜心創作了!

  “不擔心收入來源?”

  “做了這一行,早作最壞打算!

  “這樣豪氣,一定有人支持你!

  “是,實不相瞞,那是我天生豁達的性格!

  “羨煞旁人!

  “那么,我請辭了!

  “慢著,首先,我得同上頭開會,冉者,我還得去找適當人選!

  諾芹微笑,“不難不難,很多人愿做作家,在你英明的領導下,才華很容易被發掘認同!

  好話人人要聽,林立虹心里想:岑諾芹真不愧是有名作家,觀察入微,恰到好處。

  “這幾期,還是由你主持!

  “那當然,義不容辭。”

  岑諾芹這才明白什么叫做如釋重負。

  回到家中,覺得應該向伙伴交待下。

  “文思,功成身退,我已辭去信箱主持一職,特此通知!

  訝異的回復很快來到:“這樣重要的決定,為什么沒有提早告訴我?”

  “我也是倉卒間決定!敝Z芹把經過說一次!

  “是。也只能那樣做!

  “我的底線早已超過,真的不想再玩新把戲了。”

  “那么,我也跟你走!

  “不不,你不需要與我共進退!

  “我完全自愿!

  “真不好意思,連累了你!

  “言重了,這一年我跟你學習良多。”

  “對,我做的錯事,你不做,已經成功一半。”

  “你真詼諧!

  諾芹沉默了。

  “我佩服你的機智。”

  “不過是街頭智能,人家叫你走,高高興興也是走,怨氣沖天也是走,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不如恭敬從命,欣然引退,免得惹人憎厭!

  “這道理我也懂,只是實踐起來比較困難。”

  “別人也許做不到,文思,我對你有信心!

  “我得向編輯部請辭。”

  “文思,我們再聯絡!

  “一定。”

  “文思!敝Z芹戀戀不舍,她怕沒有公事,列文思就終止二人關系。

  “還有什么事?”

  諾芹不出聲。

  列文思忽然說:“岑諾芹,我會每天向你問好!

  諾芹微笑,關掉電腦。

  她伏在寫字臺上,一分惆悵,兩分無奈。

  裝得瀟灑是一回事,心里當然不舍得。

  忽然,她想到了一件事。

  諾芹跳起來,把剛才的電子郵件印出來再看一次。

  “岑諾芹,我會每天向你問好!

  他早已知道她是誰。

  唏,兩個人你虞我詐了這些時候,簡直多余。

  諾芹哈哈大笑。

  讀音來信:“我的女友變了心,我該怎么辦?”

  文筆這樣答:“趕快忘記過去,努力將來,對方要變心,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千萬不要嘗試任何不自愛的行為,稍后,你一定會找到更好的伴侶。”

  這標準答案同三十年前的信箱忠告一模一樣,應該有人為都會的信箱文化做一個簡介,寫一本書,藉此反映出社會民生心態。

  信箱主持人到底拯救了多少癡男怨女?又有幾個讀者真正接納了主持人的忠告?還有,答案刊出來,起碼已是個多月之后,又能否真正幫得上忙?

  全是謎團。

  “諾芹,我們這里下雪了!

  諾芹以為是姐姐,卻是列文思。

  “文思,你還未回答讀者信。”

  “失戀慢慢會好,不勞你我操心。”

  “也許他傷心欲絕!

  “要自殺的話早就成仁。”

  “過份理智有點殘酷。”

  “你可要問候庭風?第一個雪季,她也許會害怕!

  什么,連她有個姐姐叫岑庭風移了民都知道,這人不簡單。

  “諾芹,讓我公開疑團,伍思本找我做主持人的時候,已經陸陸續續將你的來龍去脈對我講清楚!

  伍思本是只狐貍。

  “你如果小器,一定生氣!

  “我也知道你是誰,列文思教授。”

  “那多好,我毋需再自我介紹。”

  “文思,現在可以聽聽你的聲音了吧?”

  列文思說:“我立到打電話給你!

  諾芹有點緊張。

  電話鈴沒有立刻響,有三分鐘時間叫岑諾芹手心冒汗。

  “終于來了,諾芹輕輕接過!

  “對方問:“諾芹?”

  竟是女人聲音。

  諾芹嘩一聲叫出來。

  原來列文思真是女人,她驚惶得一顆心似自喉頭躍出。

  “諾芹,諾芹,什么事,為何鬼叫?”

  啊,是庭風,諾芹喘息,是姐姐。

  “姐姐,是你!”

  “可不就是我,你在等誰的電話?”

  “沒有沒有,對不起,剛才似看到有一只老鼠溜過。”

  “今日下雪了!

  “啊,是嗎,雪景可美?”

  “滌滌趕著出去玩,摔了一跤,我替她拍了許多照片,唉,電影里也看過下雪,真沒想到實境如此美麗,大開眼界!

  “誰替你鏟雪?”諾芹立刻想到現實問題。

  “呵,車道有自動融雪裝置,電費稍貴就是了!

  諾芹不禁笑出來,看,什么都不用擔心,連庭風的同鄉列文思都過慮了。

  “學?梢蛱鞖鈵毫臃偶伲俊

  “照樣上學,我聽老華僑叮囑,買了一輛路華四驅車,似坦克車一般,處處去得。”

  諾芹笑,“你絕對有前途!

  “可是,真正寂寞呀,辛苦了半生,倘若身邊有個人作伴,多好,”庭風語氣沮喪,“三點天黑也不怕,融融爐火,閑話家!Z芹,這可不是寡婦思春,你且別誤會!

  諾芹連忙安慰:“八十歲老人也怕孤寂!

  “前日與房屋經紀吃午餐商量一點小事,他忽然夾一塊雞腿給我,我感動得幾乎落淚,多久沒有人關心我。”

  “是個怎么樣的人?你要格外小心,千萬不要相信陌生人,錢需抓緊緊!

  “這是我一向教你的話呀!蓖ワL訝異。”

  “共勉之!敝Z芹笑了。

  “我還有選擇,你放心!

  “而且,要非常謹慎,我看過報道,說中老年婦女得傳染病比率突然增加!

  “我明白。”

  “這種話,只得姐妹才敢說!

  “有姐妹的人都受上帝特別眷顧!

  “諾芹問:“過來看你,廿四小時通知來得及嗎?”

  “隨時按鈴都可以。”

  庭風掛斷電話。

  真不巧,被姐姐占了線,說了幾分鐘,諾芹的電話并無插線裝置,她認為那樣做沒有禮貌,并且,平時一天也不用一次電話。

  列文思會努力地打來嗎。

  才擔心,電話鈴響了。

  “列文思找岑諾芹!甭曇舻统,相當動聽。

  “我就是!敝Z芹心花怒放。

  “你好,伙伴!

  “大家好!敝Z芹咕咕地笑。

  他很爽快,“想約會你,你來我家,還是我到你家?”

  “就是你家好了!

  “春假可有空?”

  “我隨時可以動身,這是自由職業唯一優點!

  “給我廿四小時通知即可!

  “文思,這幾日內我會作出重要決定:我想辭去瑣事,專心創作,彌補過去幾年懶散!

  “那是好消息,不過,以往你也還算用功。”

  “你看過拙作?”

  “最近補讀了!奔磸那皼]看過。

  諾芹笑嘻嘻,也不打算問他意見。”

  他卻這樣說:“專心寫作,即暫時退出競爭,待你精心泡制的杰作面世,會不會已與讀者群生疏?”

  “咦,我倒沒想過!

  “都會流行作品的年輕讀者五年一代,三年沒有作品出版,就差不多完全脫節,后果自負!

  諾芹愕然,沒想到他對市場這樣了解。

  “我一年寫兩本可以嗎?”

  “三兩本作品只可守,不可攻,造成讀者閱讀習慣,至少要雙月刊!

  “有這樣的規矩?”

  “這是人人都知道的秘密呀!

  “我會詳加考慮!

  千萬別像那種胸懷大志的歌星,最最紅的時候一定要去升學,三年后學成歸來,仍然唱歌,卻退至三線,一臉無奈。

  不如先寫一百本,然后退休,正式寫嚴肅的題材?

  “你在想什么?”

  “前途!

  列文思笑,“有人一想數十載!

  再聊了幾句,他們掛上電話。

  諾芹讀報,看到政府高層調動消息,李中孚的照片放在顯著的位置上。

  照片中的他相貌端正,笑容可掬,記者的評語無比推崇,說他是難得的才俊,前途無量,深得上司賞識,還有,他是那一個階層唯一的獨身男子。

  記者多嘴問一句未婚的原因,他笑答:“高不成低不就,不擅討好異性!

  諾芹微笑。

  但愿她所有的朋友都像李中孚那樣步步高升,榮華富貴,萬事順景,五世其昌。

  那樣,她與有榮焉,將來,同孫女兒說:“這個大人物,可是祖母以前的男朋友呢!

  “發生什么事?”

  “呵,祖母認為性格不合,與他分手。”

  哈哈哈哈哈;多神氣,一點也不妥協,一點也不虛榮。

  岑諾芹笑吟吟合上報紙。

  林立虹來電。

  “諾芹,編輯部已找到信箱接班人!

  “這么快?可見誰沒有誰不行呢。

  “她想見一見你,請你指教一下。”

  諾芹忙不迭推辭:“人家一定聰明伶俐,何用我多嘴!

  “不要吝嗇!

  “我怕出丑,惹人恥笑!

  “當幫我一個忙,稍后我們會來看你,請準備茶點!

  “這叫做淫威!

  “謝謝你!

  信箱里有銀行存結單,咦,稿費又存進去了,岑諾芹幾乎感激流涕,但愿股市日日向上,否則全城人下一頓飯不知在什么地方。

  她松出一口氣。

  只有她這種神經兮兮的人才會從事文藝工作吧。

  諾芹趕到附近的茶餐廳去買剛出爐的波蘿及雞尾面包。

  諾芹從來沒有在外國看見過這兩款面包,只有在唐人街才能找到。

  蒜茸面包不是不好吃,但總之不及波蘿牛油。

  她會做大牌檔絲襪紅茶:連茶帶壺在爐上猛火滾三分鐘,濾去荼渣,加三花淡奶。

  剛做好,貴客來了。

  林立虹又饑又渴,一進門便說:“香死了,把靈魂換這頓茶也值得!

  “你還有靈魂?別臭美了。”

  同行的女孩子聽見她們這樣互損,不禁駭笑。

  諾芹打量她,只見接班人眉目清秀,似剛剛大專畢業初初入行,聰明但尚無鋒芒,有點矜持,不過卻不做作,還算可愛。

  不過別擔心,社會是個大染缸,不消三五載,她說變就變,保不定就裝模作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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