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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心俱樂部 第二章
作者:亦舒
  “親愛的──”

  親愛的?諾芹想,真荒謬,我都不認識你。

  親愛的俱樂部主持人:我已經結婚十年,有兩個孩子,一個九歲,另一個三歲,家境還算過得去,雇著兩名慵人做家務,可是上次到溫哥華度假,看到朋友家花園洋房占地一畝,又有泳池,非常羨慕,回來后慫恿丈夫移民,他卻反對,我便悶悶不樂……”

  諾芹瞪大雙眼。

  這種毫無智能的信件,怎么樣讀得下去!她用手撐住頭。

  諾芹用紅筆大力批下:“虛榮!貪心!是這種人給女性帶來惡名!

  還幫這種人解答問題呢。

  她將信件傳真到編輯部。

  伍思本的答復很快來了。

  “意見不夠詳細,請至少書寫五百字!

  也好,索性讓這個人知道岑諾芹真實的想法。

  諾芹痛斥她不學無術,外邊交給丈夫,家里推給庸工,完全棄權,卻奢望有更舒逸生活,不勞而獲,還要希企得到更多。

  從前,她這樣寫:“我一直不了解為什么老式男人要看低女人,現在,我有點明白了!

  伍思本看了駭笑。

  同事說:“會不會引起讀者反感?”

  好一個伍女士,不慌不忙地說:“不怕,有噱頭!

  “喂,人家只不過艷羨一座游泳池而已!

  “不,你看仔細一點,這個女子的確不滿現實!

  “我也有同樣毛病。”

  “我們正想叫讀者起哄。”

  “嘩眾取寵!

  伍思本承認,“是又怎么樣,現在已經到達肉搏階段!

  “嘩,那么難聽!

  “來,大家赤膊上陣。”

  信箱正式登場。

  與文筆剛相反,文思冷靜地諄諄善誘:“這位讀者,夫妻貴乎互相體諒,他不是不想移民,給你與孩子們更好的生活,也許,暫時尚未有能力……”

  諾芹沒好氣,“這是哪處鄉下來的老太太!

  編輯部一共接了百多通電話,讀者迅速分成兩派,一派擁護文思,另一派站在文筆這邊。

  三期之后,寂寞的心俱樂部成為最受歡迎的專欄之一。

  宇宙許多同事大惑不解:“我們出生入死做頭條新聞,受歡迎程度竟然不及這無聊的信箱。”

  “唏,世界幾時公平過,艷女裸照更意人注日!

  一日,諾芹正在回信,電話鈐響。

  “諾芹?我是羅國珠!

  諾芹一聲慚愧,噫,是前任總編輯,人一走,茶就涼,她都幾乎不記得這個人了。

  “出來喝杯茶!

  “我──”諾芹走不開,但,實在不方便說不,“好,能不能到舍不來,說話方便些。”

  “半小時后見!

  諾芹連忙把信箱資料收起來。

  羅國珠來了。

  她一坐下來便開門見山,提出要求:“諾芹,我已在新聯日報上班,打理副刊,請賜一段散文稿,至少寫三個月,我倆相識一場,請勿叫我失望!

  諾芹惆悵地看著她。

  新聯是二線報,銷路格局都與宇宙差一大截,不能比。

  拂袖而去不要緊,但是去到更差的地方,就叫旁人難過。

  “下星期交稿!彼跉庖蝗鐝那鞍銠嗤

  “我──”

  你不是想推搪我吧。

  “我──”

  “如果忙不過來,停掉宇宙周刊那段也罷,你看,自從我走了之后,他們搞成什么樣子,喂,連南官夫人讀者信箱這種東西都借屁還魂呢!

  岑諾芹不敢說,她就是那條尸。

  “宇宙還有什么好寫,不如移師新聯,你我并肩作戰,我好好替你宣傳!

  諾芹斟上一杯薄荷茶,“大姐,你聽我說。”

  “講呀!

  “我的工作排得密密麻麻!

  “多給你三天時間。”

  諾芹提起勇氣,“不,大姐,我不打算寫新聯日報!

  羅國珠好象沒聽懂,愣在那里。

  “我想在宇宙守一守!

  “什么?”

  “目前不是東征西討的時候,你明白嗎?”

  “我已同上頭說過岑諾芹會加入我們。

  “大姐,你應當先與我說一聲!

  我以為──”她以為可以代朋友發言。

  “恕我不能做這件事。”

  “那么,幫我寫一個月。”

  “大姐,莫叫我為難!

  “我明白了,人情冷暖,我不怪你。”

  “諾芹送她到門口

  “祝你凡事順利。”

  “我會成功”

  羅國珠氣忿失望地離去。

  兩個多月后,諾芹在報上讀到新聞,新聯日報結業。

  心里替羅氏的遭遇難過。

  本來,東家不做做西家,現在,都沒有西家了,人,是應當有節蓄的吧。

  諾芹覺得嚴冬好似已經來臨。

  他們都是草蜢,不是螞蟻,不知熬不熬得過難關。

  沉默一會,她取出讀者信件繼續工作。

  “親愛的文筆,我是十八歲的女孩子,非常想紋身,以及穿鼻環,你贊成嗎?”

  諾芹據實答:“十八歲已經成年,你的身體,你的選擇,請到合法衛生的故身館,怕痛的話叫他們先注射麻醉劑。”

  這封簡單的信一刊出,四方八面衛道人士發起瘋來,通過教育團體攻擊文筆,寫信

  到宇宙公司董事局要求開除文筆這個人。

  諾芹也有擁躉,他們來信說:“反封建反約束,十八歲已經成年!”

  文思怎么答?

  這老太太保守討好地說:“紋身很難脫掉,將成為你終身烙印,身體發膚,受自父母,你愿意人家以歧視眼光看若你嗎?”

  諾芹真正討厭這個迂腐脫節的女人,大聲對伍思本喊:“我要求換拍檔。”

  “人家也那么說”

  “那么,分手也能!

  就因為二人意見猶如南轅北轍,所以才有瞄頭,夫唱婦隨,齊齊慶賀,有什么好看!

  老板會不會有意見?

  哈,他高興還來不及,如此富爭議性,始料未及。

  諾芹感慨,“不理我們死活。”

  “當然,全世界老板是另外一種人類!

  諾芹吁出一口氣,早些弄清楚也好。

  她說:“前天,我見到羅國珠。”

  “誰?”伍女士連頭都沒抬。

  “羅國珠!

  “誰?”

  這人已經消失了,彷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沒有什么!

  “諾芹,你有無考慮用真名寫信箱?”

  “永不!

  “你的信箱讀者人數已比小說多!

  諾芹大為震驚,“不!”

  伍思本笑,“你應當高興才是呀!

  諾芹心都怯了,“你們怎樣統計到數字,可靠嗎?”

  伍思本問非所答,“福爾摩斯的創造主河南道爾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歷史小說作家,而非市場通俗的偵探小說作音,他寫偵探小說寫得非常勉強,一直想把福爾摩斯置于死地!好騰出時間來寫歷史小說,你們寫作人的心真奇怪。”

  諾芹黯然,“不敢當不敢當!

  “這是俱樂部轉交給你的讀者信!

  諾芹擺擺手。

  “你沒有時間的話,我會叫立虹拆閱。”

  “小姐,你肯用真名嗎?”

  真沒想到會那樣受歡迎。

  來信多得要用那種黑色大垃圾袋裝起來,每袋幾十封,一個星期就幾百封。給文筆的只有信,可是文思還收到各種禮物,包括絲巾、鋼筆、毛布娃娃等。

  諾芹想,可不樂壞那老太太。

  伍思本想把信箱擴張到日報上去。

  “一日一信!

  “太辛苦了。”諾芹反對。

  “不會叫你白辛苦!

  諾芹嘆口氣,“你恢復我長篇小說專欄可好?”

  “諾芹,我不過是個中間人,我本人并無喜悲,一切顧客至上。”

  諾芹不出聲。

  “聽說你也很會要價,出版社對長篇情有獨鍾!

  諾芹取了信就走了。

  那天,她拆開一個中年太太的信:“子女長大了不思回報,金錢時間都各嗇,心目中只有自己家庭,我十分不忿,不孝子女應由政府一止例懲罰……”

  諾芹這樣回答:“成年人不應向任何人索取時間金錢,施比受有福!

  嘩,中老年讀者反應激烈。

  “毒婦,公開提倡不孝!

  “你一輩子沒有兒女就好!

  “祝你子女忤逆無比!

  “毫不體貼,這種人怎有資格主持信箱,取銷資格!”

  岑諾芹覺得讀者寫得比她好。

  伍編輯有見及此,把這些反映的信也刊登出來,你一言我一*,不知多熱鬧。

  諾芹看著版面,苦笑說:“像馬戲班一樣。”

  不過,馬戲班熱鬧好玩呀。

  小時候,諾芹向往離家出走,一輩子跟隨馬戲班生活,現在可以說如愿以償。

  “文筆!這件事請幫我作主,我未婚懷孕,對方不愿負責。”

  “文筆,我結婚十二年,丈夫現有外遇!

  “我同時愛上甲乙二人,并且有親密關系!

  “她一直用我的錢,但是一顆心并不屬于我。”

  “我遇到了七年前舊情人,感覺仍然在!

  “我愛他,但是我始終認為,男方應有能力擔起所有家庭開支!

  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因為世上沒有招同身受這回,所以文筆永遠瀟灑,給的答案十分新奇。

  像“你那么享受蹉跎,何必問我。”

  “不舍得離婚,不必多言!

  “真羨慕你有辦法可以同時愛兩個,怪不得來信公諸天下。”

  “你要她的心來干什么,血淋淋,別太貪心!

  “找男人付錢的工夫,要自十六七歲開始鍛煉,你已經廿八歲,太遲了,實際點好,一人一半吧!

  不出半年,文思,寂寞之心俱樂部的另一半,忍無可忍地向她發炮。

  “這女人沒一句正經,每個字似毒瘤般荼毒讀者,太太可怕了!

  但其它報章紛紛效尤,創立同類信箱。

  “喂,電視臺想請問你呢!

  “訪問岑諾芹?”

  “不,文筆女士!

  “不去!

  “文思卻答允了!

  “啊,我會拭目以待!

  電視揭秘節目訪問這位信箱主持人,嘩,真精采,絲巾朦頭,又戴頂大帽子,只拍背部,聲音又經過處理,完全見不得光的樣,故作神秘。

  諾芹在電視前發凱。

  她還以為對方是落伍、膚淺、故作溫情泛濫的老太太,或許是,但人家宣傳手法、掉頭、臉皮之厚!都勝她多多。

  并非一盞省油的燈。

  要做到那樣,也真不容易。

  不過,那樣出名!比不出名還慘。

  諾芹忽然累得不像話。

  “李中孚,過來陪我!

  “沒問題,呼之即來!

  幸虧還有這個老朋友。

  文思女士,這種關系可以維持多久?

  文思必然會一本正經地答:“你若對他無心,就不要耽擱人家的青春——”

  想到這里,諾芹忍不住笑出來。

  文筆女士,你又怎度看?

  互相利用,各有所得,別太替人家擔心,若一點甜頭也無,或是已經找到更好的,他自然會一走了之。

  為什么世人不愛聽其話?婆婆媽媽、虛偽的、不切事實的主話倒是受歡迎得很。

  實話,太殘忍了。

  李中孚抬著一箱香檳酒上來。

  諾芹問:“為什么一箱酒只得十支而不是十二支?”

  “人家放十二支你又問為什么不是十四支!

  “馬上開一瓶來凈飲!

  “有什么值得慶祝?”

  “活著!

  “到底是女作家!

  “太平盛世,同女作家做朋友真實有趣風雅!

  李中孚笑笑,“我沒那樣看。”

  “逆市,世人想法完全不同!

  “我仍然愛你!

  諾芹笑,“普通人更有資格寫愛情小說!

  “今天有什么話同我說?”

  “還要熬多久緊日子?”

  “我只知道公務員明年或許會減薪!

  呵,真沒想到情況已經這樣壞,諾芹瞪大眼睛,“本市開埠百余年,從未聽過公務員減薪!

  “我的感覺與你一樣!

  “可是!你倒不是十分沮喪。”

  “我無家庭,又不必負擔父母,容易節哀順變。”

  諾芹覺得他帶來的禮物更加難能可貴。

  “不過,”李中孚說:“心情也大不如前了,有老同學自加拿大回來,也不想應酬,已經多年不見,無話可說!

  “以前我們最好客,無論是誰,都樂于請酒請飯!

  中孚沉默一會兒,“出手雖然闊綽,嘴巴卻不饒人,動輒笑人家寒酸!

  “那是不對的吧。”

  “當然,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發生什么事?我們居然開始自我檢討!

  “人心虛怯嘛!

  他們大笑起來,到底年輕,竟也不大煩惱。

  第二天一早,她照常到樓下跑步,才轉彎,有人叫她:“芹芹!

  連李中孚都不會叫她小名,這是誰?

  抬頭,“啊,姐夫!

  應該是前姐夫高計梁,那高某倒是一表人才,一早已經穿好西裝結上領帶,像是去赴什么重要的會議一般。

  一聽諾芹叫他姐夫,他突然鼻梁發酸。

  “芹芹,想與你說幾句話!

  世上所有姐夫,對小姨都有特妹感情。

  “有什么事嗎?”

  他欲語還休。

  “來,”諾芹說:“我們去喝杯茶!

  她帶他到一間新式茶餐廳。

  高君的情緒似乎略為好轉,他輕輕說:“我想回家!

  諾芹一時沒聽明白,回家?這與她有什么關系。

  隔了一會見,她問:“你是指──”

  “可否持我采一探庭風的口氣!

  諾芹吸進一口氣。

  太妄想了。

  表面上她仍然平和地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

  “我非常想念她們母女,我愿意洗心革面一切從頭開始。”

  “無論此刻多么傷感,你都得把過去一切放下!

  可是高君十分固執,“我覺得我們之間仍有希望!

  諾芹覺得自己的口吻越來越像信箱主持人,苦口婆心,“當初,你傷透了她的心!

  “請她多給我一次機會!

  諾芹看著他,“你的生意出了紕漏?”

  他很坦白,“已于上月倒閉結束!

  “那個女人呢?”

  “問我拿了一筆遣散費走了!

  “我看到娛樂版上消息,她招待記者打算復出!

  “芹芹——”

  諾芹感慨,“外頭沒有路了,就想到家的好處!

  高計梁低下頭,“下個月我得搬離招云臺,將無家可歸!

  “當初怎么會住到一個叫招魂臺的地方去!

  “我是真正懺悔!

  岑諾芹突發奇想:不知有多少個迷途的男人因為這個逆市而重返家園,又到底有幾個賢妻會接收這一票猥瑣善變的男人。

  “芹芹,拜托你!

  高計梁是個超級姐夫,他熱情豪爽,對諾芹尤其闊綽,從來不會忘記她的生日,從中秋節到萬圣節都送禮物。

  但,他卻是一個不及格的丈夫。

  “話我會替你帶到!

  “謝謝你!

  “你一點節蓄也無?”

  “全盛時期四部車子三個女庸一個司機,每月起碼三十多萬周轉,怎么剩錢?”

  活該。

  “是太過奢靡了,也想過節省一點,可是開了頭,又如何縮水,男人要面子!

  怎么樣說,諾芹都覺得她不會原諒這個人。

  不知姐姐想法如何,當中,還隔著一個滌滌,這孩子仍然姓高。

  諾芹付了茶賬。

  “芹芹,我手頭不便!

  諾芹翻出手袋,把數千現款全數給他。

  高計梁忽然笑了,“芹芹,我需要多一點!

  諾芹十分慷慨,“多少?”

  “十萬才應付得了今日。”

  “我所有節蓄加一起不過三萬,現在可以同你去取出應急!彼辉附o這個數目。

  “也好。”

  真的窮途末路了。

  諾芹陪他去取了現款,交到他手里。

  諾芹說:“我明天給你電話!

  他點點頭離去。

  這短短的六個月發生了什么事,那樣會得投機取巧風調雨順的一個人竟來問小姨借幾萬元周轉。

  諾芹立刻趕往姐姐處。

  滌滌已經上學,傭人替諾芹開門,一進門,就聽見岑庭風大聲叫嚷,一邊大力頓足。

  “完了,完了!

  諾芹嚇一大跳,連忙搶進客廳看一究竟。

  只見庭風對著電話講:“我馬上過來處理這件事!

  諾芹拉住姐姐,“什么事?”

  “政府動用儲備金托升股票市場!

  諾芹一怔,“這是好事呀!

  “你懂什么!”

  “你又可以做什么?”

  “我去銀行結束戶口換美元!

  “不致于這樣悲觀吧!敝Z芹動容。

  “我對市況一直抱有信心!直至這一刻為止。”

  庭風取過外套出門。

  “我陪你!

  “我起碼要搞個多小時,你會悶!

  “我有話說!

  在車子里,諾芹請教姐姐:“這與換美金有什么關系?”

  “若托市失敗,則聯系匯率可能不保!

  啊,連一個主婦都需有如此深遠眼光。

  “屆時擠破銀行也沒用,記得三元美金兌九元八角的慘事嗎?”

  “我聽說過!

  “那時我也還小,可是大人臉色灰敗的情況歷歷在目。”

  “這次可有問題?”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在這次大衰退蒙受損失,可是,我一向小心翼翼,已將損失降至最低!

  諾芹吁出一口氣。

  “不過未來三兩年,可能要吃老本了。”

  諾芹點點頭,創作界最喜諷刺人家吃老本無新意,卻不知有老本可吃,已經夠幸

  運,絕對是一種功力。

  諾芹苦笑,“報上天天都是裁員結業的消息!

  姐妹倆到達目的地,庭風立刻找到經理,去處理她的財務,諾芹在大堂等候。

  三角鋼琴前,有人演奏著慢歌。

  曾經一度,銀行生意好得了不得,家家出噱頭招來顧客,這下午鋼琴演奏也是其中之一。

  諾芹走近,“你還在這里?”

  琴師也很熟絡地回答:“今天最后!

  啊已被解雇。

  “請彈一首沙里洪巴哀。”

  小學時在禮堂合唱,老師奏起鋼琴:哪里來的駱駝客呀,沙里洪巴哀也哀……

  她也有份見證都會成長、繁華,她有義務輿社會共榮哀。

  這時庭風鐵青著面孔出來,諾芹迎上去,“姐,我們不要兌美元!

  庭風訝異地銳:“你傻了?”

  該剎那諾芹又恢復了理智,“都結算好了嗎?”

  “還有一筆定期要熬到年底!

  “只好賭一記了!

  “走吧,找個地方喝杯冰茶!

  天氣酷熟,不施脂粉的諾芹一下子全背脊濕透!到茶室坐下,才松口氣,昨天,空氣污染指數是一六二,諾芹知道像溫哥華那樣的城幣,指數是五,或九。

  庭風看著妹妹,“你盯著我大半天,有何目的?可以坦白了。”

  “有人托我傳話!

  “是嗎,我還以為你等錢用。”

  “姐姐,那人是高計梁!

  庭風沉默,過一會兒才說:“他想怎么漾?”

  “回到你身邊!

  “呵,沒有錢了!

  “岑半仙,你猜得不錯。”

  “我同他已經完結。”

  “他說──”

  庭風打斷妹妹,“天氣這樣熱,真擔心滌滌的氣喘毛病又要惡化!

  “是!

  庭風再也沒有提到高計梁這個人。

  晚上,燕芹用雷毅將重臺客串主持節目,她不露臉,可是不介意露聲。

  聽眾讀者問:“丈夫想回頭,是否應該原諒他?”

  諾芹哼一聲,繼而大笑,“每個個案不同,豈可混為一談”

  電臺主持:“請文筆女士分析一下!

  “若是LKS那樣人才,錯完又錯,也可維持婚姻關系。若是那種多賺三千塊就嫌妻子不夠溫柔,蠢蠢欲動想換樓換女人的賤男,回頭要來干什么!

  大家沉默三秒鐘。

  諾芹加一句“為什么全世界人之中,只有糟糠之妻要犧牲尊嚴原諒一切呢?”

  聽眾突然發話:“文筆女士,你本人做得到嗎?”

  諾芹不加思索地說:“當然!”

  “你結過婚嗎?”

  “未婚。”

  “你有親密男伴嗎?”

  “我有男友!

  “如果你一早知道他回頭你也不要他,那么,你不算真正愛他!

  諾芹忽然動氣,“愛里也有尊嚴,不必像哈叫狗!

  那聽眾嘆口氣,“許多時,我們心不由己。”

  “更多時,有人欲火焚身,一定不肯放手,搞得丑態畢露!

  主持人連忙打圓場,“到此為止,我們下一節再談,先聽聽音樂!

  “唏,”諾芹說:“哪里有那么多偉大的愛情,統統不過是私心!

  主持人賠笑,“是是是!毙睦锵耄哼@女人到底是誰,廬山真面目如何?

  諾芹掛斷電話。

  元氣大傷,如此愚夫愚婦,不知該如何重新教育。

  之后,她也靜心自我檢討,是,她與李中孚一向十分理智,彼此尊重,從不迷戀。

  照說,嫁這樣的人最理想,永遠舒服順心,即使有什么不測,也不會太過痛苦。

  但是,生活中會不會也欠缺了什么?

  友人曾經笑說:“如果與他在船上環游世界也不悶,那才是理想對象。”

  可是,與李中孚在一起,塞車三十分鐘,她就會不耐煩。

  諾芹為了那個聽眾的電話,思考了整個晚上。

  第二天一早,打開報紙副刊,她的腦袋轟地一聲。

  副刊改了版,她沒有接過任何通知,她的短篇小說給配上了漫畫插圖。

  不不不,應該說,她的小說已淪為插圖的說明。

  岑諾芹并非愛耍意氣的人,通常都沉得住氣,可是這一次她雙手顫抖,臉皮青紫。

  倘若羅國珠還在的話,不會發生這種事。

  現在才知道羅女士的好處。

  她撥電話給伍思本,對方呵哈一聲,“你覺得版面如何?”

  “我不能接受!

  “諾芹,你的口氣如九十歲老太太,除出封你做皇后娘娘,一切不能接受,像陳秀歡、喬德秋、劉雪梅、張浩天這些老作者,因什么都不能接受,已經知難而退,諾芹,人家已經賺夠,不必適應新潮流,你呢?”

  諾芹氣上加氣,“我也一樣!

  “報館還需要你,諾芹,不然我干嗎花那么多時間幫你更新形象!

  “我真的不能接受。”

  “那么,取消短篇吧,我另外找人頂上,諾芹,我知道你出身的時候,編務制度與今日大不相同,我勸你盡華適應新環境!

  伍思本掛上電話。

  諾芹不出聲,獨自坐了很久。

  這不比別的工作,行尸走肉亦可,混日子專等生糧,作者每寫一個字,都勞心勞力,做得那樣不愉快,如何捱得下去。

  她決定請辭。

  還年輕,無家累,轉行都還來得及。

  趁這人心浮躁的時候靜一靜也是好的,總還會有人家岑諾芹一樣!不甘心被隨意宰割而請辭。

  萬一班底統統走清,資方亦需擔心,也有不良后果。

  想清楚了,她攤攤手,長嘆數聲。

  怪不得近廿一世紀了,許多女生還是盼望嫁得好,不必在工作上作出這種痛苦的取舍,已是幾生修到。

  那一整天,諾芹都沒有再聽電話,她全無心情開口。

  打了敗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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