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碧如在寓所等他。
她正把一條條領帶取出鋪在沙發上,驟眼看,恐怕有百來條,像一間領帶店。
“看,都是我精心為你挑選的!
年輕人笑說:“恐怕我要到銀行區去找一份工作了!
“孝文,這次我們到加拿大,不如坐船去。”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那恐怕要走一個月!
“不,我們繞道經地中海,乘一程東方號快車,在伊士坦堡及坦幾亞玩幾天,再赴尼斯及摩納哥,你說如何?”
“我不諳法語!彼⑽⑿Α
“請正面回答我!
“太費時了。”
她卻說:“時間就是要來這樣用的!
“你不想盡快在另外一個國家安頓下來嗎?”
可是她反對:“那么想安定又何必搬遷!
他了解她,她循規蹈矩太久了故想尋找刺激,他流離已有一段日子十分渴望安定。
他們之間肯定有歧見,二人實無可能長相廝守。
想到這里,他緊緊擁抱她。
“喂,喂,這是干什么?”她笑。
“這表示我是真的喜歡你!
“告訴我,我有何值得喜歡之處,可為我特別慷慨?”
“有人比你更大方,不不,而是你不帶玩弄之心!
她看著他,“也許經驗豐富了,態度便會輕蔑。”
“不會的,我不會看錯人!
“你的眼光很準?”
“相當!
他把雙眼對著她的眼,他的長睫觸到她的臉頰,她感覺如蝴蝶的翅膀拍動。
她溫柔的說:“你很少說到身世。”
“我沒有和盤托出嗎。
“你父親因何去世?”
年輕人答:“他是一個毒品小分銷店的主持人,因幫派斗爭,被夾在磨心,做了犧牲品!
她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當場怔住。
“看,你不該問!
她神色充滿歉意。
“最后一面,他臉上有兩個槍洞,血是干了,面孔變形,根本認不出來!
她用手掩住嘴。
“后來憑他手上戒指認出。
“對一個少年來說,那一定是可怕的經歷!
“是,此刻我做夢還時時看到那張臉。”
“他可是一個好父親?”
“同一般老式父親一般,不過不失,對子女不甚親密!
“你可認識他的朋友?”
“他刻意把工作與生活分開,所以父子不同行,他管毒,我管黃。”
“別挖苦自己!
年輕人深深太息一聲,“童年只有一宗回憶深刻!
“說來聽聽!
“有一年,母親懷疑他有外遇,叫我停學一天,偷偷盯梢,跟著父親,看他到什么地方去,我跟到一半,已被他發覺,他帶我到女友家去吃了一頓飯!
“女友漂亮嗎?”
“中人之姿,不過家境不錯,有一個女兒,年紀與我相若,她給我翻閱她擁有的郵票簿及兒童樂園,母女對我極之客氣!
“你沒有告訴你母親?”
“沒有。”
“為什么不?”
“她不構成任何威脅。”
“你只是一個孩子,你怎么知道?”
“她的寓所寬大舒適,與子女相依為命,生活過得不錯,想必不愿作出改變,不多久,父親恢復正常,此事不了了之!
“再看見那個女孩子的話,你會不會認得她?”
“怎么可能,事隔多年,心身都變了!
“可是你說印象深刻!
“從來沒有人那樣殷勤招呼過我,她們母女有一股出自內心的溫柔,我覺得溫馨!
她聽得出神,“真傳奇!
他嗤一聲笑出來,“所有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都十分有趣,像獵奇篇一樣。”
他人之事。
今晨發生的,可實實在在是她的事。
一早起來,房門仍然關著,她已嗅到辛辣的雪茄煙味。
她即時醒覺,一躍而起,披上浴袍下樓去。
果然,謝汝敦坐客廳里等她。
她冷冷說:“下次你來之前最好先給我一個電話。”
他頭也不抬,“你放心,我不會久留!
“有話請說!
“偉言回來了!
“我知道!
“你叫他收斂一點,別四處招搖。”
她詫異,“你為何不親自同他講?”
他聲音忽然轉得落寞,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說:“他怎么會聽我!
她諷刺他:“什么,他不當你是父親嗎?”
他不去理她,“請替我設想,我是個生意人,我還得在外頭見人!
“我還以為你早已不在乎他人怎么看你!
可是,這不同于他緋聞特多,令人艷羨。
“請你管教兒子!
她也說,“我豈可不讓他回家!
這一對已經仳離的夫妻相對無言,該剎那有同病相憐的感覺。
過一刻,謝汝敦用手抹了抹臉,“叫他回三藩市去。”
“他同朋友分手了,回來散心,過幾個月自然會走!
謝汝敦厭惡地說:“世上那么多漂亮妙齡女子,幾乎任他選擇,他卻偏偏變種作怪!
她冷笑著給他接上去:“真是報應!
他抬起頭來,“你從來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鄙視所有不知感恩的人!
謝汝敦站起來,“區律師會代表我,你娘家所有,仍歸你所有。”
她轉過頭來,“是,你運氣好,拿我嫁妝押下去,翻了幾番,現在嘴巴響了,可以把我原來所有還給我,還希企我慶幸運大命大!
他忽然揪著她手臂,把她拖到一面古董水晶鏡子面前去:“看,看你的尊容!
鏡子里的反影連她自己都戰栗了,一早起床,尚未化妝,中年的她皮膚蠟黃,雙目浮腫,嘴角下垂,扯著面頰一起下墮,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她扭曲的五官充滿仇恨,丑怪一如戲劇中的歹角。
她呆住了,倒是不去掙脫男人的掌握。
忽然,她在鏡中也看到了他:發胖的頭猶有病態,稀疏頭發前一個洞,腦后又一個洞,怒目相視,咬牙切齒,她指著他哈哈地笑起來。
他一愣,松開了她。
她一直笑,笑得彎下腰,笑得落下淚來。
然后她說:“要錢無用,你愛怎么調排都可以,給我再多,也買不回青春,兒子亦不會因此更長進,你也不會更像一個人。”
到了這種地步,錢不外只能多買幾件衣裳,多置數套珠寶。
她踉蹌地返回客廳,掩臉流淚。
他有剎那軟弱,可是迅速站直,雙目恢復神采,大步踏向門口,揚長而去,臉上尚有絲詫異,像是奇怪自己怎么會再度踏進這幢房子。
這是今晨所發生的事。
已足夠令她一整天情緒欠佳。
她只想與年輕人這次高飛,越快離開越好。
最好與他以無名氏身分,孵在一只船上,邀游公海,無人管,也無人可以聯絡得到他們,每天除去睡,就是吃,要不就是繾綣。
這當然不是他的意愿,所以,需要付他更高的酬勞。
她不會吝嗇。
她曾經為正式的婚姻付出更大代價。
她輕輕說:“不要再拖了,讓我去訂船票!
“我得打點一下細節!
“請相信我不會虧待你!
“我知道。”
她先走一步。
他出門的時候,發覺有人在門口等他。
看到他走近,那人響車號。
年輕人見避無可避,只得站住。
那人下車,他是謝偉言。
“來,”他懇求,“到我家去談一談。”
年輕人舉起雙臂,像投降那樣,很直接地說:“我們無話可說!
謝偉言似慣受拒絕,再一次央求:“那么給我十分鐘說幾句話!
年輕人耐心解釋:“我幫不了你!
“是錢的問題嗎?”
“不,與這個無關!
“這次我主動與朋友分開……那次見過你……我特地來找你……”
年輕人搖手,他一定要清楚表達他的意思,千萬不能有混淆之處,必需剔除任何誤會。
他再一次說:“不,我有事,須先走一步!
謝偉言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哭了。
年輕人覺得十分突兀,可是他知道這種時分萬萬不能心軟,他別過頭就走。
他回公司去找導演,向她說出意愿。
她點著一支煙,緩緩吸一口,又輕輕啜起櫻唇,噴出小巧整齊的一個個煙圈。
“孝文,”她說,“恭喜你上岸曬太陽去!
年輕人不語。
“不過,去了,就別回來,若果復出,身分當不如從前!
“是,我明白!
“客人的心理都一樣,人家付出代價,是買笑,必有一日厭倦,你要有心理準備!
“多謝指教!
“很好,從此你是自由身了!
“謝謝你。”
導演嫣然一笑,“還有什么事?”
“有!
“請說!
“導演,想請教你真姓名!
導演一怔,仰起頭笑了,半晌才說:“孝文,請允許我向你說一個故事!
“洗耳恭聽!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錯愛過一個人,那個人雖然同我在一起,一直嫌我身分配不起他。”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
“分手之后,我黯然傷神、失落了好長一段日子,沒想到最近,與此人重逢!
年輕人靜心聆聽。
“這人結婚了,事業并不得意,但心甘情愿由妻子照顧他,那女子在某舞廳曾紅極一時,原來,孝文,他的理想生活不外如此,假使跟著我,不但面子大一點,房子寬一點,車子也可以好一點!
年輕人笑笑,“人家家庭幸福,甘于食貧!
導演也笑,“一定如此!
年輕人又說:“現在他來跟你,你要不要他?”
導演駭笑,“貼我百萬美金也不敢收貨!”
年輕人又笑,“你看,上天安排得多好!
導演按熄了那支煙,“我的真名字,叫周淑筠!
什么,年輕人怔住。
那么普通樸素的一個名字。
像煞一個大半生都為丈夫子女張羅的小家庭主婦。
導演笑了,“失望?”
“你不該叫白雪姬或白素貞嗎!
“為什么一定要姓白?”
“妖嬈。
導演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半晌停下來,“這個名字長遠不用,有誰叫我,準嚇一跳!
“可是,結婚時總得用真名吧!
“那當然,護照上駕駛執照上,都是真名。”
年輕人頷首。
導演忽然說:“墓碑上也得用真名,為著方便親友拜祭,可以在括弧內加(導演)二字!
年輕人惻然,他擁抱導演,“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滑稽?”
“已經很久了,當我發覺笑同哭一樣是最佳發泄的時候!
“笑總比哭好!
“祝你幸運!
“你也是!
年輕人自旅行社出來,發覺謝偉言又在門口等他。
他問:“你這樣累不累?”
謝偉言笑笑,“喜歡就不累!
“我已經跟你說清楚!
“沒想到你對我如此反感。”
“不,”年輕人分辯,“我對你沒有反感,也沒有好感,我對你毫無意見,我們道路不同!
“我明白!
“那么,你還跟著我干什么?”
“我只是碰巧路過,偶然遇見你!
年輕人點頭,“那很好,小心,好走!
他調頭而去。
年輕人約了妹妹。
他輕輕說出計劃:“手續已經在進行中,很快就會出來,屆時我們一起走!
明珠高興得淚盈于睫。
“這個城市雖然華麗,可是沒有什么是值得你我留戀的,我倆在這里受盡折磨!
明珠點頭。
“你如果愿意,就與我一起動身吧,你到那邊升學,我去找點小生意做!
明珠把臉緊緊貼在他胸膛上。
“給你在大學附近置一間小公寓,買一輛小跑車代步,愛穿什么吃什么都不成問題,在學堂里找一個理想對象,不論家境,人品好即可,哥替你辦嫁妝,速速成婚生子!
這不過是十分普通的愿望,相信一定可以實現。
“讓我們從頭開始!
明珠也一直點頭。
年輕人覺得很大的寬慰。
正在此際,有人走過來叫明珠。
年輕人抬起頭,他看到一個粗眉大眼神清氣朗的男孩子,白襯衫卡其褲,不掩其氣質。
明珠介紹:“我同學吳肇莊,他家年底移民溫埠!
年輕人笑,事情順利起來就是這公開心。
明珠即時與吳肇莊絮絮細語。
年輕人識趣地離去。
他嘴角含笑,原來世上真有看到家人開心比自己更快活的事。
他回到寓所,用鎖匙開門,發覺門在里頭反鎖。
年輕人立刻戰栗,用手拍門,“誰在里邊?快開門,碧如,可是你?應我!”
他的聲線稍微高了一點,已經有鄰居打開門來觀察。
年輕人急得額上冒出冷汗,正欲打電話召司閽來開門,忽然聽得門里頭有微弱聲音道:“等等,我來開門!
年輕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接著,他聽到咔嚓一聲開鎖的聲音。
他推開門,發覺李碧如蜷伏在地上。
他連忙掩門,堵絕門外好奇的目光,扶起她,聽到她呻吟。
她整張臉腫如豬頭,右眼如一只青紫的雞蛋,嘴唇爆裂。
年輕人十分鎮定。
他馬上叫醫生。
接著,他在她耳邊問:“是誰?”
她不語。
“是謝汝敦吧!
她搖搖頭。
他扶她平躺下,用一條冰鎮毛巾覆著她的臉。
這時,他發覺她手上也有瘀痕,這分明是有人毆打她之際她企圖伸手去擋之故。
他輕輕說:“驗完傷,我們立刻報警緝捕謝某。”
“不,”她掙扎著說,“不是他!
“到這種時候你還護著他!
醫生來了,一言不發,細心檢驗過后,表示眼角皮嘴角需縫針,胸口疼痛,亦需入院診治。
他對她說:“我需要通知你家人。”
“我自己可能簽保!
他無奈,只得把她送進醫院。
可是不到一會兒,謝汝敦出現了。
是他叫住年輕人。
“啊,是你!
兩個男人對立。
“她無礙嗎?”
“肋骨折斷,需要住院!
謝汝敦說:“你以為是我做的吧?”
年輕人沉默一會兒,“開頭確那樣想!
“后來是什么叫你改觀呢?”
“謝先生,說什么,你都是一個人物!
謝汝敦笑了,“謝謝你。”
年輕人反問:“你有無懷疑我?”
“怎么會,你何必用這種手段!
“這么說來,謝先生,誰是兇手?”
謝汝敦十分意外,“你不知道?”
“我的確不知,請告訴我!
他收斂笑容,訝異地說:“原來你對李碧如一無所知!
年輕人一愣。
“我勸你好好了解一下這個女人!
他說得心平氣和,隨即轉身進病房去。
不到十分鐘他就走了。
年輕人蹲到她面前。
“是你叫他前來?”
她點點頭。
本來他想問:你還有什么事瞞著我?后來一想,那是一定的,一個人若要試圖了解另外一個人,起碼要十多二十年時間相處,他沒有資格問。
她握住他的手,“陪著我。”
年輕人覺得他有義務這么做。
“你先睡一覺,我就在這里!
藥性發作,她似敵不過倦意,頹然入睡。
上一次年輕人仔細凝視一個躺著的女子是向他亡母話別。
他嘆口氣,到附近便利店去買了些書報雜志零碎食物,回來陪伴病人。
她這一覺睡得很長,其間曾經有夢囈,“媽媽,媽媽”,她喊。
聲音稚嫩,像是回到極小極小的時刻去。
老實說,中年女性卸下粉妝,也就是一個中年女子,不,不是難看,她輪廓大致上還維持不錯,可是顏色卻已褪盡。
舊時天然長眉烏睫,眼珠里精靈的神采,以及飽滿紅唇,藕粉似雙頰,現在都已隱沒在歲月里,頭發不再閃亮,烏潤鬢邊的星星白發特別顯眼。
到了這種時候,最需要伴侶及子女親近安慰,可是她得不到親情。
她在病榻上轉動,頸項上有什么閃動一下,呵那是一顆拇指甲大心型鉆石,正冷冷盡責、發散七彩光芒,入院時本應除下所有首飾,可是誰會注意這種細節,她與珠翠,互不關切。
他閉上雙目在沙發上眠了一眠。
她醒了,要水喝。
他去侍候她。
她沙啞著聲音說:“你回去吧,我叫看護來!
“我很好,你放心。”
年輕人一怔,“是什么秘密?”
“老態畢露!
年輕人不以為然,“到今個時候還計較這些?”
她長嘆一聲,“我有無說夢話?”
“叫媽!
她看著天花板,“我同家母感情其實欠佳,她在生時我與她亦無話可說!
“我聽你說過!
“那反而成為一種恩典,聽一些母女感情特好的友人說及亡母,她們真是立刻會痛哭失聲!
年輕人答:“我是其中之一!
“孝文!彼罩氖郑盎厝グ!
“明日拆線再算!
“那我不如出院休養!
“還未天亮,再睡一覺。”
“你看,只得你陪我!彼朱u。
“你若說要改遺囑,起碼一百幾十人圍上來。”
她伸手撫摸他的臉頰,“你洞悉一切世情。”
“人情薄如紙,紅顏多薄命,螻蟻競血,人為財亡……都是真的!
她嘆口氣,“真沒想到在那種行業里,還有一個你!
“我比他們都刁鉆古怪!
“不,你——”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不知就里,只見一個年輕人與病榻上中年女子喁喁細語,還以為是母慈子孝,立刻笑嘻嘻贊道:“太太,你看你兒子對你多好!
她頓時愣住。
而天色在這時也漸漸亮了。
看護走后,她問他要香檳酒。
“那須回家取!
“多拿幾瓶,連冰桶一起帶來。”
“醫生會怎么說?”
“到了這種年紀,還管誰怎么說!
他笑笑,“我去去就來!
他離開醫院,踏進車子,就聽到電話響個不已。
“孝文,你好?”語氣似放下一塊大石。
是個陌生的女聲,但是婉約動聽。
“哪一位?”
“琦琦,小郭的拍檔!
“呵,有什么事?”
“小郭四處找了你一日一夜,擔足心事,打算天亮就去派出所,他怕你出事!
“多謝關懷,小郭呢?”
“倦極入睡!
“你呢,你不累?”
琦琦說:“我要照顧他,怎能言倦!
年輕人只得笑。
“孝文,方便的話,請你來一次,他有要緊的話同你說。”
“我即刻到!
小郭的寓所就在偵探社樓上,面積不算大,可是全部打通,無墻壁阻隔,看上去十分寬敞,他和衣躺在床上蒙頭大睡,琦琦已做了香噴噴咖啡。
年輕人一口喝完一杯,再來一杯。
“我只能逗留十五分鐘!
琦琦精神飽滿,容光煥發,根本不似捱了個通宵。
“我去叫醒他!
琦琦過去叫小郭。
小郭一醒就問:“找到孝文無?”
年輕人十分感動,想不到有人如此關心他安危下落。
琦琦答:“孝文在這里。”
小郭一抬頭看到了年輕人,反而裝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來,伸懶腰打呵欠。
年輕人看著他笑,“我只得十五分鐘!
“你先別忙,我有話說。”
“您老就別賣關子。”
小郭說:“孝文,這件事我也有責任!
“你在說什么?”
“孝文,對不起,我誤導了你!
“關于何事?”
“關于李碧如女士。”
“她有何不妥?”
“你托我查她之際,我曾說,她是個淑女!
“你的判斷十分正確!
“我粗心大意,先入為主,沒有深入調查!
“小郭,這是怎么一回事?”
“我們因跟蹤你,連帶發現了李女士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那又是什么?”
“孝文,她不止你一個情人!
年輕人揚起一條眉毛,心中感覺怪異到極點。
他整個人僵住。
這種情況實在可笑,他倒是嫌人客對他不夠忠誠來。
“你這可有根據?”
“證據確鑿。”
“我不相信!蹦贻p人聲音有點異樣。
小郭給琦琦一個眼色,琦琦立刻去取資料。
小郭笑笑說:“男朋友多也不表示她不是一個好女人!
年輕人不語。
“我們從來不覺男人異性朋友多有何不妥。”
年輕人心里有股莫名奇妙的凄酸。
“你怎么了,孝文,你不會放不下吧,未曾提起,又何須放下!
他緩緩坐下來,“你不會明白。”
“你戀愛了?”
“不,我還以為我的感情找到了寄托。”
“那全部是你的錯,她付你酬勞,你提供服務,怎么會牽涉到歸宿上去?你胡涂了!”
年輕人吁出一口濁氣。
琦琦取來一只油皮紙信封。
小郭打開信封。
“不,”年輕人用手按住,“我不想看。”
“緣何逃避現實?”
“它太殘酷。”
“孝文,這個男人,叫張志德,從前,是李女士的私人秘書!
年輕人意外,“什么,不是行家?”
小郭頷首,“所以不要遵守行規。”
“你的意思是——”
“此君浪子野心,不但持特殊身分向李女士勒榨金錢,且與她子女有染!
年輕人十分震驚,因此更加沉默。
“孝文,我開頭竟未查出此人,甚感歉意!
“你太相信社會怎么看一個人!
“是,我落了俗套!
年輕人不再說話,他須好好細量此事,低著頭,雙手互握。
琦琦這時走到他身后,把一只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此舉勝于千言萬語。
年輕人感激地看她一眼。
他一直覺得謝家是一幅詭異的拼圖,少了一塊,以致有許多失落之處,無法理解,現在他明白了,這些疑點都被小郭今日的發現解答。
真沒想到他們一家四口連謝汝敦在內都是受害者。
“孝文,兩次暗算你的人,正由他指使!
年輕人抬起頭來。
“還有,令李女士頭臉受損的,也是他!
年輕人忍不住問:“為什么?”
“她想離開他,他不允許,他認為你從中作梗,要好好教訓你同她,孝文,他在她身上吸血已有數年,他不愿放棄目前享受!
年輕人深深嘆息。
“她與他并沒有完全斷絕來往。”
年輕人說:“怪不得。”
“最可怕的是,他與謝氏一子一女也藕斷絲連!
琦琦這時忍不住提高聲線,“這人與謝家有什么血海深仇?”
小郭答:“我不知道,也許,”他想一想,“那不是今生的事,那是前世的糾葛!
年輕人忽然醒覺,“我還要到醫院去。”
小郭說:“我的結論是,這個叫張志德的人,已經控制了他們母子三人,孝文,你無謂同他們糾纏,那張某人行動非常隱蔽,故此當初我們未曾發現此人!
“最后怎么找到他?”
“很慚愧,我們跟著李女士,發覺她時常到一間公寓,因而找到端倪!
年輕人起了疑心,“那公寓在何處?”
“問得好,那公寓在你住的同一幢大廈頂樓,孝文,所以我們一直不以為意,我們一直以為她在你處逗留,你成為他的保護膜!
“他,就住我樓上?”
“是,孝文,你在明,他在暗,他對你的動向,了如指掌。”
“這一切,由她安排?”
小郭卻說:“孝文,你宜速抽身,欠她的費用,盡快歸還,左右不過是一份工作,什么地方找不到人客,何必陷入別人羅網之中。”
這的確是金石良言。
年輕人點點頭。
琦琦說:“不要再去醫院了!
“可是我答應她——”
琦琦笑:“食一次言好不好,這世界上,假使答應過的事都要辦齊,那人人都會累死了在這里!
年輕人吸進一口氣,“讓我想一想。”
小郭說:“孝文,你到底還年輕,對世事尚有憧憬,你千萬要小心,切勿為自己找麻煩!
“是,我知道!
他走了。
他并無拆閱信封里的照片與文件。
最明智的做法是小郭的指示,可是年輕人卻并無聽從他的忠告。
他很鎮靜的回公寓取過兩瓶香檳,帶了冰桶杯子,一徑往醫院去。
她還在等他。
看到他,她十分高興。
“去了那么久!
“對不起,交通擠塞。”
“幾乎一個小時。”
是嗎,他訝異,只有一個鐘頭?他以為一天已經過去了。
他把酒冰好,砰一聲開了瓶塞,斟一杯給她。
她抿了一抿,呀地一聲,表示欣賞及享受。
他忽然笑了,是訕笑他自己,一心以為可以從良,跟一個客人退隱江湖,從此只服侍一個人。
怎么就沒想到,哪里有信男善女會跑到他們這個圈子里來尋找真感情,可真是笑壞人。
他舉起手臂,用袖子抹去笑出來的眼淚。
好久沒這么做了,只有在極小的時候,才會用衣袖當手帕楷面孔上的淚痕汗漬。
再不長大,還待何時?
“明天可以出院!
年輕人點點頭,他自斟自飲。
“約三個月后,證件可以出來,我們可以遠走高飛。”
可是,禁錮一個人的,不是環境,而是他的心態。
他開了第二瓶酒。
“看護沒有發覺?”
一個人要是有心隱瞞事實,那是一定會成功的。
“好像我們在慶祝什么似的!
年輕人喝完了兩瓶酒,“有誰問我世上什么最解渴,我會說,是香檳!
她看著他。
“我有點事要出去辦,明早來接你出院!
“孝文!彼凶∷。
他轉過來,說實話,她的臉真有點可怕,青腫不止,縫過針處黑線打結像蜈蚣的腳。
可是使年輕人打冷顫的卻不是她的臉。
人心叵測,才最可怖。
“你會回來吧!
不知怎地,她心虛不能肯定。
他溫柔地答:“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