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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女 第七章 離家出走
作者:亦舒
  司徒帶文件來找我簽。

  我順帶問他:“老李叫什么名字!”

  “精明偵探社的東主,當然叫李精明!

  我笑出來,“象個小學生的名字!

  “但我們都做過小學生!彼就胶苡猩钜獾恼f。

  “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有許多美德!蔽艺f。

  “他是老朋友了!

  過一會兒司徒問:“銀女沒有向你提出具體要求?”

  我說:“大概就快了!

  “你打算怎樣?”

  “是應當賠償她,事先答應過的。”我說:“不然她干嗎留下來?她并不在乎這個孩子。”

  司徒沉默一下,“也只好這樣!

  “怕只是怕她左手收了錢,右手遞給尊尼仔!

  司徒微笑,“不會!

  “不會?”

  “尊尼仔那一班人永遠不敢再來見王銀女!

  “為什么?”我瞠目結舌。

  “老李運用他的關系,使尊尼仔在路上‘滑了數?’,摔得眉青鼻腫,發下毒誓,如果再來打擾你們,他自廢雙臂!

  “什么?”我張大嘴。

  “他自己走路發軟蹄,怪得誰?”司徒悠悠然。

  “這事可不能給銀女知道!蔽艺f。

  “誰說過她會知道!彼就秸f。

  我呆呆地看著司徒,男人在外頭做些什么,女的真的沒頭緒,單看這個例子就可以知道,我還不是普通女人,更別說那些家庭主婦了。

  “不過你還是得當心,”司徒拍拍我手,“銀女身旁的牛鬼蛇神可多著呢!

  “司徒,”我很感動地叫住他,“司徒,多謝你為我擔心,而其實一個女人到了望四的年紀,總有辦法保護自己,人老精,鬼老靈,即使我告訴你,我是一只小白天鵝,你都不要相信我,看到今年選出來的香港小姐嗎?我可以做她的媽媽!蔽疫駠u。

  “胡說,即使她們是花樣的年紀,你還是有你的一切,你是著名的婦產科國手,你有風華,你有智慧,還早著呢,無邁,你還要戀愛結婚!

  “別詛咒我,”我笑出來,“戀愛結婚?嚇死我!

  “怎么,你不希望再組織家庭?”

  “不了,太浪費時間感情!蔽野l覺同司徒我才能好好地訴說出來,同季康則不能。

  “季大夫怎么了?”

  一言提醒夢中人,真的,多久沒見到季康?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抬起眉毛,“季大夫是季大夫,司徒,你這可惡的,你的審訊術怎么用到我身上來?”

  他高興地微笑。

  我窘,“怎么,要看我失態?”

  “不,要知道你不是機器人!

  “老季這個人有妻室沒有?”我想起問。

  “沒有!彼穑骸斑@種工作,怎么成家?”

  “一直沒有結婚?”

  “好象訂過一次婚?”他說。

  “嫁給他會幸福的。”我贊美說。

  “嫁給八成以上的男人都會幸福,很少男人德行如陳小山先生!

  “司徒,小山已經過身!蔽艺f。

  “死者為大?我一向不信這一點!”司徒說。

  “你同我妹妹口氣一模一樣,她也是,說起小山總是一樣口齒的!

  “但凡愛你的人,都會這樣!

  我一時沒聽出什么破綻來。“累了,大家休息吧!

  “最近銀女在干什么?”

  “我在教她英文!

  司徒訝異,“怎么教法?”

  “聽靈格風!蔽艺f:“香港不知多少人自以為懂得說英文,其實起碼還要聽三年靈格風!

  “你應當先教她中文!

  我無奈,“人多好高騖遠,其實我的中文何嘗不需要加以多多修練!

  “你可以了,無邁,你應當發發脾氣使使小性子搓搓麻將,你活得這么上進光明謙率可愛,對旁人來說,簡直是一項負擔虐待!

  我們相視而笑。

  第二天一早,我在視察手臂上的傷口,銀女出來,我放下手臂,“來,我同你再聽聽孩子的動靜!

  她猶疑著。

  “有話要向我講?”

  她點點頭。

  “請說。”

  “上次你看過我母親,她怎么樣?”

  “咳嗽”,我說:“健康情況不好!

  “妹妹們呢?”

  “你們一家的女孩子都貌美如花!标帨侠镅┌椎臅一ā

  銀女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她對我不再倔強。

  “媽媽應當好好療養!彼f。

  “是的。”話漸漸說到正題上,“我們可以幫你,有什么要求,先同司徒先生說一聲!

  “能不能把她接到醫院去?她咯過血!便y女盼望地問。

  “當然可以。”我腦中閃過那美婦人的容貌。

  “姜姑娘一直想替她找個長期的床位!

  我點點頭,“沒問題。”

  “但是她住進去,沒一下子又出來,病總是不好。”

  “為什么!”這是銀女第一次沉靜地與我說她家里事。

  “她那個男人!

  “是最小兩個孩子的父親?”

  “可不是!”銀女很羞恥的樣子。

  “象尊尼仔纏住你一樣?她是他的搖錢樹?”

  銀女眼睛看著遠處,“是的,那日在梯間,尊尼仔指嚇我,我就想起母親也同樣被那個男人恐嚇,我沒有辦法再忍耐下去!

  “你做得對!蔽倚⌒囊硪淼卣f:“以后你都應擺脫他!

  “可是母親為什么不離了他?”銀女問。

  “你說過,她吃那人東西,所以醫院住不長,他替她弄那個來,離不開他!

  銀女打一個冷顫。

  “沒有太遲的事,她還是可以戒掉的。”我說:“就象你,銀女,你知道我一直看好你,你從此是站起來了。”

  過很久,她才說:“我想找個房子,搬我媽媽出來!

  “很好,我很贊成。我盡快會請司徒律師替你辦!

  “你真的肯?”

  “我答應的事情當然要做!

  老李比我還快一步,他已經把崔露露的房子買來,打算租給我,簡直沒想到他手腳那么快。

  “這個時候買房子?”我答他,“時候不大對吧!

  “很便宜,你喜歡的話就同我租!

  “我只租幾個月,講明在先!蔽艺f:“等那孩子生下來,你可以把地方轉讓給銀女,她家里有人需要!

  “那我就不客氣,到時從中賺一筆!

  “何必把話說得那么不堪,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司徒笑道。

  我與銀女收拾一下,搬入新居,朱碼著實忙了幾天。

  銀女喜歡這新地方不得了,常常說愿意一輩子留在這間屋子里。

  我說:“銀女,當你生下孩子,屋子就送給你,把你母親與妹妹接來住!

  她喜歡得落下淚來,與前些時判若兩人。懷著孩子的女人會壞到什么地方去?她有顯著的轉變。

  她問我:“是你送我的?這么貴,你有這么多錢?”

  “我……父母有!

  “為什么?為一個同你不相干的孩子?”她問。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最大的難關仿佛都已經度過,我樂觀地守著銀女過日子。

  老李說我同銀女象是發生了真感情。

  我很理智說:“在這一段日子內,當然是真的,她依靠我,對她好,她身子不便,無處可去,只有我一個人在她身旁,當然相依為命!

  司徒說:“為了做得比較逼真,博取她更大的信任,陳先生要在她面前立房契約!

  我抬起頭,“這是完全不必要的!庇悬c訝異。

  司徒無奈,“我也這么對他們說,但是老人固執起來,簡直不可藥救,他們還要求再見銀女。”

  我沉默下來。

  司徒用力吸著煙斗,煙絲燃燒發出“茲茲”的聲音。

  我悲哀地問:“他們可是不相信我?”

  司徒說:“我也很難過,他們叫我設法把銀女接到陳宅去!

  老李忍不住炸起來,“不相信無邁?為他們陳家做了這么多,竟不相信她?”

  “他們怕無邁會有私心!

  “私心?”老李嘿嘿嘿地笑起來,聲音中有無限蒼涼,“有私心到今日方施展出來?”

  我茫然,低下頭。

  “我盡量安慰他們,十五年的相處,他們也知道無邁為人。”

  老李一直替我抱不平,“知道?恐怕不甚了了吧!

  司徒看我一眼,對老李說:“問問無邁的意思。”

  老李說:“把王銀女還給他們,刀也挨過,氣也受過,孩子生下來,又不姓林,與無邁有什么好處。”

  司徒不出聲,老李氣鼓鼓,屋子里一片難堪的靜默。

  過很久我說:“不是我霸住銀女,實在是兩位老人家不明白,銀女不是他們能夠控制的!

  老李說:“讓他們去嘗嘗滋味不更好!

  “我只怕功虧一簣!

  “教訓教訓他們也好。”

  我不禁笑起來,“那開頭我何必惹這種麻煩?”

  “開頭你不知老人會這么陰險。”

  過一會兒我說:“他們也是為著保護自己。”

  “真小心過度,”司徒說:“無邁,我看你想法子安排下,讓老人多見銀女!

  我問:“他們到底怎么想?是不是認為我生不出孩子,故此拿著銀女來要脅他們?”

  司徒抽著煙斗,不語。

  我嘆息一聲。

  “我替你們約在后天!彼就秸f:“大家吃頓飯,互相了解一番!

  老李說:“有什么好了解的!”

  司徒大大的詫異,“老李,你怎么了,最近你象換了個人似的,急躁輕浮,唯恐天下不亂,只剩三個月的時間,到時無邁沉冤立即昭雪,水落石出,小不忍則大亂,你干嗎在一旁嚷嚷?”

  老李氣呼呼地自口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我感激地看著這個可愛的人。

  我省得,他為我不值到頂點,沸騰起來。

  我說:“權且忍一忍。”

  老李無奈說:“無邁,你要當心,銀女是個鬼靈精!

  “我會得小心服侍她!

  老手:“你怎么做得到?”

  “把她當女兒!

  “你怎么會有這樣的女兒!”

  “很難說!蔽椅⑿Γ斑\氣可以更壞!

  司徒忽然問:“季大夫呢,這個傻大個兒老在你身邊打唿哨,怎么一轉眼不見人?”

  我漲紅面孔,“司徒你真是以熟賣熟的!

  他們離開之后,我暗自算一算,真有一段日子沒見到季康,應該通個消息,朋友與朋友,可以做的也不過是這些,因此把電話接到醫院去。

  他精神很好,聲音很愉快,“無邁,是你?”

  我放下心來。

  “有事找我?”他仍然殷勤地問。

  “不,問候一下。很忙?”

  “比較忙,慕容放假,同孩子們到英國度假,你又不在,環境是比較差一點!

  “很久沒見面!

  “我隨時可以出來!

  “不不不想,”我不想引起他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那么忙……”我住咀,因為自覺太虛偽。

  不知怎地,他這次卻沒聽出來,仍一貫的愉快,“那好,我們再約時間!睂Π追置骺梢栽谶@里完美結束。

  我沒有掛電話,平時他總有許多情要傾訴,我一時間沒醒會過來,過一會兒才說:“?好,再約。”

  這時候他又不好意思起來,忙尋話題:“對了,那個女孩子,還住在你家?”

  “你指銀女?”

  “是的,她還聽話嗎?”

  我本來有許多話要同他說,但忽然覺得季康的語氣非常敷衍,說不下去。

  “有機會慢慢告訴你!

  “那好,再見!彼麙焐想娫挕

  我拿著話筒呆半晌。

  奇怪,他怎么如此冷淡?忙瘋啦。

  銀女問我:“那是誰?”

  “一個朋友。”我終于放下話筒。

  她撫摸著腹部坐下來。

  使我安慰的是,她并沒有予人有大腹便便的遲鈍感覺。

  “腿腫,面孔也腫!彼蛭冶г埂

  我盡可能溫柔地說,“那是必然現象。”

  “眼困,很餓。”她又說。

  真難為她,我坐到她身邊去。

  她打個呵欠,“可是以后,我也會懷念這一段日子,畢竟你對我那么好,我在此地算是享福!

  銀女說出這么有頭緒的話來,我聳然動容,撫摸著她的短發。

  “我并沒有對你好!

  “有時候覺得生下孩子后,會舍不得離開你。”銀女說:“你本事真大,什么都擺得平!

  我笑出來,“你說什么?你年輕,不懂得什是么有本事的女人,我這個人……很平常。”

  她說下去:“那日我在花園閑蕩,看到隔壁的太太抱著個極細小的嬰兒,小心翼翼,那小孩緊閉著眼睛,象只小動物……,我妹妹幼時,我又背又抱又喂,卻一點不覺他們可愛,為什么?”

  我無法回答。

  隔很久我說:“那時環境惡劣!

  “是呀,”她說:“大家都要穿沒穿,要吃沒吃,媽媽又咯血,時好時壞,那些男人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換了面孔身材,卻一副德性,于是又多一個妹妹,又吵架又打鬧,我們都沒有好日子過!

  “所以你離家出走!蔽尹c點頭。

  “不走也沒辦法,根本沒有地方睡覺,只得一間房間,入黑在走廊里打地鋪!

  “錢呢?”我問。

  “什么錢?根本沒有賺錢的人。”

  那個美女,她母親,她應該有收入。

  “就算有,也到不了我們的手!便y女冷笑。

  兩個人又靜默下來。

  窗外下著面筋粗的雨。

  “在老屋里,人疊人,一共八戶人家,住著大大小小四十多個人,一下這樣的雨,一股惡臭,陰溝里的穢物全泡出來!彼齾捲鞯卣f:“一生一世不要回到那里去!

  我靜靜地聽。

  “你呢?”銀女忽然問:“你小時候過什么日子?”

  “我?”我愕然,不敢說:“小時候?好幾十年前,不大記得呢。”

  銀女羨慕地說:“我知道你一定過得象公主,你看你到現在還那么高貴!

  我心情再沉重也笑出來。

  “我也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女兒。”

  “做醫生賺得多。”

  我解釋,“醫生也有好多種,有些賺錢,有些不。我在公家醫院服務,薪水是有限的。各行各業的人都有賺有不賺,所以一般人認為醫生律師都發財,是不對的!

  “是嗎?”銀女仍有三分狐疑,不過她對我有信心,“那你為什么讀那么多書?”

  “讀書是我的興趣。”

  銀女笑出來,“我不要讀書,悶死人!

  我微笑,不置可否。

  過一會兒見銀女又天真地說:“都說只有讀過許多書的人才算高貴!

  我說,“學問也有許多種,人情煉達即文章,很多人雖沒受正式教育,也可以成為成功人物!

  她不大相信,但是不出聲。

  “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介紹小說給你讀!

  “我還是看‘龍虎門’,你有沒有看過?”銀女問。

  “我知道有這個漫畫,聽說很精采。”

  “你也看?”她象是遇上同志。

  “我比較喜歡‘中華英雄’!蔽彝低嫡f。

  “你真好,”銀女歡呼起來,“你真好!”

  因為一本圖畫書的緣故,我們擁抱。

  銀女說,她發現我原來不是石頭美人。

  石頭美人。

  我發覺在她口中,可以聽到很稀罕的事。

  如果我還算美人,我可不介意是石頭還是石膏。

  這個綽號,假使小山聽見,倒會得舉雙手贊成,他一直說我呆。

  是晚臨睡前,天憂電話,找到香港來。

  “啊”,我笑,“你不生氣了?”

  “我能氣你多久?”

  “那就好!

  “那個問題女孩,還在你家?”

  “是!

  “季康呢?”

  “他最近很忙,沒事我不好去撩撥他!

  “他是好對象!睙o憂指出。

  “你替我擔心是不是?”我說:“怕我成為下半生無依無靠的寡婦,獨自坐在幽暗的客廳中等傭人來開燈。”

  “咦,你倒是把自己的生活形容得非常貼切,沒成為寡婦之前,你何嘗不是這樣獨坐!

  我苦笑,“也許你不相信,此刻我的生活曲折離奇!

  “爸媽叫你到紐約來住!

  “等這件事完畢之后,我會來。你盡量替我安慰他們,可別讓他倆在這個時候跑到香港來!

  “我盡力而為。”

  “再見!蔽艺f。

  “我們再聯絡!彼龗祀娫挕

  妹妹總是妹妹,沒有兄弟姊妹的人是不會明白的,血濃于水,萬載千年不易的道理,打死不離親兄弟。

  我心頭一陣暖,有家人真好。

  司徒為我們約好七點鐘見陳氏兩老。

  我替銀女挑出一件寬身衣裳,淺藍色小格子,前胸是一塊透明紗,綴著水鉆,這么累墜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因為年輕,一點也不礙眼。

  外面下起大雨來。

  銀女打個呵欠。

  照我的做法,趕著大雨出去吃頓飯實在劃不來,不如取消約會。

  但老人會怎么想?益發顯得我自私,硬把銀女藏起來,不讓他們見面。

  司徒開車到碼頭接我們。

  朱媽打著雨傘遮我倆上船,腳還是濺濕了。

  上車銀女坐在后座便脫鞋擦腳,我轉頭含笑說:“斯文點!

  她吐吐舌頭,將鞋子套回腳上。

  司徒投來一眼,象是說:她倒肯聽你話。

  我頓時象做了蕭伯納筆下的希敬士教授,洋洋自得起來。

  車子無端端塞在馬路上,寸步難移。

  我略有煩言:“這么遠路硬把人叫出來吃飯!

  司徒又看我一眼:“你以前并不抱怨!

  我看看后坐,銀女靠在椅墊上瞌睡。

  “現在拖大帶小,不方便!

  司徒沒有回答。

  過一會兒我輕輕問:“有沒有叮囑他們,叫他們小心說話?”

  司徒點點頭,給我投來眼色,向車后呶呶嘴。

  我即時醒覺地閉上嘴巴。

  到陳宅已是八點一刻。

  老女傭來開門時說菜都涼了,熱完又熱。

  銀女被喚醒,當眾伸個懶腰,我輕輕推她一下,叫她檢點。

  與老人家寒喧數句,便坐下來吃飯,這是一頓鴻門宴,毫無疑問。

  我與司徒立刻發覺陳老太沒懷好意。

  一頓飯的時間不住查察銀女在我家吃什么穿什么,那種逼切的關注過分露骨,銀女狐疑地向我沒來奇異的目光。

  “我的父母親”再也沒有理由對她表示這么關心。

  我只好說:“媽媽,有我在呢,你不必不放心!

  誰知老太太忽然當著所有人的面孔說:“我看銀女還是搬到我們這里來住好,要什么有什么!卑盐擦鶄字說得特別響。

  司徒與我面面相覷。

  老先生假裝喝湯,什么也沒聽見,兩者顯然一早已經協定這件事,等我們上門來攤牌。

  我忽然之間一口濁氣上涌,只覺得他們愚昧,又寬心灰,不禁說:“我們一早便已說妥,我不想再說這件事!

  陳老太漲紅著臉,當席便要與我分辨。

  錢女已經托一托我手肘,“什么事?”

  司徒放下碗:“陳老先生,我們這次來不是來討論這件事的,你已答應過我!

  陳老先生咳嗽一聲,“我不得不采取這個法子,司徒,你們一鼻孔出氣!

  我不相信我的耳朵,這么和善可靠的兩老!十五年來愛護我站在我這邊的兩者,現在要對付我。

  陳老太咳嗽一聲,“讓我們問問銀女,讓她自己作出一個決定!

  銀女警惕地問我:“什么決定?”

  我知道事情要崩了,站起來,“媽媽,我覺得這一著你錯了!

  陳老太瞪著我:“我吃鹽比你吃米多呢。銀女,跟我來,我給你看你的房間,都收拾好了,嬰兒房就在你房隔壁!

  她一徑拉著銀女往樓上去。

  我不怒反笑,跟陳先生說:“爸爸,你完全誤會了,你以為這是五十年前?她是我買下來的丫環?從頭到尾,我都哄著她,請求她保留這個孩子,現在我們前言不對后語,出爾反爾,她會怎么想?”

  陳老先生燃起煙斗,緩緩吸一口,他可不急,“你拿什么哄她?”他反問。

  我答不上來,怔住。

  司徒代我答:“錢。”

  “是呀,我何嘗沒錢,她要錢,給她錢即可。無邁,我知道這件事上你花了心思,不過現在你可以功成身退了!

  我轉身看牢司徒,氣得說不出話來。

  司徒無奈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無邁,”老先生對我說:“我與媽媽不會忘記你的好處,我們自然懂得報酬你!

  “不……”我微弱地說:“不是錢,”我看一眼司徒,“司徒,你應該知道,不是錢!

  在這時候,銀女已沖下樓來,走到我面前,大聲責問我,“這是什么意思?你們是串通的?”

  我看著她,無顏以對。

  “你騙我!”銀女高聲說:“你騙我說他們是你的父母!

  司徒搶著說:“他們是陳小山的父母!

  “你騙我生下孩子好賣給他們?”銀女戟指而問。

  我顫聲說:“銀女——”

  “我不會受你擺布,”她尖聲道:“還有你們,”她指著陳氏兩老,“錢,我自己找得到,不要以為了不起!

  “銀女——”我叫住她。

  “我以為你真的關心我,真的為我好,想幫我的忙,”她瞪大眼睛,“誰知道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好人。”

  她掩住面孔。

  陳氏兩老呆住,想不到會有這個變化。

  我去拉銀女的手,她忽然發狂地甩開我,順勢將我一推,向大門奔去。

  司徒大叫:“攔住她!”但是她已經拉開門,對著大雨,就沖出去。

  我連忙跟著追出,司徒緊緊的盯我身后,大雨傾盆,我倆一下子變落湯雞,卻已經失去銀女影蹤。

  我恨得頓足。

  司徒把我拉進屋檐下。

  我疲乏到極點,“我已盡了我的力。”

  “我們知道。”司徒拍拍我肩膀。

  這時候陳氏兩老由傭人打著傘也出來,大聲呼嚷:“人呢,人呢,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到處亂鉆。

  司徒說:“活該”“請送我回家!蔽乙。

  “好!

  車子駛出去,還聽見陳氏兩老在那里大呼小叫地尋人。

  我在車中打冷戰。

  司徒脫下外套遮住我。

  “謝謝!蔽覔你y女,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大雨,夜深。

  “你放心吧!彼就綍缘梦以谙胧裁。

  “總得把她找出來!蔽野脨赖贸鲅,“這兩老,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留著銀女做什么?真的用來要脅他們?現在好了,一拍兩散!

  “他們以為有錢即可,”司徒說,“而實在也怪不得他們那么想!

  “有錢即行?那么擲出所有金錢,把小山叫回來吧!蔽倚幕乙饫。

  司徒沉默一下,然后說:“誰會想到,銀女與你之間,會有感情。”

  “怎么?”我冷笑,“她不配有感情,還是我不配有感情?”

  “而是沒有想到。”

  “咦,你把車子駛到什么地方?”

  “怕你淋雨著涼,先到舍下換下濕衣再說。”

  “不,送我往碼頭,銀女也許會找我!

  “無邁——”

  “司徒,”我說:“你說得對,我們之間,在這兩個月中,產生了感情。”

  他無奈,把我送到碼頭,陪我上船。

  回到家,朱媽來開門,便覺蹊蹺:“銀女呢?”

  我同司徒說:“明早通知老李,叫他尋人。”

  司徒對朱媽說:“好好照顧她。”

  這時候衣濕已被我們的身體烤干一半,剝下來穿上毛巾衣,打數個噴嚏,已開始頭痛。

  朱媽給我遞過來一杯牛奶,“走脫了?”她問。

  我點點頭。

  朱媽說:“命中無時莫強求,注定沒陳家的份,太太你也不必太難過!

  可是銀女呢?她又回到什么地方去?這等于趕她回老巢,抑或是更壞的地方?

  我心如刀割,救她救得不徹底,更加害了她。

  我嘆口氣。

  我整夜坐在電話旁等消息。

  天亮的時候,陳老太打電話來,拔直喉嚨問:“她回來沒有?她回來——”我厭惡地放下話筒。

  小山過身的時候,我還以為她會萎靡至死,人的生命力真強壯至可厭的程度,我實在是錯了,脆弱的只是我自己。

  銀女一點消息都沒有。

  老李乘第一班船進來,他一見我便搖手,表示什么都明白,不用多說。

  他告訴我,“我已布下天羅地網,沒有人敢收留她,她非現形不可,你別把這事看得太嚴重,她一定會出來!

  “別逼得她太厲害,她非常倔強。”

  “知道!崩侠钫f。

  我轉過頭去。

  “你面色好差!彼鋈惶绞诌^來擱我額上。

  我想避,并沒有避過去。

  “我的天,朱媽,拿探熱針來!

  這時候我才發覺整個人頭象在燃燒。

  “恭喜你,無邁,”老李說:“小病是福!

  我被他逗得笑出來。

  過一陣我說:“老李,有你在身邊,心安許多!

  朱媽幫我探熱:“不得了,一百多度,我叫大夫!

  我笑,“我自己就是大夫,把藥箱給我拿來,服些藥下午就好!

  朱媽也只好笑。

  老李圍顧四周,“走了銀女,整間屋子清爽相!

  我說:“你們都不喜歡她!

  老李說,“無邁,這種問題女童,江湖上車載斗量,救得一個,救不得兩個,她得救,還有妹妹,她妹妹上岸?她只生下孩子來,繼承她的事業,現在這樣的結局,未尚不是理想的!

  “不,她會上岸!

  “無邁,連我都要怪你走火入魔!彼f:“你服過藥躺下休息休息吧。”

  才瞌上眼,門鈴大作,朱媽報告:“老爺跟奶奶來了!

  我用厚墊枕遮住頭,老李看得笑起來。

  人一病,意志力便薄弱起來,動作活脫脫象個孩子。

  老太太是哭著進來的,眼淚鼻涕,她自家的老女傭扶持著她,老先生跟在她身后,垂頭喪氣。

  見了他們這樣,我不得不撐起來,眼前金星亂冒。

  老太太昨夜還雄糾糾,氣昂昂的呢,今朝又落了形,人有三衰六旺,信焉。

  她對著我鳴鳴哭,也不說話,我不想掉過頭來安慰她,故此也不言語,隨她去,老實說,我都心淡了。

  朱媽取來冰墊給我敷頭。

  過了半晌老先生開口,“無邁,解鈴還需系鈴人。”

  老李代我發言:“我們已經發散人在找她,無邁也無能為力,銀女與無邁之間的關系非常微妙,她可能不是單單為錢,無邁也不是單單為腹中的嬰兒!

  “閣下是——”老先生抬頭問。

  老李捧上卡片。

  我補一句:“李先生是我的朋友!

  老先生投過來一眼:“我們是太心急一點!

  老太太說:“如果孩子有什么三長兩短!眴柩势饋砦翌^昏腦脹。

  孩子,孩子,孩子,到底孩子倒還未出世,不知人間險惡,此刻我更擔心的是銀女。

  我嘆口氣,“你們先回去,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們!

  倆老又磨半晌,總算走了。

  我倒在沙發上累得直喘息。

  老李問:“這倆老!多虧你一直把他們當好人!

  “他們也是急瘋了!

  “你以為他們真來求你解鈴?一進來便東張西望,眼珠子骨碌碌轉,是找人來著,說到底仍然不相信你義,以為銀女在這里!

  “我收著她干啥?”我狂喝冰水,“我又不是同性戀!

  “所以說這倆老鬼祟!

  我有種悲從中來的感覺,他們以前斷然不是這樣的,小山一去,他們完全變了。

  “這上下怕他們去委托我的同行找銀女了!

  “先到先得!蔽尹c頭。

  門鈴又響起來。

  “這又是誰?”老李跳起來。

  連朱媽亦罕納。

  這次進來的是季康。

  我心頭一熱,“季康”。他終于來看我。

  他笑說:“搬了家也不通知我一聲,幸虧我神通廣大,不請自來。”

  我笑,“我病得蓬頭鬼似,你還打趣我!

  他身后跟著個人,我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姜姑娘,素衣素臉,清麗動人。

  咦,這兩個人怎么碰到一塊兒?這么巧。

  “那女孩子給你不少麻煩吧!奔究底谖疑砼。

  姜姑娘笑咪咪地也坐下。

  兩個人的面孔都洋溢著一種形容不出的光彩。

  尤其是季康,神采飛揚,整個人活潑輕松,情神說不盡的舒服熨貼,象是遇上平生什么得意的事情一般。

  “銀女失蹤了!蔽艺f。

  老李在一邊道:“是我通知姜姑娘請她幫忙。”

  哦,原來如此,難怪姜姑娘會得大駕光臨。

  “有消息沒有?”我問姜姑娘。

  姜姑娘搖搖頭,呼出一口氣,“她這一走,人海茫茫,還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大海撈針一般!

  我失望地看看老李。

  姜姑娘說下去,“不過我密切注意她家那邊,一有影蹤,馬上同你聯絡!

  “她家人怎么樣?”我問:“有沒有進步?”

  “進步?”姜姑娘苦笑,“只希望沒有更大的亂子罷了!

  我沒活可說。

  姜姑娘說:“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錢花光了,自然會得冒出來!

  “她以為我出賣她。”我說。

  姜姑娘詫異,“她不出賣人已經很好,憑什么懷疑你對她不好?”

  我說:“這兩個月來變化很大,銀女不再是以前的銀女!

  姜姑娘笑起來,“陳太太,你太天真,我認識王銀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銀女,再也不會變的,別內疚了,你需要休息,這兩個月來,你真同她糾纏得筋疲力盡!

  老李說:“說得好!

  姜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來,“我送你到碼頭!

  姜姑娘說:“不用!

  但季康還是陪她出去。

  我笑問老李,“他們兩個幾時混得這么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復雜,帶著憐惜、同情、詫異。

  “干嗎?”我問。

  “你真的還是假的看不出來?”他質問我。

  “怎么回事?”

  “季大夫同姜姑娘呀。”

  “他倆怎么樣?”我瞪著。

  “無邁,無邁,你太天真可愛,你沒看出來?他倆已經不止一段時間了,在走蜜運哪!

  我頭痛也忘了,發熱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談戀愛?同姜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會的,他認識她才一個月,是我介紹的!蔽殷@惶失措。

  老李笑:“怎么,戀愛要在認識十年后才可以發生?”

  “不會的!”我呆呆地。

  “怎么不會,你這傻子。”

  我的心亂成一片,“不會的!编哉Z。

  “因為他是你不貳之臣?”老李問。

  我震動地看著他。

  一切瞞不過他這樣聰明的人。

  他嘆口氣,“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沒有停止仰慕我,他說他永遠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邊訕笑我呢。

  我猶自不明白,“他才認識她幾十天!

  老李擺擺手,不欲再說下去。

  季康回來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話對你說,無邁,你一定會替我高興!

  我沖口而出:“你找到對象了!

  “對!”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嗎?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你覺得姜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點頭說:“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興!

  “謝謝你,無邁,真的要感謝你,是你替我們做媒呢!彼麡凡豢芍А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給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們就是這樣開始的,你都不知道我們有多少共同點!

  我冷冷看著他。

  老李與姜姑娘都說得對,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個月前他對我的一門心思此刻完全放到姜姑娘的身上去了,這比乾坤大挪移神力還要驚人。

  “我們在短期內就宣布婚訊,無邁,你沒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別外游呵,一定要喝了這杯喜酒才走!

  “是。”

  “噯,我有一個遠親也是住這島上,我想順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見,季康!

  他熱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搖撼兩下,便走了出去。

  我張大嘴巴,許久合不攏。

  李一雙眼睛說盡了他要說的諷嘲之言。

  我終于笑了。

  我應該替季康高興,他是應該有這樣的結局,我又不愛他,留他在身邊作甚,我不見得自私到這種地步。

  老李說:“從沒見過如此熱情澎湃的現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種面色蒼白,一絡頭發掛在額角的新派詩人,一天到晚吟‘啊,可愛的白云天,君愛讓我們比翼雙飛’!

  我大笑起來,不小心嗆咳,我眼淚都帶出來。

  老李拍著我背脊。

  “老李,”我邊搖頭邊笑,“我愛上你的風趣!

  他笑,“我也該走了,你躺一會兒便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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