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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泡沫 第五章
作者:亦舒
  回到公寓,倒了威士忌,邊喝邊看電視新聞——

  不再有占姆士的新聞。

  我那老友明天就該打道回府了。我攤開報紙,翻到聘人版,五花八門的職位空缺,式式俱備,種類繁多,不怕沒事做。骨子里都一樣:穿戴整齊了卷著舌頭去說洋話,不是不肯受委曲,不是不聽話,不是不肯敷衍人,不是沒有真才實學,不是不愿吹捧拍來陪著他們混,不是不肯苦干,卻還得看大爺眼睛鼻子做人,爺們喜歡你,你的真本領才有了著落,否則就冷板上坐十年八載……

  捱到大學畢業,也并沒有獲得世界之匙,我苦笑了,愿白領們都來同聲一哭。

  我取過一只枕頭,壓住了臉,培養睡覺的情緒。

  電話鈴嗚嗚地響,我去接聽。

  “寶琳?”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是!蔽矣袣鉄o力,“哪一位?”

  “我呀!

  “你是誰?”

  “天,我是史提芬,寶琳,你連你未婚夫的聲音都不認得了?”他好興奮。

  我跳起來,“霍”地坐直,“史提芬?”忽然聽到他的聲音,卻猶如陌生人一般。

  “罵我吧,  罵吧,  寶琳,我明天立刻去買飛機票回來接你。”他雀躍萬分!霸谌龉铱吹搅俗蠲利惖尿讟,人家都說會給我帶來好運,果然,一回家便讀到了你的電報。”

  一個月前的電報。

  我問:“你現在在家里?”

  “寶琳,真抱歉,我離開了那么久——”

  “你去摩洛哥干什么?”

  “一份地理雜志邀我去拍點照片……這是題外話,寶琳,廿四小時之后我們可以見面了。”

  “你記得我家地址嗎?”我提醒他。

  “當然記得,”史提芬說:“不來,我會對你好,你是不會后悔的!

  但是我卻只覺得他的人很遙遠很遙遠,聲音亦很遙遠很遙遠,他并沒有給我一絲一毫的安全感或是歸屬感。

  “等我來!”他說:“寶琳,我愛你,你知道我是一直愛你的,再見!

  我緩緩放下聽筒。

  我可以想象得到的孩子氣的面孔,脹的通紅的脖子,一夜睡不好,訂了飛機票趕來看我……但是我不愛他,此刻我需要結婚,但是我不愛他。

  結婚與戀愛是兩回事,這我知道,但自小到大,我有信心,我本人可以把這兩宗大事聯系在一起,如今忽然發覺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要為結婚而結婚了,忽然悲從中來,震驚得不敢落淚。

  我一個人坐著,窗外的暮色漸漸罩籠,我也沒有開燈,天竟黑了。

  我如住在五里霧中,不知身在何處。

  那夜我躺在床上至鼻酸眼澀,方才入睡。

  夜里做夢,人沒有老,樣子沒變,只是自己厚厚的一頭白發,夢中慌忙的想:怎么辦呢,要不要染?一事無成,頭發竟白了……

  門鈴大響,我悚然而驚醒。

  一睜眼只覺得雙目刺痛,紅日艷艷,不管我的頭發是否雪白,我心是否創痛,太陽照樣的升起來了。

  我去開門,門外站著占姆士。

  在白天,我做人是很有一套的,連忙將慌亂鎮壓下來,掛上一個叫歡容的面具,跟他說:“占姆士,這么早,不是說下午三點嗎?我都沒洗臉,一開口,口氣都熏死人!

  他靜靜看我一眼,進屋子坐下。

  占姆士又換上他深色的西裝,理過頭發,一雙黑皮鞋擦得光可鑒人的。

  我笑道:“聽說你們小時候,綁鞋帶都由傭人蹲著服務,可是真的?”

  他凝視我。

  我說:“鐵定幾時動身?我給你買了一件好東西,供你旅途消悶的。”

  他開口:“寶琳,你說話太多驚嘆號,太夸張浮躁,小說家下史葛費斯哲羅說的:‘文章中驚嘆號象是對自己說的笑話大笑。’實是非常淺薄不入格的作風,你幾時改一改!

  我心如被利劍刺了一下,卻死硬派的撐著不理,我把禮物盒子取出來。

  “看,這是什么?”我拆開盒子,“這是一副電腦國際象棋,不但會與你對弈,而且會說話,對每一著棋的得失,都發表評語,最適合象你這么寂寞的人用,喜歡不喜歡?所費不菲呢!

  他望著我。

  忽然之間我的聲音變得很刺耳,“喜歡不喜歡?”我追問。

  占姆士以平靜的語氣問:“你為什么哭?”

  “哭?”我一怔,反問。

  我抬頭看向墻壁的鏡子,可不是,鏡子中照出我的面孔,一臉都是眼淚。

  我跌坐下來,再也忍不住,渾身簌簌的顫抖起來。

  占姆士說:“命中注定我要認識你,你擺脫不了我,我來不是道別,而是接你與我同行。”

  我瞪著他。

  “何必隱瞞自己的感情?你騙了自己,但騙不了我,寶琳,收拾一下,跟我走吧。”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

  “標不要問我任何問題,能夠戀愛的時候,多享一下,跟著我走!

  我并沒有再多作掙扎。

  將門匙掛號寄出給南施,我只提了只小皮箱,便跟占姆士上了他的郵船。

  在船上,我習慣了他的舊式煙囪泳褲,皇室特用牙膏的怪味兒,天天早餐的油膩煙肉,下午茶的華而不實。

  他們的享受與平民不同——差太多了。市面上一般流行的玩意兒,他們根本就接觸不到,我帶著幾副電視游戲,他為“太空火鳥”著迷,一邊與墊子游戲爭分數,一邊怪叫:“太棒了,太棒了!彼荒艽虻桨儆喾,而我不費吹灰之力,一下子就五千余分。

  他叫我“神射手寶琳”。他不知道我已經苦練了半年,那時候日日下班,左手拿一杯威士忌,右手就按鈕,這也是松弛精神的好方法,練熟了之后完全知道“火鳥”有幾個排列。

  但是占姆士不同,他好此不疲。我倒是喜歡躺甲板上曬太陽。各人只珍惜生活中欠缺的東西,任何幸福如排山倒海般來臨時,就不值一文;獨身女人的自由,王孫公子的權勢,太太們的安全感,無論得到什么,我們還是不快樂不滿足。

  此刻我的心也戚然,這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假期,時間總要過去的,我會還原,回到我往日生活的茫茫大海中去,脫離王子,獨自生存,回憶將化為薔薇泡沫,消失在紫色的天空中。

  占姆士在甲板上蹲下,“你在想什么?”

  我微笑。

  “你皮膚越來越棕色了。”他溫柔的說。

  “你父親可有情人?”我問他。

  “我不清楚,謠傳在我未出生之前,有一位柏堅臣太太,自幼與他青梅竹馬,柏太太生下兒子,歐洲有小報傳是父親的私生子,后來父親接受柏太太的請求,成為那孩子的教父。父親大婚時只邀請柏太太的母親。”

  我想起來,“我讀過這位柏堅臣太太的自傳!

  占姆士微笑,“將來你可會寫自傳?”

  “當我山窮水盡的時候……”

  他斷然說:“有我活一日,你就不會有那種日子。”

  “你未婚妻聽了有什么感想?”

  他不答。

  過了一會兒他說:“父親與母親結婚不久,也發生感情危機,當時父親離家出走,乘的就是這艘船,從歐洲到澳洲,再往北美,在船上渡過四個半月。”

  我聆聽著。

  “他們也是人!彼p撫我的頭發。

  我握住他的手。

  “當時他在船上有一位女秘書相隨,據說他倆到處參加瘋狂派對,船終于到家,母親逼女秘書辭職,父親至今引為憾事。”

  “他們是否相愛?”

  “母親愛父親,那自然,”他停一停,“至于父親本人,他毫無選擇,那時我國政亂,需要母親的幫助來重振聲威,鎮定經濟,旣惞鲙淼耐⻊莸拇_非同小可……”

  “對于你的行為,她怎么想?”

  “你不必問太多了,這是我與母親之間的事。”占姆士說。

  我模仿他的口氣,“這個不用問,那個是我自家的事,男人自有分寸,你不必理那么多……”

  “你這個女人,”他搖搖頭,“只有你能征服我的心。”

  我說:“那是因為你沒有時間去真正認識一個女人,偶然玩一次火,便覺得不能克制的興奮。”

  “玩火……”他說:“我母親也曾用過這兩個字。”

  “是不是?”我笑:“英雄之見略相同!

  “她說不怕你將來寫自傳,怕是怕你以前的男朋友也寫起自傳來!

  我仰起頭哈哈哈地笑。

  我也有快樂的時刻。

  打長途電話給南施,她什么也不問,只說史提芬人在香港,問她要去了門匙,天天哭喪著臉坐在握公寓內等我的消息,與那具會說話的電腦象棋游戲作伴,倒是益了他。

  “幾時回來?”她終于忍不住。

  “等他結婚后,我不回來也得回來!

  “幾時?九月?”

  “是!

  南施不響,隔了很久她問:“我想這一切還是值得的,是不是?”

  我不響。

  “但是旁的吸引力那么多,你怎么知道你們之間尚有感情存在?”

  “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他未必要選中我!

  大姐輕笑數聲,“現在跟你多說無益,人在戀愛中,或自以為在戀愛中,連一團烏云的下雨天都變成深紫色的蒼穹,無窮的風,啪啪打動原野的心……”

  “歪詩人!”我苦笑。

  “祝你快樂!彼p輕說。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假期!蔽乙草p輕說。

  我與大姐常常輕輕地說這種電話,我也象所有的女人一般,不能保全秘密。

  我多多少少要找個好對象傾訴一番,多年來這個人是大姐,說不定她會出賣我,但我不在乎。

  船經過南太平洋的時候,我已經曬得深棕色,一雙手反轉來看,手心與手背黑白分明,占姆士往往為這個笑半天。

  我們故意繞著圈子,船上四五個隨從及下人一直不發一言,但他們雙眼出賣了他們心中的好奇。

  到達地中海的時候,直布羅陀海峽著名的白堊峭壁宏偉美觀,海鷗成群在壁上回轉,我倆抬頭觀賞良久。

  占姆士說:“甚至是皇帝,也不過只能活短短的一段日子,只有大自然永恒的存在!

  我吟道:“皇杖與冠冕,皆必需崩跌,在塵土中平等地,與貧窮的鐮刀與鋤頭共處。”

  他微笑,“你的英國文學尚過得去呀!

  我忽然譏諷他說:“不是每個女人中學畢業后,都只懂念一年家政然后去當保姆的,這世界上有許多醫生律師甚至政客都是女人,記得一兩句詩算什么?”

  他反而高興起來,“咦,指桑罵槐,仿佛有點醋意,這表示什么?你愛上了我嗎?”

  我只好笑。我立刻問及到了他的地方,他會如何安排我的居留。

  我沒有維持這種風度,費時不自在,我不想與他隔膜頓生,我喜歡發問。

  象“我住在哪兒?你家的馬房?”

  象“老娘身上沒錢,一個子兒也沒有,你有沒有信用卡?我在百貨公司能否掛帳?”

  ——“船上這些侍從是否會把謠言傳出去?不如殺他們滅口——推下海去喂大白鯊!

  ——“到了家你就沒有空陪我了,大概是要把我養在深宮里的,我能否捧戲子觀劇去消磨沉悶的時刻?”

  他會假裝生氣,“你為什么不對我表示懼怕,象其他的女人們?”

  我忍俊不住,“她們也不見得怕你,她們只是與你陌生疏遠!蔽抑赋觥

  他消沉:“我沒有朋友!

  “你至少有弟妹!蔽艺f:“可以互相訴苦!

  “哼!

  “據說你與妹夫不和?”我問。

  “我管他叫‘霧’!

  “咦?”

  “又濕又厚。”

  我微笑,厚作蠢解。我說:“可是我們這些普通人也不見得找到朋友,我時常懷疑世上油若干名詞是人類虛設來自我安慰,對短暫虛無痛苦的生命作一點調劑——象朋友、愛情、希望這些術語,不外是騙我們好活下去!蔽曳浅1А

  “可是我是愛你的!彼f得那樣真摯,老成的面孔第一次發出稚氣的光輝。

  “我們相愛如一對好友,”我溫和的說:“我可以確定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但這還不是愛情。”

  “什么是愛情?”他微慍。

  “世界上根本沒有這件事!蔽艺f:“我覺得我們兩人的關系已經夠好了!

  他只好澀笑。

  他將我安置在高級住宅區一所美麗的公寓中。一應俱有,給我零用錢,一個電話號碼,大事可以找他。

  我喜歡公寓的廚房,寬大舒適,我可以一展身手。

  對于自己的前途,我非常樂觀——這是我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有信心,當這一切過去,我可以回家從頭開始再做馬寶琳,一個事業女性。

  我是個樂天派,無拘無束,對于生活中不如意的洪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總有辦法渡過難關。

  最主要是我對占姆士毫無奢求,他給我的,我坦然接受,不論多少,都不傷我自尊。

  占姆士不能給我的,我也不苛求,我們是……老朋友。

  我并不寂寞,駕小車子到處去逛,可以做的事很多,城里名勝古跡特多,博物院、美術館,到處風景如畫,我有種真正度假的感覺,因為我這次真正能夠放下屠刀,做個無業游民。

  尤其喜歡逛古董街,一整條街上都有十九世紀廿世紀初不值錢的小貨色——一個筆座,一盞臺燈,照片本子,一件繡花背心……。

  這些店都叫我留戀,占姆士如果不來找我,我就往那里鉆。

  我也計算過占姆士大婚的日子,不遠了,我感喟的想,這一切就要化為薔薇泡沫了,怎么樣的來,怎么樣的去,王子終于要同鄰國的公主結婚了。

  但是我竟這樣的愉快。

  星期三,我出去買作料做占姆士喜歡的煙三文魚加炒蛋,預備等他回來吃。

  一出門就覺得有人盯我的梢。

  我省覺,頭一個感覺是記者。

  但這人不象,伊開一輛小跑車,盯了我幾條街,我到肉店,他也到肉店,我買花,他車子停在花檔,我朝他看去,他也不避忌,向著我笑。

  我捧著食物與其他的東西向他那邊走去,  他居然連忙下車,  禮貌地對我說:“小姐,允許我幫你忙。”他替我捧過大包小包,但是稍欠風度,目不轉睛的看牢我。

  我心頭靈光一閃,微笑問:“你是亨利?”

  “不,”他笑,“我是愛德華。”

  “啊,你是那個有羅拔烈福面孔的弟弟!蔽艺f。

  他面孔忽然紅了。

  “你盯著我作甚?”我問。

  “我想看看占姆士的女友!彼拱椎恼f。

  “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兒?”

  “媽媽大發脾氣,與占姆士起沖突時我在旁聽見的!睈鄣氯A說。

  “你母親雷霆大作?”我心頭一震。

  “是。”他仍然笑嘻嘻地。

  我不禁有點擔心起來,“占姆士應付得來嗎?”

  “你請我吃茶,我就告訴你。”

  “你這個人,賊禿兮兮,不是好貨色。”我罵他道。

  “你果然是個美麗的女郎。”他欠欠身,“我非常諒解占姆士!

  “謝謝你,”我非常喜悅:“你太夸獎了,很會說話!

  “茶呢?”

  “我又不是開茶店的!蔽艺f。

  “至少讓我替你送貨!彼f。

  我笑了,上了車。

  他在一旁說:“占姆士說得對,你的確與一般女子大有不同!

  “少說廢話哩,跟著來吧!蔽艺f。

  他嘻嘻的笑,車子跟在我后面。

  我招呼他進屋子,問他要喝什么。我說:“你哥哥最喜歡牛奶與沙濾水,否則來一個馬天尼也好,最不喜歡咖啡或茶——你呢?”

  愛德華好奇地打量著公寓,他并不回答我。

  “喂,”我既好氣又好笑,“瞧夠了沒有?”

  他向我擠擠眼睛,“你清楚我大哥,倒是比我大嫂更透剔!

  “告訴我,你未來大嫂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好奇。

  “一個稍遇刺激,便咯咯亂叫拍起翅膀的小母雞!

  我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她實在太年輕無知,而大哥實在太老成持重,站在一起,非?尚,上星期合家去參加表弟的婚禮,在教堂門外,大哥站得似一尊石像,而她卻不停東張西望,按帽子撥裙子,母親立刻皺起了眉頭……”愛德華說得活龍活現。

  我笑說:“瞧,堂堂一個女勛爵,在你們嘴里尚被詆毀得這樣,嘖嘖嘖,將來說起我,還不知道不堪如何呢?”

  “誰敢說你壞話?”愛德華講得誠心誠意,“女勛爵不過是世襲的,又不需要品德學問,就象我,說不定時個壞小子。”

  我看住他,只好笑。

  “大哥年薪才二十九萬美金,據說在香港,做小生意也不止賺這個錢,你既不是為他的財,那一定是喜歡他的人,是不是?”

  我不答。

  “但是他這個人是出名的討厭,沒有人喜歡他,你為什么是例外?”

  我笑吟吟說:“你打聽這些,不是想得了消息出賣給小報吧?”

  “毫無疑問,你是個漂亮的女郎,連母親都說,你的美貌使她不忍太過責怪占姆士……”

  “你的話真多。”但不討厭,“而且夸張!

  “我則喜歡你的膚色。”他凝視我。

  “皇室婚禮進行得如火如荼了吧!蔽覇査

  他裝一個鬼臉,“真象做一場戲,我發誓當我結婚時,要娶個我所愛的女子!

  我不響。過一會兒我說:“那個被你所愛的女子,不一定是幸運者。”

  “告訴我,你如何會喜歡占姆士,他是那種每朝七時三十分起床,夜夜不過十二點便上床的人!边@小子不肯放過我。

  我拒絕回答。

  “他的嗜好是閱讀、看電視、作水彩畫與烹飪,你聽見過沒有?多么乏味。”愛德華作一個暈厥狀,“他的車子是愛斯頓馬田與福特,多么老土——你真的想清楚了?”

  就在這時候,占姆士推開大門進來,我驚喜,而愛德華卻沒有發覺,猶自滔滔說下去。

  我強忍著笑,知道立刻有好戲看。

  “他最喜歡的作者不過是亞歷山大蘇森尼律,他最心愛的玩具是一具電視錄映機,他說話前先舉起食指,上唇不動,笑得象氣喘,時常掛住虛偽的微笑,神經質地握緊雙手,又松開雙手,右手常伸入左手袖口,象是在摸索一條不存在的魔術師手帕!睈鄣氯A說得眉飛色舞。

  冷不防占姆士暴喝一聲,從他身后撲向前,捏住他脖子死命搖晃。

  “扼死你,扼死你。”占姆士大叫。

  愛德華嗆咳,死命掙扎,兩人滾在地下。

  我笑嚷:“宮庭大慘案,喂,謀朝篡位,不得了,救命,來人,救命!

  他倆站起來,占姆士猶自不放過他老弟。

  “你想怎地?在我女人面前說我的壞話。”

  “這些全是事實!睈鄣氯A不服帖。

  我說:“你們兩個都給我坐下。”

  占姆士猶自問:“你是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睈鄣氯A辯。

  “愛德華,我有重要的事跟寶琳商量,你快回去,當心母親剝你的皮!

  愛德華反唇相稽,“不知道是誰的皮就快要掛在大廳墻上做裝飾呢。”

  我說:“愛德華,你別盡打岔,占姆士真有話跟我說,我們改天再見!

  愛德華默默站起,他對我說:“寶琳,我知道大哥喜歡你的原因:只有你把我們當人看待!

  他轉身走開。

  隔了許久,占姆士說:“愛德華這話驟然聽來好笑,實則上無限辛酸!

  我斟給他一杯占酒加蘇打水!翱墒且形易吡?”

  “寶琳。”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你母親震怒了?”我輕問。

  “我連保護一個女人的力量都沒有!

  “不是沒有,”我說:“代價太大了,何必呢!

  “我會送你走。”他低頭。

  “很好,你隨時通知我,我只需要十五分鐘收拾雜物!

  “寶琳——”他抬起頭來。

  “什么?”我說:“我們還是好友,你有話盡說無妨!

  “寶琳——你竟沒有怨言?”

  “生活中充滿了失望,我已經成習慣,我從來不是一個任性的人,好勝與倔強或許,但從不任性,而且最重要的是,占姆士,從頭到尾,我們的關系建立在友誼上,是不是?”我的手按在他肩上,不知怎地,心中非常心酸。

  “后來我向父親求情——”

  這是意外,我抬起頭。

  “父親出乎意料的同情我,我們尚有兩個星期時間!

  “占姆士,我想我還是早兩個星期走的好,”我溫和的說:“不見得你尚會邀請我參加你的婚禮!

  “再施舍一點點快樂給我,”我忽然懇求,“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彷徨!

  我連忙說:“但是占姆士,我也一直很喜歡你這個伴,清別說到‘施舍’這兩個字,若你只是普通一個富家子,說不定我就嫁予你,乖乖地在家享福,但現在這種情況,為了保護我自己,我不得不替自己留有余地。”

  “我只是一個懦夫!

  “大勇若怯,”我說:“大智若愚。你的情意我心領了,難怪你母親要生氣,我并沒有守諾言,她大概也猜到我是故作大方,根本沒有可能實行這個諾言,你立即送我走吧!

  “我辦不到。”

  我既歡喜又傷感,怔怔的看牢他。正如愛德華所說:他是一個極度乏味與古板的男人,但因他真正的喜歡我,我在他身上發掘到其他的好處,我因此回報他以同等樣的感情。

  “我得回去了,你若覺得煩悶,我叫愛德華來陪你。”占姆士說。

  “沒有這種事,”我說:“我不能再惹麻煩。”

  “你為什么要控制自己?連我都沒打算這樣做了!彼焸湮摇

  我哀傷的說:“因為我不能一整天躲在馬球場過日子,因為我打算好好的活到八十歲!

  “你與我吵嘴!”他忽然怒不可遏,“你從來沒有服從過我,處處譏笑我……”他站起來走了。

  我擔心他,他的情緒是那么不平穩,從窗口看出去,他開著吉普車飛一般的駛開。

  占姆士占姆士,我喃喃的說:正因為我倆時日無多,才應該心平氣和,快快活活,何必浮躁不安。然而,他在毫無挫折的情況下長大,稍遇一點點不如意,立刻痛不欲生……伊實在不是一個理想的丈夫,男人應該懂得克服困境,活得如一個魯賓遜,不應象他那樣,一輩子住在井底下,擁住皇杖皇袍做人。占姆士是那么無助……我真正的開始同情他,原來在高貴的儀表之下,他痛苦的細胞比我更多。

  縱然如此,我也不能寵壞他,正如對其他的好友一般,對他的遭遇我深表同情惋惜,但是愛莫能助。

  明兒他脾氣好轉,我會跟他出去玩一天,慶祝我們兩個人的感情結束。

  現在我要收拾行李。

  我也佩服自己的冷靜,歷年來的性格訓練,發生了大事情懂得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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