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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橋 第六章
作者:亦舒
  李平當下問:“我能做什么,接待員?”

  “李平,你要是堅持這么想,沒有人能夠幫你忙!

  “對不起。”

  “朱明智會教你!

  這幾天李平去朝見朱小姐,一見面,就知道她們可以成為朋友。

  她就是李平羨慕的大都會女性代表:漂亮、正直、智慧,能干、果斷、爽朗,沒有任何后臺,獨獨靠學問及努力做到這個地位。

  李平不由自主的崇拜她。

  也不是沒有理由的,朱明智人如其名,在李平沒有出現之前,她召集三十多個下屬開過會議,半真半假的說:“我們有位新同事,下個月來上班,大抵你們都知道她的身份。這個燙山芋,我并不想接,但是不得不接,只得視為一項挑戰。我要你們速速搞通思想,新同事在位期間,我不要聽到一言半語有關她的閑言閑語,以免連累他人,即使不能成為她的朋友,也請聽其自然。我個人的想法是:每個人都應該得到一個機會。”

  手下諸大小將領一律會心微笑。

  照說,像夏彭年這樣的人,再寵一個女人,也該把她擱得遠遠的,公私分明。竟然把她放在左右,要朱明智培訓她,可見已經著魔,無可救藥。

  一向英明神武的老板居然行此愚著,犯此奇險,反而令他們覺得此舉浪漫無匹,心一軟,原諒了他。

  李平進到這間空氣調節恒久維持在攝氏二十五度的辦公室,有點怯意。

  朱小姐接見她,看到李平紅花綠葉的套裝配金色假首飾以及一雙翠綠困金邊的鞋了,便在心中暗呼,上主,我如何應付這個女子呢,她簡直是個一人馬戲班嘛。

  但是朱明智隨即看到她謙卑的眼神及有禮有姿態,李平的身體語言傳達清楚的訊息:她衷心愿意學習。

  朱明智中文雖然不大靈光,也不由得想起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諺語來。

  她決定給她一次機會。

  “請坐!彼龑钇秸f。

  “謝謝你!崩钇秸f。

  啊已經不容易了,她不是沒有神志的。

  “你是我個人助理!

  “是,多謝朱小姐栽培!

  朱明智從沒聽過這種老式對白,大吃一驚,繼而嘆口氣。

  夏彭年派這個任務給她的時候,曾經說:“賦你全權,絕不干涉。”

  她答:“彭,你要開除我,不必來這么陰險的毒招!

  朱明智對訓練哈佛管理科碩士都不感興趣,何況是一個剛正在學英語會話的女孩子。

  但是夏彭年說:“我覺得你倆有許多相似之處。”

  這句話感動了她。朱明智在工作十年后才進修獲得大學文憑,一直認為是項成就,于是不再言語。

  況且三五七天后,這女郎玩膩了,起不了床,該場匪夷所思的游戲即告結束。

  李平“上了一天班”,接觸到城內一群年輕才俊,他們與夜校的同學、日本料理店的伙伴,以及她過往接觸到的有很大的分別:老練、世故、自律、有禮,對她突出的外型像是視若無睹,十分客氣,但難以親近。

  那八小時內,李平捧著朱小姐指定要她閱讀的文件,起碼有三十次以上同自己說:回去算了,回去做一只寵貓算了。

  但是鼓起勇氣,熬下去,捧著字典苦苦查閱商用詞語。

  夏彭年并沒有過來看她,他成天要開會。

  午飯,與朱明智一起吃。

  李平靦腆的問她:“為什么整間寫字樓的職員都似穿制服?”

  朱一怔,“是嗎,這是你的感覺?”倒很新鮮。

  “你們好像愛煞灰色!

  “我們?”朱明智啞然失笑。

  “為什么?”

  朱明智和顏悅色的回答:“我個人認為,工作時間,一件衣服,如果吸引到任何注意力,便不是好選擇!

  李平怔怔的,“我也要穿灰色?”

  “你不必!敝煳⑿。

  李平想,我偏要跟風,向閣下學習。

  下午,她接到卓敏的電話。

  這個鬼靈精。

  聰明的卓敏永遠找得到她。

  “你在上班?”她訝異地問。

  李平有點怕卓敏,只是笑。

  “李平,羨明想見你。”

  李平一震。

  “你可方便出來?”

  李平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也渴望見到王羨明。

  卓敏又說:“沒想到我竟協助你們藕斷絲連!甭曇粲性S多無奈。

  李平太知道卓敏,王羨明是她的克星。

  “我現在不方便說太多,明天中午等你電話。”李平不想被人看見她說私人電話。

  卓敏吁出一口氣,“明天見!

  李平放下聽筒,朱明智便推門來,李平十分慶幸。

  朱坐下便說:“我不欲你錯過一星期五天的學習,夏先生已同意你上課時間由上午九時至十一時,下課立即到這里實習,你認為如何?”

  李平當然知道這是命令,根本沒有征詢的意思,朱小姐進來的時候她已經站起,這時回道:“是!

  朱明智笑一笑,出去了。

  李平發呆。

  這是干什么?

  夏彭年為何要她受軍訓,他為何要栽培她?

  上進是很吃苦的一件事,要提出抗議的話,還來得及,否則假期真正過去。

  下班,她同司機說:“假如夏先生問起,說我去買東西!

  她走到時裝店,買了幾套朱式套裝,然后去搭計程車。

  車駛到一半,李平與司機攀起來。

  “你是車主還是租車開?”

  年輕的司機在倒后鏡里看清楚乘客的容貌,十分意外,是哪一個女明星呢,一時認不出來。

  “租車,”他答:“一輛計程車連牌照兼首次登記稅要五十萬哪,哪里置得起!

  “租車怎算?”

  司機又看她一眼,“日更租金一百元左右!

  “收入多少?”

  “約莫三百。”

  “啊,那也有兩百賺頭!

  “小姐,”司機笑了,“油錢由我們自負,一更賺一百,已算了不起,遇到塞車,血本無歸。”

  他不明白女乘客怎么會有興趣知道他們的苦處。

  李平一聽,頓時氣餒。

  王羨明永生永世翻不了身,出不了頭。

  司機說下去:“成萬個行家爭這一口飯吃,我要是有本事。立即改行,要不就買一輛計程車做車主!

  李平仔細聆聽。

  “五十萬,一個月分期付款七千,捱七年,可以做老板!彼緳C喃喃自語。

  李平不出聲。

  五十萬,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筆數目,但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又微不足道。

  李平怔怔地,滿懷心事地動起腦筋來。

  計程車停下來,司機說:“到了,小姐。”

  李平付了豐厚的小費。

  夏彭年聞聲自屋中出來,接過李平手中的袋袋包包。

  他問:“喜歡辦公廳生涯嗎?”

  李平說:“這個問題,才一天經驗,怎么回答得出來!

  夏彭年知道李平,這表示她不十分欣賞他的安排。

  她心事含蓄,從不直接表達。

  他有點失望,“那么,我們取消這項主意!

  “讓我試三個月,一百天之后,沒有進展,我會知難而退。”

  夏彭年又高興起來,“好,一言為定!

  當下李平問:“彭年,你給我的錢,我可以自由動用嗎?”

  夏彭年一怔,“當然可以!

  “你不過問?”

  “要問就不會把款子過到你名下!

  李平微笑,“謝謝你彭年!

  “打算做投資?”

  “在考慮。”

  “公司里有許多專家,你可以請教他們!

  “我會很小心!

  夏彭年笑一笑。

  第二天中午,卓敏的電話還沒有到,朱小姐就同李平說:“跟我來,好叫你熟習午餐會議!

  李平才一怔,朱小姐已經揚起一角眉毛,像是說:小姐,你不是要我早半年預約吧。

  李平只得說:“我立刻過來!

  朱小姐說:“有話留給瑪麗代你交代好了!

  “是!

  沒有特權嘛,李平想,她把她當一般職員,隨即又笑出來,一般職員豈能得到這樣的待遇?再沒有特權,也還是特權份子。

  她仔細吩咐瑪麗,用許多“麻煩你”、“謝謝你”、“請你”、“不好意思”,這類詞語,太著意了,像瑪麗這種老資格的行政秘書不禁會心微笑。

  李平出來約半小時,瑪麗便接到找李小姐的電話。

  是男孩子打來的。男孩,不是男人,因為聲音怯生生:“李平小姐在嗎?”

  瑪麗有禮地答:“李小姐出去開會!

  那邊靜寂,沒有反應。

  “請問可要留個口訊?”

  “不用了,下午我再找她!

  “貴姓?”

  已經掛斷了。

  瑪麗聳聳肩,這一定是李小姐微時的朋友,不然,為何不大大方方陳詞?

  照李小姐適才著跡的樣子,她好像還頂在乎這個電話。

  瑪麗不想多管閑事,趁老板外出,取出一本小說來讀。

  李平這次外出,到下午三點才回來,又被朱明智捉住問她剛才到底聽懂多少。

  李平的答案叫朱明智吃驚,她完全外行,但具攝影機記;憶,現場四個人的對白句句記得一清二楚,并且具推理頭腦,能夠把事情分析一二。

  朱明智不敢待慢,她分明遇上可造之才,連忙把李平不明白的竊訣一一點破,把對方的企業、自家的弱點、人家的優點、夏氏的長處全部解釋清楚。

  李平聽得入迷,太精彩了,沒想到原來商場根本同戰場一樣,在一旁觀戰已經這么刺激。

  她的地平線忽然拓廣,如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

  朱明智看到她雙眼發光,知道此人遲早會上癮。

  她感喟說:“二十年來,我都沒有收過徒兒!

  “朱小姐,你就收我吧!

  朱明智點起一枝煙,“豈敢豈敢!彼⑿。

  李平低下頭。

  “時間差不多了,你休息一下,可以下班!

  李平只得退出。

  朱明智噴出一口煙,可惜李平身后有個夏彭年,她始終是他的傀儡,永遠擺不脫這個男人的影子,否則痛下苦功,可以真正成才。

  但,如果沒夏彭年,李平何來機會,不知多少人才格于時運,淹沒蕓蕓眾生之中。

  夏彭年推門進來,“她如何?”

  朱明智按熄香煙站起來,雖是夏彭年手下重臣,禮數,更要做足。

  “不壞。”她說。

  “愿聞其詳!

  “不囂張不恃寵,心中有尊卑之分,十分大方得體,再加冰雪聰明!

  “是可造之才?”

  “彭,你要造誰,誰就是人才!

  夏彭年大笑起來!罢嬗心敲磪柡?”

  朱明智喜歡李平,難得她沒有一絲小老鼠偷到油吃那種小家子氣。

  “你給我看住李平!

  “好大的責任!

  “我會報答你的!

  輪到朱明智笑了。

  “我對李平有很高的期望!

  朱明智不想知道夏李之間的私事,太危險了,于是說:“放心,我會教她我懂的一切!

  夏彭年高高興興的出去。

  他去找李平,看到她在講電話,聽到她與對方說:“……卓敏,對不起,我臨時有事,明天好不好,明天一定行!

  夏彭年馬上給她一個手勢,表示一會兒再來,心中卻想,原來李平也有她的小朋友。

  他不打算干涉她,無論李平如何小心維系這一種友誼,總會受環境干擾而無疾而終,到最后,她會同朱明智這一級的人成為莫逆。

  李平稍后到他房間,“你找我?”

  “今晚我們出去吃飯。”

  夏彭年看清楚李平改是改穿灰色純麻套裝,但內穿一件白底佻皮紅點的襯衫,一雙紅鞋盡露馬腳,他不由自主笑出來。

  李平呶一呶嘴,嬌嗔地拔腳就走。

  夏彭年待追上去,一想這是辦公室,才由得她去。

  他很快樂,喜孜孜在大班椅上轉個圈,白天也能看到李平,太理想了。

  那夜,在城里最好的法國飯店,李平喝著克魯格香檳的時候想:王羨明,從來不把她當小玩意。

  人就是這樣,吃飽了便想得到其他的,特別是自尊。

  夏彭年喜歡她,但總覺得她不夠好,要改造她,看她脫胎換骨。

  王羨明的看法不一樣,李平是他的女神,就那么簡單。

  李平已盡得吃西菜的精髓,再挑剔的社交儀態專家,也看不出任何紕漏。

  此時的她卻忽然想起行角熟食檔的湯團來,許久沒有吃了,一團面粉當中裹一顆小小黃糖那種,人生如果像它就好了,香且糯,代價又不貴。

  李平聽到夏彭年問:“要甜品嘛,巧克力蘇芙利?”

  李平搖搖頭,“不,謝謝,我吃不下!

  她把胃里的空位置留著,第二天中午,見到卓敏,剛想建議去吃湯團,發覺王羨明沒有來。

  她問:“羨明呢?”

  卓敏答:“他開夜更車——”

  “現在是白天。”

  “小姐,你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卓敏的心情似乎欠佳。

  她說下去:“明明約的是昨天,你又偏偏爽約,昨晚羨明把車開出去,在大光豪夜總會門外接客,不知怎地,與人爭執起來,額角上擦傷油皮,一雙眼睛,腫得似爛熟桃子!

  李平嚇一跳,慣性的低下頭。

  “今天我根本不想見你,是他叫我來的,他說:你推我我推你,這個朋友恐怕做不下去。李平,這樣毛躁的一個人,獨獨對你恒久忍耐,處處為你設想!

  “他傷得不重吧!

  “是他先動手,捱完揍,對方氣平了,不用他去派出所,否則豈非更煩!

  卓敏處處護著他,以王羨明發言人的姿態出現,李平聞弦歌而知雅意,不問可知,卓敏此刻已以羨明的紅顏知已自居。

  李平當然懂得做人的道理,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幫羨明一把。

  她微微笑,試探地說:“我早說過,你們是一對!

  卓敏刷地漲紅子面孔。

  她顧左右方方他:“我換了一份文員工作,薪酬比從前高!

  李平衷心說:“那多好,簡直好極了!

  “我自己也還滿意,老實說,離鄉別井,倘若生活沒有改善,又為何來,有些人會用到往上爬這種字眼,那是故意歪曲上進心,丑化人往高處的心理!

  李平苦笑,她仍是她最談得來的朋友,“卓敏,你是上進,我是不擇手段。”

  “你太謙虛了,不是每個人都有耍手段的機會的。”

  寒暄已畢,李平踏入正題:“卓敏,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知道你不會平白無故赴我的約!

  卓敏仍然一句是一句,絕無拖欠。

  “卓敏,開計程車,也是一行正職!

  “不偷不搶不拐不騙,自然是正當行業!

  “租車開,太吃苦了。”

  卓敏大眼睛朝李平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假如說,有位車主,愿意把租金折為車款,把車子給他用,若干年后,車子屬于他,他干不干?”

  卓敏冷笑,“那把車主莫非發神經?”

  “也許,但有可能,他想償還王羨明。”

  “王羨明不想念不勞而獲!

  “卓敏,他還得省吃省用苦干做若干年,沒有人要把車子送給他!

  “人欠他,他又欠人,一生糊涂帳,哪里還得清!

  “卓敏,人人糾纏不清,獨你撇脫清高,不如做尼姑去!

  “李平,你為什么不直接向王羨明講?”

  李平微微笑,一頂高帽子無形無跡地送過去,“他一向只聽你的話,卓敏!

  高卓敏此刻那里還是李平的對手,只覺李平深明她意,深知她心。正是:人要好話聽,佛要香煙受。

  當下卓敏口氣軟化,“車從何來?”

  “你家親戚眾多!崩钇教嵝阉

  “都是窮人。”

  “這些細節,慢慢籌劃,主要是大前提獲你通過!

  卓敏剛想說什么,李平又搶著說:“你慢慢考慮周詳了,才知會我不遲!

  午聚時間有限,卓敏是不敢遲到,李平則怕人看小,不想遲到。

  回到寫字間,她噓出一口氣,靠在門上,閉上眼睛,像是卸下部分擔子。

  誰知朱明智叫住她:“李平,你回來了嗎!

  李平心想,我可沒遲到呀。

  “夏先生打鑼找你,有要緊事!

  “我這就去見他!

  “他已經回草莓山道去了,叫你立即趕到!

  李平頓覺十分尷尬,明明是辦公時間,夏彭年卻如此著跡,把她呼來喝去,在眾人面前破壞她形象:根本不像是出來做事的人。

  朱明智像是看澈她的心事。“你放心,這確是件事,你坐我的車,瑪麗只當你替我辦事,沒有人知道!

  李平感激朱小姐的細心,趕著去了。

  朱明智看著她背影搖搖頭。

  這就是李平難能可貴之處了,不少辦公廳女郎巴不得人前人后暗示同事伊與老板有暖昧的一手。李平,明明是這種身份,卻還努力劃清公私界限。

  做她也難,朱明智嘆口氣,李平還年輕,好勝心強,總不明白,一旦走進這只鍍金籠子,便終身脫不了金絲雀的身份。

  轉變包裝,于事無補。

  李平一上車,就接到電話。

  夏彭年興奮而愉快的說:“叫司機盡速趕來!

  “彭年,是什么事?”

  “大事。”

  李平受他感染,笑起來,“什么大事!

  “到來你就知道。”他竟掛斷電話。

  什么大事,生意上的來往,再大買賣,他也引以為常,不會提起,那究竟是什么事。車子抵小洋房門口,李平已經知道非同小可。

  她看到夏家的大車停在門口,那是夏鎮夷的座駕,出動到老太爺,一定有事。

  他們在等她。

  前來啟門的是夏彭年,他一臉的笑容:“李平,猜猜是誰來了!

  夏彭年把身子側一側,讓她看清楚室內情況,李平立即稱呼:“夏伯伯,伯母。”

  “李平,這是誰?”

  李平一停睛,看到夏氏夫婦當中站著一位瘦削的婦女,她怔住,過半晌,緩緩向前踏一步,輕輕地,不置信,試探地問:“媽媽?”

  是,是她的母親。

  李平轉過頭去,夏彭年竟秘密地把她接了出來。

  此刻他正看著李平微笑。

  李平大意外了,百感交集,只會得呆呆看住母親。

  夏鎮夷說:“我們先告辭,晚上一起吃頓便飯。”

  夏太太也說:“你們母女倆必然有體己話要講!

  由夏彭年把他們送出去。

  李平這才上去握住母親的手,“媽媽,你來了!

  到這一天,算一算,母女已足足三年沒有見面。

  李平只覺得母親又干又瘦,額角眉梢眼邊嘴旁,統統密密麻麻布滿細紋。

  她神情惘然,彷徨多過歡喜,母女倆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李平讓她坐,她拘謹地坐在沙發上,像一個孩子初次到陌生人家做客。

  李平又讓她喝茶。

  夏彭年回來了,雙手插在褲袋里微笑。

  李平迎上去,悄悄抱怨:“你都不同我商量!

  夏彭年說:“你總是猶疑不決!

  李平有苦說不出,過一會兒問:“她以什么身份居留?”

  “游客,不喜歡的話,可以隨時回去!

  李平一聽,才松了口氣。

  夏彭年這才發覺李平與母親并不親厚,有點猶疑,原本是一番好意,要給李平一份驚喜,不過,母女總是母女,不用替她們擔心。

  他說:“我已告訴伯母,我們下個月訂婚!

  啊,李平想,這使她身份明朗許多。

  “你怕在伯母面前,沒有交代吧。”

  他什么都想到了。

  “黃昏我來接你們!

  夏彭年走了之后,屋里只剩下李平母女。

  她坐到母親身邊去,“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熟人吧!

  “到現在我才想起來,原來是他。”

  “你指夏伯伯?”

  “可不是,他是你外公行里的_個秘書!

  李平說:“現在的身份不一樣了!

  “想都沒想到,”李母微笑,“以前他叫我大小姐,替我養的蠶找桑葉吃!

  李平可以想外公家最繁華時節的盛況。

  “三十幾年的事了,說來做什么,不過這樣念舊的人家,無論在什么年代,都算少有!

  李平說:“他們一家都對我好!

  “李平,你舅舅呢?”

  舅舅,多么陌生的一個名詞,李平幾乎不記得有這么一個人。

  “我搬出來已經有一年多。”

  李母擔心的問:“你同彭年打算幾時結婚?”

  李平知道母親一有機會必定會問這個問題。

  經過那么多的劫難,發生了那么多的事,她所關心的仍然是如此原始瑣碎簡單的事。

  也好,李平想,證明不折不撓,是人類天性。

  “時機到了才談婚姻問題!

  “但是你人已經先過來了!

  不可思議,李平看著母親,在這個水門汀森林里,求生存活下來已是天大的本事及運氣,她卻來計較名份面子。

  李平站起來,“媽媽,你休息一會兒吧!

  李母當下發話:“也許我是不該來的!

  “可是你已經來了!

  “咪咪不會這樣對我說話!

  “媽媽,咪咪是咪咪,我是我,她叫李和,我叫李平,我們是兩個人!

  李母不出聲。

  李平掩著面孔,“媽媽我們不要吵了,請你體察我的難處,這三年,我總在夢中看到你,謝天謝地我們終于見面。”

  李母吁出一口氣。

  “媽媽,既然來度假,好好的輕松兩個星期,想吃什么告訴我,愛上什么地方,也盡管同我說,別想太多!

  李平領她到睡房休息。

  她取出提琴,也不彈,把它捧在手上,對它說話:“母親從來不曾喜歡過我。”她輕輕訴苦,“無論我做什么,同李和一比,馬上分出優劣,”李平嘆口氣,“我又不能拿李和作榜樣,我根本沒有機會認識她!

  說完了,圖書室一片靜寂,李平把琴輕輕放回盒子。

  待會兒母親看見了,又會得皺眉頭,說聲:“你還在玩這個”?

  母親愛她,那是一定的,但表達方式卻令她說不出的難堪。

  傍晚,夏彭年來接,同李平說:“我已替伯母安排好節目,不用你費神!

  李平笑,這個人,無論辦什么事,都舒服妥貼。

  “看得出她受了很大的創傷,李平,幫助她度個愉快假期!

  “彭年,我還沒有謝你!

  “喲,不敢當,只要不怪奴才辦事不力,奴才已經心滿意足!

  誰說世上沒有快樂的人,誰要尋求人版,把夏彭年推出示范。

  一連數天,李平停了上課時間,她母親忙于游覽名市名勝。

  好幾次,李平想叫母親留下來,讓她盡點孝心,話到嘴角,又縮回去。

  只要她玩得高興,李平于愿已足。

  趁著她興致高,李平問她:“還喜歡這里嗎?”

  “我不會打算久留,你們忙得那么厲害,看得出這個社會屬于年輕人!

  李平不說什么。

  “李平,這三年來,看樣子你也很吃了一點苦。”

  她強笑,“沒有,我過得很好!

  “待你結婚的時候,或許我會再來主持你的婚禮!

  李平握住母親的手。

  夏彭年私下與李平說:“要不要把霍氏夫婦請出來見一見!

  李平答:“不用了,何必呢,大家都懷著鬼胎,我又不急于表演今非昔比,所有恩怨告個段落算了!

  夏彭年說:“一切隨你!

  聽上去好像擁有極大自由,其實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李平笑一笑。

  李母的心情較前幾天好得多,越是這樣,李平越與她相敬如賓,什么重要話都不去說,沒有話題,就一味干笑,夏彭年旁觀者清,覺得李平很累。

  他滿以為母女會得相擁痛哭,大訴衷情,不料兩人都是硬骨頭。

  當天,李平待母親睡了,站在露臺看風景,適逢十五,月如銀盤。

  夏彭年告訴她:“伯母說,她過兩天就要回去!

  “她肯來見我,已經難得!

  “怎么,”夏彭年笑,“你做過什么令她失望的事不成!

  李平過一會兒才答:“她一直懷念李和,認為我是次貨,無法代替李和!

  “你多心!

  “沒有,我確不能同姐姐比,我穿她的衣服,睡她的床,長得像她,但不是她!

  “我相信你比她強壯!

  李平笑,“我是粗胚。”

  夏彭年說:“我就是喜歡你這樣子!

  李平答:“我很幸運!

  夏彭年略覺意外,跟著說:“像我這樣的男人是很多的。”

  但是,如果夏家同李平外祖父沒有淵源,她就沒有今天的地位,更不要說是討價還價的機會。

  還是幸運的。

  李平聽見母親咳嗽。

  她進睡房去,看到母親正取起茶杯。

  李平坐在床腳。

  “你還沒休息?”

  李平微笑,“我還不累!

  “這兩個禮拜,我玩也玩過,看也看足,休息兩日,要回去了。”

  “是。”

  “不如把舅舅請出來吃頓飯。”

  “媽媽,他早已恢復了本姓!

  “啊。”

  “他的廠,也不叫陳氏制衣!

  “但是——”

  李平說:“他同外公的糾葛,算了!

  李母怔怔的,“當年你外公收他為過房兒子,外婆反對無效。制衣廠的資本,卻由你外婆墊出來!

  李平想了一想,反而幫老霍說話,“不過他們夫妻的確長袖善舞!

  李母無奈地說:“總算是一場親戚!

  “何必叫他見了你心驚膽顫。”

  李母又追問:“他照顧過你,有沒有?”

  “有。我在他那里,住過一年多,他管我吃住,還給我一份工作!

  李母似征詢女兒意見似說:“那就算了。”

  她躺下來。

  已經損失太多,受過太大的打擊,一切她都不計較了。

  “你若真想見他的話——”

  “不,”李母擺擺手,“他也不會認得我了!

  李平放下一顆心來,她怕霍某有意無意間露了口風,使她母親難堪。

  李平不想老人家知道太多,純為她好。

  她聽到李母長長一聲太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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