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維并沒有停止活動,她一直在床上轉動,終于滿頭冷汗,躍起來驚呼。
張開眼睛,看到許綺年坐在床頭,她不禁握緊她的手。
"眉豆,睡得這么辛苦,還是醒著的好。"
"我看見宦暉,他衣衫濫樓,伸手向我乞討。"
"眉豆,鎮定一點,我有事同你商量。"
宦楣喝一口水,"什么時候了?"
"你睡了四個小時。"
"像有一百萬年。"
"眉豆,現在你是一家之主了。"
"可不是,真可怕,像打仗一樣,迫近身來。"
許綺年欲語還休。
宦楣說:"你有話直說好了,我不相信還有更壞的新聞。"她停一停,"許小姐,你至今不嫌棄我們,真是難得。"
許綺年吐出一口氣,"十多年前,初入鈞隆,我不過是個略懂打字速記的中學生,沒有宦先生提拔,哪有今天,況且,我們到哪里不過是打工,并無受牽連的資格,何必見風使舵?"
"找到新崗位了嗎?"
"我想同你說,我會放兩個月大假,之后,就到冉氏公司上班。"
"冉氏,冉鎮賓?"
許綺年點點頭。
宦楣呆一會兒,"他來鈞隆挖角?干得好。"
許綺年黯然,"冉翁一直表示對我欣賞,從前還以為他開玩笑。"
"你看,真金不怕紅爐火。"
"眉豆,還有一件事。"
宦楣拉過一件毛衣套上身,穿了一半,發覺是宦暉的衣服,心中一陣酸痛。
一方面許綺年鼓起勇氣說:"這間大宅,已經抵押出去了。"
宦楣自衣領中冒出頭來,瞪大雙眼,不可能還有這樣的沖擊,宦家已經潰不成軍,身敗名裂,難道尚有更黑暗的災難在等著他們?
"眉豆,樓宇已押給冉鎮賓先生,下個月五號他就有權來收房子,他特地叫我通知你們,寬限到月底,你們一定要走,否則他被逼要采取法律行動。"
宦楣每個字都聽見了,內心卻一片空白,統共不曉得做出適當的反應。
"眉豆,原諒我這張烏鴉嘴,我也是聽差辦事。"
聽差辦事。
這句話好不熟悉。兵敗如山倒,每個人都是逼不得已,眾志成城,造成宦家滅亡。
"這間屋子的風水不算好,眉豆,反正現在只剩你們母女兩人,不需要這樣大的地方,冉翁吩咐過我,囑我幫你們另外找公寓搬。"
宦楣已經不會說話,她感覺到呼吸困難。
許綺年苦笑,"‘當我們能夠說,這是最壞的時刻時,這還不算是最壞時刻。’李爾王第四幕第一場。眉豆,對不起。"
"不,不,許小姐,這不關你事,但請你忠告我,我該如何向家母披露這個消息?"
許綺年的目光充滿憐憫,誰會想到她們母女會有這樣的下場,忽然之間,她想起當年初見宦二小姐的情形來。彼時她剛升為宦興波的私人秘書,過農歷年,第一次有資格跟大伙到宦府團拜,看到一個清麗的,只比她小幾歲的女孩子穿著一身粉紅色凱絲咪衣裙出來打招呼,言語間全然不知民間疾苦。
許綺年記得她慨嘆的與同事申訴:"我在她那年紀,早已經是歷盡滄桑一婦人了,你看她,恐怕一輩子可以在象牙塔內做其小公主,我就不服氣人的命運,何以我們偏偏挨得烏龜似。"
同事瞪她一眼,輕輕責備說:"咄,貧民窟中,不少人生下來還一頭瘡呢,小姐,你有沒有瘡,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勿要勿心足了。"
轉眼間,物是人非,事過情遷,滄海桑田,許綺年自覺閱歷再足,也受此事震動,語塞無言。
只聽得小公主猶自喃喃自語:"我怎么跟母親說?"
許綺年回過來,"我這里有個打算,愿與你從詳計議。"
宦楣如獲救星,"請幫我忙。"
"暫時什么都不要與宦太太說,找到房子,搬過去,只是暫避風頭。"
宦楣忙不迭點頭。
離下個月五號,只剩兩個星期。
宦楣自小與冉鎮賓熟稔,由他教會她這名世侄女滑水潛水,沒想到,今日逼遷的也是他。
在商言商,冉某又不是從事慈善事業的人,無論誰把房子賣與他,都得依時交貨。
宦楣不恨誰。
在許綺年協助下,她遣散了大宅里六名幫傭。
走的司機前來辭行時雙手顫抖。
宦太太靜靜坐在一角觀看一切情況,完全有種事不關己的樣子,像是一場話劇的觀眾,人來人往,幕升幕落,與她毫不相干。
宦楣只留下一名近身女工服侍母親。
才半天,宦楣發覺宦宅之所以一直富麗堂皇,閃閃生輝,原來全仗一班幫傭努力維修打掃,他們一走,店堂頓時黯淡無光,電話都沒有人接聽。
宦楣要開車送女傭到市區買菜。
門外有便衣盯著她的行蹤,并不收斂身分,笑嘻嘻看著她,一邊擠眉弄眼。
宦楣忍無可忍,用兩手做一個最粗魯不文明的動作,向他致敬。
便衣大吃一驚,倒退兩步。
宦楣上車而去,自然另有跟蹤的車子。
宦楣茫然,恁地好興趣,還同這些人開玩笑,看樣子她會活得下來。
一時沒想到生命力會這樣強,她忍不住打一個冷顫。
到達市場,傭人問她取錢辦貨。
宦楣呆住,要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錢的真正意義,她結結巴巴說:"我身邊沒有錢。"
老工人說:"我先墊一墊。"
宦楣這一下非同小可,像是挨了好大一個巴掌,且全然不知誰發的招,誰做主動。
回家半途,汽油用盡,連加油的零錢都要傭人代付。
原來沒有這位孔方先生,寸步難行。
宦楣腳步浮浮,回到家中,玄關上懸的那盞一公尺直徑的水晶燈像是要壓下來似的,她連忙避到墻角喘氣。
"眉豆。"
她抬頭看,"小蓉,梁小蓉。"
小蓉飛奔過來,與她相擁。
小蓉輕輕說:"我沒有用電話,他們說電話全裝上竊聽器。"
"他們是誰?"
"江湖上的人。"小蓉口氣幽默。
宦楣苦笑,"小蓉,你好嗎?"
"我還在生活。"
"伯母好嗎?"
"我讓她到溫哥華去探訪阿姨。"
"你們的經濟情形如何?"
"叔叔非常照顧我們。"
"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到了這種時候,你才知道誰有偉大的人格,不過眉豆,請記住我們沒有資格要求他人為我們做偉人。"
"我明白。"
"聽說鄧宗平同你終于散開了。"
"他前途無限,過些日子要到局里去主持大事,怎么能同我在一起。"
"齊大非偶,愛?"
小蓉說得這樣趣極,宦楣覺得好笑,這句話,早三五年,要調轉頭來講,時移世易,一些人的下去,才會造就另一些人的抬頭。
宦楣無限惆悵。
艾自由尋聲探頭張望,宦楣招手,"來見我最好的朋友梁小蓉。"
"這位是自由吧,真正難得。"
她們倆人握手。
宦楣這才發覺一屋都是女子,像打仗時一樣,男丁統統流亡在外。
宦楣送小蓉出門。
"寒流來了,數星星的時候穿多一點衣服。"小蓉說。
星?
多么遙遠的事,宦楣不相信曾經一度她竟有心思觀星渡日。
她問小蓉:"你認為我應付得了?"
"當然,我做得到的事,你也可以。"
宦楣不出聲。
"求生的律例原來最簡單不過:死不去,也就活下來了,戰壕中的士兵都明白這個道理。"
當天晚上,宦太太召集女兒與媳婦談話。
她輕輕把名下所有私蓄放在桌子上,仿佛想說話,張開嘴,又合攏,大概覺得沒有必要再做解釋,每一件事都簡單明了。
她上樓去了。
宦楣問自由:"我們可以維持多久?"
自由比她經濟實惠,她盤算一下,"約六個月。"
"首飾呢,母親有許多閃爍的石頭?"
自由說:"既然不見,一定已售。"
宦興波盡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三十年建立此家,宦楣真不明白何以一場賭博會使他們傾家蕩產。
兩個年輕的女子相對無言。
宦楣發覺自由嘴角孕有笑意,她大惑不解,過很久,她才發現,自由那菱型嘴角天然彎彎向上,不笑也像笑,天生一副令人愉快的表情。
宦楣輕輕說:"你要是現在回家的話,少吃許多苦。"
自由這一下子真的笑了,她不睬她,獨自上樓去。
宦楣躺在沙發上,盤算著搬家的事,小時候,她聽過許許多多奇怪的傳聞:王家生意倒閉后,公子竟去做地盤工人。還有,蕭家的房子充公,一家住到車房去。何府的媳婦不甘出賣珠寶幫忙補償,憤然服藥。
宦楣一直把這些當天方夜譚,左耳進右耳出,聽罷訕笑一會兒——也就去在腦后。
現在她的地位躍升,從一個聽故事的人,變為故事的主角之一。
"眉豆。"
宦楣睜開眼睛,"你怎么進來的?"
聶上游微笑,"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
"原來你還是飛檐走壁的俠盜,閑話休說,可有我父親的消息?"
"他們已經安全抵達第一站。"
"什么地方,馬尼拉、曼谷、新加坡?"
"我聽說你們要搬出去住。"
"上游,請安排我與他們通一次話,我懇求你。"
他輕輕說:"那不是我能力范圍以內的事。"
"每事必有例外,你一定可以辦得到。"
聶上游答:"我盡量想辦法。"
"自由幾時走?"
"我不能告訴你。"
"那你來干什么?"
"宦先生吩咐,南區的祖屋仍在,你們可以暫時搬去住。"
"祖屋,什么祖屋?"
"顧名思義,大抵是宦先生未發跡時最早置的房產。"
"我從來沒聽說過。"
"還有,他囑我代墊你們的生活費。"
宦楣苦笑,"別騙我,父親已經山窮水盡,自顧不暇。"
聶上游沉默,"那么,當我私人資助你。"
"長貧難顧,你會后悔。"
"如果可以結婚的話,男方就無從反悔。"
他曾經多次提及婚事,沒有一次比今次更加認真。
"不,"宦楣一口拒絕,"你陷我父于不義,我們不再是朋友。"
"宦楣,你為何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免得你誤會我倆此刻門當戶對。"
"你仍然在等鄧宗平?"
"聶上游,看天份上,現在是什么時候,你還拿這種瑣事來煩我。"
他沉默了,過一會兒,公然自前門離去。
這個時候,剛剛湊巧,一輛計程車與小型貨車的司機在路口起沖突爭吵相罵,惹人注目,一時沒有誰注視宦宅大門。
宦太太聞聲摸下來,"是毛豆嗎,是否毛豆回來了?"
宦楣別轉面孔,心如刀割。
五號。
是宦家的人住在宦宅最后一個晚上。
一清早鄧宗平就來照應。
宦氏母女留下一倉庫無用的衣物,只提著兩件行李。
宦太太并無留戀,宦楣硬著心腸,叫工人聯絡慈善機構來抬走雜物。
自由在一旁輕輕說:"留著也許將來有用。"
宦楣笑一笑,祖屋根本無空間堆積這些身外物。
"自由,你同母親先起程,我來做最后查看。"
宦太太坐在園子里靜靜向山下望,青草地多日未經修剪,已長出蒲公英來,花卉枯萎一半,處處落英。
正要動身,忽然之間,一輛香蕉黃的開篷車鏟上斜坡,喇叭按得震天響,車子停下,一個穿皮草的女子跳下來,走近她們。
宦楣一怔,來人是葉凱蒂。
她把車匙圈套在右手的無名指上,使勁的溜溜將它轉動,一邊點頭說:"宦太太你好,宦楣你好,長遠勿見。"一邊信步走上來。
宦楣開頭不知道凱蒂為何來此,電光石火間明白了。凱蒂是來接收宦宅!
當然,冉鎮賓已將這間屋子轉送了給她,或者至少允許她做它暫時的女主人。
凱蒂瞇著眼睛看牢宦楣一直笑個不停。
宦楣避開那挪揄的目光。
凱蒂閑閑的說:"講好的啊,一切家私不準搬動。"然后對牢艾自由再說:"你瞧,一切都是注定的,有你的,就是有你的,沒你的就是沒你的。"
鄧宗平在這個時候,踏前一步,把身子擋在宦家的女子面前。
他面孔自然發散一股威嚴,凱蒂退后一步,也不再轉動車匙,那惹人心煩叮叮之聲停止,宦楣松一口氣。
"你,"凱蒂指一指宦楣,"走之前陪我巡一巡屋子,我得看看漏了什么沒有。"
宦楣只覺一邊面孔既麻且紅,強自鎮定,對自由說:"你們先走,我稍后即來。"
只見宦太太瞪著葉凱蒂,臉色煞白。
宦楣見母親有反應,反而安心,自從大勢去后,宦太太狀若木偶,今天這樣激動,表示體內仍有生機。
自由鎮靜地扶著宦太太上車。
宦楣伸一伸手,"請。"
凱蒂故意提高聲音,"其實這一幢房子,風水差到極點,克不住還真的不要住。"
鄧宗平忽然開口,"葉小姐,我相信你一定克盡天下蒼生。"
連宦楣聽了這個話都一怔,不由得把手伸進鄧宗平的臂里。
葉凱蒂白他一眼,沒趣地推開大門進內視察。
宦楣低聲同宗平說:"謝謝你。"
"切勿掛齒。"
宦楣愁腸百結。
鄧宗平說:"鎮定一點,以業主的姿態帶她看房子。"
宦楣抬起頭,"有你支持,我做得到。"她摸一摸發燙的面孔。
與鄧宗平之間的關系,松點緊點,緊點松點,宦楣很明白,他與她,永遠不會結合,但是,也不致斷絕邦交,除非他另外有人,那位女士,無論是誰,無論有多大度量必會要求他與宦楣中止關系。
只聽得葉凱蒂一邊巡一邊批評,把宦宅貶得一文不值。
凱蒂有心踢盤而來,心理狀況可以了解,在宦府所受的積郁,她打算在今日宣泄,經過今日,她與宦家每一個人的地位就扯平了。
推開宦暉的房門,連葉凱蒂都感慨了,房里的布置與他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鮮紅色毛巾浴衣搭在安樂椅上,各式領帶散落一旁。
葉凱蒂喃喃說:"這間房,好似有一陣霉味。"
宦楣看宗平一眼,不出聲。
宗平說:"今天下午,有人會來把一切雜物搬走。"
凱蒂抬起頭,"不,讓它維持原狀好了。"
宦楣詫異,凱蒂仍然愛宦暉!不不,難以置信,或許她發過誓,一定要進宦家來住個痛快,不管怎么樣,都要償一償心愿,所以堅持宦府維持原狀,滿足她心頭的那朵火。
凱蒂真是厲害,她終于達到了目的。
走到這里,凱蒂忽然興致索然,武耀過了威也揚過,宦楣一點表示都沒有,得不到熱烈的反應,戲如何演得下去?為這件事凱蒂興奮得通宵不寐,沒想到事情沒有想象中一半好玩。
凱蒂說:"我想喝一杯茶。"
宦楣答:"沒有人服侍你,廚房或許還有茶葉,你自己動手吧。"
凱蒂狐疑的問:"眉豆,你并不悲戚,為什么?"
宦楣淡淡的答:"因為我從不滿足不相干的人。"
凱蒂追問:"實際上你是傷心的,是不是?"
宦楣環顧左右,"恭喜你,凱蒂,我把房子交給你了。"
她偕鄧宗平走下樓去。
凱蒂提高聲音叫:"喂,還有后園,還有泳池……"
宦楣在樓梯底往上看,對凱蒂說:"你講得對,這間房子相當兇,好生住。"
宦楣登上鄧宗平的車離去,一路上她沒有回頭望,像是怕變成監柱。
過了很久宦楣才說:"我畢竟說得太多了。"
鄧宗平騰出一只手來拍拍她的肩膀,"沒問題,你表現極佳。"
"謝謝你的掌聲。"
"有沒有宦暉的消息?"
"沒有。"
"眉豆,不要瞞我,不要同違法者合謀,不要向他們妥協,不要畏懼他們的惡勢力。"
宦楣看向窗外,"你太多心了。"
"別忘記我也有線人!我也有消息來源。"
"我真的不知道宦暉行蹤。"
"有人在一艘掛巴拿馬旗的貨輪上見到他。"
宦楣一震,"他好嗎?"連忙拉住宗平的手臂,"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鄧宗平到這個時候,才相信他比宦楣知道得更多。
"我的父親呢,你有沒有他的消息?"
"他已決定在一個用中文的國家定居,他很安全。"
宦楣緊閉雙眼,嘆一口氣。
"宗平,說下去呀,我想知道更多。"
"宦暉最終目的地可能是紐約。"
"我們有一間公寓在——"
"對不起,早已轉戶,該址并且受到密切監視。"
宦楣頹然用手掩面,"天呀,"她沮喪無比,"天下雖大,無容身之處。"
"并不見得,你的朋友會關照他。"
宦楣知道他指聶上游。
"眉豆,有種人天生是社會的渣滓,專門伺機誘惑彷徨的人墮落。"
宦楣慘笑,"我知道,你罵的是我。"
"眉豆,你要疏遠這種人。"
"你口氣聽上去似牧師。"
"他能給你什么?"
宦楣喃喃說:"香檳與巧克力餅干,以及我父兄的消息。"
"什么?"
"我們到了。"宦楣抬起頭來。
鄧宗平打開宦楣的手袋,放了一樣東西進去。
宦楣輕輕道:"多謝饋贈。"
鄧宗平沒有回答,不知怎地,他雙目有點潤濕。
他一直由衷盼望,小眉豆會得脫離童話世界成長,做一個與他并肩作戰的伴侶,他時常說,眉豆的二十歲等于人家的十二歲,他不能奉獻終身來哄撮一個小女孩子,今日,眉豆處處表現成熟,他卻覺得心如刀割,又希望她可以回到樂園中,好吧,就背她一輩子又如何。
"宗平,你不是想哭吧,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哭。"
鄧宗平微笑道:"我曾多次為你流淚,只是你不知道。"
宦楣發了一陣呆,轉頭回家。
他們的祖屋才真的有一陣怪味,幸虧地方倒還寬敞。
多年沒有人居住,家具全用白布遮蓋,揭開布層,灰塵揚起,自由與宦楣同時齊齊打噴嚏。
桌椅全是五十年代的趣致式樣:沙發長著四只腳,茶幾似一只流線型的腰子,兩女若不是愁苦到極點,真會笑出聲來。
宦太太坐著不動,陷入沉思當中。
思維似沙漏中的沙,自一個細小的孔道緩緩鉆進過往的歲月。
女工匆匆安置好一些必需的雜物,便忙著做飯。
自由忽然與宦楣說:"你忘了帶望遠鏡……"
宦楣叫自由看她母親。
宦楣悄悄的說:"我家大概是在這里發跡的。"
房子的油灰剝落,有一兩扇窗戶關不牢,用尼龍繩綁著,長長走馬露臺別有風味,宦楣與自由如雙妹嘜似往街下看,榕樹須底像是隨時會有小販擲上飛機橄欖來。
宦楣長長吁出一口氣。
這幢樓宇居然尚未拆卸,真是奇跡,如今成為歇腳處。
宦楣同自由說:"我恐怕得找一份工作做。"
自由低聲答:"宦暉派人來接我了。"
"什么?"
"我真想留下來與你合力照顧伯母。"
"你去紐約?"
自由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遠方。
宦楣的心一酸,她知道這個小女孩子之懂事堅強,勝她十倍。
才欲追問,她們有客人,許綺年來訪。
一進門許綺年便說:"我已經叫了人來裝電話。"親厚一如往日。
她又說:"眉豆,有人送這包東西給我,指明轉交予你,好重一塊,不知是什么。"
宦楣伸手接過,是一只大型牛皮紙信封,于是問許綺年:"這包東西是送到你寫字樓的?"
"不,舍下,傭人替我收的。"
宦楣覺得包里有蹊蹺,一時沒有拆開,拿在手中看,牛皮紙信封上寫著端正的中文字:許綺年女士轉交宦楣女士,一角注著"要件"兩字。
宦楣拆開來,紙包內是一具寰宇通手提電話。
許綺年愕然,宦楣也一怔,完全不明白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得把電話機先擱在一旁。
許綺年捧著茶喝了一口,"地方很靜很好,你們樂得在這里隱居靜養,"她停了一停,"將來宦先生回來,也不要再——"忽然發覺語句不妥,驟然噤聲。
宦楣輕輕說:"古來征戰幾人回。"
許綺年強笑,"不會用這些詩詞歌賦就不要學人用。"
宦楣悲從中來,"許小姐,你對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會,一無是處。"
許綺年握緊她的手,"你會的不是實用科目而已。"
宦楣苦笑連連。
"要不要做我的伙伴?我打算招兵買馬,我認為你是個人才。"
"你開玩笑。"
"眉豆,你知道我從來不拿工作說笑。"
"但放完假你是冉鎮賓的手下了。"
"眉豆,這些都是個人恩怨,同職業無關,坦白講,連我一個月都見不到冉翁一次。"
"我不能這樣撇脫。"
"好,好,我明白,我們再想辦法,"許綺年揚手安撫宦楣,"我介紹你去別的崗位,只是沒有我在你身邊,你可能辛苦點。"
"我不怕。"
"好得不得了。"
宦楣蹲到母親身邊,"媽媽,許小姐要替我找工作呢,我快要加入上班族了。"
宦太太只是"呵"的一聲,并無下文。
許綺年有點擔心。
宦楣已經看慣,解釋道:"她精神不好。"
許綺年告辭:"明天我起程去度假,要找我的話,請打這個電話。"
宦楣一直送她到樓下。
以前,宦楣只是不討厭許綺年,有時還覺得她太會做人,不知真假,難探虛實,經過這一次,宦楣才知道許綺年胸前有一個忠字,真是個熱情念舊的好人。
宦楣說:"祝你旅途愉快,莫忘制造艷遇。"
許綺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