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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第三章
作者:亦舒
  第二天考試毫無困難,舉三次手問要紙,題目難不倒我。旁邊位置的考生咬破了鉛筆頭,我心頭哈哈狂笑,像做上武林盟主的奸角。很多人不明白我為何念夜校也可以念上六七年,恒久忍耐,不由人不佩服我的意志力向上心,其實,其實不過因為我在試場中有無限勝利感,可以抵償日常生活中專為關太太找金色廁所瓷磚帶來的折辱。  

  我交上試卷,松一口氣,再考兩次,本學期大功告成。  

  我收好紙筆,趕往關太太家里。  

  工人已去關先生處,不,羅倫斯處取來瓷盆。  

  關太太看到,感動得眼睛都紅了,握緊雙手,“這正是我所要的,十足是我想要的,楊小姐,我真感激!  

  還有什么比心想事成更痛快呢。  

  于是我放心地去干其他的工作。  

  傍晚我回家溫習,陶陶帶著母親上來。  

  她的廣告片已經開拍,領了酬勞,買一只晚裝發夾送給我,累累墜墜,非常女性化。  

  母親說好看,我便轉送予她。  

  夾在她們當中,我永遠是最受委屈的。  

  母親看我替她錄下的電視長劇,一邊發表意見:“男人,男人都是最最沒有良心的,你瞧,兩個老婆,沒事人一般……”  

  陶陶說:“外婆,不要太緊張,做戲而已!  

  “現實生活還要糟糕!”  

  我自筆記中抬頭,這倒是真的,她一直沒與父親正式離婚,亦不能正式再婚。  

  陶陶說:“都是女人不好,沒男人就像活不下去似的。”  

  我忍不住,“你呢,不見羅倫斯可以嗎?”  

  陶陶莫名其妙,“什么?我幾時認識個羅倫斯?什么地方跑出來一個羅倫斯?”  

  我漲紅面孔,這些人都沒有中文名字,真該死。  

  “是喬其奧!”陶陶說,“你怎么記不住他的名字。”  

  “還不是一樣!蔽艺f。  

  “我不放過你!彼f,“媽媽,你怎么可以忘記他的名字!  

  我解嘲地笑。  

  “后天考什么?”母親問我。  

  “會計!  

  陶陶吐吐舌頭。  

  “你那廣告片要拍幾天?”我問。  

  “兩個星期。”  

  “要這么久?”這是意外,我原本以為三天可以拍妥。  

  “制作很嚴謹的!碧仗找槐菊浀卣f。  

  “啊。”我作恍然大悟狀。  

  今日,我整晚得罪陶陶。  

  她去過沙灘,膀子與雙腿都曬成薔薇色,鼻子與額角紅彤彤,健康明媚,真不能想象,我自己曾經一度,也這么年輕過。  

  我拉著她的手臂不放,一下一下地摸著,皮膚光滑結實,涼涼的,觸覺上很舒服。  

  母親在一邊嘀咕腰骨痛,曾經一度,她也似陶陶這么年輕。時間同我們開玩笑起來,有什么話好說。  

  陶陶低聲說:“外婆老埋怨這樣那樣,其實五十多歲像她,換了我都心足了。”  

  我白她一眼,“你以為五十歲很老?告訴你,并不如由此地到冥王星去那般遙遠,一晃眼就到了!  

  陶陶不敢出聲,陶陶一定在想:連媽媽也老,開始為五十歲鋪路找借口。  

  我把筆記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  

  陶陶把飯菜捧出來,說著又是這個湯,咦,又是那個菜,鐘點女傭越發不像話了等等,一姐干嘛休假之類。  

  一幅天倫之樂。  

  我嘆口氣放下簿子,沒有男人的家庭能這么安樂算是少有的了。  

  母親關掉電視,悻悻道:“完全不合情理!  

  我說:“叫你別去看它!  

  “有什么道理?那女主角忽而亂軋姘頭,忽而抱牢丈夫雙腿不放,有什么道理,不通!  

  我把筷子擺好。  

  “這個世界越來越粗糙,”母親說,“連碧螺春都買不到!  

  陶陶訝異地問:“為什么不用立頓茶包?頂香!  

  我說:“你懂什么!  

  “至少我懂得碧螺春是一種帶毛的茶葉,以前土名叫‘嚇煞人’!  

  “咦,”母親問,“你怎么曉得?”  

  “兒童樂園說的:采茶女把嫩葉放在懷中,熱氣一薰,茶葉蒸出來,聞了便暈,所以嚇煞人!  

  我說:“以前你還肯閱讀,現在你看些什么?”  

  “前一陣子床頭有一本慈禧傳。”母親說。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蔽业芍仗,“就知道跳舞。”  

  “跳舞有趣嘛!”陶陶不服氣。  

  是的,跳舞是有趣,也許不應板著面孔教訓她,我自己何嘗不是跳舞來。  

  “而且我有看讀者文摘及新聞周刊!  

  “是嗎,那兩伊戰爭到底是怎么一會事?說來聽聽!  

  “媽媽怎么老不放過我!”她急了。  

  “暑假你同我看熟宋詞一百首,我有獎。”  

  媽媽冷笑,“之俊你真糊涂了,你以為她十二歲?看熟水滸傳獎洋娃娃,看熟封神榜又獎糖果,她今年畢業了,況且又會賺錢,還稀罕你那雞毛蒜皮?”  

  我聞言怔住。  

  一口飯嚼許久也吞不下肚。  

  陶陶乖巧地笑說:“媽媽還有許多好東酉,獎別的也一樣!  

  她外婆笑問陶陶:“你又看中什么?”  

  “外婆,我看中你那兩只水晶香水瓶!  

  “給你做嫁妝。”  

  “我十年也不嫁人,要給現在給!  

  “那是外婆的紀念品,陶陶,你識相點!  

  “你媽今天立意跟你過不去,你當心點。”  

  陶陶索然無味,“那我出去玩。”  

  她又要找喬其奧去了。  

  我問:“為什么天天要往外跑?”  

  母親笑,“腳癢,從十七歲到二十七這一段日子,人的腳會癢,不是她的錯!  

  陶陶露著“知我者外婆也”的神色開門走了。  

  是不是我逼著她往外跑?家里沒有溫暖,她得不到母親的諒解,因此要急急在異性身上尋找寄托。  

  我用手掩著面孔,做人女兒難,做人母親也難。  

  “之俊,你又多心想什么?”母親說,“最近這幾年,我看你精神緊張得不得了。”  

  “是的,像網球拍子上的牛筋!  

  “松一松吧,或者你應該找一個人!  

  我不響。  

  “你生活這樣枯燥,會提早更年期。”  

  我問:“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約會,穿戴整齊去點綴別人的派對,就納罕不已,深覺她們笨,后來才懂得原來她們是出去找對象,但是我做不到!  

  “那你現在盡對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辦法。”  

  “我無所適從!  

  “你才三十多歲,幾時挨得到七老八十?不一定是要潘金蓮才急需異性朋友,這是正常的需要!  

  陶陶說得真對,母親真的開通。  

  我用手撐著頭。  

  “老是學這個學那個干什么?”母親說。  

  母親說:“你打算讀夜校讀到博士?我最怕心靈空虛的女人藥石亂投什么都學,本來學習是好的,但是這股歪風越吹越勁,我看了覺得大大的不妥!  

  我抬起頭,“然則你叫我晚上做什么?”  

  “我也托過你葉伯伯,看有什么適合的人!  

  我說:“媽,這就不必了,益發顯得我似月下貨。”  

  “所以呀,不結婚不生孩子最好,永遠是冰清玉潔的小姐,永遠有資格從頭再來!  

  “我是豁達的,我并沒有非分之想。”  

  “葉成秋都說他不認識什么好人,連他自己的兒子都不像話,每年換一個情婦,不肯結婚,就愛玩!  

  我說:“我得認命!  

  “言之過早,”母親冷笑,“我都沒認命呢,我都五十歲了,還想去做健康運動把小腹收一收呢!  

  我把筆記翻來覆去地折騰,紙張都快變霉菜了。  

  “讀完今年你替我休息吧!  

  我不出聲。  

  “公司生意不好就關了門去旅行,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壓力不過是你自己擱自己頭上的,打日本鬼子的時候咱們還不是得照樣過日子?”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父親帶著我走的時候,我也只有十九歲,手抱著你,來到這個南蠻之地,一句話聽不懂,廣東人之兇之倔,嘿,不經歷過你不知道,還不是挨下來,有苦找誰訴去?舉目無親!  

  “你爹夜夜笙歌,多少金子美鈔也不夠,才兩年就露了底,怎么辦?分手呀,我不能把你外公的錢也貼下無底洞,這還不算,還天天回來同我吵。  

  “最慘是你外公去世,我是隔了三個月才知道的,那一回我想我是真受夠了。但天無絕人之路,又與葉成秋重逢。所以你怕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前面一定有好去處。”  

  我握緊母親的手,這個世界上,什么都不重要,我們這三個女人必需互愛互助。  

  “我回去了!眿寢屨f。  

  “我送你。”我站起來。  

  “不用,我叫了你葉伯伯來接我!  

  我說:“看樣子,葉太太是不行的了!  

  母親不響。  

  我自管自說下去,“也許情況會得急轉直下!  

  “如何直下?你以為他會向我求婚?”沒想到母親會問得這么直。  

  我囁懦地低下頭。  

  “他看上去比時下的小生明星還年輕,要再娶,恐怕連你這樣年紀的人都嫌老,他葉某放個聲氣出來,要什么樣的填房沒有?到時恐怕連舊情都維系不住。”  

  我連忙說:“朋友是不一樣的,葉成秋不是這樣的人!  

  “女人最怕男伴從前的朋友,怕你們老提著從前的人,從前的事,非得想辦法來隔絕了你們不可,除非你懂得做人,以她為主,我可做不到,辦不到!  

  這話里有許多感慨,有許多醋意,我不敢多言。  

  “我送你下樓!蔽艺f。  

  葉成秋站在車子外。  

  現在肯等女人下樓來的,也只有葉成秋這樣的男人。  

  他說:“我初初認識你母親的時候,之俊,她就跟你一樣!  

  我溫和地說:“其實不是,葉伯伯,那時候母親應與陶陶差不多大。”  

  “但陶陶還是個孩子。”  

  “她們這一代特別小樣。”  

  “會不會是因為你特別成熟?”他笑問。  

  “不,我不行!蔽野咽謥y搖。  

  葉成秋說:“之俊,你有很大的自卑感!  

  “我不應該有嗎?我有什么可以自驕?”  

  葉成秋笑,“總之不應自卑!  

  今夜不知怎地,我的眼淚就在眼眶中打滾,稍不當心用力一擠就會掉下來。  

  最受不了有人關注垂詢。  

  受傷的野獸找個隱蔽處用舌頭舔傷口,過一陣子也就挨過去了,倘有個真心人來殷勤關注,硬是要看你有救沒救,心一酸一軟,若一口真氣提不上來,真的就此息勞歸主也是有的。  

  他上車載了母親走。  

  在電梯中,我覺得有一撮灰掉在眼中,還是滾下一串眼淚,炙熱地燙著冰凍的面頰。  

  真肉麻,太過自愛的人叫人吃不消,女兒已隨時可以嫁人,還有什么資格縱容自己,為小事落淚。  

  我溫習至凌晨不寐,天露出魚肚白時淋浴出門吃早餐去。  

  考完試步出試場,大太陽令我睜不開雙目,睡眠不足的我恍惚要隨吸血伯爵而去。  

  “之!”  

  我用手遮住額角看出去。看到羅倫斯給我一個大笑容。他坐在一輛豪華跑車里。  

  “唉,”他笑著下車,“之俊,原來你是楊之俊!  

  我坐上他的車,冷氣使我頭腦清醒,簇新的真皮沙發發出一陣清香。  

  “是,我是楊之俊。你不是一早就曉得?”  

  “之俊,我是葉世球啊!  

  這名字好熱,他面孔根本就熟。  

  “唉,我是葉成秋的兒子!彼。  

  輪到我張大嘴,啊,怪不得,原來此花花公子即是彼花花公子。  

  “之俊,”他好不興奮,“原來我們是世交,所以,有緣分的人怎么都避不過的,我總有法子見到你!  

  我也覺得高興,因對葉成秋實在太好感,愛屋及烏,但凡與他沾上邊的人,都一并喜歡。  

  怪不得老覺得他面熟,他的一雙眼睛,活潑精神,一如他父親。  

  “你是怎么發覺的?”我問。他略為不好意思,“我派人去查你來!  

  我白他一眼。就是這樣,連同吃咖啡的普通朋友也要亂查。他大概什么都知道了。  

  “我們現在可以做朋友吧?”  

  “朋友沒有世襲的,葉公子,我同令尊相熟,不一定要同你也熟!  

  “咄!我信你才怪,女人都是這樣子!  

  “你說你叫什么名字?”  

  “葉世球!  

  廣東人喜歡把“球”字及“波”字嵌在名字中,取其圓滑之意。正如上海人那時最愛把孩子叫之什么之什么,之龍之杰之俊之類。  

  “世球,我們要到什么地方去?”  

  “你現在想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睡覺!  

  他立刻把握這個機會,做一個害羞之狀,“之俊,這……我們認識才數天,這不大好吧,人們會怎么說呢?”  

  我先是一呆,隨即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這個人,我開始明白干嘛他會吸引到女人,不一定是為他的經濟情形。  

  父親不會明白,父親老以為母親同葉伯伯在一起是為他的錢。  

  “說真的,到什么地方去?”他問。  

  “帶我去吃咖啡!  

  “我同你去華之杰,那里頂樓的大班咖啡室比本市任何一家都精彩!  

  “我去過,我們換個地方。”  

  他訝異地說:“爹說你長大后一直與他維持客氣的距離,看來竟是真的了。”  

  “你與葉伯伯說起我?”  

  “是,他說你有一個孩子!  

  我點點頭。  

  “她已有十七歲?”葉世球很驚奇,找我求證。  

  “快十八歲!  

  “這么大?我不相信,之俊,你有幾歲?”  

  “問起最私隱的事來了!蔽椅⑿。  

  “不可能?你幾歲生下她?十五?十六?未成年媽媽?”  

  我仍然微笑,并不覺得他唐突,他聲音中的熱情與焦慮都是真實的,我聽得出來。  

  “世球,你三個問題便問盡了我一生的故事!  

  “可不可以告訴我?”  

  “不可以。”  

  “之俊,不要吊我癮!彼麘┣蟆  

  “這是什么話!”我生氣。  

  “我去求我父親說。”  

  “他也不知道。”  

  “你真有個孩子十八歲了?”  

  “真的!蔽艺f。  

  他搖搖頭噓出一口氣,心不在焉地開著車。  

  這個花花公子對我發生了莫大的興趣。  

  “這么年輕帶著孩子生活,很辛苦是不是?”  

  我側過面孔,顧左右而言他,我早說過我最怕人同情我。  

  我說:“關太太開心得很,為這件事我真得謝謝你!  

  “之俊,你一個人是怎么支撐下來的?”  

  “我做人第一次這么鬼祟似的,不敢看關太太的眼睛。”  

  “之俊,你真了不起,父親說你一直自力更生,現在更做起老板來,聽說你念夜校也是真的!  

  “要是關太太發覺我們一道吃咖啡,你猜她會采取什么行動?”  

  “而且他說你的私生活非常拘謹,并沒有男朋友!  

  我一直與他牛頭不搭馬嘴:“我是不是已經介入三角關系?”  

  他拿我沒法,“你母親長得很美,我看過她以前的照片!  

  我終于有了共鳴,“是的!  

  “跟你一個印子,”葉世球說,“父親給我看她在上海海浴的照片,真沒想到那時已有游泳衣。”  

  我忍不住笑起來,“那時不知有沒有電燈?”  

  “她是那么時髦,現在還一樣?”  

  “一樣,無論在什么兵荒馬亂的時刻都維持巔峰狀態,夏季攝氏36度的氣溫照穿玻璃絲襪,我怎么同她比,我日日蓬頭垢面!  

  “可是她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五十一。”  

  “仍是老年人,不是嗎?”葉世球問。  

  我說:“她聽到這樣的話可是要生氣的!  

  “你們一家真夠傳奇性!  

  “是嗎,彼此彼此,這些年來,我們也約略聞說過葉家公子你的事跡,亦頗為嘖嘖稱奇!  

  他笑,“百聞不如一見?”  

  “葉伯伯真縱容你!  

  “不,是我母親!彼樕祥W過一絲憂色,“由她把我寵壞!  

  “我們也知道她身體不好!  

  “已經拖到極限。”他唏噓地說。他把我帶到郊外的私人會所,真是個談心的好地方。  

  “你真閑!蔽艺f。  

  他有點愧意。他父親可由早上八時工作到晚上八點,這是葉伯伯的生趣,他是工作狂。物極必反,卻生有這么一個兒子。  

  我看看表,“下午三時之前我要回到市區!  

  “之俊,別掃興!  

  “無論怎么樣,我是不會把身世對你說的!  

  “你知道嗎?”他凝視我,“我們幾乎沒成為兄妹,如果你的母親嫁了我父親……”  

  “你幾歲?”我問。  

  “三十一。”  

  “姐弟!蔽腋恼。  

  “你倒是不介意把真實年齡公之世人!彼。  

  “瞞得了多少?你信不信我才二十七?出賣我的不是十八歲的女兒,而是我臉上的風霜!  

  “喂,年齡對女人,是不是永恒的秘密?”  

  我大笑,“你知否關太太的真實年齡呢?”  

  “不知道,”他搖頭,“我們了解不深!  

  但他們在一起也已經有一段日子。他沒有派人去調查她?我突然想象他手下有一組密探,專門替他打聽他未來情婦之私隱:有什么過去,有什么暗病,有什么愛惡,等等。  

  葉世球是個妙人。  

  “聽說,沒有人見過你女兒的父親?”他好奇地問。  

  這難道也是葉伯伯告訴他的?我面孔上終于露出不悅的神情,葉世球說話沒有分寸,他不知道適可而止。  

  我不去睬他,喝干咖啡,便嚷要走。  

  他連連道歉,“之俊,我平時不是這樣的,平時我對女人并沒有太大好奇心!  

  喲,還另眼相看呢。  

  “請送我到太古城,我在那里有個工程!  

  “好”  

  一路上我閉起雙眼,他也沒有再說話。  

  汽車無線電在悠揚地播放情歌。葉世球這輛車好比人家住宅的客廳:有電話有音響設備,設一具小小電視機,空氣調節,酒吧,要什么有什么,花樣百出,令人眼花繚亂的。  

  到了目的地,他問我要逗留多久,要叫司機來接我走,我出盡百寶推辭。  

  到真的要走的時候,熱浪襲人,我又有一絲懊悔,但畢竟自己叫了車回家。  

  陶陶在家抱住電話用,見我回家才放下話筒。她有本事說上幾個鐘頭,電話筒沒有受熱融化是個奇跡。  

  我脫了衣裳,叫她替我捶打背脊。  

  小時候十塊錢給她可以享受半小時,她一直捶一直問:“夠鐘數沒有,夠鐘數沒有?”第一次嘗到賺錢艱難的滋味。  

  我被她按摩得舒服,居然想睡。  

  模模糊糊地聽見她說:“媽,我拍電影可好?”  

  我如見鬼般睜大眼,“什么?”  

  “有導演請我拍戲。”  

  你看,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麻煩事便接踵而來。  

  我深深吸口氣,“當然不可,你還得升學!  

  她坦白地說:“就算留學,我也不見得會有什么成就,也不過胡亂地找個科目混三年算數。學費與住宿都貴,怕要萬多元一個月,白白浪費時間,回來都二十多歲了!  

  我盡量以客觀的姿態說:“拍戲也不一定紅,機會只來一次,萬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  

  “我想試一試!  

  我欲言還休,我又不認識電影界的人,反對也沒有具體的理由,即使找到銀壇前輩,問他們的意見,也是很含糊的,不外是說“每一行都良莠不齊,總是靠自己努力”等等,根本可以不理。  

  “陶陶,我知道你會怎么說,你會覺得無論你提什么出來,我都反對。”  

  她不出聲。  

  “陶陶!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媽媽,打鐵不趁熱的話,機會一失去,就沒有了。”  

  “你想做一顆萬人矚目的明星?”我問,“你不想過平凡而幸福的日子?”  

  “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每天帶孩子買菜有什么好?”她笑。  

  我不說話。  

  “那是一個很好的角色,我就是演我自己:一個上海女孩子,跟著父母在五十年代來到香港……是個群戲,我可以見到許多明星,就算是當暑期工,也是值得的!  

  我說:“這個虎背,騎了上去,很難下來。”  

  “我是初生之犢,不畏老虎!  

  我不知說些什么才好,再反對下去,勢必要反臉。  

  我沉吟:“問你外婆吧!  

  陶陶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外婆是一定幫她的,她知道,我愈發覺得勢孤力薄。  

  “媽媽,”陶陶靠過來,“我永遠愛你,你放心!  

  她一定是看中年婦女心理學之類的書籍太多,以為我占有欲強,怕失去她,所以才不給她自由。  

  實在我是為她好。  

  “陶陶,在我們家,你已經有很多自由,實不應得寸進尺!蔽矣粲舨粯贰  

  “我知道,”她說,“不過我的女同學也全知道嬰兒不是自肚臍眼出來的。”  

  她在諷刺我,我不語,閉上雙目。  

  她說下去,“你應有自己的生活,分散對我的注意力!  

  我忍氣吞聲,不肯與她起紛爭。  

  我怎么好責備她?譬如講,我想說:我不想你變為野孩子。她可以反駁:我根本是個野孩子。  

  眼淚在眼角飛濺出來。  

  陶陶立刻沉默。  

  我用手指拭干淚水,沒事人似地問:“誰是導演?”  

  “飛龍公司,許宗華導演,一簽約就給我劇本,你可以看。”  

  “暑假讓你拍戲,十月你去不去美國念大學?”  

  “為什么一定要我讀大學?”  

  “因為每一個淑女都得有一紙文憑!  

  “媽媽,那是因為你有自卑感,你把學歷看得太重要,你畸形地好學,不過想證明你與眾不同,我并不認為每個人都要上大學,正等于我不認為每個人都要結婚一樣!  

  “陶陶,”我壓抑著,手都顫抖,“你存心同我吵嘴?”  

  “不,媽媽,不!彼^來擁抱我。  

  我靠緊她的面孔,有彈力而滑嫩的面頰如一只絲質的小枕頭,我略略有點安全感。  

  “如果外婆答應,你去吧!蔽矣悬c心灰意冷。  

  “我要你答應我。”  

  “加州大學回音來的話,說你會去!  

  “好吧,我去。”她勉強得要死。  

  “都是為你好,陶陶!  

  “我相信是的,媽媽,但是你我的價值觀大不相同。我相信沒有人會因為我沒有文憑而看不起我,即使有人看不起我,我也不在乎!  

  她年輕,當然嘴硬,十年后自信心一去,就會后悔,人有不得不向社會制度屈服,因為人是群居動物,但是此刻我無法說服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媽媽,你要我做淑女、念文憑,借此嫁一戶好人家,那么你安心了,覺得你已盡了母親的責任。”  

  我呆呆看著她。  

  “你怕我去冒險,你怕有不良結果,你怕社會怪你,你怕我怪你,是不是?”  

  “是!蔽艺f,“你猜得一點也不錯。”  

  “不會這樣的,媽媽,你應該對我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你不是壞女人,怎么會生一個壞女兒?媽媽,給我自由,我不會令你失望。”  

  “陶陶,我的頭發為你而白!  

  “媽媽,”她溫和地說,“沒有我,你的頭發也是要白的!  

  “從什么地方,你學得如此伶牙俐嘴。”  

  “從你那里,從外婆那里!彼。  

  她長大了,她日趨成熟,她的主觀強,我不得不屈服。  

  我唏噓,陶陶眼看要脫韁而去,我心酸而無奈。  

  人總怕轉變,面對她的成長,我手足無措。  

  “我去與外婆聊天!  

  “她不在家,她與朋友逛街!  

  “你應該學外婆出去交際。”  

  “陶陶,既然你不讓我管你,你也別管我好不好?”  

  她賠笑。  

  我愛她,不舍得她,要抓住她。  

  “那么我叫一姐做綠豆湯我吃!彼是要開溜。  

  我叫住她,“那合同,千萬給我過目!  

  “一定,媽媽!  

  拍電影。我的天。  

  我只有葉成秋這個師傅、導師、益友、靠山。  

  坐在他面前,紅著眼睛,我有說不出的苦,不知從什么地方開始。  

  人家雄才偉略,日理萬機,我卻為著芝麻綠豆的私事來煩他,我自覺不能更卑微更猥瑣。  

  但是我不得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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