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火竞技-中国知名电竞赛事平台

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曼陀羅
加入收藏 - 返回作品目錄
曼陀羅 第五章
作者:亦舒
  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我朝七街走去。  

  妓女們已經在找客人,手持花傘站在路邊,朝我拋媚眼,嘴唇是深紫色的,我打寒顫。我從一個逃避現實的人,從來沒有打算拍一集妓女造型。我拍攝的對象都是高貴的女性,嬌俏動人的像幕容瑯,或是已經得道成仙的,像寧馨兒。  

  走不了多久,我發覺有人尾隨在我身后,我已知道是誰。  

  我略略一轉身,“嗨!蔽艺f。她穿著燈芯絨的衣褲,頭上壓一頂燈芯絨帽子,正是婀娜。  

  “怎么?”我笑問,“打算落井下石?”  

  她聳聳肩,“喬,我是那樣的人嗎?”  

  “自然不是,”我大力拍打她的背部,“我們打虎不離親兄弟!  

  “請你吃飯好嗎?”婀娜問。  

  我取過她的帽子,罩在自己的頭上,“來吧,難友!  

  “我只是你的飯友!彼樞Α  

  “罷。”我攤手。  

  我們走到小意大利館子吃比薩,番茄肉醬意粉取出來,像教父機關槍下的模樣,幸虧有瓶好紅酒。此刻微有深秋的肅殺味,小館于暖烘烘的,別有風味,朋友是老的好,我吻了婀娜的手。  

  婀娜說:“你老是瘋瘋癲癲的,對我不打緊,難怪慕容瑯要誤會!笨s回了手。  

  “我把她當小妹一般!边@是真心話。  

  “人家可不那樣想。”  

  我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婀娜笑問:“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伸個懶腰,“真的,荷包式微!  

  “她拒絕了你?”婀娜又問。  

  我跳起來,這鬼靈精,什么都知道。  

  我點點頭。  

  “不是老說得罪你的話,你連一成的希望都沒有。”  

  “但是……但是她是那么神秘美麗,任何男人見了她,都會興起占為已有的欲念。”  

  “這點我完全同意,她是真正的尤物,”婀娜點點頭,“她靈魂深處,隱藏著無限秘密,身世可驚可嘆!  

  “她為人也可敬可佩!  

  “這倒是,單看她處處包涵慕容瑯,就知道她難能可貴!辨鼓日f道,“我要是男人,我也追求她哩!  

  我感動的說:“婀娜,你真是我的知己!  

  她牽牽嘴角,“明天我們表演時裝,你來拍照吧,后天收工一起回去!  

  我將頭擱在花格于臺布上,“你不打算逛逛紐約?”  

  “下次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再逛!彼呐奈沂直常敖裉焱砩夏闼睦镅?”  

  “到大個子的套房睡。”我說。  

  她點點頭。  

  “明天慕容瑯登臺,沒問題吧?”我也關心起來。  

  “沒問題,有寧馨兒顧全大局,我才不怕她溜!辨鼓染鞯臅r候也蠻厲害的。  

  婀娜陪著我回華道夫,大個子見了我倆,會心的微笑。  

  婀娜走了以后,大個子唏噓的說:“你們倆最幸福!  

  我把雙臂枕在腦后,不作答。  

  一宵無話,第二天一早就背著相機,帶著哲特兒,跟婀娜出發。  

  后臺嫣紅姹紫,千嬌百媚,都擠滿了可人兒。我恨不得跟大個子說:“隨便挑一個,都勝過慕容瑯,那妞沒良心,不是好人,劃不來。”但是大個子情有獨鐘,仰著頭,偏偏等候慕容瑯。  

  我與婀娜第三千六百次重修舊好,故此使盡渾身解數,努力攝取珍貴鏡頭。  

  彩排時分,慕容瑯大駕光臨,緊繃著一副孩兒臉,大眼睛里滿是恨的火焰,我不敢與她的目光接觸,怕燃燒起來。  

  啊,寧馨兒也來了,兩個成衣界巨子馬上受寵若驚地迎上去,一左一右地傍住。  

  她穿黑色,胸前一只老大的翡翠別針,頭發永遠挽在腦后,再沉樸的打扮也掩不住她的艷光,她的臉上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含蓄地與我頷首打招呼。  

  我頓時置身于第九層云霧中,啊,是斗率宮還是離恨天,我到底身在何處?  

  我正在暈陶陶,不能自己的時候,忽然之間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還以為是哪個美人兒,頭也不轉過去,就說:“什么事,蜜糖兒?”  

  誰知身后冷笑一聲:“我剝你的皮,蜜糖兒!  

  我嚇得英雄氣短,這聲音明明是爹爹,他怎么到這里來了?  

  “爹!蔽野l抖地稱呼他,他要兒子怕他,兒子就得滿足他。  

  他哼地一聲,“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么過?拿著架相機在女人堆中打滾?”  

  “你就燒了我吧,”我氣也上來了,“你何必到哪兒都對著兒子臭罵呢?”  

  “你說什么?”爹沒想到我敢駁嘴。  

  “我叫你饒了我,要不,咱倆就干脆登報脫離關系亦可!  

  我僵了。  

  “好,是誰指使你這樣子公開反叛父母的?說。”老爹手中拿著《華爾街日報》,卷成一支棍子狀,沒頭沒腦地朝我頭上打來。  

  我縮成一團怪叫,“搞什么鬼?從香港罵到紐約,你自己更年期荷爾蒙失調,憋得緊,拿我來出氣!  

  這時旁人也都紛紛轉過頭來看熱鬧。  

  寧馨兒露出關切的神色來。  

  我大聲問:“這里是私家場地,誰放這個瘋老頭進來的?”我豁出去了。  

  老爹下不了臺,忽然沖到寧馨兒面前,指著她問:“是你離間我父子感情?是你教他不務正業,跟著你進進出出?你當心,我不會放過你。”手指頭差點碰到她鼻子。  

  寧馨兒呆住了,她平時這么鎮靜冰冷的一個人,此刻也不禁氣白了一張俏臉。  

  她清了清喉嚨:“這位是喬老先生吧?我想其中有誤會了。”  

  “誤會,什么誤會?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非常清楚,慕容太太,你要動年輕人的腦筋,不該在喬家下手!  

  我大驚,“爹,你在說什么?快住口!  

  寧馨兒沉聲說:“喬老先生,你要是再沒完沒了,我可要對你不客氣的了!  

  爹也冷笑一聲,“我見你是女流之輩,也不跟你碎嘴,你對我不客氣?我沒叫你好看,你倒要對我不客氣?”  

  寧馨兒一張臉變得如白紙一般,她狠狠的說:“喬老,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彼D身,拂袖而去。  

  我心頭一陣涼。  

  她動氣了。  

  寧馨兒聲音中的委曲、憤怒、仇恨,猶如白娘娘在水漫金山前夕之心情。  

  “老爹,這下子你糟了,”我說,“你得罪了她!  

  “得罪她又怎么樣?我怕誰來著?三十五年前我喬某人憑兩萬五千元港幣起家至今,我怕誰?”爹猶夷然地對牢寧馨兒背影大聲說。  

  “爹,走江湖的俏女郎最不容忽視,你別托大了!  

  “你這個忤逆于,都是為了你,你還不跟我回去!”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你以為我不敢與你脫離關系?”  

  “你不該當眾侮辱女人家。”  

  “這種女人就是狐貍精化身。”  

  我呆呆的看著父親,“你老了,爹!  

  婀娜奔過來,“喬,什么事?寧馨兒跑掉了——咦,喬伯伯——”  

  她怔住。  

  “我來押喬穆回去!崩系f,“下午三點我在肯尼迪機場等你!彼钢艺f。  

  完了。  

  完了。  

  阿瑯撩起裙子急急地走來,“婀娜,阿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走了誰主持大局?”  

  爹皺起眉頭:“這又是誰?”  

  婀娜不能不答他:“慕容小姐。”  

  爹罵:“一筆糊涂賬!彼D身走了。  

  婀娜問:“這是怎么回事?”  

  “老頭失心瘋,”我恨恨說,“把寧馨兒當作是采陽補陰的女妖,當眾給她沒臉。”  

  阿瑯“唉呀”一聲,“每個人都有傷心事,阿馨最恨別人視她如不正經女人,這次糟了!彼兩  

  “喬老先生怎么如此沖動?”婀娜問。  

  阿瑯呆了一會兒說:“阿馨是天崩于前不動于色的那種人,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她動氣,一動氣非同小可。”  

  我心頭涼颼颼的,“她會怎么樣?”我問。  

  婀娜與阿瑯面面相覷。  

  婀娜說:“喬老先生小覷了慕容氏的影響力。”她跌足。  

  “她一個女人,她能怎么樣?”我緊張的問。  

  阿瑯看著我,圓眼睛有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拉一拉裙子,“我要回后臺去了,表演快正式開始了。”她竟忘恩負義地離我而去。  

  婀娜嘆口氣說:“血濃于水,信焉,兩父子再不和,遇到要緊關頭,你仍然關心他!  

  我抓著婀娜的手,“你說我該怎么辦?”  

  “跟你父親回去吧!辨鼓日f,“解鈴還是系鈴人,我不信寧馨兒為著幾句氣話就被得罪了。”  

  “她是一個厲害的女人,”我說,“別低估她!  

  “你先回去吧。”婀娜說,“我來探探她們的口氣,我一到香港就與你聯絡!  

  我只得聽從婀娜的話,乖乖地跟父親回去。  

  父親在飛機上一言不發,閉著眼睛假睡,我偷偷瞧他,發覺他老得多了,一額頭的皺褶,不禁內疚起來。我引他說話:“爹,你也算是人精了,怎么一上來就得罪人家?”  

  他仍然閉著雙目,隔了很久不出聲,我以為他不打算回  

  我歉意問:“是為了我的緣故嗎?”  

  “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  

  這次足足隔了十分鐘,爹又說:“我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女孩子,她嫌我沒錢,我失戀了,她的眉梢眼角,就是像這位慕容太太。”  

  爹忽然自爆幾十年前的內幕。  

  我深深吃驚,“你懷恨這么久?你竟遷怒于別人?”  

  爹長嘆一聲,“一時竟控制不住。”  

  天呀,半個世紀前的事了,君子報仇,也未免太晚了一點,竟將氣出到寧馨兒的頭上去,天若有情天亦老。  

  女人的愛雖然泛濫,恨也不簡單,最怨毒的是:你說她丑,你說她不好看,你說她沒人要,你說她貪財,你說她是狐貍精。  

  這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傷害。她不會饒你。  

  “到了家,我要你搬回來住!钡f。  

  太過分了。  

  家里每天三次開飯的時間有準則,開過了就不再有機會吃,連餅干也沒有一塊,車子每天早上八點半停在大門口,集合就開出,也不等,遲者向隅,閣下自誤,這種地方哪里住得人?  

  我抗議:“我自己有個架步……”  

  “解散它,回來要不念書,要不學做生意。過去我對你實在太縱容,現在我要將網收緊,否則就脫離關系,長痛不如短痛!  

  我想到母親,又看見老爹眼角額角的皺紋,應允下來。也罷,搬回去住一兩個月,到時說不定兩老愿意用一大筆現款來送我這個瘟神。  

  解散我那架步?沒可能的事,任它空置一陣好了。我終于搬回家去住。  

  婀娜回來的時候我立刻跟她聯絡上。  

  “寧馨兒說什么?”我急急問。  

  “你是關心她,還是你父親?”婀娜反問。  

  我看了看自己的良心,答:“我父親!  

  “壞消息,我跟她提起喬老先生,她輕描淡寫地說:‘不要再提這個人,我摁死他,猶如摁死一只螞蟻一般!  

  我的心直沉下去。  

  “她又說:‘姓慕容的人待我好歹,我都看慕容先生的面子,我忍不得旁人對我啰嗦!辨鼓日f。  

  “后來呢?”我說。  

  “后來我就回來了。”  

  “她人呢?”  

  “留紐約辦些私人的事!  

  “婀娜,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不行,我趕著看大樣,下星期吧!  

  我像是有預兆似的,坐立不安。  

  “大個子呢?阿瑯呢?他們回來沒有?”我追問著。  

  “阿瑯回來了。”  

  “哲特兒呢?”  

  “那還用問嗎?阿瑯在哪里,他自然也在哪里。”婀娜掛了電話。  

  我連忙打電話到慕容府。  

  那邊的女傭人說:“咱們小姐說,不認得什么喬先生。”  

  “什么?”我跳得八丈高,“不認得我?”  

  太現實了,太卑鄙了。不認得我?我倒抽一口冷氣,好,我如今也明白世情的冷暖,原來就那么簡單:男女之間根本沒有友誼存在,除了婀娜,世間沒有講義氣的人。  

  我大力摔了電話。  

  我在家度過七個寂寞的日子,唯一的工作是在媽媽打麻將的時候,我端張椅子在身后看著侍候。  

  媽媽是高興的,幾乎掉了一根針也得叫“穆兒”撿起來。  

  一切靜得不像話。  

  太靜了,像置身于暴風雨的前夕。  

  第八天,我坐在那里吃早餐,忽然之間聽見書房內傳出一聲慘叫——  

  “不可能!不可能,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相信!”  

  是父親的聲音,我“霍”地站起來,發生了什么事?  

  接著有重物墮地。  

  我連忙跳起來,奔到書房,用腳踢開門。  

  “怎么了?”媽媽也搶到,“老頭,你怎么了?”  

  父親仰臥在沙發上,還穿著織錦晨樓,如離了水的金魚股喘著氣,指著攤在地上的一份報紙。  

  母親過去扶住他,我拾起報紙,是財經版,血紅的大字:  

  “某財團高價搜購喬氏股票,出手奇闊全不符合經濟原則,內因耐人尋味真相有待發掘,市面紛紛拋售一夜間奇峰突出!  

  我驚問:“這么什么意思?嚇,這是什么意思?”  

  母親將報紙奪過來看,“什么會這樣?”她也目瞪口呆。  

  這時候書房里三只電話同時響起來,我連忙接聽。  

  全是喬氏企業的總經理、會計、助理,他們在電話里嚷:“這是怎么一回事?快請老板來聽電話,老板有什打算?老板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股權?我們的飯碗保不保得?”  

  “哥哥呢?”我問,“我那些有生意頭腦的哥哥們呢?”我慌作一團。  

  父親掙扎著起來,將電話的插頭全部拔掉。  

  書房內剎那間又靜了下來。  

  他沉聲對母親說:“你回房去,不要理這里的事,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公司,快去。”  

  母親哭喪增臉,“老頭……”  

  “去呀!彼麚]舞著雙手。  

  母親不得不聽他的話。  

  父親接著說:“穆兒,你留下來!  

  “是。”我立刻答應。  

  心中隱隱佩服老父,這樣的大事也不過只令他失態一陣子。  

  他立刻打了見個電話,把三個哥哥與七個總經理召了來。  

  不到半小時,書房里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像二次大戰盟軍的總司令部。  

  父親仍然穿著晨褸。他深深吸一口氣,說道:“很明顯,有人要喬氏垮臺!  

  大哥說:“為什么?沒有人會這么笨,喬氏一向有實力。”  

  二哥說:“所以三十五元的股票有人以四十八元收購。”  

  三哥說:“但是要整垮喬氏,他們得耗資十億,有沒有這樣笨的人?”  

  “為什么不?”父親反問,“喬氏一向賺錢,他們以這個資本做生意,未必年年有進賬,現在除笨有精,過三年喬氏保證替他們賺回來。”  

  七個總經理一聲不響,我發誓他們一回家就會打開《南華早報》聘人欄尋新的工作,他們有什么良知?  

  我很憤怒,一個人除了骨肉至親,誰都不要相信。  

  “是哪個財團在做攪手?”二哥問。  

  “國際證券,當然!贝蟾缯f,“幕后主持人是誰,我們永不會知道!  

  二哥問:“結果會怎么樣?”  

  “三天之內可以分曉。”大哥說道。  

  父親慘笑:“最多我下臺好了!  

  七個總經理齊聲問:“喬氏企業是否會易名?”  

  父親答:“我這個董事長一垮臺,喬氏兩個字還站得住腳嗎?”  

  他們面面相覷。  

  大哥說:“老三,你盡量去打聽看是誰的杰作,我不慣被人整死了不知仇人是誰。”  

  父親說:“我心中知道是誰!  

  我也知道。  

  太毒了,曼陀羅還不比她毒。  

  二哥問:“誰?進行得這么快,這么順,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誰?”  

  父親嘴里迸出三個字:“慕容氏。”  

  總經理們嘩然。  

  我跌坐在沙發上,用手掩往臉。  

  “她要我好看!备赣H喃喃的說,“太厲害了,我遠遠低估了她,我應遭此報!  

  大哥遞一個眼色給二哥,“爹,你累了,一切交給我們,事到如今,只好聽其自然,你先休息一下吧。”  

  三哥扶父親上樓去休息。  

  二哥說:“各位請回到工作崗位,切勿作任何聲張,對所有新聞媒介均表示無可奉告,切記切記!  

  那些總經理們面如死灰般走了。  

  我們四兄弟坐在書房內沉思,每人面前一杯黑咖啡。  

  忽然之間我有一絲高興,我們四兄弟多久沒有這樣赤裸裸心對心的互相商量一件事了?平時各管各忙:追女郎、享樂、做生意,各懷鬼胎,幾時有試過這么團結?  

  只聽得大哥問:“慕容氏有什么能力來與喬氏打這么大的一仗?”  

  二哥說:“慕容氏很神秘,他們的基地根本不在東南亞,一向陰私得很,高深莫測!  

  三哥問:“那年輕的寡婦有什么作為?”  

  大哥說:“很難講,我去打聽打聽,去問問幾個師公,就可以知道幕容氏的來龍去脈!  

  二哥說:“好,就算敵人是慕容氏,他們為什么要做這一宗損人不利己的生意?”  

  三哥沉吟,“你不聽爹說嗎?三五年,他始終有利可圖,或許只為了制造聳人聽聞的新聞,打擊商場高手的信念,很難說,這根本是一場戰爭。”  

  大哥苦笑,“但愿老兵不死!  

  二哥看著我:“小弟怎么一言不發?”  

  我囁囁說:“我不懂!  

  大哥說:“講講你的意見,局外人往往最清楚,旁觀者清。”  

  我問:“喬氏企業是輸定了?”  

  “這還用問嗎?”大哥苦笑。  

  “爹手頭上仍有些許控制權,”我說,“我們不致餓飯!  

  “說得很好,繼續下去。”  

  我吞一日誕沫,“爹也是少六望七的人了,雖然不顯老,可是在商場打滾達半個世紀,也很累的了,依我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索性退休了也好。”  

  大哥聽了頓時不悅:“小弟真是,說出這樣外行的話來,爹與喬氏企業,兩為一體,這么多年來,喬氏企業便是他的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這個依傍,他還活得下去嗎?”  

  二哥說:“各人有各人的嗜好與志向,小弟,叫你來上班開會,你是無論如何不肯的,是不是?叫爹閑在家中養魚種盆栽,他也不會快樂!  

  三哥嘆口氣,“公司落在旁人手上,第一步要做的,便是讓父親宣布退休!  

  我茫然站起來,踱出書房門,可憐的父親,近五十年來的心血……他生命的全部。  

  而曼陀羅說:“我摁死他,猶如摁死一只螞蟻一般!  

  我深深戰栗,為了人家幾句話得罪了她,她就叫人傾家蕩產,太可怕了。  

  我走到婀娜那里去躺著。她的雜志本月已經截稿付印,所以有空聽我訴苦。  

  我說:“我現在恨透這個女人了!  

  “因愛生恨?”婀娜一貫地取笑我。  

  “隨便你說什么!  

  “傳說自古傾國傾城的女人,大多如此,有這種本事!  

  “這么小器?為了這么小的事情?”  

  “烽火戲諸侯不過是為了一個微笑而且!辨鼓忍嵝盐摇  

  “我父親并沒有惡意……”  

  “也許她最忌諱就是這個!  

  “我一定要找到她,我愿意向她道歉,這不過是一件小事!  

  “也講她寂寞久了,難得有這個機會,借此大施法力!辨鼓日卣f。  

  “可是我父親年邁,受不了這種刺激,不能夠陪她玩這個游戲!蔽艺f。  

  婀娜說:“患難見真情,我覺得你真是孝順仔!  

  “爹很苦惱,他根本沒有自己,一輩子就想出人頭地,找點事業來做……”  

  “喬老先生不見得是這樣的一個弱者,在過去五十年中,被他并吞的公司會少嘛?人家又找誰算賬?好比關羽去向太乙真人討他的尊頭,太乙問他:那你閣下過五關斬六將那些頭呢?問誰要去?”  

  婀娜分析得那么有理,我作不得聲。  

  “自古大魚吃小魚,弱肉強食,是自然規律,被吃著自然怨聲載道,吃人者悠然自得。放心吧,喬老這樣的雄才偉略,適應力極強的,他早已屆退休之齡,說不定真的塞翁失馬呢!  

  婀娜這樣喜囑善禱的勸我,我聽得幾乎沒落下淚來。  

  “阿瑯與你是勢不兩立了?”她問。  

  “她說不認識我這個人。”  

  “她不知道你是個瘋子,”婀娜嘆口氣,“每個女人都是你的好兄弟,我要是像阿瑯,我早一頭撞死了。”  

  “她誤會了。”  

  “你怪得了她嗎?一團火似的在她身邊鉆來鉆去獻殷勤,好了,你看!  

  “好心沒好報,早知道把她扔在尼泊爾。”  

  “小人。”婀娜蔑視。  

  “我真不明白,慕容氏哪來那么多的錢。”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我糊涂了。  

  婀娜嘆口氣,“這樣好不好,我替你去聯絡慕容瑯,讓你有話跟她說個明白。”  

  婀娜對我太好了。“拜托你,婀娜!  

  “瞧你,真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彼f。  

  離開她的家,我就到梁教授那里去。  

  師母的心緒最清,她見我就說正想找我。  

  各報章頭條新聞如火如荼地報道某財團收購喬氏企業的經過。  

  師母問:“怎么一回事?”  

  教授說:“你問他?他怎么會曉得?”  

  我答道:“幾曾識于戈!”  

  師母說:“這肯定是本年度最轟動的新聞之一了。”  

  我說:“別再說了,別再說了,孩子們呢?快叫他們出來陪我玩,只有孩子們的容顏令人覺得生命尚有意義,真不明白為什么人一長大身體就成了罪的窩,血腥骯臟。孩子們呢?”  

  師母微笑,“稍不如意,牢騷便一籮筐一籮筐的倒出來!  

  “孩子們跟祖父母去露營呢!苯淌谡f。  

  “這位仁兄,”師母問,“請問婀娜呢?”  

  “她很好,她仍是我的心腹死黨!蔽衣杂X安慰。  

  教授問:“這件事的后果如何?”  

  “后果?全歸幕容氏!  

  “那喬老先生呢?”  

  “退休!蔽艺f,“三個哥哥則會被動辭職!  

  “太可惜了!  

  “我擔心的是三個哥哥,平時在父親的地盤里,呼幺喝六,不知道得罪多少人,如今要他們創業,他們未必有這個本事,要他們出去找年薪六十萬的工作,談何容易。”  

  “最不受影響的反而是你了!  

  “是呀,”我說,“我自己顧自己,背著相機走天涯!  

  師母問:“婀娜對你的態度一成不變?”  

  “千真萬確,貫徹始終。”  

  梁師母反問道:“你夫復何求呢?”  

  教授笑說:“他現在臥薪嘗膽,你卻跟他談這個。”  

  我攤開手,“如果我是女人,說不定就以身相許了!  

  師母說:“如今男女平等呵!  

  這時他們家的女傭人前來說:“喬穆先生的電話!  

  師母說:“快去聽,找到這里來了,一定是要事!  

  是大哥找我,我匆匆趕回家中,一邊抱怨自己在這種時候還到處跑,累得腿都幾乎沒掉下來,但是我非找朋友訴苦不可,憋在心中久了,只怕生肺病了。  

  大哥他們在書房等我。  

  “有什么新發現?”  

  “爹的猜測不錯,確是慕容氏,我們在國際證券有熟人,證明慕容氏在一個星期前開始行動,他們拋售了大量黃金套取現金,同時將國際上值錢的地皮拍賣籌款,這宗買賣真可謂損人不利己,志在必得,鷸蚌相爭,漁翁是喬氏股票持有人,這場戰爭之后,市面上又冒出不少新貴!  

  二哥說:“奇是奇在我們家一向與慕容氏沒有瓜葛,這件事像一個謎般!  

  我看看墻上的電子鐘,下午三點四十五分。  

  我問:“收購成功了嗎?”  

  二哥苦笑:“已經成功了!  

  大哥說:“新董事接收喬氏企業,后天上午九時正召開緊急會議!  

  我頹然坐在椅子上。  

  錢。  

  有錢真好,錢的聲音最大,人人要聽它說話。  

  二哥問:“我們出不出席?”  

  “當然出席,”大哥斷然,“愿賭服輸,輸要輸得漂亮!  

  二哥說:“很好,我們去準備一下。小弟,這里沒你事了,大家散會。”  

  我揮舞拳頭,“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大哥二哥一齊笑出來。  

  當夜父親與我們一起吃飯,為兒子們布菜,母親眼中含著眼淚。  

  父親喝她:“你也太想不開了,自出娘胎,享足了福氣,如今一點挫折,就淌眼抹淚的!  

  母親答:“我是喜極而泣,老頭,你錯了!  

  我們呆呆的聽著。  

  “老頭,你多久沒與四個兒子一起聚餐了?我過了五十多年富貴榮華的寂寞凄清日子,如今總算苦盡甘來,叫我們一家團聚,以前為了這勞什子的喬氏企業,連吃頓年夜飯都沒有齊全的人,想老公發財的女人都來看著,現在我可以去還神了!  

  父親默然.  

  我過去摟住母親,“老媽,你不必再演妲己消磨時間了!  

  “我演李靖,”母親啐我,“收服你這個哪吒!  

  大哥搖搖頭,“小弟真被媽寵壞了。”  

  “這些年來也只有他陪你媽起哄,”父親說,“算了算了!  

  我說:“這叫做彩衣娛親。”  

  二哥白我一眼,“你還上二十四孝的榜呢!  

  母親問父親:“老頭,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說:“叫爹收拾收拾,掃一掃,門縫里怕就掃出幾千萬,索性到外國做寓公去吧,還在這里湊什么熱鬧呢!  

  二哥點頭,“小弟說得是。”  

  父親不響,他正低頭喝著津白雞湯,過了很久,他說:“聽說溫哥華天氣還不錯!  

  我舉手歡呼,“嘩,太好了,可是老媽,你可別樂極生悲,現在爹閑了下來,時間無處打發,說不定老尚風流起來,你可要當心,把他看緊一點!  

  父親罵,“狗口里真長不出象牙來,這是什么話?”  

  我不服,“怎么,你那老打鈴呢——”  

  母親臉上變得煞白I,“什么老打鈴?嗄?什么?”  

  三個哥哥眼睛睜得銅鈴般大。  

  我支吾,“我怕爹閑著慌,老打門鈴!  

  母親逼視我,“嚼舌頭。”  

  大哥說:“小弟別老打岔,聽爹說往后的計劃!  

  “我還有什么計劃?”爹反問,“后天早上開會,那女人一定會挽留我作受薪董事,以便天天半夜叫我去為她做跑腿,我當然是一口拒絕,光榮撤退,使她無計可施,這是敗仗中之勝著。”他得意起來,“這種年輕女人,膽敢與我斗,不外是仗著有幾個錢而已!  

  二哥問道:“那我們呢?”  

  父親說:“你們要自己爭氣,我鼓勵你們開的衛星公司,現在是一展身手的機會了,做得成,固然好,做不成,家里也有現成飯吃,不比我小時候,可真是后有追兵,前無去路,那才慘呢……”  

  爹心情出乎意外的好,竟滔滔不絕說起他的創業史來,老媽直打呵欠,哥哥們面色尷尬,心情沉重。  

  老爹原來有的是幽默感,錢從哪里來,就從哪里去,反正他已經知道他可以做得到,這才是最最重要的,現在輪到哥哥們去證明自己了。可憐的哥哥。  

  我推開身前的碗筷,心中如放下一塊大石,這一頓飯足足吃了兩小時,他們再說下去的商場戰略我也不懂,因此就退回房間去。  

  剛巧聽到婀娜的電話。  

  婀娜說:“喬穆,敏敏哲特兒在此地,你要不要來?他想見你!  

  “你給我安排了見慕容瑯沒有?”我追問。  

  “你來了便知分曉,哲特兒愿意帶你去!  

  “我馬上來!  

  真是疲于奔命,我匆匆趕到婀娜那里。敏敏哲特兒叫我感動,天下竟還有如此恩怨分明的好男子,他急得什么似的,端張椅子坐在門口等我出現。  

  一見我,哲特兒就說:“兄弟,你怎么搞得如此狼狽?”  

  我悲從中來,簡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  

  “事情我都知道了:婀娜與阿瑯都告訴我!闭芴貎赫f,“你爹精神還好吧?”  

  我說:“他在金錢上并沒有太大的損失,不過在‘名’字上就一敗涂地。他應付得很好!  

  哲特兒忽然說:“這是一場金錢戰爭,如果我有廿億,就可以將慕容公司再買回來,變成敏敏企業!彼奈淬  

  婀娜說:“如果你有廿億的話,請花到別的地方去,別在此地亂搞!  

  “算了!蔽疑ι︻^皮。  

  “兄弟,你有事,即等于我有事,你不必見外!  

  “敏敏,你真是個好朋友,”我拍拍他肩膀,“你自己家里還有好些事情沒辦妥呢!  

  “穆兄,多得你相助,事情大有進展,慕容瑯答應與我去見小兒。”  

  “好消息,恭喜恭喜!蔽矣芍缘靥嫠吲d。  

  婀娜說:“他認為是你幫他說項的緣故。”  

  我苦笑,“我并沒有一張會燦出蓮花的嘴巴。”  

  婀娜又說:“他又認定慕容瑯是你讓出給他的!  

  大個子說:“你們中國人說過的,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拍大腿,說道:“我根本不喜歡慕容瑯!  

  婀娜瞪我一眼:“你婉轉點好不好?”  

  我問哲特兒:“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你現在成了慕容府的稀客了?據說可以替我安排見一見慕容瑯?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哲特兒有點尷尬。  

  真笑話,早一個月我在慕容家自由出入,差點沒配條門匙做長期食客,現在居然要別人引見,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敏敏哲特兒此刻已非吳下阿蒙,他說道:“要見你的是慕容太太!  

  我一怔,“啊,她!弊霾坏寐。婀娜在一旁冷冷的說:“‘啊她’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要與這女妖算賬嗎?”  

  “慕容太太明天上午九時在他們總公司見你!闭芴貎赫f。  

  她有什么話要說?  

  婀娜問:“你去不去呢?”  

  “我當然去!蔽艺f。  

  “那么我向她報告一聲。”敏敏說。  

  我說:“真厲害,令一個尼泊爾的酋長乖乖地做信差,阿瑯什么時候跟你回去?”  

  哲特兒不好意思的說:“她沒答應回尼泊爾,但是我已令親信將小兒送到瑞士,我們后天一起到蘇黎世去。”  

  婀娜說:“更好,大家退一步才是相處之道!  

  “祝福,以后就瞧你自己的了!蔽遗c他握手。  

  他說:“阿瑯的心情很低落,她與我說,命中注定她愛的人老是愛上她的繼母!贝髠子大惑不解,“我不明白,我可沒有愛上慕容太太呀,那個女人仿佛新自墳墓走出來,渾身不帶一點人氣,多可怕!彼稳莸脴O妙。  

  我心虛,不敢多話。  

  “穆兄,你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我做得到的,一定幫你。”他再三的叮囑,然后走了。  

  真是個好漢子,不枉結識他一場。  

  婀娜說:“慕容瑯的福氣不錯呀,碰上這樣一個有情郎,我要是他,想也不要想,馬上跟了他去波曼城!  

  “怎么,你對香港不滿意?”我故意岔開去。  

  “香港的男人都歪心腸。”她說。  

  我說:“婀娜,你對我好,我現在也知道了。”  

  婀娜忽然漲紅了臉,“誰要聽你說這個?”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還不快走?”她趕我,“明日一早還有重要的約會。”  

  “我累死了,你讓我在這兒胡亂憩一會兒!  

  “人家就是想見到姓喬的一夜落泊,你應當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清早穿得整整齊齊的過去,也算是爭口氣!  

  我悚然肅立,“是,遵令!  

  即使躺在床上睡不著,養養神也是好的。  

  我這一養神就養到天亮。  




Copyright © 看言情小說 2024All Rig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
本站收錄小說的是網友上傳!本站的所有社區話題、書庫評論及本站所做之廣告均屬其個人行為,與本站立場無關!
執行時間:0.0448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