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鐵胤珩就是個不快樂的孩子。
父母間的爭戰,是他不懂、也不想懂的事。
可鐵夫人不死心。自他懂事以來,她就不斷地向他訴說她的不幸遭遇,要他時時切記在心──鐵夫人不斷地告訴他,虞婷嫵有多可惡,這輩子都要防備著她,至死方休。
偏偏從小鐵胤珩就常出狀況,不是這里傷了、就是那里痛,鐵夫人都會將這些怪罪在虞婷嫵身上,認為兒子身上的傷痕,都是她暗自造成的。
因此她慌急了,只好將兒子關在家里,并派人日夜守著他,讓他動彈不得。
好動的孩子哪肯如此就范,何況他是個小少爺,一般看守他的丫鬟們根本拿他沒轍。
有一回,他玩水差點兒淹死,鐵夫人更嚇得只差沒釘個牢籠將他給關起來。
不知道是哪來的該死算命師,竟然在這時火上加油,告知鐵夫人鐵胤珩命中注定有死劫;若要避開,就必須遠離人群,方可保平安。而鐵夫人竟信以為真。
這輩子她就只有這獨生子可望了,他可不能出事。
她當下忍痛地立刻央了在家中作客的韓恪,將他帶回瑯琊山。
鐵胤珩不知道瑯琊山在哪兒,但是他知道若上了山,他會比在家里更不自由。那種迫人的壓力,逼得他想都沒多想,立刻決定要逃。
當晚,他就準備了幾件衣服,打開后門便溜了出去。
誰知道這秘密的舉動還是驚動了他娘,鐵夜山莊派了許多人想追回他。
鐵胤珩只知道不斷地跑,連路都顧不得看了,直到最后,他跑到了一個懸崖邊。
“小少爺,別再后退了,小心,小心哪──”追在后頭的人大嚷。
但他聽不見,他只知道自己要趕緊逃離,否則若真讓人抓到帶回去,這輩子就完了。
他連連后退,不料腳竟踩了空,整個人就這樣滑落了山谷。
死劫嗎?這就是他的死劫嗎?
他不斷地猜想──
然,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看到的不是森冷的閻羅殿,更不是可怕的牛頭馬面,而是個既漂亮又甜美的小姑娘。
“你醒了?”她朝他揚起一抹甜甜的笑。
鐵胤珩無法形容那種甜入心扉的感受,但是她的笑容,讓他整個人就像久旱逢甘霖般,快樂地輕飄飄。
眼前的人是個小仙子吧!他想。
“你……呃!”他想摸摸那個仙子是否真實,不料卻牽動傷口。
“小心點,你傷得很重呢!”嬌滴滴的嗓音中充滿了擔憂。
“傷?我受傷了!
“是啊,大哥哥,爹說你從好高的山谷上跌下來,沒死真是奇跡哩,大哥哥,你為什么會跌下山谷?”美麗的小仙子偏著頭,一臉不解。
若是她可沒那么笨,可大哥哥看來也不像那么笨的人呀!
“有人想殺我。”他直言道,奪去他的自由,就等于殺了他一般。
小女孩眼中頓時盈滿了恐懼,在她單純的天地里,不可能會有這種事。
“那怎么辦?”她著急地問。
“我也不知道!辫F胤珩有些黯然。
小女孩看見他落寞的神情,好替他擔心。
“別……別怕,這兒很隱密的,我想……那些壞人是找不到這兒的!彼每隙ǖ恼Z氣繼續道:“況且還有我爹爹呀,他會保護我們的,大哥哥你別擔心!
小女孩的臉上又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似乎只要有她爹,什么都不用怕。
她的笑容,融化了他心里的恐懼感。
鐵胤珩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蛋,感受她的溫度。
“你叫什么名字?”
“尹花儂,爹爹都喊我小花兒!彼p快地道。
“小花兒?”鐵胤珩真摯地道:“你好美,小花兒。”
“真的嗎?”聽到贊美,尹花儂的雙眼彎成了半月型。
“當然是真的。”
☆ ☆ ☆
鐵胤珩永遠忘不了,當時的她笑得有多甜多美。
可惜景依舊、人已非。
“你還沒告訴我,究竟為什么這么喊我?”落花懷疑著。
他為何呆愣住,遲遲不說話,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不喜歡這個稱呼?”鐵胤珩反問。
“我……”落花神一斂,露出了抹詭譎的笑容。“身為禮物,我沒有說不的權利,但憑爺兒作主了。只是聽說……鐵夜山莊和虞家堡勢不兩立,可多奇怪呀,他竟然會在你生辰時,送個禮物給你?而你竟還敢收,難道不怕這‘禮物’有詐?”
想必他已經想到了這點,她就干脆挑明了講。
“怕?”他瀟灑一笑!耙稽c也不需要!
“是嗎?若我說,我隨時有可能化作一把利刃,插入你的胸口呢?”她挑釁地戳著他的胸膛問道。
“如果利刃是你,那我心甘情愿!
落花有些詫異地抬頭,他怎么能說得這么輕松?
“不信?”鐵胤珩由懷中拿出把小巧的短刃,放到她的手上!拔也慌履銡⒘宋,因為這是我應得的!
他不該負了她,讓她受盡苦難。他曾經承諾過,他將要永遠保護她。讓她不受任何傷害的。
“應得?”這人是瘋了嗎?“你到底隱瞞了我什么?”
落花心里有點猶豫。
鐵胤珩真如她所想的那般懦弱,只會迷戀美人嗎?
不!看他的樣子,她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想要喚起她的記憶,可那是什么?她忘過什么呢?
鐵胤珩仍舊搖搖頭,不愿說破。
“早點休息吧,我不打擾你了,小花兒!彼o她一抹微笑。
“你……”她咬了咬下唇,試探地問:“今晚你不留下來?”
鐵胤珩看了她一眼,俊逸的臉上寫著一抹認真。
“我會留下來的,但不要你在這種心態下留我!
“爺兒要我用什么樣的心態留你,落……小花兒照辦就是!彼f得不情不愿。
“小花兒”這稱呼是她最親近的人專屬的,她不喜歡別人也這樣叫她,但一切都是那么不得已,誰要她現在是個“禮物”呢?
“我說了,不喜歡‘爺兒’那個稱呼!
“不然我該稱呼你什么?主子?”
“玉行哥哥!痹捳f完,沒等她回復,鐵胤珩立刻離去。
“玉……玉行哥哥?”落花跌坐在椅子上。
這個稱呼,喚醒了她記憶深處的往事──
“大哥哥,我叫小花兒,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不行,鐵胤珩必須隱藏自己的真正的名字,否則若讓人知道,家里的追兵一定很快趕到!拔医些ぉび裥小!
他將自己名字最后一個字拆成了兩個字,成為自己的新名字,也代表自己的重生,他再也不想回到家里那座“牢籠”。
“玉行?玉行。”她甜甜一笑。“好!那我就叫你玉行哥哥了!
他輕輕地點頭。
“太好了,玉行哥哥,玉行哥哥!
從小寂寞的她終于有伴了,她好開心、好開心呀!
真想為此好好慶祝一番,而她慶祝的方式,就是跳舞。
不斷地旋轉、跳著、唱著,她好快樂啊──
后來他也發現了她的舞姿,還夸贊她,讓她好開心。
他說要永遠留下來陪她,這對從小和父親相依為命,在深山里長大的她來說,是多么令人狂喜之事。
他喜歡看她跳舞,每每稱贊得不得了;而她也承諾只跳給他一個人看。
只可惜誓言猶在耳邊,他竟然先爽約、離她而去了。
在幾個月后的夜里,他就這么失蹤,自此杳無音訊,再也沒出現過。
直到父親死后,念念不忘的“玉行哥哥”這個名字,也漸漸在她生命中消失……
如今,怎么會再有人提起?而且那個人還是鐵胤珩,難道…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是她的玉行哥哥,那太殘忍了,她不信,她絕不相信。
不可能,不可能……
一夜輾轉,來到鐵夜山莊的第一個夜里,她失眠了──
☆ ☆ ☆
一早,韓取歡便一路直闖鐵夜山莊的議事樓。
“大師兄,聽說碧云樓住了人!彼还芷渌麤_動地問。
沒辦法,事情真的太緊急了。
昨兒個宴客,由于來的人幾乎都是江湖人士,她一個姑娘家不便拋頭露面,所以一直到現在才知道這個消息。
幸好現下議事樓里只有他一個人,要不然以她這么沖動的個性,恐怕也不會管這么多。
“那人的確是牡丹樓的落花。怎么,有疑問?”鐵胤珩干脆說得更明白些。
“什么?原來……原來是真的?”韓取歡還以為是大家跟她開玩笑的!按髱熜郑闶遣皇悄X筋不清楚了?你怎么會收虞家的禮,你明知道虞家……”
“虞家如何?”
“他們會害你的!彼欀嫉馈
“你中我娘的毒太深了。”他閑適地道。
“大師兄,你別不信,我都聽說了,當初鐵伯伯生辰宴上,那女人也有參與,而那女人從來不曾在牡丹樓以外的地方表演,就那么巧,當晚鐵伯伯和伯母就出了事,我看與那女人脫不了關系。”韓取歡斷言。
“小歡,沒證據的事別亂說。”他不悅地沉聲警告。
“我是沒證據,但是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昨夜或許是我們防范得好,也或許那女人已經住進了鐵夜山莊,認為下手的機會很多,所以不急。”韓取歡可替他急壞了。“大師兄,清醒些吧,別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我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多謝你的關心,你走吧!”他唇一撇,毫不客氣地下逐客令。
“大師兄……”
“小歡,一早你和大師兄吵什么?火氣這么大!倍务S飛及時出現,緩和了火爆情景!笆遣皇亲蛲頉]睡好?那趕緊再去補個眠吧!”
“補你的大頭鬼,我才不需要!
“那我知道了,這些天忙壞你了,是不是想要些報償?”段馭飛拉著她往外走!白咦撸覀兩辖秩,看你需要什么,我買給你。”
“我不要!
“走啦!大師兄最近也忙壞了,精神不濟,若他有得罪你的地方就多體諒他一些吧!”段馭飛硬是將人給拉出門去。
臨走前,他接收到鐵胤珩一個感激的眼神。
☆ ☆ ☆
“放開我,放開我啦!段馭飛!表n取歡不悅地嚷道。
“好好好,我放,我放!倍务S飛雙手做投降狀!靶÷朁c,你不希望引來莊里的人圍觀吧!
“哼!”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這沒心沒肝沒血沒淚的家伙!
“哇!小師妹,你罵人罵得可真溜……不,我是說我有這么惡劣嗎?”
“當然有,你還見死不救!
“冤枉啊,小師妹。”段馭飛大聲喊冤。“你二師兄我向來秉持著人饑己饑、人溺己溺的偉大精神,何時成了你口中的大惡人?一定是有人想毀謗我,告訴二師兄,那造謠者是誰?”
“是我親眼所見的!表n取歡滿臉的火氣!澳忝髦滥莻叫落花的女人是來害大師兄的,偏偏助紂為虐,而且還不告訴我,你這不是見死不救是什么?”
“我?”他真是啞巴吃黃連!笆虑椴皇悄闼氲哪菢。”
“那是怎樣?你可別告訴我那女人沒有嫌疑,我告訴你,我不會信的。”
“就算她真有心害人,恐怕也有人甘心被害,我們也無可奈何。”段馭飛攤了攤手無奈道。
“你怎么能這么消極?難道你真的就任大師兄去胡來?”
“我管不了呀!”他也很想管,但是自從知道了他們兩人的過去后,他就決定放棄了。
段馭飛太清楚鐵胤珩的個性,他是個執著的人,誰也不可能動搖他的心。
“你管不了,我來管!表n取歡氣呼呼地道。
“你可別亂來。”
韓取歡沒回答,轉身離去。
段馭飛搖搖頭,看來兩個女人見面,是避免不了的了,但愿那位落花姑娘別與她一般見識才好。
☆ ☆ ☆
玉行哥哥?
為什么鐵胤珩會要她喊他玉行哥哥?這到底有什么意義?
想了好久,落花還是想不出原因來,只是……心里那模糊的人影似乎又更清晰了些。
而那人的模樣,像鐵胤珩,也像虞璜。
當初第一次看到虞璜時,落花曾有熟悉的感受,但那感受一下子就消失了。
鐵胤珩不同,每一次的見面,她都發現他欲言又止;而她對他的那股熟悉感,也一次次地加深,這是怎么回事?
“讓我進去,我要見她!焙鋈灰坏缷尚U的聲音揚起。
“那……那你請稍待,至少也得讓我去通報小姐一聲,別隨便亂闖!边@道著急聲,出自紅綃口里。
“亂闖?我看你們主仆才是亂闖之人。”
“喂!你這人怎么這樣,等等,等等……”
“紅綃,由她吧!”落花親自走向外室一探究竟。
韓取歡一轉身,在見到她那嬌媚的容顏后,終于明白了。
“難怪大師兄會為你而神魂顛倒,甚至連命都不要,原來真的長得宛若天仙!彼皇强瘫≈耍f話一向老實,但她不喜歡對方的狐媚樣。
大師兄?!
原來眼前這清新亮麗、俏皮可愛的小姑娘就是瑯琊老人的掌上明珠韓取歡。
“原來是韓姑娘,久仰了!甭浠ㄑ凵褚婚W,輕揚笑意。
“呀!你倒是將鐵夜山莊調查得很清楚嘛,連我是誰都知道。”韓取歡俏臉一揚!澳俏揖椭苯诱f了!
“請賜教!
“我要你離我大師兄遠一點!表n取歡直說。
真是個直接又可愛的小姑娘,雖然兩人似乎處于敵對的立場,但落花不否認自己喜歡這樣的小姑娘,至少與她相處用不著防備。
“這我可作不了主!甭浠ㄊ┦┤坏刈叩揭巫由,斟了杯茶。
“你想走就走,誰管得了你?”韓取歡走到她面前問。
落花將手上的茶遞向她,氣度仍是一派的雍容閑適。
“我是個‘禮物’,難道你不知道嗎?”
韓取歡毫無防備地拿了茶就喝,后來才想起對方也可能會害自己,又趕緊將手上的茶杯放下。
“你要走,大師兄是不會攔你的,他呀!可迷戀你得緊!彼夭蛔⌒氖碌哪樕蠈懼蟠蟮牟粣。
討厭!大師兄一向狠心,老是冷著張臉,連給她一個笑容都舍不得,卻那么嬌寵這個女人,怎么不讓人生氣呢?
“呵呵!”天真的姑娘呀!落花越來越覺得好玩了!笆菃幔磕俏揖透荒茏吡,說不定有朝一日,玉……爺兒會收了我入房呢!”
她故意朝她千嬌百媚地眨眼。
“你……你休想。”韓取歡被她氣壞了,這女人怎么說話這么直接,太不要臉了!按髱熜植挪豢赡苁漳闳敕,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鐵夜山莊是什么地方你一介小小舞伶怎么上得了臺面?”
落花如花般嬌艷的容顏突然黯了下去,不知為何,這句話竟然傷了她的心。
不!不該的,她對鐵胤珩根本沒有真心,她只是來報復的,兩人的身份根本重要。
不重要……不重要──
怎么突然不說話?她不是很伶牙俐齒嗎?
韓取歡看到她憂郁的臉色,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升起了罪惡感。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樣說你的,其實……其實我那好色的二師兄說過,你是江南第一舞伶,可見得你也很棒的。”還沒經過大腦思考,那安慰的話已經從她口中說了出來。
落花和一旁的紅綃輕愣,兩人相視而笑。
“你叫韓取歡是嗎?如果我們能做朋友該多好,你是個好可愛、好可愛的小姑娘!甭浠ㄕ嫘牡氐馈
“嗄?謝謝!”人家夸她,她自然而然地道謝了。
“不客氣!甭浠ㄐθ莞訝N爛。
韓取歡忘了該說什么,也只好跟著她一起笑了。
直到走出碧云樓她才忽然想起一件大事。
她“好像”是來趕人走的耶,怎么情況和她所想的差距這么大,她剛剛到底做什么呀?
韓取歡自己也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