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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駙馬 第四章
作者:岳盈
   
  ‘總算走了!陌档臉涫a深處傳來一聲如釋重負(fù)的嘆息,窈窕的身影迅速無聲地飄落,目光落向某個方位。

  找到了。

  若不是上回丟了一把琉璃珠讓某個人念到耳朵長繭,她也不會勤快地留下來找。

  ‘那是人家親手制的,續(xù)日怎幺忍心丟棄!’

  在兩軍對壘的戰(zhàn)場上,他就忍心教她不顧性命安危地一顆顆撿回來?還給她‘人家’哩!哪有皇帝不自稱‘朕’,反而在姊姊面前撒賴,自稱‘人家’的?

  一想起她那個‘不肖’皇帝義弟,續(xù)日不由得搖起頭來。

  別人家的弟弟十一、二歲便不纏姊姊了,她的弟弟今天都過十六歲生日,還賴著她,要她陪他一塊坐著,接受朝臣的祝賀。

  ‘上回多虧有慧姊姊陪著朕,不然續(xù)日玩得樂不思蜀,終于愿意回京了,會因為見不著朕而掬一把傷心淚吧!

  提起去年生日宴會上遇刺的兇險,皇帝還會吸著鼻子,露出一臉余悸猶存的可憐相,存心要他們父女內(nèi)疚!

  果然父親大人立即攢額蹙眉,今年便決定留下來參加皇帝的壽宴,將回鄉(xiāng)祭祖的日子往后延。

  ‘慧姊姊如今已是朝表哥的妻子,不方便陪在朕側(cè)保護,要是再有刺客……’

  怎幺可能!瞪視著身體發(fā)顫、嘴角卻有可疑的斜上抖動的皇帝,她在心里嘀咕。有她父親坐鎮(zhèn),別說刺客了,連蒼蠅、蚊子都不敢找上他!偏偏眾人聽皇帝這幺講,全都憂心忡忡了起來。

  ‘要是續(xù)日可以陪伴朕,以續(xù)日得自葉師伯真?zhèn)鞯囊涣魃硎,一定能在緊要關(guān)頭保護朕!

  咧──怎幺不索性叫她爹陪他一塊坐就好?!

  她很明智地只在心里嘀咕,明白要是說出口,準(zhǔn)會得到不少白眼。

  ‘皇上的提議太好了。朝陽公主是皇上的姊姊,她伴在君側(cè),旁人不至于說閑話。’

  勇王伯伯居然好諂媚地附和,要不是念在他是長輩,每年都給她不少壓歲錢,她就翻臉。

  ‘壽宴當(dāng)晚,續(xù)日會陪伴皇上!蹨喌拿缆暢鲎运磹鄣摹⒂H愛的父親大人,她的笑容垮了下來。

  父親一言,拍案既定,縱使她舌粲蓮花,亦翻案無望,只能奉命行事,陪皇帝正襟危坐一整晚,坐得她屁股發(fā)麻,坐得她全身僵硬,也坐得她一肚子的火氣。

  幸好皇帝在她耐心告罄前,說要端酒去敬太后及太皇太后,她才能乘機去解手。找盡借口就是不讓宮人跟隨,因為她打算順便散個小步,看心情好不好再決定是否要回壽宴,若讓人跟,這如意算盤不是都要被撥亂了?

  幸虧如此,不然唐雅靜和李蕓芷就慘了!

  她是在如廁時,聽見蕓芷的高談闊論,這小丫頭完全不記得上回的教訓(xùn),沒提防隔墻有耳。不過,若不是蕓芷要雅靜猜那晚與她在會英樓聽說書的重要人物是誰,她也沒興致聽她們講什幺。

  她是好奇蕓芷是不是聰明到能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事實證明,這丫頭果然是個鬼靈精,居然真猜出她口中那位重要的人是皇帝。佩服之余,又聽見她提到父親,然后是母親,再然后是雅靜對她父親的一片癡心。

  雖然在會英樓相遇那晚,她隱約感覺得出雅靜對父親的好感,稍早之前在左丞相席位上碰面時,也看到雅靜投向父親的癡迷眼光。只是這種眼神她從小到大看得太多了,并沒有放在心上,沒想到雅靜的迷戀會那幺嚴(yán)重。

  看著她在蕓芷的刺激下,備受打擊地狂奔離去,她在幸災(zāi)樂禍之余,又有些不忍心。矛盾、復(fù)雜的心情促使她悄悄跟上,發(fā)現(xiàn)她被天仲謀欺負(fù)時,她便想出手,但蕓芷搶先一步,及至聽到蕓芷抬出她與皇帝,天仲謀依然兇性不改,仍要侵犯她們,她忍不住替天行道,用彈弓打出琉璃珠給他一點教訓(xùn)。

  但最后嚇走他的人,卻是唐劭杰尋妹的呼喚。

  這個天仲謀也許皮厚不怕疼──早知道她就手下不要留情,狠施殺手,卻怕自己的丑事被揭開,才會趁著東窗事發(fā)前,夾著尾巴逃走。否則事情傳揚出去,就算國法能寬容,皇室的家法也饒不了他,輕則挨罵,重則削爵。他成天都擔(dān)心皇帝借機整他,自然不想留給人話柄,但偏要做壞事,真是不懂他。

  唐劭杰也很奇怪。

  聽完蕓芷說明經(jīng)過后,不趕快把人帶離是非之地,卻用那雙可以跟鷹隼比銳利的眼睛掃視著四周,害藏在樹上的她都不敢喘息,擔(dān)心會被他發(fā)現(xiàn)行藏。

  咦?她干嘛怕他發(fā)現(xiàn)?

  因為他瞪她的眼光像火般危險、炙人,仿佛想要把她看透?

  無禮的家伙!

  她是公主耶,當(dāng)著眾人面前,也敢用那幺大膽的眼神看她,不怕她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嗎?

  她再度搖頭,是懶得治他的罪,不想理他啦!

  彎腰將最后一顆琉璃珠給撿起,放進隨身的腰袋內(nèi),沒提防到身后會突然傳來醇柔悅耳的男性聲音,她嚇了一跳。

  ‘這里還有!’

  一只厚實有力的男性手掌朝她攤開,在粗糙長繭的表面上躺著一只晶瑩剔透的綠色琉璃珠。續(xù)日按住激烈的心跳,順著連接那只手掌的手腕、手臂朝上看去,對上唐劭杰極為男性化格局、年輕俊朗的臉龐,及那雙銳利且熾熱的眼眸。

  有短暫的片刻,她覺得被他如火的眼神給困住了,但她很快擺脫這個念頭。

  堂堂的朝陽公主怎能被一個眼神困。

  她定了定神,‘你怎幺會在這里?’

  ‘這也是我想問公主的!諗孔L滾涌上眼眶的熱切情意,但雙眸仍貪婪地汲取她美好的身影。

  打從在宮里巧遇她那天開始,她的身影總會在他最沒提防的時候迸上心頭,這是他二十二年來的生命里,從未有過的經(jīng)驗:頭一次將女子的倩影時時縈繞心懷,明知道兩人身分懸殊,明知道不該想她,還是情難自禁,不時想起她艷麗有如天上朝陽的美貌,挺直的瑤鼻上端相連的眉形似輕柳嫵媚,掩映著她深若寒潭般的眼眸里難以揣測的情緒。

  就像會英樓那晚,她那番話是針對唐家而來的吧?她眼里的情緒是嘲弄、諷刺、不屑?對他的敵視又是從何而起?

  還有今晚,當(dāng)她端坐在皇帝身邊,柔美的櫻唇牽起端靜的笑意,注視著皇帝的眼神顯得柔情萬種,真的應(yīng)了那些夫人所猜測、議論的,她跟皇帝是──

  ‘皇上要朝陽公主侍坐在側(cè),是不是有什幺特別意思?’

  ‘這你就不知道了。宮里的人都在傳言,皇帝很喜歡這位義姊呢。兩人自幼一塊長大,可謂是青梅竹馬,還不水到渠成嗎?’

  ‘他們可是義兄妹呀。’

  ‘貴妃都可以變義姊,義姊不能成為妃子嗎?’

  ‘嗯,有道理。’

  這些話像無形的細(xì)針刺得他心上陣陣疼痛,她謎般的心思,與皇帝之間的曖昧關(guān)系,混合著諸多的猜疑教他百轉(zhuǎn)千回。若不是人豪發(fā)現(xiàn)雅靜和蕓芷許久仍未歸來,心急地想去尋人,他仍陷在想她的心情里。

  然而,找人時的萬般焦急,在人找到后,縈繞胸懷的情緒竟不是為妹妹差點出事而衍生出的自責(zé)、內(nèi)疚或憤怒,而是發(fā)現(xiàn)琉璃珠,及她隱身在樹蔭里的身影,勃發(fā)出的萬千驚喜與理不清的思緒。

  雖然他無法肯定出手救雅靜和蕓芷的人是朝陽公主,卻按捺不住滿心的期待,希望是她,才會在離去后返回,為的是確認(rèn)她便是救雅靜和蕓芷的人,也是當(dāng)日以琉璃珠阻止莽國士兵暗殺他父親的人。

  只是得到證實后,盤據(jù)在他心上的疑惑并沒有減少。

  如果她對唐家心懷嫌隙,何以愿意一再出手救人?

  他想找她問個明白,但一與她面對面,腦子便被她艷麗、動人的存在占得滿滿,哪里還能正常思考或言語。他只想看著她,任心跳隨著她耀眼的風(fēng)采躍動,讓記憶珍藏她的一顰一笑,直到永遠(yuǎn)……

  ‘是本宮先問的!

  但他或許不介意立如不動的巨石直到永遠(yuǎn),續(xù)日卻不想被他瞅得頭皮發(fā)麻,好象自己是某種集新鮮、肥美、芳香于一體的獵物,暴露在他貪婪的目光,等待他隨時撲過來享用。這意念令她火冒叁丈,不客氣地擺出眼高于頂?shù)墓鳉庋娼逃?xùn)他。

  唐劭杰俊挺的濃眉因此而挑起,眼里熱烈燃燒的情感迅速熄滅。

  他怎會忘記兩人身分上的懸殊差距?

  她是公主,他不過是名御林軍副統(tǒng)領(lǐng)罷了,有什幺資格用平等的身分質(zhì)疑她?

  可是……他不想矮她一截,就是不想。那會消減他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氣,讓他連嘗試性地朝前跨一步都不能,便墜入身后的絕望深淵。

  他不能!

  ‘本宮問你話,你不答,還大膽地瞪視本宮?’

  那雙秀眸因憤慨的情緒而閃閃生輝,光滑的曼頰泛起紅潮,艷麗的模樣看得劭杰心跳如擂鼓,目光不自禁地落向她微微撅起的紅唇。

  那誘人犯罪的唇瓣令他心猿意馬,讓他無法視她是公主般地敬畏,只能當(dāng)她是一名他所傾心的女子般愛慕。然而,愛慕只能放在心里,回籠的理智警告他,莽撞地示愛只會引起對方的反感,何況當(dāng)務(wù)之急是澄清心中的疑惑,不是追求佳人。

  他深吸口氣,臉色一整。

  ‘公主請息怒。臣無意冒犯,只是被公主的美貌震懾住,一時間忘了回答!

  她怔了一下,芳心深處驟然涌出甜蜜的喜悅,但她立刻斥責(zé)自己,阿諛的話不知聽過多少,豈可以被這家伙不甚高明的奉承話給打動!何況他喊她公主時,好象在喊阿貓阿狗似的,根本聽不出任何敬意來,她要是還好臉色對他,豈不是貶低自己!

  ‘本宮沒空聽你說廢話。把珠子交出來,本宮就不計較你的無禮!

  ‘臣手上的琉璃珠是公主的嗎?’他故意合起手掌,將綠色琉璃珠握住,放在胸口。

  莫名其妙地,她竟覺得自己好象是他手上的琉璃珠,被他珍愛地放在心上,一陣難以言喻的暖意與臊意同時沖擊著她,續(xù)日的心跳急促了起來,頰邊泛了紅。

  她連忙垂下眼睫,暗暗調(diào)勻急促的呼吸,清亮的嗓音略顯喑啞。‘當(dāng)然是本宮的。不然本宮跟你要干嘛?’

  ‘公主就是用琉璃珠打跑了惡賊,救了我兩位妹妹?’

  續(xù)日杏眸一瞪,沒好氣地道:‘好呀,你套話!’

  ‘臣不敢。只是想找出恩人致謝罷了!请p時而熱烈,時而冷銳的眼眸,閃漾著一抹狡獪。

  ‘哼!m(xù)日瞪他,‘說得好聽。你想謝,本宮還不屑給你謝呢。’靈動的美眸接著一轉(zhuǎn),嘴角噙了抹調(diào)皮的笑意!贿^,你敢罵孝親王是惡賊,倒是有膽量!

  ‘那惡賊是孝親王?’劭杰眼中沒有任何驚恐,像是早猜到對方的身分。

  ‘本宮親眼所見。’這提醒了她,回頭得跟花朝說,要他派人加強巡邏。

  雖然沒幾個人敢在皇帝壽宴上膽大妄為,但得提防有人像天仲謀這樣的色胚藉酒裝瘋,危害婦女安全。

  ‘多謝公主告知,臣會小心防范!髦氐攸c頭道。

  咦?她什幺時候提醒他防范孝親王來著?

  續(xù)日一臉莫名其妙,板起臉道:‘本宮該說的都說了,你也謝過了,快把珠子還來!

  ‘臣手上的珠子并不是公主掉的!苹匾恍Α

  ‘你說什幺?’這家伙敢戲弄她?續(xù)日氣呼呼。‘好大的膽子!珠子分明是本宮掉的,你敢占為己有?!’

  ‘公主息怒。這顆珠子的確不是公主掉在這里的,而是兩個月前臣在沛綠草原與莽軍對陣時撿到的。除非公主去過那里,不然怎會是公主掉的?’

  續(xù)日語塞,若堅持珠子是她的,不就要承認(rèn)……

  可是他臉上那副‘諒你也不敢承認(rèn)’的可惡表情,讓她怎能吞得下這口悶氣!反正被他知道她去過那里,也不會少塊肉,她索性豁出去。

  ‘這還是本宮掉的沒錯。當(dāng)時,家父親率天朝大軍與莽軍對陣,本宮和家母難耐思親之苦,結(jié)伴前去探視。本宮從來沒看過人打仗,才會央求大哥帶本宮前去戰(zhàn)場,碰巧遇到莽國的刺客,危急中便以隨身所攜帶的御賜的琉璃珠救人。’

  聽到‘御賜的’,看你還敢不敢不還!

  ‘果然是公主!C實了心中所想,劭杰眼中一陣激動,朝她一拜!髟铺旄吡x,先是救了家父,后又對舍妹施予援手,劭杰不知該如何報答。’

  既然有人要報答,續(xù)日自是樂意領(lǐng)受,‘你不知如何報答,本宮一時間也想不出來要你如何報答。這兩條恩惠先欠著,等到本宮需要時,再向你取吧!

  ‘臣遵命!Ь吹氐。

  這才是當(dāng)‘臣’對主上該有的態(tài)度嘛!

  續(xù)日滿意地頷首,‘現(xiàn)在可以把珠子還來了吧?’

  ‘是。’他誠敬地奉上。

  續(xù)日出手如電地取回,指尖可以感受到琉璃珠上殘留著的屬于唐劭杰的體溫,那令她心情怪怪的,方寸間像有幾百只蝴蝶同時鼓動翅膀,撲得又急又快,臉上燙熱了起來。

  可惡的唐劭杰還盯著她不放。

  他的凝視熾熱銳利,像是能夠看透她方寸間的慌亂,深邃的目光里隱隱燒著燙人的火焰,洶涌的熱氣仿佛隨時向她襲來,慌得她不自在地旋過身,有種想逃跑的沖動。

  逃?從來沒人能教她逃的!

  即使是皇帝的權(quán)威也嚇阻不了她,這家伙當(dāng)然也不能!

  但為何她的心跳得那幺快,甚至感到呼吸困難,全身發(fā)熱呢?

  在答案浮現(xiàn)之前,她理智地切斷思緒,氣悶地命令道:‘你可以走了!

  ‘臣有事請教!

  ‘什幺事?’她的聲音透著惱怒。這家伙好煩喔!

  ‘臣想請教,公主現(xiàn)身會英樓那晚……’

  ‘你是擔(dān)心令表弟那番大不敬的議論,會招致皇上怪罪?’

  ‘臣倒不擔(dān)心這點!(wěn)重地回答。‘皇上若要怪罪,早就怪罪了!

  ‘你想問什幺?’

  ‘公主曾提到,有個人的義氣表現(xiàn)比起定國公或是當(dāng)今皇上有過之而無不及……’

  好呀,敢情他拐彎抹角,跟她閑扯這幺多廢話,是為了這件事?

  續(xù)日美眸一轉(zhuǎn),眼中閃爍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嘲弄,煞有介事地點頭附和,‘沒錯。不過那是本宮見識淺薄,聽過蕓芷的見解后,方明白此人不過是個負(fù)心背義、貪戀美色的人,根本沒資格與家父和皇上相提并論!

  她連珠炮似的回答聽得劭杰句句剜心刺耳,雖然之前便猜疑到她的用心是在羞辱他,但證實之后,仍難免難堪,一張剛毅的俊臉不免漲得通紅,眼中積聚起怒氣來。

  ‘公主不覺得自己的話太過分嗎?’

  ‘咦?本宮不過是將蕓芷的見解轉(zhuǎn)述,過分之說從何而來?’她撇得可清呢。

  ‘你!’面對那張無辜的笑顏,他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反駁。

  ‘就算你認(rèn)為蕓芷的話過分,也不用生氣。她又沒罵你。她說的是那個拋棄未婚妻子,迎娶美貌的寡嫂的負(fù)心背義、貪戀美色的小人呀!跟你沒關(guān)系吧?’

  她不但說得挺樂的,還故意以一種探究的眼神質(zhì)疑地望著他,像是在納悶他怎會替這種人說話似的。

  ‘事實不像你說的那樣!’他沉住氣道。

  ‘事實?’她譏誚地笑了出聲,聲音雖然甜美,聽起來卻格外刺耳!阌种朗茬凼鞘聦嵙?’

  他一怔,五歲時的記憶早就湮滅在歲月里,成了一片連綿不絕的渾噩。印象中只依稀記得娘親再嫁的那天很熱鬧,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的,外公向來嚴(yán)肅的臉也難得地露出笑容,還有滿眼都是大紅的色彩。

  這些就是他所知道的事實?

  ‘至少我在那里。’在短暫的緘默后,他簡單地陳述。

  續(xù)日沒有立刻回答,那張原本燦似朝陽的臉龐瞬間被烏云籠罩,顯得陰晦。

  她瞪視著他,那眼神仿佛在指責(zé)他是幫兇,令他難受得胃部疼痛了起來。

  ‘雖然那時候我只有五歲,但家父絕不是那種負(fù)心背義、貪戀美色的人!奔钡亟忉。

  ‘本宮有說是令尊大人嗎?’她若無其事地收斂住眼里的怨恨。

  ‘公主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本宮怎幺可能知道?’她別開臉。

  她分明是睜眼說瞎話,但劭杰不急著拆穿她。

  ‘臣斗膽請教公主,是從哪里得知此事的?’

  ‘道聽途說啰。就像你那個好表弟隨便聽人家講的一樣!

  這回答令劭杰心生狐疑,憶起人豪當(dāng)日對定國公的諸多不敬言語,是因為這樣,她才遷怒唐家?

  說不過去。對葉智陽不敬的人是李人豪,她沖著來的卻是他父親呀。

  ‘既然是道聽途說,公主怎幺可以認(rèn)定事實就是如此?豈不是犯了和人豪同樣的過錯,人云亦云!

  ‘你說本宮人云亦云?’她柳眉倒豎,銳聲抽氣,郁積在胸口的憤懣受到刺激而釋放,怒視著他叫道:‘你告訴我,事實是什幺!那人沒有拋棄未婚妻,迎娶當(dāng)年鎮(zhèn)守在石林關(guān)的曹大將軍那個貌美如花且守寡叁年的女兒嗎?當(dāng)他的未婚妻跋涉千里來到石林關(guān),迎接她的不是那人與曹將軍女兒的婚禮嗎?你知道那種新娘不是我,成了棄婦的凄涼悲愴是什幺感覺嗎?當(dāng)那位曹小姐在新房歡天喜地地等待新郎來疼惜時,那人的未婚妻卻傷心欲絕的被趕出石林關(guān),流落在人生地不熟的異鄉(xiāng),饑寒交迫。這些事實你都知道嗎?’

  ‘我……’她的每一句逼問都像落雷打向他,問得他啞口無言。

  ‘別告訴本宮,他拋棄未婚妻,不是為了美色,或攀附權(quán)貴,是為了兄弟義氣。因為這種話連蕓芷都無法相信!’

  ‘你……你……怎會知道這幺多?’他又驚又疑。

  ‘我……’這次輪到她被問住了,滿滿的憤懣全梗在喉頭不上不下,她飛快別開臉,喉嚨的梗塞化成苦澀的鹽塊硬生生地吞下,深吸口氣,聲音低啞地回答:‘不就是道聽途說,本宮剛才說過了。’

  ‘如果只是道聽途說,公主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如果只是道聽途說,公主又怎可憑借著沒有根據(jù)的道聽途說誹謗家父?’

  ‘我……毀謗他?’她不敢置信地叫道,眼中再度燃上怒火,美麗的櫻唇抿得緊緊,瞪視他良久,方自嘲的揚起嘴角,冰冷的聲音如深夜里砭骨的寒風(fēng)沖出緊咬的牙關(guān)竄流進他耳里,帶來一陣刀割般的痛楚,‘你說得沒錯。本宮是不該只憑道聽途說就誹謗那人,但此事是道聽途說嗎?事情的真相恐怕要問他自己吧!’

  說完,葉續(xù)日余怒未消地振了振衣袖,鵝黃色的身影迅如輕風(fēng)般飄遠(yuǎn),留下他滿懷惆悵地注視著她消失的方向,任清冷的夜霧逐漸深濃地包圍過來,就像她留下來的疑云層層累積上他心頭。



 。!。!。



  從窗外看去,一彎勾狀新月偏了西,繁星點點閃爍在晴朗的天空,輝映著人間仍在燦耀的燈火。

  叁更的更聲剛過,深夜里的巷弄格外寂寥,劭杰卻可以想象出鬧市里的繁華。

  從皇城回家的路上,朱雀大道上人車擁擠,西面的鬧市聚滿人潮,據(jù)說大年初一這晚,京城里的百姓往往是徹夜未眠,許多人都是在外游玩到天亮才會回家,熱鬧的情景跟位處北地的石林關(guān)直如天壤之別。

  石林關(guān)夜深深時,人們通常也睡昏昏。太陽一落山,家家關(guān)門閉戶,罕少在外逗留,平常時候如此,年節(jié)期間亦相差不多,哪像京里的百姓還在熱鬧的街道上瘋似的玩鬧,非得挨到天亮才甘心回去。

  北方的冬夜就是冬夜,寒風(fēng)寒磣入骨,唯有偎進溫暖的被褥里方能度過,人們心里想著的、嘴里念著的,全是明日的溫飽。而在京城里,富足的生活讓人想得更遠(yuǎn)、更深,也招來更多的煩惱,思緒似風(fēng)中的柳絮四散飛揚,被撩起波紋的心湖怎樣都平靜不下來,煩得他夜不能寐,心兒發(fā)慌發(fā)疼。

  ‘那只是道聽途說嗎?事情的真相恐怕要問他自己吧!’

  耳邊不時繚繞著朝陽公主尖銳的質(zhì)疑,就算掩上耳朵,也無法將那道聲音排拒腦海。盡管他不相信父親是那種貪圖美色、為了權(quán)勢而拋棄未婚妻的男人,可是朝陽公主的每一句指控卻讓根深在他生命里的信念逐漸動搖。

  畢竟,她有什幺理由如此誹謗他父親?又為何會對這件沉埋了十七年的往事知道得這幺清楚,憤慨得似是個被害者般地提出控訴?

  這些都讓他想不通,而要解開這些謎團,就只能如她所說的,去問父親了!

  想到這里,劭杰一刻也無法待,快步走出房間,迎面吹來的夜風(fēng)帶著刺骨的冰冷,但還比不上在他胸坎里刮著的風(fēng)般寒。

  萬一朝陽公主是對的……

  他縮了縮脖子,不準(zhǔn)自己往不堪處想下去,迅速離開居住的忘塵軒,朝父母住的東院走去。

  沿路上但聞風(fēng)聲颯颯,冥冥夜色里只有星月照路,燈火已熄,宅里的人大都睡了吧!他來到東院,方覺得不妥。父母應(yīng)該已就寢,難道能吵醒父親相詢嗎?

  為難中,劭杰的目光落向凄寂空曠的院落,雙親的寢居里仍有昏暗的光線,應(yīng)是娘親睡覺時的習(xí)慣,留一盞小燈照明。太晚了,不如明日……

  他慢下腳步,意外發(fā)現(xiàn)父親的書房窗戶透著光亮,心喜之下,快步來到書房門口,舉手敲擊門板。

  ‘爹,是我?梢赃M去嗎?’趁著勇氣消失前,他一鼓作氣地說完。

  ‘劭杰嗎?進來吧!䥽(yán)低沉的聲音響應(yīng)著。

  深吸了口外頭冰冷的空氣,唐劭杰搓了搓手,推門而入,順手將門板帶上,目光對上父親眼中的探詢,腦中紛亂的思緒更加的混亂了。

  唐慶齡面向門口而坐,雙手放在云紋書案上,坐在椅子上的高大身軀挺直堅定,黝黑的顏容難掩疲憊的神情,但眼神仍然炯炯。

  ‘坐。怎幺還沒睡?’

  ‘爹不也是。’劭杰在書案前一張圓凳坐了下來。

  ‘我睡不著!恍!c其在床上翻來覆去,吵到你娘,不如到書房把事情想清楚!

  ‘爹心里有事?’

  唐慶齡銳利地看他一眼,意識到他的語氣帶有探詢的意味。

  ‘沒什幺。趙丞相在壽宴上,隨口問我對朝廷目前的兵力布置及兵制有沒有新主張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連舊制度都沒有弄懂,覺得汗顏,便臨時抱佛腳,翻看部里的一些文書。你知道我心里掛著事情,就睡不著。反正這幾天都毋需上朝,還有時間可補眠。倒是你,’他停頓了一下,眼中注入關(guān)切,‘明天不是一大早就得輪值嗎?’

  ‘是呀!拷芸嘈,北風(fēng)嚴(yán)峻的冬日早晨最殘酷的事便是得一大早離開溫暖的被窩了!焊粯,心里有事便難以入眠。好在孩兒是習(xí)武之人,略做調(diào)息便能養(yǎng)足精神。請爹不必?fù)?dān)心!

  聽完他的話,唐慶齡已猜到兒子半夜來找他,必然有事商量。

  ‘你心里有什幺事,爹可以幫忙嗎?’

  ‘爹……’他想說,然而腦中思緒紛亂,不知從何說起。

  從曉事以來,他就只認(rèn)得這個父親,生身之父過世得太早,他完全沒有印象。是這個父親教他習(xí)武認(rèn)字,為他排難解紛,為他立下端正嚴(yán)肅的形象讓他效法。他從未質(zhì)疑他,直到現(xiàn)在……

  ‘父子間,有什幺話不能講嗎?’別看唐慶齡治軍嚴(yán)謹(jǐn),外表嚴(yán)肅,平日與兒女相處時卻極為親和。

  感受到父親的鼓勵,劭杰的勇氣大增,很快整理出一個頭緒來。

  ‘雅靜和蕓芷在宮里遭人調(diào)戲……’

  ‘什幺?!’唐慶齡臉色大變,一雙虎目瞪如銅鈴。

  ‘爹先別動怒。她們只受了一場虛驚,并無損傷!

  ‘誰那幺大的膽子,竟敢……’

  ‘是孝親王。蕓芷說,兩人原想順便拐去燈廊,卻迷了路,才會在樹林里遇到孝親王……’劭杰并不知道表妹隱瞞了雅靜無法接受她的勸告,負(fù)氣亂跑的事,照著蕓芷的說辭稟告父親。

  ‘她們?nèi)绾未_定是孝親王?’唐慶齡懷疑道,雅靜和蕓芷應(yīng)該不認(rèn)得孝親王才是。

  ‘朝陽公主證實了他的身分!拷莛埜簧钜獾鼗卮,‘多虧她出手救人,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

  ‘朝陽公主?’唐慶齡眼皮一跳,腦中浮現(xiàn)出一張清艷絕美的臉容,與記憶里烙痕的云鬢花顏竟是那樣神似,只是未經(jīng)歲月風(fēng)霜,顯得更加鮮艷、稚嫩罷了。

  ‘就是定國公的千金,爹見過的!

  ‘我記起來了。連同今晚,應(yīng)該見過兩次,對吧?’唐慶齡微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情緒。

  ‘不只兩次!

  ‘哦?’唐慶齡臉上浮現(xiàn)困惑。

  ‘爹可還記得在沛綠草原與莽軍對陣時,您遭遇到埋伏的莽軍,幸好有人出手相助的事嗎?’

  ‘記得!

  ‘事后,孩兒在附近撿到了十?dāng)?shù)顆琉璃珠,懷疑便是出手的人留下來的。’

  ‘你跟我提過!

  ‘今晚,朝陽公主便是以相同的琉璃珠打跑孝親王!

  ‘啊?’唐慶齡在感到錯愕的同時,方寸間一陣波動!闶钦f……’

  ‘孩兒已得到公主證實。爹在沛綠草原遇險時,的確蒙她出手相救。’

  唐慶齡心情復(fù)雜了起來,救他的人真的是……

  ‘連同今晚,已是她第二次出手救唐家人了。如果包括上次在沛綠草原的驚鴻一瞥,爹和她算是第叁次見面,對孩兒卻不是!

  唐慶齡抿著雙唇,目光矍然地看進劭杰眼里,似乎想藉此看透他心中所想。

  劭杰深夜來找他談話,不可能是為了討論見過朝陽公主的次數(shù)。他最初以為劭杰是為了雅靜和蕓芷遭遇孝親王,受到調(diào)戲,氣憤之下,急著跟他商議討回公道,或是防范孝親王會在惱羞成怒下,對唐家不利等等的事。

  但他后來的重點并不在于此,而是放在朝陽公主身上。雖然公主對唐家人一再援手的恩惠也很重要,卻不至于緊急到半夜叁更找他談的地步。

  唐慶齡看得出兒子還有話沒講,以眼神催促他繼續(xù)說下去。

  ‘半個多月前,孩兒在會英樓見過公主!喴貙⒛峭頃娴慕(jīng)過說了一遍。

  唐慶齡聽到后來,臉色越來越白,濃眉越蹙越緊,眼神也越來越黯淡。

  ‘孩兒同爹一樣,越聽越是驚心,覺得公主的話是針對爹而來。今晚再次巧遇時,孩兒忍不住就教于公主,她這次更是指名道姓陳述您當(dāng)年拋棄未婚妻,迎娶娘的罪狀。孩兒當(dāng)然不肯相信,她便要孩兒來問您……’

  說到這里,唐劭杰的心情直往下沉。從父親臉上盛滿的悔疚不已和羞慚,他已經(jīng)知道朝陽公主的話并非無的放矢。

  ‘事實真的如公主所言嗎?’

  唐慶齡別開視線,不敢迎視劭杰眼中的失望,過了許久,方啞聲回答:‘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與負(fù)疚……’

  ‘我無法相信爹是這種人!’劭杰難以置信地低喊。

  ‘當(dāng)時的情況迫得我沒有選擇……’

  ‘爹是被強迫的?不可能是娘強迫您的吧?難道是外公?’

  ‘不是那樣的!酀?fù)P起眼,眸光里充滿懇求!芏嗍虏幌衲阆氲哪晴酆唵巍

  ‘孩兒想知道有多復(fù)雜!

  ‘我接到你親生父親的死訊后,趕回石林關(guān),正好遇到莽軍與我軍交戰(zhàn),得知你娘出城探望一位表姑,在回程路上。我擔(dān)心她出事,飛騎趕去,保護你娘親的車隊已經(jīng)遭遇攻擊,我只來得及救出她,逃到山林中,躲了一天一夜,才被你外公派來的援軍所救。雖然我問心無愧,然而孤男寡女獨處一夜,難免遭人議論。為了保護你娘親的名節(jié),我只好答應(yīng)你外公……’

  ‘可是你已經(jīng)有未婚妻了……’

  ‘我也跟你外公和你娘親說明了。她們哪個我都不愿意委屈或辜負(fù),便提議兩頭大。你外公和你娘親后來也同意了。于是,我便依你外公的要求,先迎娶你娘親,之后再回江南向未婚妻解釋,帶她回石林關(guān)!

  ‘那怎會演變成……’

  ‘顏綾突然在婚禮上出現(xiàn),我措手不及,沒法丟下你娘向她解釋。但我有拜托你表舅追上去,可是……’

  ‘可是什幺?’

  ‘你表舅說他追去時,顏綾已經(jīng)不知去向。我也曾派人去江南找尋她的下落,但沒找著……’

  ‘如果表舅曾經(jīng)追出去,且追不到人,朝陽公主為何會說,那名未婚妻是被趕出石林關(guān)的?’

  ‘我不知道。’唐慶齡搖著頭,嘴角是滿滿的苦澀!乙恢币詾椤伨c是因為不肯原諒我,才避不見面。我并不知道……我一直覺得對不起她,直到今晚……’

  ‘今晚?’劭杰警覺了起來。

  ‘我見著她了。’梗在他胸口的是種難以言喻、很難吞咽的感覺。

  見到她有幸福的歸宿,他應(yīng)該為她開心,但涌上方寸間的卻是難以下咽的苦澀。

  是因為她眼里不再有他嗎?

  當(dāng)屬于她的明麗身影走來,她看到的只有葉智陽,那雙曾經(jīng)多情嫵媚的眼眸略過他,當(dāng)他是個陌生人。但他不是呀,曾經(jīng)她眼中貯滿的繾綣柔情都只為他,為什幺再度重逢時,她眼里已經(jīng)沒有他?

  強烈的空虛和憾恨充滿他,但他除了無言地看著她外,什幺都不能做。

  ‘爹看到顏綾?’唐劭杰搜索記憶,思索著今晚見到的貴婦人中,有哪位可能是顏綾。

  ‘她不但風(fēng)采勝過從前,還貴不可言。我應(yīng)該可以放下這些年來對她的愧疚吧?’最后一句話帶著難言的苦澀和落寞,仿佛放不下的,不僅是愧疚而已。

  畿杰卻聽得心頭一震,眼中有抹恍然大悟。

  他早該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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