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眨眼間又是數月。
此時晉室南遷已經數十年,勵精圖治.撫綏流亡,開拓基業,分遣重兵駐守長江上游的荊襄、中游的合肥,以及江北的淮陰,構成犄角之勢,拱衛京師建業;“淝水之戰”宰相謝安指揮若定,以少勝多,擊潰前秦苻堅百萬大軍,并下令侄兒謝玄乘勝追擊進軍:比方,一舉收復了徐、兗、青、司、豫、梁六州,取得了東晉北伐歷史上的第一次重大勝利。東晉至此安若磐石,使得王室能夠從容經略江南富饒之地,構成了現世的繁榮局面。
青松,古剎。鐘聲渾厚悠遠,回音不絕。
祝英臺緩步下了轎,長吐了一口氣。三載歲月,不想竟然人是物非。
這靜蓮寺不知何故竟忽然蒙了圣眷,并且專門撥出款項,整修擴建寺院。一時間王公大臣、后妃公主們也紛紛捐出己資,大加布施;民間的善男信女愿與靜蓮寺結下善緣的更是成千上萬,一向都是人煙稀少的靜蓮寺,如今卻是香火鼎盛、人潮涌動。擴建后的靜蓮寺殿宇巍峨,殿、堂、壇、室各具特色。又新增了許多的樓、閣,亭、齋等建筑,且左右兩側基本對稱,使整個建筑群更顯規矩、嚴整、層次清晰。古樹名木遍布寺中,假山疊翠、曲水流觴相映成趣,紅墻碧瓦、飛檐翹角掩映在青松翠柏之中。
真是今非昔比呀,祝英臺嘲諷地輕扯嘴角,世人總是這般趨炎附勢。憶起當日靜蓮寺的清幽,祝英臺頗覺懷念不已。輕移蓮步進了大雄寶殿,重塑的菩薩金壁輝煌、寶相莊嚴。接過銀心燃好的香,虔誠地跪拜下去,不再掩飾心中的隱憂:約定之期早巳過了,梁山伯卻至今杳無音信。
淚水悄悄滑下臉龐沾濕了衣襟……莫非,長亭一別,當真是緣分已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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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是沿著偏殿旁的小徑緩緩而行,祝英臺長嘆不語,偌大的靜蓮寺也只有這后山還是原來的樣子,不曾有什么變化。放眼望去,只見青松搖影,翠竹玉立,古老的靜蓮寺院,紅墻、青瓦,一片幽靜。輕撫著一旁的古松,聽著隱隱的梵唱,祝英臺忽然想起了一雙睿智的眼。是了,祝英臺淡淡地笑了笑,三年前,也是在后山的這片樹林中,她遇到了那個奇怪的老婆婆。那張雖然歷經歲月滄桑卻仍帶著一片祥和的臉與那雙眼中閃爍的睿智,是她不曾見過,也決不會忘記的。下意識的,她竟然希望能夠再次遇見那個老婆婆。
“小姐,我記得三年前,好像也是在這里遇上的那個老婆婆吧?”銀心四處望了望了, “不錯,就是這里了。那個老婆婆好厲害哦,當時就說小姐的姻緣往西南而去最佳。還是讓她說著了,可不是就遇上了梁相公……”
說到這里,突然驚覺說錯了話,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祝英臺的臉色。半晌,才怯怯地低著頭,又囁嚅道:“我……我,人家的意思是說,那個老婆婆那么厲害,如果再遇上的話,也許可以讓她幫小姐算算,看看梁相公什么時候會來……”說到最后,聲音竟是越來越小。
祝英臺淡淡地看了銀心一眼,心中暗覺好笑,這丫頭竟然會和她想到一起去了。只是,會再遇上嗎?搖了搖頭,祝英臺拋開腦中的念頭,也許,當日只是碰巧被那個婆婆說了吧?
銀心見她不語,正要說什么,卻忽然凝神聽了聽, “咦?好像有人來了呢……不會那么巧,說曹操曹操就到吧?”
果然是有人來了?丈叫缴,夾著一陣微香的風,一個男子輕搖折扇,故作瀟灑地走了過來。錦衣玉冠,一身華貴的衣飾下包裹著的是一副略顯肥胖的身軀和一張還算端正的臉,但那閃爍的眼神卻在在顯示出男子的輕浮。
祝英臺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戒備地看了他一眼,“銀心,我們走!
不想,才走出幾步,便被攔住了去路。
“這位姑娘留步,在下馬文才,區區這廂有禮了。”一雙眼邊說邊不住地在祝英臺身上打轉。好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淡淡雅雅的宛如出水芙蓉,娉婷的身形好似風中飄蕩的一縷青煙,柔弱動人的美,別有一番教人忘不了的滋味。世上竟會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這是哪家的花魁,他怎么不曾見過?連“紅
袖招”的頭牌薛飛煙都被比了下去…第一個閃過馬文才腦中的便是這個念頭。不對,馬文才隨即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青樓女子雖然艷若桃李、美目盼兮,但卻沒有這般的威儀氣度。那種大家閨秀特有的矜持典雅、溫婉嫻靜,以及在長期的良好教養下自然形成的高貴氣質是模仿不來的。
心中有了底數,馬文才整了整衣冠,又揖了一禮, “在下馬文才,家父乃是會稽太守。小生冒昧,請問姑娘芳名……”
祝英臺微微福了一福,冷冷地看他, “告辭!
“姑娘…”馬文才以折扇擋路,步步緊逼,“姑娘還沒有告訴文才芳名如何稱呼,何必急著走呢?今日相遇,也是文才與小姐的緣分……”
祝英臺臉色微變:晉代沿用漢朝的習俗,禮教大防最是嚴謹。身為女子在郊外與陌生男子答話已經大是不該,如今對方居然還嬉皮笑臉地提了進一步要求,那便是接近于無禮了。
銀心扶著祝英臺往后退了一步,正色道:“這位公子莫要說笑,請自重些!
“小姐想是誤會了,文才并無惡意……”邊說邊用折扇去挑祝英臺的臉,大有輕薄之意。
祝英臺偏頭躲過,心中暗急,后悔不該來這后山無人之地。
“公子……公子……”一個小童的氣喘噓噓跑來,“唉喲,公子,您可叫我好找……”
馬文才擰眉,“什么事?”
“老夫人已經做完法事,準備回府,偏偏就找不到公子了,急得……”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馬文才不耐煩地打斷,“你回去稟告老夫人,說我這就過去;” ’
他從來都只是煙花之地的常客,幾時對這佛門之地有過興趣來著。他原打算今日要去“紅袖招”聽薛飛煙彈琴的,卻不想一早便被母親叫住,硬是被拉來這里拜什么佛。百無聊賴之余只好到后山來轉轉,只當是散心了,卻沒有料到竟會遇上這般的天仙絕色,滿腹的抱怨也全在看到那張絕世之容后,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會兒他正想進一步有所舉動,豈容有人壞了他的好事?!
“可是——”小童咽了下口水,悄悄地抬眼看他,“老夫人她……”
“好了好了,”馬文才大感掃興, “走了走了——
拂了拂衣袖,轉身走了幾步,又站下來回頭忘了一眼——真是太美了!
“嘿嘿”于笑了兩聲,馬文才滿意地離去。雖說好事未成,但也算不虛此行了。這等美貌的女子,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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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英臺長長地松了口氣,只覺汗濕衣衫。
“小姐,”銀心也是嚇得不輕,“你沒事吧?’,
“我沒事,”祝英臺搖頭, “我們還是快些離開這里吧……”
方要離去,卻在轉身的剎那,眼角瞟見一個身影。
“啊?你——”祝英臺又嚇了一跳,今日……今日,是否不宜出門?否則怎么會接連受到驚嚇?
老婆婆笑了笑,仍是那般祥和, “姑娘,讓你受驚了!
祝英臺與銀心對看一眼,這老婆婆幾時出現的?剛才林中除了她們與馬文才并元別人呀!
“可是嚇到你了?”
祝英臺定了定神,神色漸漸舒展開來,斂襟萬福.“婆婆,幾年不見了。近采安好?’’
三年不見,這婆婆還是當日的裝束,神色容貌也未有半點的改變,三年前的那一幕就好似昨天發生的一樣。祝英臺雖略感詫異,然而,終究沒有多問。
“托姑娘的福,老身還好,”盯著祝英臺看了一會,老婆婆忽然道:“姑娘,是來找老身的吧!
雖是疑問,但語氣中卻是十足的肯定。
“是啊!便y心笑,“婆婆說得……”
“銀心!”祝英臺清叱,微怒, 不要亂講———
“無妨的,老身知道姑娘的心事!
“那——”銀心看了祝英臺一眼,不敢再問。
嘆了口氣,老婆婆只搖了搖頭,卻不再說話。蹣跚著走向后山深處,漸漸的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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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晉時期,統治階層中的中原名門望族與江南的土居氏族之間一直相互排擠;晉元帝年間,北方大臣王導曾希望改變這種狀況,在南北氏族之間奔走,極力勸說各族修好,但卻收效甚微。江南氏族也曾多次因為不滿東晉的統治而發生過一些叛亂,但均未成功。馬家祖輩曾經輔佐元帝司馬睿登基,后又平叛有功,遂得以封妻蔭子。馬子明出身中原名門大族,憑借著祖上的功勛以及高貴的出身再加上自己善于見風使舵,因此入仕不久便被委以重任,后官至會稽太守。
太守一職始于秦代。秦王贏政得天下后,實行郡縣天下的制度,每郡設郡守一名,為一郡之最高行政長官。至西漢景帝時更名為太守,東晉時仍沿用此制度。太守除治民、進賢、決訟、檢奸外,還可以自行任免所屬椽史。馬子明到任后,十幾年來苦心經營,廣植親信;又時逢簡文帝駕崩,年僅十歲的孝武帝司馬曜繼位,會稽山高皇帝遠,馬子明在此地更是只手遮天,已無異于土皇帝一般。
太守府位于會稽郡最繁華的大街上,占地甚廣,是全郡最大的府邸。門前蹲著兩個大石獅子,正門之上懸著一塊黑色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金字:太守府。
大門前閑坐著幾個青衣打扮的下人,街上雖是人來人往,但太守府前卻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平民百姓畏懼太守府的勢力,避之唯恐不及;官員們有心巴結,卻也有專用的側門供他們出入,因此太守府的門前一貫是冷清無人。
與門外的冷清相反,太守府內卻是美輪美奐,金壁輝煌。園內粉墻黛瓦,亭臺樓閣、假山、流水、花園應有盡有。進了垂花門,兩邊便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上放著一個紫檀架子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分作南北兩廳,廳后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
馬子明閑來無事,在書房揮毫潑墨不覺已是半日。抬筆看了看自己的大作,只覺字體蒼勁有力,不禁點了點頭,暗自得意。瞟見夫人吳氏在丫鬟的摻扶下走了進來,詫異之余眼角只輕微動了動,卻不曾抬眼看地,臉上更是淡淡的沒有什么表情。
半晌,馬子明放了筆,一旁的下人躬過來小心地收了字幅,慢慢退了出去。端坐在上首,馬子明抿了口上好的鐵觀音,緩緩開口:“夫人有事?”
吳氏終年吃齋禮佛,除了固定的時間會去寺院拈香外,平日極少見她踏出房門半步的。
靜靜地坐了片刻,吳氏看了看丈夫, “老爺,文才病了!
“病了?”馬子明揚了揚眉,冷笑。對于這個兒子,他可是清楚得很。 “他能有什么病?無非是為了哪個青樓楚館的花魁得幾天的相思病罷了。”
馬子明膝下只有一子馬文才,原本希望這唯
一的兒子能子承父業,卻怎料馬文才是個紈绔子弟,終日里只知流連于煙花之地、泡在女人堆里。馬子明嚴懲了幾次之后,見他毫無悔改之意,也就對他聽之任之,不再抱什么幻想了。
“老爺,”吳氏嘆息,知道丈夫心中有氣,“不管怎么樣,總是自己的骨肉,老爺你看……”
馬子明不耐煩地擺手,“病了,請郎中來看看就是了!
“老爺——”吳氏還要再說,見丈夫已經開始不耐煩,只得作罷。一旁的小丫鬟見狀,伶俐地過來扶起吳氏緩緩的走了出去。
馬子明望著吳氏的背影,想了想,放下茶盞揚聲道:“來人——”
一個青衣小廝應聲進來,恭聲道: “老爺,您有什么吩咐?”
捋了捋丁胡須,馬子明沉吟良久,“你去少爺房里看看少爺現在怎么樣了?還有,找伺候少爺的墨煙問問少爺最近的行蹤。”
見青衣小廝領命去了,馬子明這才又回到書案前繼續揮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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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文才是個色鬼,上次靜蓮寺見到祝英臺后即驚為天人,幾天來一直茶飯不思,腦中只想著那張令他失魂的臉。悄悄叫人打探了一下,原來竟是祝府的千金。祝英臺在上虞乃至整個會稽都是赫赫有名的——自古紅顏禍水,又生為不祥之人,這在惡毒的世人口中,足以成為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
“少爺,這斷掌,可是不祥呀!辟N身的小廝墨煙小心的觀察著馬文才的臉色, “依小的看,不如就算了吧。老爺一向最在意這種事情,不會同意的;那薛姑娘色藝雙絕,對少爺您又是....”
“你懂什么!她們怎能相提并論!”馬文才越
想越覺得不甘心:薛飛煙再美,終究只是個風塵女子,那種女人只能是和她歌舞歡洽,卻是絕不能談婚論嫁的……而祝英臺就不同了,想到那張清麗絕倫的臉和飄逸絕塵的身形,馬文才瞇了瞇眼,無意識地抓住墨煙的手,輕輕地撫摸,“你不知道,我剛一看到的剎那,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那般的容貌,簡直就是仙女下凡呀……”
“少爺!”墨煙咽了下口水,想把手抽回來卻又不敢動,“您……她……我的手……”
馬文才回過神采,發現自己摸了半天的竟是墨煙的手,不覺臉色一沉,狠狠地一甩。
“我決定了,”整了整衣衫,馬文才裝腔作勢地咳丁一聲,“我要向祝家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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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要娶祝家小姐為妻?!”馬子明拍案,大怒,“這怎么能行?”
“我不管,今生今世,我非她不娶!”馬文才
軟聲哀求母親,“娘,孩兒只要祝家小姐!
“老爺,有話好好說嘛,發那么大的脾氣做什么!眳鞘习参康嘏呐膬鹤拥氖,又看看丈夫,“這祝家小姐聽說知書達理,又是名門閨秀,與我們也算是門當戶對了。既然文才中意,不如...”
“婦道人家,你懂什么?那祝家小姐,是個斷掌!”馬子明一向看重這類事情,又怎么能讓一個“在家克父,出嫁克夫”的不祥之人進人馬家大門做媳婦呢。
“如果娶不到祝家小姐,我就去做和尚!”馬文才自小驕縱慣了,向來都是要什么有什么,豈容有人拒絕。當下也不再多說什么,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
“文才——你要去哪兒呀?你的病還沒好呢!”吳氏在后面喊了幾聲,卻絲毫沒有留住馬文才漸行漸遠的身影。
“真是孽障!”馬子明遷怒地看了吳氏一眼,“都是你把他給慣壞了!”
想了想,馬子明沉吟著,又道:“說來,文才的確也不小了,是該給他成個家,娶了媳婦也許能收收他的性子!
“可是,你不是嫌祝家小姐——”
“我幾時說是給他娶祝家小姐了?難道這會稽只有他祝家一家有女兒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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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的病情加重了!如今已是水米不進,眼見是要不行了!不久之后,這個驚人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太守府。吳氏守在床邊,哭得淚人一般;馬子明也是焦急萬分,他一把年紀了,只有這一個兒子,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那他豈不是要絕后?
“文才兒,我是娘啊……”
馬文才故意緩緩地張開眼,哼了一聲。他知
道馬家只有他一脈香火,只要他裝幾天的病,爹什么都會依他的。
“先生,文才他——”吳氏見兒子醒了,希冀地看向郎中。
“太守大人,夫人,”郎中把了把脈,起身施了一禮, “公子的病乃是日久積郁所至。這所謂心病尚需心藥醫,若能解開公子的心結,則不久就可痊愈!
“都是你,偏要給他娶什么張家小姐、李家小姐的,”送走了郎中,吳氏又開始大哭, “文才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要活丁……”
“好?·,不要再哭了!”馬子明被哭得心煩不已。他原以為另結一門親事, 日子久了,這個混賬兒子便會忘了那個不祥之人,誰成想事情竟然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祝家小姐,詳也好,不祥也罷。我們馬家福厚,我又長年禮佛,菩薩一定會保佑的。”
“罷了,罷了——”馬子明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兒子,長嘆,“明天我就叫人去祝家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