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旨
少年不識愁滋味,
愛上層樓、愛上層樓.
為賦新辭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
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卻道天涼好個秋.
──丑奴兒 辛棄疾
阿九自從她大姊的事件發(fā)生后,她再也不敢隨便質疑石頭對她的愛──雖然,她還是不明白石頭為什么寧可要她,卻不要六姊。
阿九每天學著怎么當家、管事,盡量做到一個少奶奶該有的氣度與身份。深怕自己稍一不慎,便會壞了齊家的家規(guī),毀了齊家的身份,進而讓石頭丟臉。
她甚至主動去討好齊老夫人。
齊老夫人總是笑說石頭一遇到阿九,就像是孫猴子遇到如來佛,一輩子都得栽在她的手掌心里。
阿九是不懂齊老夫人是怎么看事情的,她從來不覺得石頭對她有多特別,她只知道他對待每個人都是那么的親切、那么好。
阿九陷入回憶里,凈想著齊橫石的好,完全沒看到屏風后有兩個人正偷偷摸摸的對她評頭論足。
「姥姥,真的行嗎?」一個面如冠玉般秀氣的男子,低聲地問著身旁的老婦人。
而這老婦人便是齊老夫人。
齊老夫人直點頭,還勇敢的打包票道:「成啦、成啦!」
「舅父真的很聽小舅母的話嗎?」那男子又再確認一次。
「不然,皇上以為您的舅父為什么肯回京里來?」齊老夫人不答反問。
「是為了小舅母?」
「難不成皇上以為他會為了我這個老太婆回來嗎?」齊老夫人翻翻白眼,很不滿意自己的小孫子竟然敢質疑她的話。
「你快去,要不,等你舅父回來,我看你就哪兒也別想去,更別說是江南了!过R老夫人慫恿道。
「可是,舅父絕不會答應的啦!他以前就說過,這輩子他抵死不當監(jiān)國。」他記得很清楚。
「傻孩子,以前是以前呀!以前他又還沒娶你舅母,他當然無畏於生死,你當然拿他沒轍羅!
「可這會兒情勢不一樣了。那渾小子娶了妻,現在很怕死,你如果設計讓你小舅母替你舅父將差事應允下來,你姥姥我擔保你舅父鐵定會替你監(jiān)國,讓你出去好好的游山玩水一番。」齊老夫人壞心的建議道。
「真的嗎?」
「真的啦!」齊老夫人不禁氣小孫子做事竟然如此的拖泥帶水,忍不住雙手一推,把皇上爺給推了出去。
阿九一見到皇上,嚇得連忙起身要行宮禮。
皇上卻嚇都嚇死了。
要是讓他舅又知道他沒打聲招呼就偷偷潛入齊家大宅來見小舅母,而且,還讓懷有身孕的小舅母對他行宮禮。他舅父不把他扒下一層皮才有鬼咧!
「舅母免禮!
阿九都還沒行禮,皇上便伸手去扶,而且還趕緊賜坐,讓身懷六甲的舅母別站著。省得一個不小心跌倒,到那時候。他又有罪了。
阿九卻對皇上待她如此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一點也不以為忤。她只當皇上是個平易近人,不拘小節(jié)的好人,所以才特別恩準她不用行宮禮。
阿九馬上換人奉茶。伺候皇上。
皇上卻連忙揮手說不用。「朕這會兒來是有要事跟舅母商談!
商談?!
「國事嗎?」不會吧?她又不懂。
「不!不是國事,是私事。」皇上趕忙說清楚。
「什么私事?」
「是有關朕的身體。」
「皇上龍體欠安嗎?」阿九擔心地問。
她知道石頭跟皇上雖有君臣之分,但在私底下,石頭跟皇上就像親手足般,理所當然地,阿九自然也關心起皇上的健康。
見到小舅母如此關心自己,皇上實在是有點不忍心騙小舅母,但是──
皇上往屏風后一瞄,只見姥姥正拚命的對他使眼色,他只好牙根一咬,橫了心,對小舅母說謊。
他點頭說:「是的,朕的身體是有點不好。」
「有請御醫(yī)過去看診了嗎?」她好擔心喔!
「御醫(yī)來過了,診斷的結果說朕是因為勞心勞力、憂國憂民,所以才會犯這毛病!够噬峡邶X不甚清晰的說。
「那怎么辦?」
「御醫(yī)勸朕要寬心,如果可以的話,御醫(yī)倒是勸朕下江南去走一走,可是,鎮(zhèn)日來朝臣們的事端不斷,又沒一個人能替朕分憂解勞,朕要如何放寬心去江南呢?」小皇上是真的很有演戲的細胞,說到最后還長嘆了一口氣。
那口氣嘆得確實是挺讓人心酸的。
阿九眉頭皺緊,也覺得皇上好可憐,人都生了病,還得憂國憂民,連半點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哎呀!她怎么沒有想到!
「皇上,您不是挺相信我家老爺的嗎?」她笨笨的馬上中計。
「是呀、是呀!」見小舅母自動的跌入陷阱,皇上僅有的良知立刻被狗給咬了去,一心只想著他的江南之行即將近在眼前,所以,他便點頭如搗蒜,引阿九再踏進更深的陷阱。
阿九果真是笨笨的一腳就踩進危險里,而且。還設了牢籠把自己關進去。
她主動提議道:「皇上既然相信我家老爺,那么,我家老爺當然可以替皇上分憂解勞呀!」反正石頭閑著也是閑著,沒事就只會管她一人。讓他忙著點可能比較好。
「舅母的意思是?」
「皇上盡管去江南,朝中的事便由我家老爺來代理監(jiān)國吧!」她就私自替石頭接下這份工作。
「真的!」皇上幾乎想跳起來歡呼了,但身為人君,他得有他的威儀在,所以,他只好強按下興奮的情緒,皺著眉頭,狀似為難。
「皇上是否覺得哪里不妥?」阿九不解的看著皇上。
「是有一點。」
「哪一點?」
「身為監(jiān)國必須是朝中重臣,可是,舅父并無功名在身。」皇上壞心的又設下另一個陷阱。
「我家老爺沒有功名啊?那、那……怎么辦?」阿九也沒法度了。畢竟,功名又不是說封就封的,皇上不給石頭封個爵位,鐵定有皇上的理由。
阿九沒再開口說話,而皇上卻急了。
要命!怎么小舅母不繼續(xù)問舅父為什么沒有冊封爵位呢?
舅母不問,那他這出戲耍怎么演下去啊?
皇上一心急,只得扭頭想去問姥姥。
齊老夫人張嘴無聲地教皇上,直接封侯、直接封侯──
齊老夫人比得好累,她折騰了老半天,皇上才看懂她在比些什么。
「舅母,要不,朕就封個爵位給舅父,如此一來。不就什么都解決了嗎?」皇上提出建議。
「可以嗎?我是說我家老爺并無左功勛,皇上若是為了監(jiān)國一事便賜予我家老爺爵位,這樣子真的可以嗎?」阿九害怕會引起其他朝臣的不滿。
「可以、可以,再可以不過了!够噬宵c頭如搗蒜,活像怕極了阿九臨時反悔,不肯代接圣旨。
為了怕舅母反悔,皇上還先下手諭,要舅母替舅父領圣命。只是,「舅母是否可以不要跟舅父提起,說這事是朕的主意!共蝗,他絕對會被舅父殺了。
「為什么?」
「因為朕怕舅父生氣,怕舅父會當著朕的面,把朕的圣旨丟回朕的臉上!够噬险f的是老實話。
「呵!」阿九掩嘴而笑!富噬险媸菒壅f笑,我家老爺不會那么粗暴的!
「什么不會?」皇上瞪大眼,開口道:「舅母,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朕家的舅父脾氣向來火爆,無人能及。幾年前,為了拜官封侯的事,舅父就曾把朕御賜的官袍擲回給朕──」
「嚇!」阿九不禁倒抽了一口氣,十分訝異自己的夫婿竟敢如此大不敬,對圣上做出如此冒犯的行為!
「舅母,你就看在朕的面子上,別跟舅父說好不好?」皇上佯裝很卑微地請求阿九。
身為九五之尊竟如此求你,想必任何人都很難拒絕,更何況阿九一向是個很守禮,絕不犯上的小女子,於是,這事她便一口應承下來。
「倘若我家老爺若是問起,我便跟老爺說這全是我的主意。」阿九傻傻的依著他的想法如此說。
「謝謝舅母!沟玫桨⒕诺某兄Z,皇上彷如得到免死令般,開開心心的閃回屏風后,準備換手。
隨后,齊老夫人出現了。
阿九才要喝口水,便看見原本身體健朗的齊老夫人突然彎著腰、駝著背,出現在她的面前。
阿九連忙去扶齊老夫人。
「娘,你腰怎么了?」
「唉!年紀大了,不中用了,天氣一寒就腰酸背痛……」齊老夫人不住的長吁短嘆。
阿九聽了覺得婆婆真的好可憐!敢唬眿D幫娘推推背。」
「好媳婦,不用了,娘今兒個是有話想跟你說!
「娘,您說。」
「娘有事得下江南去一趟──」齊老夫人起了個頭。
「娘也要去江南?!是跟皇上一道去嗎?」阿九立刻將兩人聯想在一塊。
「嗯……這個……那個……」齊老夫人突然支吾其詞起來。
要命!怎么一面對阿九,她說起謊來就特別的心虛?!
「娘,您是不是口渴?」阿九連忙給齊老夫人倒了一杯水。
齊老夫人喝口水,掩飾住她的心虛,末了,她決定豁出去,她使了個眼色,一大群丫頭手里捧著文件魚貫似的涌出。
齊老夫人對阿九說:「這是咱們家的房契、地契跟一些祖業(yè)……」她一件件的拿出來,全數完之后,堆起來竟足足有半個人高。
「這些我出門帶著極不方便,好媳婦呀!娘可不可以先把東西寄放在你這邊?」齊老夫人壞心的設下圈套。
「可以呀!」阿九連忙點頭。
齊老夫人臉上的笑意看來極為奸詐。
她又命人送來一份文件,要阿九在上頭畫押。
「畫押?為什么?」阿九不解為何她只是幫婆婆保管東西卻要畫押?
「還不是大戶人家的繁文縟節(jié),要保管個東西都得辦好多手續(xù)!过R老夫人牽起阿九的手,捺下拇指印,畫了押,這才把文件全送給阿九。
此時,齊家偌大的產業(yè)全都過繼給齊橫石那個渾小子,這下子可由不得他不要了。
齊老夫人笑得賊兮兮的,拿起手絹替好媳婦擦去紅泥印,又吩咐道:「倘若石頭那渾小子看了這文件之后,他很生氣、很生氣,那你絕對不能說是娘強按著你的拇指畫的押,知道嗎?」
她可得保護自己,否則,那渾小子發(fā)起飆來可是六親不認呢!
阿九聽得懵懵懂懂的,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一味地點頭說:「是是是、好好好!」
一聽到阿九承諾絕不會出賣她之后,齊老夫人馬上就健步如飛地回房去收拾行李了。
江南,我來羅!
齊老夫人恨不得背上能插著雙翅,馬上就直撲江南而去。
阿九看了則是一臉的莫名與不解。
奇怪?娘她剛才不是說腰酸背也痛嗎?
怎么這會兒又不痛了?!
當齊橫石回到家,家里卻擺著圣上的旨意,御封他為親國公,官拜一品,而且自即日起,御封他為監(jiān)國大人,代理朝政時,他都快氣瘋了。
「怎么會這樣?」齊橫石拿圣旨的手氣得直發(fā)抖,他雙手一攏,將圣旨揣進掌心,便怒氣沖沖的要出門。
阿九看到,連忙喊停。
「石頭,你等等、等等啦──」阿九提起裙角往齊橫石的方向奔去。
齊橫石一見阿九挺著大肚子往前跑,他的心頓時冷了一半,連忙往回跑,一把抱住阿九,「你想嚇死我是不是?你也不想想自己現在是什么樣的身體,竟然還敢跑!」
「人家想叫住你嘛!」
「那你就拉開喉嚨叫一聲就好,我聽得見呀!」齊橫石拍拍胸口,穩(wěn)住心跳,這才問:「你叫住我是為了什么?」
「就是想問你,你要去哪里?」阿九眨著大眼問。
「去見皇上那個小兔崽子──」
「嚇!」阿九驚呼一聲,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石頭竟敢罵皇上爺是小崽患子!
「──然后再把這道圣旨丟回他臉上,叫他想都別想!」一想到自己的侄兒竟然千方百計的設計他為監(jiān)國大人,齊橫石便怒氣又起。
而阿九從頭到尾都不敢說一句話,因為──皇上真的說對了耶!石頭的脾氣真的很火爆,而且,石頭還妄想把圣旨丟回給皇上!
這、這……可是冒犯圣顏的大罪呀!
「石頭、石頭,你別生氣好不好?」阿九眼里含著兩泡眼淚懇求齊橫石。
「其實……其實這事是我的錯,是我求皇上封你爵位,是我告訴皇上說你愿意當監(jiān)國大人……」她全都招了。
「你!」齊橫石不敢置信的瞪著她。
「我真的不知道你會那么生氣嘛!如果我知道,就絕對不會可憐皇上,然后鼓勵他去江南養(yǎng)病。」阿九難過的認罪。
「他去江南養(yǎng)病?!」齊橫石已經將指關節(jié)掰得喀喀作響。
「對!皇上說他龍體欠安,說御醫(yī)勸他多出門去散散心……」阿九把事實的真相全攤在陽光下。
齊橫石這下子終於搞懂皇上在搞什么把戲了。
那渾小子是利用阿九的惻隱之心,繼而勸動阿九代他接旨。
「可惡!」齊橫石悶吼一聲。
阿九嚇了一大跳,眼里的水氣聚得更多。
完了!石頭生氣了,那……那她還要不要講另一件事?
阿九一想,忍不住抽動雙肩,一抽一抽地傷心起來。
齊橫石見到這般陣仗,心都軟了一半!改銊e哭呀!我又沒怪你。」齊橫石哄著阿九,他怪的是那個該死的皇上。
阿九還是在哭!缚赡愫蒙鷼、好生氣,嗚嗚嗚~~那人家、人家……就不知道怎么跟你說,娘也去了江南的事──」
「娘、娘……也去了江南!」他都嚇傻了。
「對、對呀!而且、而且娘還讓我畫了押,要我替她、替她……保管一大堆房契、地契跟租業(yè)!拱⒕艛鄶嗬m(xù)續(xù)地把話說完,小臉上的淚已經糊了一臉。
其實,那堆文件里究竟有些什么,阿九根本就不曉得,只能隨口掰了幾樣。
她才說完,便偷偷抬起眼,偷覷石頭一眼。
嗚嗚嗚~~石頭的臉色很差耶!
「石頭──你是不是很生氣?」阿九抽抽答答地哭著。
看到她都快哭成淚人兒了,齊橫石心中再怎么生氣,也不敢點頭說是,最后,他只好抿滅良知,睜眼說瞎話,回答道:「沒有,我沒有生氣。」
「那你說話為什么咬牙切齒?」阿九馬上就看出他的不悅。
「我沒有咬牙切齒。」
「那你為什么不笑?」阿九問。
齊橫石只好硬扯出一抹笑來,而心里卻暗暗地記恨,哼!好樣的,那對奸詐的大小兩狐貍竟然膽敢對他使計,這仇總有一天他會報回來的,而現在──現在他還是先哄他的心妻子別哭要緊。
「好了、好了,別哭了,我又沒怪你……」
「真的嗎?」
「真的啦!」
「那你發(fā)誓!拱⒕叛肭笏硎菊嫘。
齊橫石只好舉起手來發(fā)誓。
尾聲
落絮無聲春墮淚.
行云有影月含羞.
東風臨夜冷於秋.
──浣溪沙 吳文英
「怎么辦?老爺鐵定不準的啦!」
「沒關系,咱們別去找老爺,咱們去找夫人就穩(wěn)行的。」
「找夫人!行嗎?」
「行啦、行啦!老爺對夫人最沒轍了,夫人只要掉兩滴眼淚,老爺的火爆脾氣頓時就變成夫人手中的繞指柔了。你沒聽這府里的人都在傳,說麻煩事只要找夫人就對了,老爺難擺平,可夫人好講話得很呢!走啦、走啦!找夫人去說情,老爺鐵定不會生你的氣!
於是,兩個丫頭便一前一后的進了阿九的寢房──
這樣的事不斷的在齊家上演,而齊橫石則是理不清他這輩子還得解決多少麻煩事?唉!不過,妻子是他自己要娶的,他……會認命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