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也奇了,接下來的幾天晚上,無論她躲到哪里擦藥,這偷羊賊就是有辦法找到她,然后自然而然做起為她抹藥的工作,攪得她心里撲通撲通直跳,過去可從沒這樣子呀……
她相信,他是對她好,但就是——不甘心吶,身子就這樣被輕薄了去!
而且,要是給人發現了,鐵定會傳出各種難聽的話,到時候,她和阿娘又會被拖出來一并羞辱,不管是當著她的面,還是背著她都會指指點點。
她不要這種情況發生,更不要遭到跟阿娘一樣的命運。
有一天,她會離開這里,到東邊去,但——她要抬頭挺胸地走,絕不讓人笑話!
※ ※ ※
“頭人受傷了!頭人受傷了!”
初云才剛把羊兒趕進柵欄就聽到這個消息,不過,也沒啥好擔憂的,反正頭人受傷,肯定會有一群人想法子救的,換作是她呀,大概就沒人理會了。
“咦?你怎么在這里?”刷地一聲,一個人赫然出現在她身后。
初云撫了撫胸口,驚魂甫定,轉身就撇起了小嘴兒:“你這樣突然冒出來,像是鬼魂似地,嚇人吶?!”
那人,自是垚冰。
“好嘛好嘛,不喜歡看到我,那我走好了。”垚冰一臉委屈樣,說完話,人一閃晃,又不見了。
“喂!”這偷羊賊居然就這樣跑了?初云才喊了聲,又覺算了,邊扣柵欄的勾子邊暗暗嗔罵:“嚇了人還不道歉,就這樣溜了,真是……”
“對不起!
她話還沒說完,平空卻冒出了這樣一句話,初云立刻轉身,卻沒見著半個影兒。
“你既然不喜歡看到我,我還是別出現好了!彼脑捲诳諝饫镲h著。
初云小心翼翼地轉了圈兒,仔仔細細地環顧四周,奇了,這四方完全沒有可以躲避的地方啊,那偷羊賊究竟……在哪兒?
靈光一閃,藏好眼角偷偷漾起的笑意,清亮的嗓音開始唱了起來——“偷羊賊,壞心腸,愛嚇人又沒膽量,阿妹好心要原諒,誰知賊啊賊,賊啊已經不在旁。偷羊賊,壞心腸,愛嚇人又……”
垚冰卻不讓她專美于前:“我垚冰,最可憐,一人來到大草原,全身沒有半分錢,老天最無眼,逗人開心還被嫌。我垚冰,最可憐……”
沒想到,這偷羊賊竟然學了她的調,跟著唱了起來。聽了幾句,她再也忍俊不禁,笑了開來:“喂!你出來啦!”
“是!”字才落定,人就已經在她跟前,笑嘻嘻地說:“原來你這么喜歡看到我,垚某人怎么能辜負姑娘好意呢?”
“誰喜歡看到你啊,胡說!鼻文樢患t。
“不喜歡看到我?怎么會呢?”垚冰喃喃自問,過了半晌,恍然大悟地點了個頭,“我知道了,你不是喜歡看到我,應該要去掉兩個字!
“對!要去掉……”
“看到。”垚冰嘻皮笑臉地搶下話,“你喜歡我,就是這樣!你喜歡我、你喜歡我、你喜歡我、你喜歡我、你……”
“停啦、停啦!”初云閉緊了眼,兩手搖住耳朵,拼命搖頭,“別說了、別說了!”
“好,不說可以!彼哪诱媸强蓯蹣O了,唉……可真舍不得停下咧!“可是有個條件。”
什么?還講條件?她睜開眼,眸子瞠大了直瞪著他。
“初云喜歡我、初云喜歡我!”眉一挑,眼一瞟,他又開始高聲半唱半叫:“你喜歡我、你喜歡我、你喜歡我……”
“你別嚷嚷,別嚷嚷!”初云連忙出聲制止,不得不認栽:“好吧,什么條件,你說。”
他一臉笑瞇瞇:“走,跟我去看看頭人的傷勢。”
“不要!我不想湊這種熱鬧!
當年,就是頭人趕走阿娘的,她記得,一直記得!
“再怎么說,他讓你吃住這么多年!眻惐鶢科鹚氖郑詳苛诵θ。
她抽回柔荑,肅著小臉說:“他供我吃住沒錯,但我也認真為他工作,所以,我不欠他。”
“不管怎么說,去關心一下也好!”
這些日子以來,他發現初云總是獨來獨往,她的笑容、慧黠、率真、倔強都不假,可是隱在這些之下的孤獨,卻讓他心疼!
“關心?哼!”初云執拗地別過頭去,“免了吧!”
要她關心別人?那么,這些年來,有準關心過她?在這里,她得到的只是奚落、嘲笑和鄙夷。
“咳咳!”既然如此,他不得不提醒她,“倒底是誰在開條件?”
鼓著腮幫子,瞪著他噙笑的俊容,又是無奈又是氣。過了好半晌,初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如了他的意!昂撸∪ゾ腿。”
※ ※ ※
頭人氈帳外頭,擠滿了一顆顆腦袋,果然大伙兒全到齊了。
“頭人怎么了嗎?”垚冰隨口問旁邊的壯漢。
“今天我們上山獵獐子,沒想到連來了兩三只,庫里第一次跟隊,身手還嫩,差點讓獐子給吞了,頭人為了救他,馬兒給獐子咬了口,結果救到庫里,自個兒反而從馬上跌下來!眽褲h邊說邊抹額頭,仿佛當時的緊急情形就在眼前。
“嚴重么?”
“嚴重!嚴重極了!”壯漢搖搖頭,神色黯然。
垚冰得到想要的消息,遞了個眼神給身旁的初云,溫聲問:“你覺得呢?頭人的傷值不值得你關心?”
她抿緊了唇,沉默不語。
就在這時,帳內一陣哄鬧,薩滿(巫師)領了幾位勇士,將頭人從帳里抬將出來,并向眾人宣布:“我現在要作法,讓疼痛的鬼靈早日離開頭人!
“眸咪叭哩哈!華咪叭哩哈!”薩滿口中念念有詞,先拜太陽再跪地,接著拿起他的法器舞了起來。
“這樣下去,肯定會出人命!”向來嬉戲人間的笑容凜了起來,垚冰心里暗叫不妙,但要初云前來這里的用意,他也不愿不理,于是低俯下頭,附在她耳邊輕聲問:“要不要我救頭人?”
“?”初云驚訝他的動作,更驚訝他的問題,一時之間,只來得及迸出一聲輕呼。
“要不要我救頭人?”他重復問題,并更進一步地說:“生或死,你要他走哪條路?”
“你救得了他?”
“應該可以吧。”瞧他的樣子,應是挫斷胸骨沒錯,短時間不治還無傷性命,但照那位薩滿的處理方式,恐怕頭人有幾條命都不夠死。
“我……”
“一句話!眻惐嫔嵵氐亓⑵鹗持浮
目光怔怔定在他的指上,心卻似烈風翻攪沒個停落處,眾人的私語、薩滿的念咒……所有的聲音,在她耳底漸漸淡了,最后只剩下揮之不去的嗡嗡聲鳴。
救?不救?
當初若不是頭人趕走阿娘,她不會孤零零的被丟在這里。她還記得,那時阿娘哭紅了眼,將她摟在懷里,不斷不斷撫著她的發,不斷不斷跟她說抱歉,最后塞了根木簪子給她,說她要到很遠很遠的東邊去,跟著那個男人……
如果,頭人不趕阿娘走,阿娘就不會跟那個男人去,就會留下來跟她一起。
如果,頭人不趕阿娘走……
垚冰深深瞅著她,沒有錯失任何表情變化,即便是僵愣的小臉蛋上輕輕一個皺眉,也令他胸臆微微生疼。
“做好決定了么?”他知道,對她,這無疑是種逼迫。
“那就救吧——”初云看了看平躺在那里的頭人,最后,咬牙做出決定,“如果你能救的話,那就救吧!
“初云初云,果然是好姑娘!”垚冰笑了,心疼之余,憐惜更如潮涌生,如果不是事態緊急,他會沖動地擁她人懷。
話才落下,身形一晃,他已到了頭人身旁,所有人還來不及反應,垚冰拈在指上的銀針已準確無誤地插入幾處要穴。
“喂!你干什么?”薩滿離得最近,立刻跑來阻止。
垚冰手指輕輕一拂,制住了他的行動,彬彬有禮的笑瞇了眼:“別生氣、別生氣,我垚某人不會搶了你的風采,待會兒你要怎么跳都可以,就是先讓我接好頭人的斷骨!
“哪位大哥行行好,幫個忙找幾根細柴和粗繩來?”他伸手摸到頭人斷骨之處,利落巧妙地對準接好。
原本,眼見這場突發情況,大伙兒全都愣住了,一聽他這么說,才有幾人做了反應和行動。
他以細柴架在傷處,再用粗繩綁緊,使斷骨得以固定。再三審視后垚冰滿意地微微點了頭:“嗯……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再撤下銀針,對頭人說:“現在不會那么痛了,銀針我就收回嘍!”
就在眾人屏著氣息的睽睽目光下,他氣定神閑地穿過人群,回到初云的面前,旁若無人地直沖著她笑。“走走走,天就快暗了,垚某人的五臟廟又在喊餓了!咱們去找吃的吧!”
哼,以為擺張笑臉,她就得買他的帳么?老套無用啦!自始至終,初云都是寒著小臉,橫了他該死的笑容一眼,啥話也沒說,轉頭就大步離去。
“喂喂喂!好姑娘,別走那么快呀——”嗚嗚,為什么他老是追著她跑?
※ ※ ※
隨著頭人傷勢的漸漸復原,垚冰被眾人視為上賓,百般款待,對他來說,這當然是好事,可是,他卻開心不起來!
原因,自然是那倔強的小姑娘。
想到她,垚冰就不禁苦苦一笑。自從那天之后,無論怎么逗她、激她、哄她,小姑娘吃了秤砣鐵了心,不睬就是不睬,連個字也不肯說!
唉唉,現在好啦,沒事可做,連玩耍說話的同伴也沒了。面對跟他微笑示意的路人甲乙丙,垚冰那張笑臉呀,僵硬得像是被丟進冰湖熬了個冬。
或許,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然而……
“垚冰呀垚冰,你該是只沒有鴻鴿大志,但求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逍遙燕。≡趺础趺淳屯T谶@兒了呢?”話喃在嘴里,他重重嘆了口氣。
是什么揪著他的飛天羽翼?垚冰習慣地擺出笑臉,只是,無奈啊無奈!
心頭驀地浮起許多張臉孔,有的眉眼笑得燦爛,有的潛藏不懷好意的促狹,有的透著慧黠可愛,有的張著薄怒微噴,還有忍淚咬唇倔強得緊的神情……
這么多張臉孔,卻出自同一人的——是她,初云。
“還來!”
正當他搖頭嘆氣、自認遇到克星之際,驀地有個清亮的喝斥鉆進耳里,熟悉的聲音讓他登時一醒。
唔?這初云小姑娘在和誰爭執?
“那是我的東西,還來!”初云冷冷看著這幾個年齡與自己相仿的少女,怒火鍛成的語氣堅硬如鐵。
“一根木頭而已,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其中之一拿著簪子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故意炫耀。
“那是我的東西,還來!”她重復同樣的句子,憤怒已經逼到臨界點了,又見她們自顧自地說笑聊天,就是不將簪子還她,初云再也忍不住了——“啪”地一聲,響徹云霄,這一聲,讓所有人的所有動作全都倏地打住。
“你……你居然打我?”呆愣片刻,“受害者”終于捂著生疼的臉頰、淚眼汪汪地指控她。
“我有打你么?”初云可沒半點悔意,罩著寒霜的小臉突然綻了個輕笑,照樣說道:“一個巴掌而已嘛,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
“你……”她的一句話,將“受害者”堵得半個字也吐不出,在惱羞成怒的情況下,雙手握著簪子的兩端,就是用力一折。
斷了!木簪子斷了!她和阿娘之間僅存的惟一聯系……斷了?!
“哼!稀罕。磕阋,還你啊!還你啊!”一轉眼,“受害者”原本凄楚的表情立轉猙獰,洋洋得意地看著初云臉色刷地全白,“這破爛玩意兒,我才沒興趣呢!”
說完,就將斷為兩截的木簪子往地上一擲,和姐妹嬉笑離去:“有什么好寶貝的?木頭而已!
“人家沒見過金銀寶石,只能搶個木頭為寶嘍!”
“好可憐喲!咱們下回該拿點真正的寶貝給她看!
尖刻的嘲笑在她耳里漸漸淡了,是人走遠了,還是——此刻的她,除了垂著螓首、怔怔看著地上的斷簪,再沒法子感受其他了?
她就這樣定定立在當場……
不知過了多久,迷蒙水霧里陡然出現一只大手,大手將地上的斷簪輕輕拾起,然后放在掌中。
“可惜了這簪子,雕得不錯耶!”垚冰蹲在她身側,煞有其事地檢視手里的斷簪,似乎頗為惋惜。
初云不加理會,始終維持原來的姿勢。
“唉……”夸張地嘆了口氣,垚冰邊說邊搖頭,“可惜啊,再美的簪子,斷了也就沒用了。”
“唉唉……”氣是越嘆越大口,話是越說越大聲,“這簪子既然沒用了,那垚某人就好心把它丟了干凈!
垚冰自顧自地說完話,起身就走,就在腳才跨出去沒幾步時——“站住!”背后傳來她的悶聲低喝。
“哈?有人在說話么?”俊容偷偷露了個笑,“話說得那么小聲,我耳力不好咧!”
“站。 背踉萍哟笠袅,濃濃鼻音益發明顯,“你站!”
垚冰幾個箭步,一溜煙就到了她的面前,滿臉笑嘻嘻地問:“姑娘可是在喚垚某人?”
“東西,還我!”雙手緊握成拳,瘦小的身子微微顫著,初云努力忍著,忍著不讓淚水落下。
“還你做啥?反正簪子都斷了,又不能用。”
“那、是、我、的、東、西!”她一字~宇說得斬釘截鐵。
“就當是我替你跑腿扔了它,不就得了?”
“不必你費心,東西還我!”耐心已經磨盡,初云抬起小臉直對著他,淚珠兒在眶里轉呀轉,但表情的堅決,卻猶如山之雄踞,絲毫沒得商量。
“好好好,東西是可以還你!眻惐柫寺柤,渾似不在意,“只要你說出拿回去要做什么,我就還你!
她惡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是阿娘留給我的東西,所以我要留著,就算斷了也一樣!
“唔……”他故作沉吟,許久才搔搔耳朵,懶懶一笑,“既然你都說了,‘就算斷了也一樣’,那么,你現在難過什么?”
那么,你現在難過什么?他的話聽似輕易,但敲在心頭,卻成一記響鐘,讓她愣在當場。直沖腦袋的怒火消了,挨在眸底的水氣也不冒了,整個人的情緒像是被掏空了似地。
是啊——既然這簪子的意義在于阿娘,不管是完好還是折斷,對她而言都是一樣的呀!
初云微咽,以她的聰慧,能懂得他的意思的。拿起她的柔荑,他將兩截斷簪子放了進去,再輕輕攏起她的織指,讓她感受那份確實。
簪子,握在手里;感動,落在心底。
“我……”初云想說謝,但前些時候的無言對峙,又讓她覺得說不出口,反倒成了尷尬的窘境。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胸有成竹地對她丟出一眼,“要謝我,是吧?”
“哪有人這么厚臉皮的?”看他刻意擺出的得意樣,初云忍不住笑了開來,“竟然跟人家討謝,嘖嘖……也不害臊!
“臉皮厚有什么不好?哪天你要賞個耳刮子給我,我才不會又是哭又是叫,活像個瘋婆子似的!眻惐呎f邊皺起了五官,模仿的正是適才那位“受害者”的苦瓜表情。
瘋婆子,唔……偷羊賊這詞兒用得不錯!初云被他逗得笑彎了眉眼,陰郁了好些時候的心情終于放晴。
“唉……”垚冰卻在這時逸出了長長嘆息,目光斂成深透,收起了玩笑心情,“只是,委屈你了!
“啊?”他的語氣乍變,讓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大手輕輕撫上了她的青絲;垚冰重復剛才說過的話,語氣如風般的溫柔,“只是,委屈你了。”
一句話,讓她剛收拾好的眼淚,決了堤般直流。
驚覺冰涼沿頰簌簌而下,初云忙不迭背過身去,一手掩上了檀口,就怕被喉嚨出賣,讓他聽到了哽咽。
她不要哭,不要在他面前哭!
“怎么了?怎么好端端又哭起來了?”垚冰湊上前去,壓根兒不明白為什么她會有這樣的反應,他不過就說了心底的疼惜呀!
見他挨近,初云又轉了半圈,就是要避開與他正面相對。
“我說錯什么話了嗎?”一頭霧水澆得他狼狽不堪,“好不好,別哭了?我的初云好姑娘,你就別哭了……”
初云胡亂用手背抹著臉,無奈淚水蓄了太久,這一潰,就算天山倒了亦難阻斷,枉她雙手忙個不停,最后仍是徒勞無功。
一旁的他,可急了。關于她的反應,他想過千千萬萬種可能,就沒想到會是現在這種,向來氣定神閑的皓燕竟也慌了手腳。
不行,不能再待著了,待在有他的地方,這淚怕是止不住了。初云吸吸鼻子,半句話也不說,轉身就跑。
“初云好姑娘,要走,好歹先跟我說個原因嘛——”他反應快,馬上輕拉住她的肘,“這樣,以后垚某人才不會又踩著老虎尾巴!
開玩笑,若是她像之前幾天一樣,對他來個相應不理,那么在這兒的日子不就無聊到捉蒼蠅了么?
“還問,都是你啦!”一個甩手、一個跺腳,初云悶悶地丟下了話,然后快步離去,再不給他攔下的機會。
“我?都是因為我?”垚冰看著她纖瘦的背影越來越小,不斷喃喃自問,就是沒半個結論冒出來。
唉唉……這個初云小姑娘,給他的分明不是答案,而是更困難的謎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