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夫人言笑晏晏,態度溫和,和隨待的女婢一同參與發放布帛米糧的工作,現場又不免一陣歌功頌德。
會是認錯人嗎?在薛映棠紛擾的腦際有千萬困惑,還未得解,端木夫人的形容便在眼前搖晃晃地浮動了起來,如同被風撩動的水面映影;當粉須滑落濕熱,她知道那是滲淚的緣故。
就在這個時候,城頭突然跳下四名蒙面客,手上大刀直接往端木夫人伺候去;只見端木夫人心不驚神不慌,雙袖一振,兩柄短劍操持在手,和身材足足大她一倍的四名蒙面客纏斗。
下頭的人群登時騷動起來,驚呼連連,大部分的人先逃為快,場面為之混亂失序。薛映棠心系端木夫人的安危,不管四周群眾如何反應,仍是人立原地,屏息注視,斷情劍已握在手中。
端木夫人獨斗四人,絲毫不落下風,短劍迅如靈蛇騰矯,一時之間雙方暫成平手。
薛映棠卻意外地看到一名摻在群眾里的漢子,飛刀夾在指間,正欲暗殺端木夫人。
“不妙!”眼看來不及阻止飛刀,薛映棠急喊出聲的同時,一招“云蹤燕影”使將出來。
只可惜她的功力不足,身子趕得及,劍招卻稍嫌滯澀,少了制敵于先的捷銳,雖勉強架擋蒙面客的刀勢,右肩卻替端木夫人挨了飛刀。
蒙面客見行事失敗,橫了眼色,同時騰空躍起,離開了現場。
“你沒事吧?”端木夫人扶住吃痛而腳步不穩的薛映棠,關心地問。
“小傷,不得事的!”眸光向端木夫人,唇邊的笑很輕,情緒的波動卻相當劇烈。
“姑娘,真是謝謝你了!
為什么端木夫人瞅著自己的眼神如此坦然平靜?仿佛……是對陌生人?濃重的失落感襲來,竟使她怔立當場,無言可對。
“為表謝意,請姑娘到寒舍作客,如何?”端木夫人爽朗地提出邀請。
反正暫時無處可去,那么就去見識見識眾人推崇的龍襄山莊吧!澳俏揖痛驍_了!比套⌒睦锓浩鸬你皭潱τ程奈⑿卮,目光卻怎么也離不開端木夫人神似阿娘的容顏。
※ ※ ※
龍襄山在坐落于終南山腳,莊而不華的宅第確有雍容古風,能與她先前聽聞到的端木家風范相匹配。
“我回來了!倍四痉蛉送熘τ程闹苯舆M了大廳。
“你沒事吧!”迎上前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此人身材魁偉。風度灑然;正是龍襄山莊莊主端木鐸,武林同道公認為當今江湖第一人。
“我沒事,多虧這位姑娘替我挨了飛刀!
端木鐸這才定睛瞧向夫人身旁的薛映棠,濃眉若有所思地飛快皺了一下,隨即平復。頷首沈聲說:“多謝姑娘!姑娘的傷……”
“沒什么,已經上了藥,不打緊的!
“敢問姑娘芳名?”他接著問。
“敝姓薛,名叫映棠,映雪的映,海棠的棠!彼⑿。
“薛、映、棠?”端木鐸大喜望外,目光如電地打量著她,繼續問:“令尊可是薛漢登?”
“是的………”她也圓睜了眸子,回視木鐸。“莫非莊主識得家父?”真是如此,也難怪當初覺得“端木”這個姓聽來有些熟悉。
“我與漢登可是好兄弟呢!”他長長嘆了口氣,哀拗地說:“唉……十三年前,你父母為奸人所害,死在河西,我派人尋獲遺體,就葬在終南山;當時,沒尋著你,以為你為奸人所擒,這些年雖仍持續探聽,卻始終沒你的消息。沒想到今日見你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你父母泉下有知,當可瞑目了!
“多謝莊主為我爹娘立墳造墓!彼钜,誠摯萬分。“是我太不孝了!
“怪不得你!怪不得你!”他安慰地拍拍她的肩。“你父親長我數月,以后就喊我端木叔叔吧,可不能見外,嗯?”
端木夫人表情溫和地瞅著她,柔柔笑了笑,轉頭對丈夫說:“想來也是緣分,才能多年后不期而遇,就讓映棠在咱們這兒多位幾天吧!”
“這個自然!別說幾天了,映棠想住多久,龍襄山莊都歡迎。”并且朗聲吩咐下人:“福嫂,帶小姐到客房梳洗歇息,今夜咱們要為映棠洗塵。”
※ ※ ※
熱鬧的晚宴過后,薛映棠只身漫步向暫居的房間。
寒露凝重,如鉤新月像是罩了層水織的薄紗,顯得遙遠朦朧,清冷夜風自她身邊呼嘯掠過,惹動衣袂飄飄、青絲飛揚。
合該是個良宵佳夜的,然而,紛至沓來的思緒卻令她感到不安以及前所未有的孤寂。從什么時候開始,斷情劍的地位已經被“衛逐離”三字取代了?哦,不只是取代,還有更多怎么也淡釋不了的濃稠情緒……
“衛冷血究竟如何了?”她喃喃自語,有些失魂落魄。
等待,原是一種信任的祝禱,但懾情的等待卻不宜長久。
這幾日下來,對他的等待,已經長成利牙尖齒,在她心間任恣啃咬啃噬,于是,只得讓痛楚凌駕了一切。尤其,在夜晚,在應該有碧光出現的夜晚……難道,當時聽到他的聲音只是出于自己的錯覺?
還有,那位端木夫人。
乍見她的震撼仍舊記憶清晰。的確,她不大記得阿娘的容貌了,但直覺是那么地強烈,端木夫人和她記憶里的阿娘兩者形象的疊覆又是如此相契。
難道,這也是出于自己的錯覺?
“衛逐離,你究竟在哪兒呀!”眼望蟾月,炫然欲泣,薛映棠哀哀地喚著。對比今晚在廳堂的人聲嘩然,此時此刻,于然一身的孤獨感格外難抑。
仿佛是感應到她的真心,竟然有股碧光自斷情劍傾出,在她面前緩綴成流,其中,有她日夜想望的身影。
衛逐離!
“好久不見了!眲傄愕木條在唇角的勾動下柔和許多,睨著她鐵灰眸子顯得有些疲憊,目光卻溫暖極了。
“。∈悄!”薛映棠掩口輕呼。
“當然是我!
“你……讓我等了好久。”幽緲的語氣,如夜嵐。
“傻瓜!”他的呵斥里流露出兩人之間獨有的親蔫!皵嗲榕惆樵谀闵磉吺齻年頭,不也都是同樣的情況么?”
“同樣么?”他的話讓薛映棠怔怔地問起自己。與斷情劍的十三年相依,識了衛逐離之后的種種,景象交錯迭起,五味雜陳中卻有一絲清明憬悟蓮浮而起。于是,她用力地、不斷地搖頭,眼眶也紅了,帶著幾分執拗地說:“不一樣!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她堅持的模樣,竟讓他覺得有趣。
“很多很多不一樣!
“哦?”衛逐離雙手交抱胸前,等待她的解釋。
她卻抿緊了唇,仰望他帶笑的眸,神情漠然,不發一語。
就這么大眼瞪小眼地過了好半晌,他終于忍不住開口:“怎么不說話了?”
“學──你──”放慢說話速度,聲音里卻透著厭煩,薛映棠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不過,一見他閃過蹙攏眉峰、面露困惑的樣子,她就再也偽裝不下,噗哧笑了出來。
“你戲弄我?”這敢情好,適才那個陌生的她,還真讓他覺得奇怪例!
“冤枉呀!是你問我的嘛,‘哪兒不一樣?’我就實際表現一下啰!認識你之后,當然就有所不同啰!”靈動的水目笑漾開來,一眨眼就十分瀲滟!澳愣际沁@樣的,看起來對什么都漠不關心,還有,向來都不重復回答問題。”
“我是這樣子的么?”衛逐離失笑地搖搖頭,拿她沒法子!澳氵@古靈精怪的家伙!”
凝眸向他,薛映棠嫣然一笑,柔柔地說:“你……你也不一樣了!
“哦!是么?”斂起表情,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她的話也在腦里轉了一圈,衛逐離別有涵義地輕輕應道:“是呀,不一樣,真的不一樣了!
在心底很多話還沒跟他說之前,薛映棠決定了……“你雙臂伸開平舉!
“做什么?”
“你別問那么多,照我的話做嘛!我又不會害你!
衛逐離真依她所言,雙臂平展開來。
“對對對!這樣很好不可以動喲……”
“你究竟要做什么?”
“歡迎回來!”衛逐離的話才說完,她的身子便撲上來,雙手環上他的頸項,一把抱住泛著碧光的魂體,埋在他的胸膛。這是幾日來,她最想最想最想做的事。
心頭因為她的舉動而猛然震顫,竟令他仁立當場,一時之間,情潮澎湃,片語只字怎么也無法成形。
許久,衛逐離才終于沈聲回應,微帶梗音!笆堑,我回來了。”
然后,悄悄折疊起臂膀,將她圈在懷里──即便無法真正抱住她嬌柔的身軀,但何妨呢?在很多事情尚惑前,就許他們倆偷個晌、貪個歡吧!
※ ※ ※
“騰格里的事,解決了嗎?”
“是的!已經辦妥了。如今,過去騰家的所有事務都由我接手主持!
“晤,好。”男人點個頭,簡短地說,臉色沈凝得令人膽寒!疤嫖易⒁庥袩o可疑之人,這里最近不大安寧!
“哦?會主是指什么?”
男人睨了屬下一眼,并不打算回答,逕自問道:“蓮素會的第一規矩是什么?”
“背叛者死!彼鸬美。
“知道就好!蹦腥宋哟浇恰!膀v格里尚且如此,那么情節比騰格里嚴重的話,又該如何處理?”
“萬箭穿心而死!
“你說得很好,但愿,做得也能這么漂亮!狈浩鹄湫Γf。
“屬下……”做得這么漂亮?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期然對上會主犀利的眼光,他困難地咽了咽口水,寒意自背脊爬上心頭!皩傧麓_實將騰格里處理掉了,已經替會主接管他在河西的勢力!
男人維持冷笑的表情。“沒有人會在身邊豢養一條咬主子的狗!
“是……是……”
睥睨躬身作揖的屬下。狗呀,不過分為兩種,會咬主子的和不會咬主子的。
“至于那把劍,聽說你也有興趣?”對于某些事,他可以暫時裝作不知情,但對于斷情劍的偏執卻是根深抵固,容不得有絲毫偏差。
“不不不!屬下不敢!”他急忙否認,一顆心從胸口跳到了喉嚨。
“沒什么,我隨便問問!蹦腥诵θ輸U大了,暗室里的溫度似乎也降低了,沈聲地再次宣告:“這把劍,我是一定要得到。”
他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頭和身體彎壓得更低了。“屬下會盡力達成任務的!
等你達成任務?男人不語,只是輕蔑微笑著。
※ ※ ※
“照你這么說,是這個地方怪異嘍?”指節在下頜來回摩學,薛映棠站在窗邊暗自思忖著,破窗而入的月華在粉頰抹上一圈清透明亮。
“確實是在進了山莊后,才感覺到有股氣穿過玉棒,貫注在我的魂體里,源源不絕!彼h首道,神色淡淡!胺駝t,據我的估算,非到望日無法現身!
“當時,你用己身元氣經由傷口導入我的血脈中,陰屬之氣自是大傷,同時也會損及魂體的陽底之氣。能夠讓你恢復如此迅速,可見龍襄山莊必有異物,此物不是與你肉身有關,便是天下至陰至寒之物!彼毤毻魄茫缓筝p嘆了口氣,說:“唉,看來我得待在這里,好好查深一番!
“怎么,有什么不妥么?”衛逐離聽聞她的嘆息,于是流露出關切。
“沒什么啦!”她忙不迭地搖頭否認,卻在他炙熱的了然目光下豎了白旗,迷惘地問:“衛逐離,這世上會不會有人長得一模一樣?”
“也許有了。”他不置可否!霸趺戳藛?”
“哎,我不曉得……端木夫人和阿娘……”話還沒說完,薛映棠就急急迫自己斷念!安豢赡艿,阿娘已經不在了,她不會是阿娘的。”
她不知道要怎么排解心里針鐸相對的矛盾,不敢奢望端木夫人就是阿娘,隱隱約約又有種盼想十三年,她已經習慣不去想阿爹。阿娘,專注過自己的生活,孰料來到中原卻遭遇這樣子的事。驀地想起師父說過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當行之路,該是你走的,想避也避不開”。遭逢這些,就是她注定得走的路么?
“如果她是,那么她就是;如果她不是,那么她就不是。事實不會因你而改變!北躺墓饷⑽⒙稕銮,里在其中的衛逐離卻運起暖意,對她說:“既是如此,又何須患得患失?”
“嗯,謝謝!”她接受他的說法,于是嫣然一笑!肮唬心阍,我就安心多了。這些話,除了你,也不知能向誰說去。”
衛逐離微微笑了。
“對了!我還沒學全擎云七式!睍簳r平復忐忑薛映棠飛快地眨了眨眼,提醒他。
“我向來守諾,你放心!不過,但要等你的傷痊愈之后!彼浪壹缡芰溯p創。
“這點小傷,不算什么啦!”
“你別逞能,我可不想再次大傷元氣。”
“嘿嘿……”她慚愧地笑笑,聲音柔媚了起來!爸x謝你哦,當時真是讓你犧牲了!
“所以,我不能不教全擎云七式。”瞧她沒反應過來的茫然樣,衛逐離接著解釋,表情甚是嚴肅。“若非為了執守重守諾的原則,當時何須自損元氣?”
啊──內、傷!還以為可以聽到什么窩心話,差點忘了衛冷血的獨門絕活兒就是潑冷水,俏顏登時垮了下來。
說真的,對他來說,這確實不是違心之語。因為,無法肯定從什么時候開始,“守護她”已成為衛逐離心底最不容更改的應諾。
※ ※ ※
“你就是薛映棠?”
“哎喲!”一只大手突然從后頭拍上她的肩而且奇準無比地壓在她那“不礙事的傷口”之上。
“抱歉!”那人回身一轉,已在他的面前!拔彝四愕挠壹缬袀!
“沒……沒關系。
“我是端木磊。”眼前的男子年約弱冠,說話時刻眉放肆地斜斜挑起,絲毫不掩飛揚跳脫的奕奕神采,俊秀端正的五官另有種玩世不恭的氣質!奥犝f,是你救了云姨?”
“說不上救。”疼痛感稍褪,她展了個善意的笑容!安贿^,我是薛映棠沒錯!”
“看你這樣……”端木磊上下打量起眼前身材嬌小的女子。今晨剛隨商隊從河西回來,一進門就聽說有名貴客暫住家中,于是他便好奇地尋來了。“看起來實在不像……”
“不像什么?”薛映棠回瞪他。這人未免太肆無忌憚了吧,盯著她的目光好似在掂貨量物一樣。
“云姨武功這么好,怎么看你也不像能救云姨的高手!”他搖搖頭,滿臉失望!拔疫以為是什么樣的厲害人物,可以切磋切磋武功,不過看你步行、站立、吐納……沒一樣具有高手的內涵!
“沒錯!我確實才剛開始習武,所以只能替端木夫人擋下暗器!彼脑掃真是誠實,直率的反應倒讓她燦爛地笑了!叭绻艺媸俏淞指呤,也不會笨拙到讓自己受傷了!
落落大方的自然態度,柔于春水柔于風的笑容,讓端木磊熱辣辣的目光鎮定她的俏容,竟目不能移。
“有什么不對嗎?”見他突然發起呆,她奇怪地問。
“沒……沒什么!笨此琼鴪A睜瞅著自己,端木磊不由得臉上一熱!奥犇镎f,你會在這里長?這樣好了,就由我帶你熟悉這里的環境,如何?”
“不會麻煩你吧?”
“這是待客之道嘛!”
“這樣啊,那就有勞少莊主了!庇袀人領路介紹自然是好,不過,這個端木磊怎么突然有禮了起來?薛映棠沒想太多,只覺這人怪里怪氣的,心里念茲在茲的是要替衛逐離查探的事情。
端木磊確實很盡職,領她走遍了龍襄山莊,途中還不乏妙言笑語,讓她覺得很自在。
“這里是寒碧池,名字取自‘養成寒碧映淪漪’。”
“嗯……果然是名副其實,真的好美!”眼前景色讓她忍不住脫口贊道。
居住了十三年的牙雪山亦有不少湖影泊蹤,總是靜幽幽的,困著林野木森、人跡罕至而更添幾許神圣隱秘。龍襄山莊的寒碧池就不一樣了。水色如翡,金光爍耀,開闊平和中自有恢宏大度,令人觀之心曠神怡。
“瞧見那個亭子了嗎?有沒發現特出之處?”手指向湖心,端木磊噙著迷人的微笑問道。
“哦!焙拇_有一座八角亭,聽他這么問,不禁仔細觀察起來。
他雙手反剪于后,鬧鬧地等待她的答案,饒富興味地盯著她專心遙望的神情。
“哎呀!我知道了!彼p呼出聲,立時笑容桑放。其實很明顯嘛,只是適才一直將注意力集中在亭子的架構、形式上,反倒忽略了!盁o路可循、無徑可通、無船可往。對吧?”
他輕輕頷首!奥犖业f,那兒原是百年前某位武林高手的故居,后來咱們興建龍襄山莊時,為了造湖,便拆了廢棄的破屋,在原地益了這座‘砌雪亭’。爹爹對那位武林前輩很是崇敬,所以亭可瞻望、可遠觀,而無法游賞!
“端木莊主真是性情中人,想得這么周到!”
“我爹就是這樣,對于心中堅持之事,總有他自己的想法、做法,旁人是影響不了的!倍四纠诤苁亲院溃f得眉飛色舞。
“端木莊主、端木夫人真的很好……很好……”垂首半斂眉,她輕輕地說;想想自己與父母緣淺,心里沒有濃稠的悲傷,只是難免有些黯然。
“是!我以身為端木家的一員為榮!”語帶驕傲,他說,未曾發覺她極其細微的心理轉折!凹热荒阋蚕矚g這里,那就住下來吧?我爹和云姨一定會很歡迎你的!
“云……姨?”她剛剛就想問了,為什么他會稱端木夫人為“云姨”?
“是啊,云姨是爹爹的續弦,不是我親娘,但對我比對親生兒子還好!”端木磊絲毫不掩孺幕之情。“喂,我是說真的,你不住下來么?聽說你爹和我爹也是故交,不是么?”
住下來?離開牙雪山后,不是沒有人提出這樣的邀請,她卻總覺得并非停泊的定點,對龍襄山莊、對端木家亦若是。
再溫暖,也少了“家”的感覺……她輕輕笑了笑,沒有回答。
※ ※ ※
待在龍襄山莊幾天,她可以感受得到莊里上上下下都對她很好。莊主和端木夫人自不用說,總是很親切、很關懷;也許因為端木磊是獨子,所以自從山莊里多了個她,幾乎天天抱著她到處跑,即使是去辦正事也是如此。
這些她都很感動,然而,透不過氣的感覺卻讓她格外期待夜晚的到來。
夜晚,獨她與他的時間。以相依十三年為起點,兩人攜手從河西來到中原,這些日夜累積的共處,悲歡喜憂早已相互雜探、無分彼此了,與白畫時分眾人的熱情對比,她更加體會到衛逐離與自己之問的牽系是如此平實又如此深刻,既柔,且韌。
“練劍的時候要專心。”見薛映棠若有所思、微微出神的樣子,他板起了臉,語氣也嚴厲了起來。
“哦,對不起!”她是知道他的,習武就是習武,半點馬虎不得,所以連忙認錯。
“如果白天太累,晚上就別練劍了。”衛逐離淡淡地說。
“不不不!不累!我不累。”
“我明白你并不喜歡習武,現在有龍襄山莊為依護,實在沒有習武的必要了,不是嗎?”語氣仍是輕漠的,衛逐離凝視她的剪水雙瞳,目光里卻蘊了許多情感,溫柔而哀傷。
她頻起眉頭,覺得不解!拔覐膩頉]有這樣想過呀!”
“有沒有想過不重要!彼⑽⑿α,笑容里卻找不到一絲歡偷!爸匾氖签ぉみ@是事實!
“你怎么了?以前的你不會這樣的!边@樣的衛逐離,她覺得好陌生。以前的他雖然多是這般淡漠的神情,笑也很少開懷放聲,但……眼前的他,卻在同樣的表情下,隱隱滲出悲戚的味道。
“不會這樣么?”話浮在唇邊,很輕,是說給自己聽的!拔业瓜MF在能和從前一樣!睕]有再說什么,衛逐離化為碧光,回到屬于他的地方里去了。屬于他的……家?還是牢籠?
希望現在能和從前一樣?他是什么意思?“喂喂喂!衛逐離!衛冷血!衛斷情!”她之前的一點點分心是因為思緒飄到他身上,薛映棠對著玉棒喊了幾聲,全沒想到他居然就這樣跑了?
“好嘛好嘛!不理我就不理我!”斷情劍沒有動靜,她難得點燃的火氣也冒了上來。“反正你一向都是高興出現就出現、不高興想閃人就丟下我。反正……反正……。對你來說,本來一切就都無所謂,也不用解釋!”
明明知道自己講的是氣話,明明知道聽了這些話最后難過傷心的是自己,她還是一股腦兒地全傾了出來。果然,到后來連淚水也跟著決堤泛濫。
“別哭了!辈谎跍厝,衛逐離輕輕地說。他并非如她所言那般,更何況見她若此,他怎么狠得下心不聞不問?于是再度迸著青光現身。
這回,換她不理他,退自背過身去,衣袖一邊抹,眼淚一邊掉。
他似乎應該說點什么,卻不知如何啟齒。與人比武,再強的對于只要有招都有化解的方法,可這時該怎么去打破推心的沈默呢?好困難……靜默許久,他終究還是先開口了:“我……我沒有不理你!
“你知不知道我很傷心?”依舊背對著他,悶悶地低聲問,還帶著流淚后的些微鼻音。
“唔!
“我難過的是,我不知道你究竟當我是什么?陌客生人?”薛映棠緩緩轉過身來,雙眸微紅,與他四目相對,猶有未干的水珠凝在揚起的眼睛上!爸痣x,你可以不必告訴我,但是你不能甩頭就走,別讓我覺得自己對你來說好像一點意義都沒有。這樣,我會覺得很傷心、很傷心、很傷心!
她說得認真,他聽得動容。
“不!不是這樣的!北砬槟龜,語氣鏗然,衛逐離深吸了口氣,接著娓娓道:“我只是覺得,倘使龍襄山在可以護著你,那么我……”
“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是么?”見他欲言又止,似乎很難解釋,索性接下話頭。
他沒有直接回答,內心卻相當清明。這,絕不啻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而是一種懷疑!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很難不去懷疑自己繼續存在的必要。當初魂體現世本是無意的舉動,時至如今,卻因為與她的深深牽絆而再難置身事外、再難逐離這擾擾紅塵了。
面對薛映棠,現在情緒起落的他不是英雄,只是個平凡男人,而又怎能希求她去接受這樣的衛逐離?
“其實,對我來說,你從來不是英雄!狈路鹇牭搅怂男恼Z,她輕輕地說,沈淀收斂好的心湖此時澄澈如鏡。“你所給予我的,也不單是保護。對我的意義更非別人能夠取代。”
衛逐離凝視著她,翻涌的情思卻更加澎湃;正如此時此境對人,難以只語明心跡。
微微勾動唇角,最后,仍舊出了聲,低沈略帶暗啞。
“練劍嗎?”
而她,一笑嫣然,向他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