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果然到處快樂地打游擊,在廟埕前看歌仔戲、到處游蕩,還有盡情做愛。但是,他不會帶她到油菜花田里去,也不忘提醒她:“有沒有吃避孕藥?”
因為,她和所有別的女人都不同,他是打算叫她做他一輩子的妻子的,他對她絕對 愛惜。
可是,到了她要離開前一夜的晚上,他突然嚴(yán)重地心不在焉起來。
流水席間鬧烘烘、熱滾滾的,她替他盛了半碗人參雞,加上幾顆紅棗,要讓他好好 補(bǔ)一補(bǔ)。
可是,他一副食不知味的樣子,連紅棗的核都忘記吐出來。
“偉風(fēng),你是不是太累了?還是吃壞了肚子!”
“哦,沒有。胃里面有點怪怪的,可能剛才吃得太快了,現(xiàn)在撐住了吧!
他擠出溫柔的笑容解釋著。
“撐住了?那,我們不要吃了,走了好不好?”
她放下筷子,就要站起來。
怎知他急忙拉她坐下來。
“不不,我沒事,還是再坐一會兒。你還沒吃飯吧?現(xiàn)在商店都沒有營業(yè),晚上餓 了可找不到吃的……”
他拉拉雜雜說了一堆,她還是不了解他留戀不去的理由。
很快地,她就循著他飄忽不定的眼珠子找到了真相。
遠(yuǎn)遠(yuǎn)的一張筵席上,坐了滿滿一桌男人,中間夾雜著坐了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非常特殊、非常漂亮。
原來偉風(fēng)的視線被一個美麗的女人吸引住了?赡呦騺碇浪鞘窒矚g欣賞美女 的。于是她對他說:
“這里怎么有這么摩登、這么漂亮的女人?她一定是從大城市來做客的,難怪你看 得兩眼發(fā)直!”
他被她揭穿了心事,只好窘笑說:
“是啊,她的確很漂亮,我,我是不是很失態(tài)?”
“相當(dāng)失態(tài)呢,簡直靈魂都出竅了!”
她盡量壓抑自己的妒意。
“別吃醋,我只是看她喝酒喝得很兇,那群男人想灌醉她!”
“的確很有趣,我們要不要去幫她解圍?也許她被灌醉了以后,會被那票男人集體 輪暴呢!”
“也許吧……。也許那也是他們的游戲之歡哩,管他的!”
偉風(fēng)的神情透著古怪的嫉妒,又故意顧左右而言他地問她:
“還有沒有紅棗?不然,幫我舀一點湯也好?我又不撐了,我想吃一點東西!
“好啊,我?guī)湍阋,不過你可小心別被雞骨頭噎到!”
她提醒他,但是他果然還是被雞骨頭噎到了。
他硬是在那里耗到筵席送出最后一道水果才肯離開,而那一個女人和那一票男人 ,也才一起簇?fù)碇值牧硪贿呑吡恕?nbsp;
在走回旅店的小巷里,他這才好像回魂清醒過來。
“今天晚上晚一點才睡吧,明天一大早,你就回臺北去了!
他用力摟了她幾下,那份依戀不舍是完全真實的,只是他心里明白,對另外一個女 人的牽掛還是在心頭縈繞不去。
可倪失去了歡愉的笑容,喃喃說道:
“再晚睡,天都是要亮的!我走了以后,你要做什么呢?”
“我?當(dāng)然是工作啰,我是來這里出差的!難道這還有什么不能確定的?”
他失笑起來,又用力摟了她一下。他當(dāng)然知道她在擔(dān)心什么,只怪自己看見花紗的 那一剎那,他太不懂得掩飾自己。即使是現(xiàn)在摟著自己的未婚妻,他都不能抑制地揣想 著花紗再度在小鎮(zhèn)出現(xiàn)的理由。
她是為他而來嗎?
可倪明天一大早就走了。
花紗看見他和可倪在一起,會怎樣想呢?
可倪看見他盯著花紗發(fā)愣,又會怎樣想呢?
又,花紗為什么要和那群粗魯?shù)哪腥撕鹊脿醉?她究竟有沒有看見自己?
可倪一早走了之后,他是不是要去找花紗?
……
他不斷地在和可倪談話的間隙中反覆想著這些問題,他的腦袋真是混亂極了。
夜里,他和可倪又做了愛,她抱緊他睡到天亮。
“愈晚睡,天亮來得愈快!
可倪很惆悵地離開了他的懷抱,站起身去梳洗,然后,在車站和他依依離別。
她的眼神告訴他:
“我走了以后,你會不會去找那個漂亮的女人?”
他是完全會意的,只是對她講:
“我這大半輩子可能都要出差,到處去拯救地球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得很努力地去 適應(yīng)這種生活,嗯?”
她明白,對整個人生來講,她擔(dān)心的,是一件狹義的事,而他告訴她的,才是一個 廣義的真理和事實。她承認(rèn)她必須得接受,所以,她噙著淚光、含著笑意,離開了他。
他離開了月臺,去做他的水質(zhì)采樣。
到了晚上,他洗干凈了身體,換了清潔的衣服,一身清爽的香皂味。他很想用一碗 速食面來解決自己。可是,他終于是忍不住地奪門離開了冷清清的旅舍,來到人聲沸騰 、酒氣沖天的大街上,穿梭在流水席之間去尋找那個熟悉的影子。
果然,她在那里,又是被那群粗鄙的男人圍拱著,簡直,簡直就是一個陪酒的妓女 似地……
他在心里咒罵,知道自己十分嫉妒,十分吃味,也十分不屑。他不確定她是真的沒 有看見他,還是故意將他視如無物。反正,他認(rèn)為他在故意混跡在她看得見的地方,而 她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
袁偉風(fēng)忿然離去,并為自己沒有趨前去找她而感到驕傲。
但是,第三天晚上,他徹底失敗了,在她又要隨著那幫人離去的當(dāng)兒,他攔下了她 ,就好像一個綠巾罩頂?shù)恼煞虍?dāng)場逮到了他出墻妻子那樣憤慨。
“你跟我走,我有話要問你!”
他怒氣沖沖抓著她的手臂,霸氣地下命令。
花紗用一種滑稽透頂?shù)谋砬樯钅,破口大笑了一陣,然后抬起她因喝醉而虛?nbsp; 失控的手肘對那票人說:
“你們就先走吧!這個人說他有話要問我,我倒要聽聽他要問我些什么!”
一個像是帶頭老大的、四十多歲的男人皺眉獰目,粗聲粗氣的問:
“他是什么人?你認(rèn)識他?”
“不干你的事!你回去抱你老婆去!去呀!都回去!別再煩我!”
她用力推開那個男人,非常不耐煩地。男人們沒轍,一起走掉了。
她又回復(fù)臉上那抹輕蔑滑稽的笑意,漫不在乎地?fù)P臉問他:
“問哪!人都走了,你要問什么,本姑娘洗耳恭聽、逾時不候!”
袁偉風(fēng)愈瞧愈有氣,脫口便罵:
“我一直認(rèn)為你不是很隨便的女人,但是看來我是走了眼了!”
“嘿,這是什么問題?我可沒辦法回答你!”
她浪蕩地又笑了起來,一只手在紗裙上撩撥著,好像在提醒他對里面那對又白又嫩 的大腿的迷魅回憶。
“你究竟在這里做什么?你又回來這里做什么?為什么要和那堆工人鬼混?他們會把你……把你搞死掉的!你為什么要這樣?”
他急急說了一大串,吞了一下口水滋潤他焦燥的喉頭,又連珠炮地問:
“還有,你明明看到了我,故意裝做沒看見,對不對?你和那些男人混在一起,每 晚喝得爛醉,是不是為了做給我看?你故意刺激我,對不對?你說,你究竟有沒有看見 我?是不是回來這里找我的?”
她沒等他說完,平聲靜氣只問一句:
“你未婚妻回去了啦?”
他嚇了一跳,如同當(dāng)頭棒喝:
“你……你……,果然你是故意的!你早就看見我了,你就是回來找我的!
他又激動又快樂,仿佛自己的真理得到了上帝的認(rèn)同。
“是呀,我的確是早就看見你了。我看見你和你的未婚妻甜甜蜜蜜、卿卿我我,但 是,我可不是回來找你的!你始終沒有記住我的話,我說過很多次,我不喜歡濫情!”
說到最后,神情和語氣都已充滿了嗤之以鼻的不屑。
“哼!你根本沒說真話!你撒謊!你沒有理由愿意和那種粗人混在一塊兒!你和上 次完全是兩個樣子,我肯定你有心事!”
他跟著她有些踉蹌的腳步往海濱的方向走,背后的小鎮(zhèn)燈火也愈來愈闌珊了,反倒 是天上的星子愈來愈亮,海潮的聲音愈來愈近,愈清晰。
“我有什么心事?你是認(rèn)為,我在吃醋?”
說完,她又抖動著肩頭輕浮大笑,同時踢掉了腳上的半高跟鞋,搖搖擺擺繼續(xù)往海 邊走。
“難道不是嗎?難道你看見我和可倪在一起,你不吃醋?我,我不能忍受看見你沒 日沒夜和那群酒鬼在一起,我不能忍受你和那種男人上床!我要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 做?”
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沙灘邊緣,她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把身子軟軟地掛在他身上 ,雙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你想證實什么?證實我已經(jīng)愛上了你?是不是?”
她吹著酒氣的芳唇湊在他的鼻尖上,一張臉抬得高高的,半張半垂的眼簾內(nèi)浮滿了 情欲與醉意。
“傻瓜,我的愛是用做的,不是用說的,你到現(xiàn)在還弄不清楚?”
她又呢喃了一句,便把雙唇吮住了他,他抱著她,滾進(jìn)了沙灘上馬鞍藤花的草叢 里去。
。
午夜到黎明之間的海風(fēng)很強(qiáng)勁,氣溫更比入夜時降低極多,但是,袁偉風(fēng)很強(qiáng)壯, 她躲在他體溫的裹覆里,也還能挨到天亮。
“這是最后一次了,我向你保證,你再也見不到我!
她用指尖撥弄他的下巴,兩眼茫然望著海面上霞光的變化。
“為什么?我也可以保證,我們兩個人的事可以不波及到第三個人!
他忍不住心酸,只知道要是這一輩子不能再看見她,他會非常痛苦,非常心痛。
“那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寧愿相信外遇只是成長的歷練和考驗,認(rèn)為自己可以全身 而退,然后用一種沒有人聽得見的聲音大聲告訴自己,這一輩子,你做了一個真正的男 人!偉風(fēng),我告訴你,這種一廂情愿的鴕鳥式想法非常幼稚!非?尚Γ∷,你千萬記住,不要濫情,不要咬住不放,這樣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我懂你的意思,但是,我沒有把握自己能不能做到,什么時候才能做到… …”
他痛苦地低下了頭,用他的鬢邊撫挲著她的頭發(fā)。
“你的未婚妻很可愛,是一個值得你去一生廝守的女孩子,她是那樣專情、堅定的 女人,這一輩子只認(rèn)定你一個,所以,你可以游戲,但是不可以濫情,這就算是你做了 對不起她的事情所得到的一個正面的收獲吧!
說著,她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他看著她的模樣,憂心地說:
“你呢?那么,你是不是也遇上了什么麻煩?你的丈夫或者男朋友,你們之間是不 是也出了問題?我的直覺告訴我,你和上一次是不一樣的,別的我不追問,但是,這一 點希望你能讓我知道,就算是我們彼此間的一種公平待遇,可以嗎?”
他的語氣和他的體溫一樣溫暖,使她不由一陣脆弱。
“我?我真的希望你什么也不要探究!”
她苦笑一聲,千言萬語亦無奈般地?fù)u搖頭,才告訴他:
“那么你就把我當(dāng)做一個拿退讓當(dāng)做幌子,實際上卻是一個很自私的人,這樣就夠 了,這樣,你就已經(jīng)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了。”
她的聲調(diào)很復(fù)雜、她的心事很難解讀,仿佛透著悲凄,卻又有很多自得!
“我記得你說過,你是一個很自戀的人。那么,你是用退讓來成全你的自戀、自私 和自我?你的意思是,在你的人生中,你只要有自我就足夠了,其他的,你都可以舍棄 ?”
“就算是吧,你解剖的都對。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她制止他再探究下去,他卻是又問:
“不,現(xiàn)在我似乎能明了,你心里還是有愛的。你愛著某一個人,割舍他使你痛苦 ,盡管你不愿意承認(rèn)!所以,你必須跑到這里來,找我,或者找別人,或者酗酒、放浪 ,總之,這些都是你做出舍棄的決定后,不能免除的必經(jīng)之路──!
“夠了,袁偉風(fēng),你愈說愈多,而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我不喜歡濫情,更不喜歡被解 剖!”
她推開他站起來,在強(qiáng)勁的海風(fēng)中整理頭發(fā)和衣衫,一副曲終人散的表情。
“你,真的不再見我了!
他悲傷地望著她,她的裙裾和長發(fā)同時在勁風(fēng)中翻揚亂舞。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未婚妻是衛(wèi)藍(lán)霞的崇拜者?”
她忽然這樣問他。
他在錯愕中回答:
“是啊,那又怎樣?”
“沒怎樣。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不再和你見面了!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頂著強(qiáng)風(fēng)朝小鎮(zhèn)中心走去。她的背影告訴他,他不必再追逐。
在往后的幾天里,她并沒有離去,依然和那群工人夜夜笙歌醇酒,在流水席中狂肆 盡歡,并且未曾抬頭看他一眼。她知道他就在她附近。
然后,廟會忽然結(jié)束了。她也失去了影。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她不曾再出現(xiàn)之后,他終于不得不承認(rèn)一個既定的現(xiàn)實,她 真的走了。他依然連她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感覺是,從頭到腳都被掏空了!他不了解自己為什么會那么掛念她。
她初次出現(xiàn)在他眼前時的衣袂飄飄如仙的脫俗與艷麗,以及她再度現(xiàn)身后難以掩藏 的悒郁和強(qiáng)顏尋歡。
于是,他決心探尋一切可能的蛛絲馬跡,找尋她。
在那個他們開始用眼神開始邂逅的小酒館,他同那個矮胖的酒保:
“還記得一個穿花紗洋裝,長頭發(fā)的年輕女人嗎?有一陣子,她總是下午來這里… …”
話還沒說完,他就心虛地被酒保有些曖昧的表情給打住了,但是酒保終究是酒保─ ─盡管他只是一個鄉(xiāng)下地方的酒保──酒保據(jù)說也是外交家或心理醫(yī)生的料呢,他隨即 收回了曖昧的笑容,換上一張誠懇又具有善意的笑臉對他說:
“噢,那位都市來的漂亮小姐是吧,她已經(jīng)很久沒上這里來了!
說著,還情不自禁把一對眼珠子瞟向遠(yuǎn)遠(yuǎn)的油菜田里去,臉上一派悠然向往的表情 。
這個酒保,那一天一定看見他們滾進(jìn)油菜田里去了。
袁偉風(fēng)在心里暗罵,但心里不免燃起一線希望,因為他聽見酒保說:她是“都市” 來的小姐。
“噢,你知道她打哪里來的?或者有關(guān)她的任何事嗎?”
他焦灼地問,眼里充滿了期待。
酒保一臉不以為然,卻還是流露出職業(yè)的笑容對他講:
“很抱歉,先生,您都不知道,我當(dāng)然是一無所知了!”
走出了酒館,他決定采取那個下下之策:到加工廠去打聽。他相信在那里一定可以 得到相當(dāng)?shù)挠嵪,只是未到逼不得已,他實在不愿意和那些粗魯又自以為神氣的工頭打 交道。
也許花紗都和他們睡過覺呢。想到這一點他就更加排斥自己去看那些人的嘴臉,但 是他無許可施,想念花紗、牽掛花紗的情緒已經(jīng)勝過一切!
他攀上那個工廠的手扶梯上去,果然立即被擋了下來。
“少年的,你闖上來做什么?這里可是廠房重地?。”
很不幸地,他首先就遭遇上次和花紗同行時向他們攔路的兇神惡煞。那人先是咕噥 了這么幾句,接著還用了一句他聽不懂的閩南俚語罵他。
“我想打聽一個人,一個女人!
他支吾著,向打開的門縫里面探頭探腦。
“干!你打聽女人!里面女人有幾十個、幾百個,你爸還管你打聽誰!”
工頭粗聲粗氣推他一把,又啐了一口檳榔渣在他腳邊,碰地把門關(guān)上。
偉風(fēng)只好守在附近,等到女工們都下了班。他要找那個那天他和花紗進(jìn)去參觀時曾經(jīng)交談過的女工,他記得她長了一張有雀斑的長臉,她說過衛(wèi)藍(lán)霞是她們的衣食父母,還用不屑的馬臉告訴他,衛(wèi)藍(lán)霞不做男裝,所以她們也不替男人的衣服加工。
又是一個把衛(wèi)藍(lán)霞當(dāng)神的女人!和可倪簡直一模一樣!
袁偉風(fēng)像一只鶴般單腳撐著身子倚立在墻邊等著,在心里咕噥著。女工一個一個走 過,終于,他發(fā)現(xiàn)了那一張馬臉,立刻撲了上去。
“小姐!小姐!我請問你……”
他用諂媚的笑容哀求地開了口,女人覺得很突兀,瞪著眼反問:
“你是誰?要問我什么?”
她的表情可是把他當(dāng)成完全沒有印象的陌生人。
他涎著笑臉討好她,告訴她:
“嘿嘿,我是誰不重要,我只是想問你,大概半個月以前,我和一位小姐進(jìn)去參觀 你們做衣服,你還記得吧?”
長臉小姐盡管很不以為然,還是用勉為其難的表情認(rèn)真打量了他一陣,然后用力點 點頭:
“嗯!好像看過你!”
“!那太好了!那么,你也還記得那位小姐吧?她是誰你知道嗎?”
偉風(fēng)身上的血都加速流竄起來。
“我不知道!”
長臉小姐漠然給他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
“可是,她可以到你們工廠里面去參觀,你們的工頭放我們進(jìn)來的,這總有原因吧 ?你可不可以想一想,她為什么有這種特權(quán)呢?她一定認(rèn)識你們里面的人……!
“那你不會去問工頭?”
女人粗聲打斷他。
“你們工頭不肯講!我沒辦法!”
偉風(fēng)攤手哀嚎。
“那你不會去找老板?他什么都知道!”
女人作勢要開步走了,偉風(fēng)雙手合十就要拜她,訴苦道:
“你們老板,他會理我嗎?我怎么找到他?”
“請他們吃檳榔,一包檳榔打通關(guān)!”像是下定決心做一件善事一般告訴他,最 后還加上幾句:
“記住,你自己也得嚼上一粒,他才會把你當(dāng)兄弟!他現(xiàn)在還在樓上,你買了檳榔 趕緊上去,晚了他又去喝酒了!”
“謝謝!謝謝!大姊!謝謝大姊!”
偉風(fēng)道了謝,拔腿就去買三包檳榔,又踏上那個木扶梯。還好來開門的不是那個兇 神惡煞!
他故意把檳榔嚼得吱軋響,還讓紅汁從嘴角滲出來,把一包檳榔遞給那個男人:
“大哥,咱們頭家還在這里吧?拜托有點事找他!拜托大哥!”
檳榔果然是無往不利的通行證,袁偉風(fēng)見到了加工廠老板,原來就是流水席上一直 和花紗坐在一起的男人。
“啊!是你!我還沒找你,你自己倒送上門來了!”
老板一看見他,扯開大嗓子就喊,大雪茄還叼在兩片厚嘴唇間抖啊顫地。
“?您,您大哥找我?”
偉風(fēng)嚇一跳,不明白怎么有這種狀況。
“是啊,我找你啊。你就是那天晚上把我們小姐帶到海邊吹海風(fēng)吹到重感冒的小子 對不對?你害我們小姐重感冒你知不知道?”
他的眉毛扭來又扭去,臉上的每個毛細(xì)孔簡直像芝麻那么粗。
“什么?她感冒了?她不是又和你們連著喝了好幾天的酒,怎么可能感冒了?那不是不要命了?”
“所以啰,所以老子說要找你算帳!是你欺負(fù)我們小姐對不對?她告訴我,她心情 不好!你還欺負(fù)她!簡直膽大包天……”
“我沒有欺負(fù)她!”
偉風(fēng)掏心剖腹做了一個發(fā)誓的表情,才又苦苦哀求問道:
“她人呢?她到哪里去了?她怎么了?她是誰?大哥,你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全告訴 我?”
老板抽著雪茄,裝腔作勢思考了一下,一副暴發(fā)戶的神氣,至少隔了三十秒才說:
“哼,看在這次老子去澳門贏得夠爽,這幾天又有漂亮小姐陪著喝酒,我就告訴你!”
“謝謝!感激不盡!你先告訴我,她叫什么名字?”
偉風(fēng)合掌拜謝著。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暴發(fā)戶大吼一聲,在偉風(fēng)的氣就快就泄光那一秒,才又講:
“不過,她和西老板一起來看過工廠,應(yīng)該是西老板的秘書或女朋友什么的,這我 就不清楚了!”
“西老板?哪個西老板?”
偉風(fēng)已經(jīng)快樂得快哭出來。
“年輕人,你真啰唆!西老板就是西老板,西靖廣告公司的老板嘛!豬腦袋這么不 靈光,問這么多!好啦,你可以走啦,我這里要關(guān)門啦!”
“謝謝你,老板大哥,謝謝你!”
偉風(fēng)不敢再問,敬了個禮就要告退,那個大老板喊住了他,陰陽怪氣加了一串話:
“少年的,你找上門去的時候可得把皮繃緊一點!你偷吃了人家不要緊,還讓人家 吹海風(fēng)吹得重感冒回去,要是人家真是西老板的女朋友,你可就是送上門去找死,不死 也得剝下一層皮!記得啊,小心一點。」!哈……”
偉風(fēng)沖出了工廠,心煩意亂地在街頭上亂竄。暴發(fā)戶的嘲笑他一點也不在乎,他耿 耿于懷的,還是那個失意抱病而歸的花紗,那個也許是什么西老板的情人的女人。
周折了大半天,他還是不知道她是誰?
他覺得自己筋疲力盡,靠在一家商店的騎樓下喘息。他心里有兩只貓在互相嘶咬。 一只叫他忘了她,一只叫他繼續(xù)去追尋她。
兩只貓拚死纏斗,難分高下,他的心,是一個狼藉混亂的戰(zhàn)場。
***
她每天睜開眼睛醒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迎接自己滿身的罪惡感。
“好慘!為什么我還要醒過來呢?”
她甚至?xí)巡疟犻_的眼睛再度絕望地閉上,痛恨自己為何不能就此長眠,不必再面 對世界、面對人間?
但是,畢竟她還是活著的,只要自己還再醒來,總不能躺在床上等待自己慢慢腐 爛,于是,她只有痛苦萬分地從床上爬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她的化妝。
化妝上壓著助理留給她的MEMO,還有一張選美協(xié)會的請?zhí)瑤追庹褂[會的邀請函 ……,她懶洋洋又不耐地瞟了它們幾眼,在前的小圓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化妝鏡中的自己,眼袋浮了出來,眼圈是黑的。盡管上有的是最好的遮瑕膏、最 細(xì)的粉底霜……,只要她涂上它們,她依然可以遮人耳目、亮麗如昔,但是她自己也明 白,真正的自己就是鏡中這一張了無生趣的臉孔!
電話鈴響了起來,她震了一下,精神也振作起來。
一定是小胡來通風(fēng)報信,告訴自己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藍(lán)霞回來了!
她幾乎是用撲過去的方式去抓住電話。
“喂,是小胡嗎?”
她天天盼、天天等,已經(jīng)沒有剩余的理智和耐心。
“喂,請問是銀夜小姐嗎?”
話筒里傳來干練的女人聲音。
“我這里是中國小姐選美協(xié)會秘書處,我們已經(jīng)發(fā)函邀請您再擔(dān)任本屆中國小姐選 拔的評審,由于我們還沒有收到你的回函或任何資訊,所以冒昧打電話給你。”
“今年我沒有時間參加,謝謝你們的邀請,再見!
她耐心擠出這幾句話,迅速把電話掛斷。
可恨的小胡,他究竟有沒有把她的千叮萬囑放在心上?是不是藍(lán)霞已經(jīng)潛回她的房 間他都不知道。
她愈想愈急愈難耐,還是把電話撥到工作室去。
“喂,我胡立誠,請問哪位?”
小胡在他的專線上答了話。
“是我,F(xiàn)在狀況究竟怎么樣了?”
她煩躁地問,又神經(jīng)質(zhì)地加了一句:
“小心一點,要是她就在旁邊,別讓她聽出來。”
她夢想著藍(lán)霞也許正坐在小胡旁邊的大工作邊修改著設(shè)計圖呢,可是小胡告訴她 :
“哦,是銀夜姊,很抱歉,因為沒有什么狀況,所以就沒打電話給你!
“你確定?她沒回去過?也沒在樓上?”
“我可以確定的,銀夜姊,上面一點聲響都沒有,連咪咪都沒上去過,車庫我也看 過了!
咪咪是藍(lán)霞鐘愛的波斯貓,它是不會待在沒有人的房間里的。
銀夜失望之極,小胡又安慰她:
“你放心吧,我不會誤事的,一有狀況,我就告訴你。”
“嗯。如果行動電話打不通,也一定要錄音留話!
她槁木死灰、氣若游絲地交代了一句,掛了電話。
“藍(lán)霞,你究竟在哪里?”
她痛苦地自言自語呢喃一句,拖著身子去漱洗。
她再不能守在她那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大房子里了。
換了衣服,戴上墨鏡,開了她的跑車,她在郊區(qū)和市區(qū)之間游蕩,然后,她走到一 家教堂里去。
她在釘著耶穌的十字架前跪了下來,在心里向祂告罪。但是她沒有辦法用默念的方 式把自己的罪過一五一十、完完整整地訴說一遍。她也看不見神父或牧師的影子。
在長板上坐了幾分鐘,她決定離開。
然后,她鉆進(jìn)一間心理醫(yī)師的私人診所里去。她相信,也許這里才是能夠給她救贖 的地方。
掛號處的小姐打量著她,翻出她的資料。
“小姐,你預(yù)約過很多次,都沒有來?”
“嗯!
她似有似無應(yīng)一聲,點點頭,眼睛藏在墨鏡后面,誰也窺不見她的內(nèi)在。
掛號小姐見怪不怪,各式各樣的人看多了,把她領(lǐng)到問診室里去。
是一個肥胖的中年醫(yī)師,看起來有點色,也不是很可靠。但是,聽說他很有名氣, 于是她遵照他的話,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在他認(rèn)真地打量她而還未啟口之前,她先清了喉嚨,給他來個下馬威:
“請你不要叫我摘下墨鏡,可以嗎?”
醫(yī)師下巴四周的肥肉抖動了一下以示小吃一驚,接著又聽到她的再度警告:
“謹(jǐn)慎一點,不要對我隨便亂說話。有一出叫做“夜色”的電影你看過吧?里面 的醫(yī)師對他的女病患說她是自尋煩惱自娛,她就當(dāng)著他的面從三十層的高樓跳不去, 摔成一團(tuán)肉醬!”
她說話的時候,所有的表情遮蓋在墨鏡背后,只有兩片涂著粉質(zhì)磚紅唇膏的嘴唇微 微掀動著。她的樣子和她的談話同樣讓肥胖的醫(yī)師不寒而栗。
“好吧,小姐,我會按照你的要求進(jìn)行診療,不過,我建議你要盡量放松一點,這 個世界上沒有不能解決的事情!
到底是見過許多陣仗的名醫(yī),他可沒被她的虛張聲勢嚇倒。他明白,最沒自信、最 心虛無助的人總是喜歡先來一個夸大做作的虛張聲勢。
“小姐,你最好在這張?zhí)梢紊咸上聛恚米屛覀冊诤馨策m的狀況下交談!
他示意她去了解那張?zhí)梢,她觀察了一下,有些順從又有些勉為其難地躺了下來。
“手提袋放在旁邊!
醫(yī)生輕聲柔言安慰她:
“我們這里很安全的,F(xiàn)在好了,你是不是愿意把你的困擾告訴我?”
他認(rèn)為,她是一個中度適應(yīng)不良的患者。
她憋著氣,不發(fā)一語躺在那里,什么也說不出來。
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她的苦惱和她的罪,要怎樣把它一語道破?還是讓她細(xì)說從 頭?
而且,是向著這樣一個陌生的,只是一個心理醫(yī)師的肥胖男人傾吐?
在沉默猶疑中,她的思緒千回百轉(zhuǎn),誰也無從穿過那層漆黑的墨鏡去看透……
終于,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告訴那個含著友善笑意、耐心等待著她的醫(yī)生道:
“我──我全身充滿了罪過感,就像一個沒頂?shù)娜撕芸炀鸵鐢、窒息!?nbsp;
“嗯,你繼續(xù)說,想到什么就說出來,不要保留!
醫(yī)生露出適度的同情的表情,鼓勵她。
“我,我背叛了我愛的人,做了對不起她的事。”
她告訴醫(yī)生,而醫(yī)生繼續(xù)點頭。
這種因為背叛而背負(fù)嚴(yán)重罪疚感的病人他看得太多了,有的甚至一輩子都不能痊愈 ,只有閉上眼睛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才能擺脫它。但是,總是有這么多的人,要向自己 的道德感挑戰(zhàn),然后終生付出代價。
“你做的事,他知道嗎?”
醫(yī)生可不知道她的“他”其實是“她”。
“她會知道的,而且,我就是因為必須讓她知道才能解放我自己!”
“他不在你身邊是嗎?”
“她另結(jié)新歡,飛到另外一個人身邊去了,我在等她回來。”
“你就是想報復(fù)他才背叛他?還是你背叛了他他才離開你?”
“是她不要我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其他任何人!”
“你覺得你的罪過感大過你報復(fù)后的快感嗎?”
“對,我一點快感也沒有,我只有罪過感,我覺得自己臟、自己賤,我是豬,像豬 那樣蠢,像妓女那樣賤!”
她咒罵著自己,身子開始痙攣起來。
醫(yī)生立即轉(zhuǎn)變了話題:
“你能睡嗎?吃,怎么樣?”
“我失眠,沒有食欲,腦袋里一片混亂,我想過自殺!
她不勝苦惱地搔著自己的頭發(fā),好像隨時會從躺椅上彈跳起來:
“但是,我一定要撐到她回來,在沒有向她懺悔以前,我是不會死的!
“你太焦慮了,我開一些藥給你。如果你能獲得適當(dāng)?shù)男菹ⅲ鹊剿貋硪院,?nbsp; 以試著和他談?wù)劊@是最好的辦法,或者,我建議你們一起到我這里來。”
醫(yī)生拍拍她的肩膀,給她打氣。
“你不會有事的,許多人的遭遇和你一樣,別讓自己一直處在緊張狀態(tài),提醒自己 緊張于事無補(bǔ),要耐心等待,時間會解決很多棘手的問題。”
他給她開了藥,同時收了昂貴的費用。
“記著,放松,休息,什么都不便多想!
看在她一聲不哼付了錢,身影又是那么苗條惹憐,他站起身目送她,交代她幾句。
走出那幢大樓,她的感覺是,和進(jìn)去之前的自己完全沒有兩樣!
但是她必須去嘗試。
廟宇、教堂、生命線、心理醫(yī)師,還有算命的。她的命盤算了又算,答案總說,她 是孤鸞命,孤單到老……,也就是說,她和藍(lán)霞是沒有結(jié)果的!
所以,什么都沒有用!只是她像一個即將滅頂?shù)娜,連一片樹葉也不肯放棄……。
她的漂亮跑車被她扔在路邊,當(dāng)她打開車門,才發(fā)現(xiàn)被她遺忘在車內(nèi)的行動電話正 響個不停!而且是不知響了有多久!
“喂!是銀夜姊嗎?不好了,藍(lán)霞姊回來了……!
小胡的聲音在那端嘶吼著。
她欣喜如狂,又哭又笑地告訴他:
“!她回來了!她真的回來了!這么好的消息,你竟然說不好,你真淘氣……。 ”
“不,銀夜姊,藍(lán)小姐生了病還撞了車,你快來呀!”
“什么?她撞了車?她在那里?她在哪里?你快說!快說!”
她幾乎抓不住那個迷你式的折疊行動電話,失聲喊叫起來。
“在醫(yī)院,仁愛醫(yī)院!我們都在這里!”
她摔了電話,顫抖地發(fā)動了引擎。跑車像是怒吼般絕塵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