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飛有個他自認最大的好處,不論他前一晚睡眠夠不夠,一睜開眼睛,不管是否被吵醒,他的腦子立刻清楚的開始運作,通常那兒塞滿了他一整天里要做、要處理、要面對、要解決的大大小小事件,在他很快梳洗整裝出門前,它們已全部井然有序列出了先后次序。他照著一一而行,從不出錯或出亂子。
今天早上六點鐘他被門鈴吵醒時,大腦的功能仍然靈活得很,直到他打開門,看見門外的羽蕊,腦子立刻一洗如空,她蒼白的臉和黑眼圈切斷了他與理智世界的聯系,只剩下焦灼的關心。
“羽蕊!你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他將她拉進屋。
她還是穿著襯衫,黑色窄裙,黑色夾克。不用說,那把槍也還在夾克下面,但它此時不那么困擾他。
他光裸的上身大大困擾著羽蕊。她走到他的男性氣味不對她的嗅覺和知覺造成太大沖擊的地方,慢慢轉向他。
“你覺得如何?”她向他腰上的繃帶努努下巴,又對他右臂上的紗布皺一下眉!澳阋簧硎莻。”
“沒那么嚴重,我都忘了它們的存在了!逼鸫a他身體的主要部位功能尚未受損,不過他想現在不適宜開這種玩笑。“你該不會擔心我擔心得一夜沒睡,趕在一大早來看我是否安然健在吧?”
“我沒把你想得那么嬌弱!
“那么你是想過我了!
“不要把你和你的名媛交際花打情罵俏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他望著她嚴厲的表情,把眉一皺!澳阋務?請先坐下再談吧!
“我寧可請你先去穿件衣服。”
“哦,對不起了!
她不理會他的嘲弄。當他再出來時,上身多了件棉套頭運動衣,短褲外面加了件運動長褲,她如釋重負的吁了一口氣。
“現在我可以請你坐了嗎?”她在鞣皮沙發坐下,他又問:“我可以再請問你要不要一杯咖啡嗎?我自己需要一杯。”
她想拒絕,卻點了頭!昂。不加糖,不加奶精,謝謝!
“可以加點興奮劑嗎?你看起來需要一些刺激你活力的東西!彼o靜的語氣聽不出是諷刺還是嘲弄。
“隨你的便!彼f。
他沮喪她搖頭,“你何不和我一起到廚房來?如果你想殺了我,菜刀在里面,拿起來快速方便些。”
她猶豫了一下,和他走進他堂皇、設備齊全得教人咋舌的廚房。她只在她父親的豪華宅邸里看過如此美觀得可以上家庭雜志的廚房,但在那邊有兩個廚子、兩個幫廚。這屋里,據魏伯告訴她,只有沉飛一個人。
流理臺又長又寬,她拉開旁邊的高腳椅坐上去,注視他在對面的流理臺,熟練的操作煮咖啡器。
“順便吃個早餐好了!闭{整好咖啡器上的旋轉定時鈕后,他打開一座巨大的米色冰箱!凹宓、培根、火腿,再來個烤餅,如何?”
“我通常不吃早餐的,不過還是謝謝你!
“既然謝了,不吃不是白客氣了?”
她拒絕她的,他做他的。他邊輕快地刀起刀落、打蛋、攪拌做餅的面粉,邊和她說話。
“我怕聽了之后會影響食欲,不過你還是告訴我吧。你星期六一早來,除了警告我不準對你打情罵俏,及問候我的小小傷勢,還有何事?”
“昨晚有人趁我不在時闖進我的公寓。”
沉飛刷地整個身子轉向她,攪拌著面粉的盆缽放到臺面上,他瞇起的眼睛射出一道精光。
“你丟了什么東西?”
“沒有任何損失,只是房子每個角落都被翻遍了!
他審視著她冷靜、冷漠無比的臉龐。“你認為和我有關?”
“我期望你來回答這個問題!
“也許。”他走過去關掉嘶嘶作響的煮咖啡器,將煮好的咖啡自濾壺中倒進他溫好的兩個杯子里!霸撍!”他的下巴緊繃,端咖啡給她的動作卻十分溫和。
習慣觀察一切細微事物的羽蕊望著他,內心充滿驚奇,外面的傳言多少有一點是確實的。沉飛是個可剛柔并濟的硬漢。至于說他為人陰狠、玩世不恭,她還沒有發現。
“該死!”他又咒罵一聲!安还芩麄円裁,到你那去找,有什么用?”
“我也不明白。”羽蕊平和下來!拔也皇莵碇肛熌愕!
“你應該,你有權利。你遭了池魚之殃!
“我們都還不確定。”她啜一口咖啡,香味濃郁,令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拔蚁敫嬖V你,你說得對,我們必須互相了解,才能合作無間!
他驚訝地捉住她的視線。“你要繼續?”
“我不打算認輸。但你是老板……”
“見鬼的老板!彼鋈粌A身向前,一手越過流理臺,托起她的下巴!安,不要躲開!彼丝s時,他溫柔地阻止她,仔細的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睛!拔抑牢覀冋J識的時間并不長,說沒什么親密的接觸,又好象有。難道你沒有感覺到?”
“什么?”她覺得自己變得蠢蠢的。
“存在于我們之間的那種東西!彼氖种篙p撫她漲紅的面頰!拔也恢涝撛趺捶Q呼,只知道自從我們見面以后,它就存在了!
她不大穩定的吸口氣!拔衣犝f那是一種化學反應或現象或類似的東西。”
“有趣的理論!彼⑽⒁恍Γ曇糨p柔!斑@么說你也感覺到了!
她迎視他,他釋然的心情溢于言表!拔页姓J是有些……吸引力存在,但是對你真有那么不尋常嗎?”
他搖頭笑著!皠e為謠言所惑。我知道!彼g辯時,他截住她!靶挪恍庞赡悖芏嗳讼氚阉麄兊呐畠夯蛴H戚之類介紹給我,好招下我這個東方龍婿。那是個雙方都有利可圖的交易,不是婚姻。我不想傷和氣,商場本來就草木皆兵,能以和為貴勝過樹立敵人。所以找和介紹來的名媛淑女們都客客氣氣交往一番,實際上是以交際手腕瓦解那些人的意圖。”
她不知該說什么。他不必向她解釋這些,但是她的確感到愉快多了。同時又有一個內在的聲音,屬于她封錮的自我本能,在對她說:小心感情泛濫,危險。
“沉飛……”她遲疑的開口。
他搖搖手指止住她!澳阌械氖菚r間和機會自己觀察我是哪一種人。至于現在,我和你一樣困惑!
她疑問的把眉一揚。
“本來我在想把你留在身邊,你也會有生命危險。但是我不想放你走。現在看來,你已經困在我身邊,放你走,更糟糕!
羽蕊咬著唇不讓自己笑出來!澳惆盐艺f得好象一只被你養在籠子里的小鳥,放生與不放生,全在你一念掌控間!
他皺皺鼻子!拔易源,但誰教我是男人?你揍我好了!
“貼身保鏢毆打雇主。標題醒目又搶眼。我現在知道你如何為你自己博得知名度了!
他聞吉大笑。羽蕊不禁愉快的望著他舒展了眼梢的愁紋,深為那對充滿智能和幽默的眼中閃亮的光芒所迷惑。她雖聽了他的風流秩事的解釋,她也相信了他,卻還是不明白他為何能這么強烈的影響她,吸引她。
不知不覺中,他身子向前又移了些,托她的臉移近他的。像變魔術一般,她來之前所有不快、煩躁的情緒,倏忽間一掃而此,只剩下他據滿她的注意力。
他們的唇輕柔的接觸了,試探中,沉飛再度覺得自己又被邪股最最奇怪的感情所擊中。
不只是她的唇在他唇上的感覺是那么的對,而且不知怎地,他就是覺得她使他成為完整的一個人。
在那美麗的一刻里,羽蕊覺得自己宛若坐在一張魔氈上。然后,毫無警告的,她突然感覺到害怕。她退開來,睜大了眼睛。
“你……”她有些微喘的說。
“羽蕊!彼穆曇舸叽偎厝。
她移下椅子,站直了,猛烈的搖頭。“你不該這樣,我們該……談話的!彼o張得手心微微出汗。深呼吸,她命令自己恢復冷靜。
沉飛也站直了!坝鹑?”他顯然十分困惑。
她退后一步,彷佛他會跳過流理臺來,再吻得她神智不清。
“我有些問題要問你。關于你的重建計畫。”
他端詳她認真的表情,點點頭!昂,你問吧!
當他拿起盆缽,轉身完成攪拌,準備開始做早餐,同時回答她的問題,羽蕊反而莫名的沮喪起來,然而對他又增加了一分佩服。沉飛能有今天的成就,確是因為他有旁人所不能及之處。她甚少見到男人在情感上能像他這么收放自如的。
她的沮喪也是為了相同原因,表面上她或許立刻由親密氣氛縱身跳出來,內心里她卻深陷其中,已無法自拔她渴望它再次發生。
芙音說得沒錯,她逃不掉的。
羽蕊遲緩地走過走廊,然后她警戒的直覺突然拉緊她的肌肉,她停住,右手已伸向槍套。但站在她公寓門口的是芙蓮。
“芙蓮,”她意外地走過去!澳憬裉鞗]上班?”
“我上晚班!避缴徸⒁曀描匙開門的手!澳銊偛拍莻動作挺嚇人的。”
“對不起。”羽蕊歉然笑笑,推開門。
屋里的亂七八糟她還沒收拾。芙蓮靜靜環視。
“原來如此。”她說。
“不過我應該想到他們不會這么快就又回來的!庇鹑镫S手拾起幾樣東西。
“不是“他們”。是“他”!避缴弾椭龘斓厣系囊螇|,和倒下來的臺燈。
“你……,”羽蕊征了征。
“芙音看見的!避缴彽嬖V她!耙粋男人,是黑人。但她沒看到他的臉!
“嗯,她說過很暗,她看不清楚!
“這個黑人塊頭很大,兩只手臂都有刺青!避缴徔粗龘炱饋淼囊粔K玻璃碎片。“不過這沒多大用處,是吧?大塊頭、有刺青的黑人到處都是。”
“沒有關系。你們關心,這是最重要的!庇鹑锏穆曇舢惓5妮p。
空氣里一股溫暖的親情如小河輕輕流動。芙蓮繼續撿拾,以當沒聽見她的話的沉默做為掩飾她的感情激蕩。
“你來多久了?”羽蕊問。
“一會兒。”芙蓮拾起幾本書,不知道該放哪。
羽蕊接過去,放回書架!皠e管這些了,坐吧!
芙蓮沒坐,也沒說話。這屋子充滿清冷,家具俱全,可是沒有丁點家的感覺。她和芙音及幾個室友分租的房子雖然古老陳舊,家具都是些克難用品,他們那些人也都是哪一天說走就會走的,彼此閑沒有實質上的牽絆關系,除了她和芙音是姊妹,但他們在一起就像一家人。
“我想,”芙蓮手指慢慢拂過沙發椅背的絨布柔軟表面。“芙音是我們當中心上從來不蒙塵埃的。假如他們美國人所謂的“守護天使”真有其人,芙音就是了!
羽蕊靜默半晌,她向來不感情用事,已經到近乎無情的地步。短短數天內,從沉飛那,從她以前很長一段時間不承認的姊妹關系,一下子如此波濤洶涌的情感沖激,她覺得有點受不了。
“我想讓你知道,”她清清喉嚨,“很久以前,我就領悟了一件事,父親認識翠姨之前,他和我媽便分居了,介入他們之間的不是翠姨。對你和芙音的仇視、敵對,我想在一個小女孩當時的心情,是一種自然的心理反應。那時候我需要一個理由來解釋和發泄心里的不平衡,你們正好在那,便成了方便的對象。”
芙蓮點點頭!氨M管我們年紀也小,似懂非懂的,媽媽盡了她的最大努力,試著告訴我們那種復雜情況。她知道父親和你母親的夫妻關系在你出生前便已名存實亡,但是她還是很愧疚不安。”
羽蕊攏起雙眉。“我只知道自我懂得認人起,父親于我就像一個久久露一次面的陌生客!
“我想你不知道在你母親和他正式離婚,你們搬走以后不久,媽媽也帶著我們離開了他。”
羽蕊吃驚極了!盀槭裁?”
芙蓮聳聳肩!皨寢尣幌肷钤谧飷焊兄。她原來希望大家都能和睦相處。因為我們,你們母女搬出了一直屬于你們的家,這并非她所愿。她當初和父親在一起,因為她知道他需幫助,而她可以幫助他。她無意傷害任何人!
“哦,老天!庇鹑镟。
“不過我們剛剛所談的,和我們要你搬去和我們住無關!
羽蕊詫然!鞍崛ズ湍銈冏?”
芙蓮點點頭!拔沂谴泶蠹襾淼!
羽蕊皺眉思考!坝斜匾獑?”
“當然不勉強。只是,一個人流浪,不如和一群流浪、四海為家的人在一起來得熱鬧,不是嗎?除非你介意和一些瘋子住在同一間屋里!
望著她溫和的微笑著的臉,羽蕊也微微一笑。
“他們滿有趣!彼f。停頓了半晌,又說:“我很喜歡你們那個家的感覺。”
“哦,那真是個大家庭。但如果你習慣一個人,只要完全忽略其它人就好,我們每個人都很能接受其它人的特異獨行!避竭B說:“美國這個國家若是個大融爐,我們那就是個小融爐!
芙蓮僅僅用閑聊的口吻,像是不經意提出個建議,沒有絲毫說服的意思。而羽蕊發現她的邀請誘惑力很大。除了她不認為她適合和別人住在一起,更不用提那邊有一群人。
“我會考慮。謝謝你,芙蓮!庇鹑镎f。
“邀請口訊我帶到了!避缴徛柭柤纭!拔一厝チ,他們還在等我帶回音!
羽蕊陪她走到電梯門口。
“我去過那邊幾次,”羽蕊漫不經心地說道:“但是沒見到你!
“我在!避缴彧q豫一下,說:“我想這之前我還沒有準備好,我不像芙音的胸襟開闊。倒不是我有所介懷,我……以前不確定我要如何面對你。像朋友?家人?我……”她又聳聳肩!拔胰匀徊皇执_定!
“都是吧,家人、朋友、姊妹。”羽蕊溫柔低語。遲疑地她伸出手!拔以摽绯龅谝徊降,畢竟,我年紀最大!
“啊,父親和我們的母親只怕都還不確知如何跨出那一步呢!避缴徱采斐鍪帧
兩只手緊緊相握的剎那,兩雙眼睛都浮上微微激動的淚光。然后羽蕊向前一步,消去了最后一點時空距離,拉近了她們原本應該相連的心。她擁抱住她的同父異母妹妹,芙蓮也回擁住她。
“我說過不勉強,不過還有一句話我要帶到。你不來的話,大家會很失望的!
電梯門關上前,芙蓮留下這句溫暖的叮嚀。
羽蕊能經歷在情報局各種陣仗的工作和完成各類艱難任務,是因為她始終嚴守自己定下的準則:忘記每件不該記住的事。
然而有些和生命某部分相連的記憶,當你不小心走過它,愉快與否,它便記憶如昨的涌回來。
舊杜區的建筑和文化落后,以及環境雜亂,和羽蕊童年住在此時完全相同。
她步過礫石、瓦片處處的空地,腦海浮現的竟不是她幼時在這受人欺負的情景,而是沉飛望著那些玩球的孩子們時,溫柔的眼神和充滿情感的表情。
“重建計畫的出發點是我對“人”的關心,利益其次。”他如此告訴她。
但毫無疑問,此一計畫將大大提升“沉氏”在企業界和建筑界的聲譽,沉飛個人的名望將比他現今的如日中天更上一層樓,也是無庸置疑的。
“名氣和聲望是個無形的殺手,數次欲加害于我的人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怎么?你覺得我看起來是個不愛惜自己生命的人嗎?”
不知怎地,羽蕊就是有個直覺,害沉飛的人是誰,他心里雪亮,可是他不承認,也不肯和她合作說出來。
“沒有線索可尋,我如何保護你?”
“就“保護”這件事來說,目前看來,羽蕊,你的危險程度不低于我。而且你是我的保鏢,不是偵探。又因為你是我的“貼身保鏢”,你對他們的阻礙使你目標比我鮮明。你懂吧?”
“所以為了保護我這個弱女子的生命安全,你決定撤除我的職務?”
他沙啞、性感的笑聲,回想起來,仍強烈地震動著她。
“哦,不,羽蕊,我一點也不敢小覷你這個“弱女子”。嗯,你說對了,我要撤掉你的基本用意,稱它是大男人主義吧。不過,不,我改變主意了,我要留著你。有你在我會分心,你不在,我更加無法專心。簡直是心亂如麻!
哦,但他不知道,“心亂如麻”還不足以形容他對她造成的影響。她覺得她堅硬的某一角似乎在變柔軟,這對她才是危險的。對羽蕊來說,沉飛的威脅比任何殺手都迫人。現在當她一個人,她腦海中的空間盡是他吻她的回憶。他使她忘了一切、她的任務、她接近他的目的。
她的警戒力也減低了。通常羽蕊能在敵人欺近她之前先感覺到,此刻她聽到腳步踩過石子聲時,來人已到了她身后。
低伏下身的同時,羽蕊矯捷地翻滾到另一邊。欲自她背后偷襲她的人撲了個空,臉朝下地趴在滿是碎石和磚瓦的地上。
羽蕊在對方能動之前,躍身而起,迅速跨在那人背上,一腳踩住他黑黝黝的握著一把亮晃晃小刀的右手,一手已拔出槍套里的槍,抵住那人后頸。
“別亂動,否則轟掉你的黑腦袋!彼穆曊{冷寂,“松掉你的刀子。”
那人聽話地松開右手,刀子叮的一聲落在地上。
“現在,我起來以后,把雙手往后抱住你自己的頭,慢慢的站起來。不要妄動,別忘了我的槍還對著你。”
她緩緩起身,盯著那人服從地站直,兩手盤在腦后。
“很好。轉過來面向我,大個子!
淡淡夜色中,一張黝黑的臉上一雙灼亮的眼睛回盯住她。黑臉上右頰一道自眉尾至嘴的刀疤,勾起了羽蕊一小段回憶。
“你是……”她仔細打量暗夜里似熟悉的黑人五官,歪扭的鼻染、相似的倔拗表情、眼里冰冷的恨意。“你是煤球!彼p輕叫出這個魁梧大漢的綽號。
“煤球沒有你這種朋友!焙谌死淅湔f。
“羽蕊不交朋友的。你忘了?”羽蕊淡漠地回他。
她把槍插回腋下槍套中,彎身去抬起那把小刀,執著刀柄交還給他。他猶疑、懷疑地看著她。
“非友即敵。拿去,你要殺人,不要從背后偷偷摸摸的。我站在這,你當著我的面動手吧!
煤球把刀子接了過去,握在手里。“我沒有要殺你,只是要抓住你,看你這么晚偷偷摸摸的要做什么!
“這是塊人人都可以來的空地!彼f,嘲鄙地扭一下嘴唇,加上一句,“除了東方鬼和……”
“黑鬼!泵呵蚪拥,將刀刃折回去,刀子放進口袋。“你幽幽走過去的樣子,又穿著黑夾克、黑褲子,還真像個鬼!
羽蕊這時暗暗吁出一口氣,表情變溫和!昂镁脹]見了,煤球!
煤球斜斜頭想了想!岸畮啄炅恕D愀傻猛Σ诲e,先是白人的情報員,現在當起東方人的保鏢來了!彼目跉鈽O盡諷刺。
“適者生存,當年你教我的!庇鹑镌囍嵬,看能否消除他臉上的憤怒暴戾之氣。
“規則改了,我學到了以暴制暴才是生存之道!彼o咬的白牙森森發光。
“我去過以暴制暴的地方了,煤球。這一套在戰場有用,到了文明世界,你要用的是智慧!
他的怨恨使他頰上的疤在夜色中看上去更猙獰,但在那股怨恨后面的與現實掙扎的痛苦,羽蕊明了。由于明了,她的心感到好痛。她曾身在其中,她懂得那種必須終日力求生存,還要生存得有尊嚴的痛苦。
“我不懂你說的這些狗屁!我知道的是有個東方鬼要來拆我們的家,你幫著他!”
他切齒的指責點出了一件事。
“搗亂我屋子的是你!”羽蕊猛然想起。
“是我兒子。”他驕傲的承認!拔姨幜P了他,但是那是你自找的。你可以去告訴你的東方老板,我們死也不會搬走的!
“如果你是代表全區的人說話,那么,煤球,你也干得很不錯!
煤球瞪著她半晌!爸辽傥覀內覍幩酪膊粫x開!
羽蕊深吸了口氣,知道在這件事上和他爭論無益。沉飛要改建整個社區,不論居民愿不愿意,屆時都得還出舊住屋。她同樣不愿見到更多人流浪街頭,可是她無法作主。
“你這時候跑來做什么?”煤球質問。
她也不知道。她睡了一個下午,到了晚上該就寢時又睡不著,開車出來兜兜風,不知不覺就開到了附近。
“嗯,這兒的確不是個懷舊的好地方,是嗎?”她語音中有幾分辛澀。
煤球狐疑的端詳她!澳闳裟钆f,就該幫我們,不是幫白人或東方人!
“我誰也沒幫,我做的是我的工作。昨天開槍的是誰?”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彼粣偟氐裳,“我家里有把來復槍,很久沒用了!
羽蕊點點頭!坝玫蹲哟虃业睦习迥?”
“你以為是我?”
“或你兒子?”
“杰生沒那么大的膽子到街上去行兇傷人,他不會做傷人性命的事。”
羽蕊又點點頭。“你有幾個孩子?”
他忖度著她問這話的用意。“杰生是長子,另外兩個女孩都很乖巧,還有個最小的兒子才七歲。”
“你太太是瑪蒂嗎?”
“除了她還會是誰?”
羽蕊笑了!安恢,但我記得她誓言旦旦,絕不嫁給你這個大老粗的!
他黝黑的臉突然紅了一大片!斑恚K究嫁給我了,還為我生了-群漂亮的孩子!
“恭喜你們,雖然遲了些。老茉莉好嗎?”她問候他母親。
他的神色黯沉下來!袄狭,有病,還是那么固執!
“我可以去看她嗎?”
他防衛地又冰起臉!八蟀霑r候什么也聽不見,你跟她說什么都沒用。”
“你擔心什么,煤球?哪,”她拿出手槍,他馬上退后,但她把槍倒過來,槍柄朝他地遞過去!澳闾嫖冶9埽任易邥r再還給我,這樣我可以去看老茉莉了嗎?”
那個項羽蕊,沉飛恨恨地想””恨他自己,他要怎樣才能不想她?
他不知道他自宴會出來,在馬路上開車開了多久。他不該去參加這個宴會的,他可以不去,可是當他留羽蕊,她一口拒絕,旋即離開,他挫敗得像失去了整個“沉氏”。
“我有約會!彼f?蓯,難道他沒有?他要的話,那些女人足以讓他忙到脫腸。
哦,該死!瞧羽蕊害他把自己想成什么了?
他的右臂仍隱隱作痛,他腰背上的傷更是一動就痛得要命。
可是他只有不要一個人待在家里,才能阻止自己想她早上進門時的泑模樣,及他吻過她后,她脆弱迷惘的表情。結果他又錯了。在宴會里,對著他面前的女人,看著那些明明白白等著邀請和誘惑的眼睛,他卻想不起她們的名字。她們都十分明艷動人,其中一個一雙眼睛藍得像寶石,但她們都不是羽蕊。
他知道他應該只記著他們工作上的主雇關系。她能,他為什么不能?
“不要,沉飛!彼,他拉住她,又忍不住的要吻她時,她推開他說:“既然我還要繼續為你工作,我們最好不要把關系弄得太復雜,對你我都沒有好處!
不是她,就是他自己,遲早會把他搞瘋。然后他發現他來到了舊社區。空曠的街邊,停著羽蕊的車子。他看看手表,時間已過午夜。他皺起了眉,她這時候來這里做什么?
沉飛把車停在羽蕊的車后面,下車朝社區里走去。他在一幢空屋子陰影中站住,因為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一男一女。女的,自然是羽蕊。
他真希望能聽見他們說些什么。看樣子她和這個黑人認識,她的態度很友善,神情溫和。背向他的大塊頭黑人身影僵直。
當沉飛看見羽蕊把槍交給那個黑人,他眉峰蹙得更緊。她在搞什么鬼?
他們離開了空地。黑人在前,她尾隨他進入一條窄巷。沉飛悄悄越過空地跟過去。
“她病得很嚴重呢,煤球!庇鹑飺、關心地注視床榻上蒼老、枯瘦的黑女人。微暗的燈光照著她皺紋滿布、奄奄一息的臉。
窄而擠的小房間另一頭,站著煤球的大兒子杰生,他充滿敵意的自羽蕊進門就一直瞪著她。煤球的太太瑪蒂在靠近門的地方,兩個瘦巴巴的女孩分立她兩側,也都看著羽蕊,目光懷疑、防備。一個同樣瘦伶伶的男孩蹲在他母親裙子后面,只把頭探出來,睜著雙好奇的眼睛。
“她意志很堅強!泵呵蚓职恋卣f。
“我相信她體內的病菌比她更強!庇鹑飮谰刂逼饛澫虼驳纳碜樱D向煤球!八纳眢w燙得可以燃燒掉這間你寧死也不離開的屋子。她需要就醫,煤球!
“我們不需要白人醫生。”十七歲的杰生低吼。
羽蕊丟給他嚴厲的一瞥!澳銈儾恍枰,茉莉需要!
“你少管我們的事!”杰生喊。
“閉嘴!杰生!泵呵蚝鹊。
杰生還要搶白,他母親拉拉他的臂膀。
“茉莉必須送去醫院,煤球!庇鹑飯远ǖ碾p眼對著黑人沉默的眼睛。“現在。”
“我們沒有錢!逼渲幸粋女孩輕柔的說。
煤球兇厲地瞪她一眼,女孩畏縮地低下頭。
“是真的嘛!”另一個女孩為她的姊姊辯白,不等父親瞪她,先垂下眼睛。
“錢的事不用擔心……”羽蕊未說完,煤球厲聲打斷她。
“我兒子說得沒錯,這是我家的事。你要看她,你看到了,現在你可以走了!
羽蕊低頭看他交過來她的槍。她接回來時,可以感覺到室內每雙眼都緊張的注意她的下一個動作。她緩緩把槍放回槍套。
“煤球……”
“不要說了!泵呵蜻^去揭起污漬斑斑的舊布門簾!胺怯鸭磾,你走吧!
“我……”
“你不該回來的。你以前不屬于這,現在更不屬于這!
床上的老婦人突然轉動頭部,虛弱的半睜眼!罢l?”她聲息微弱地問。
羽蕊立刻折轉身,在床前蹲下來!败岳,是羽毛!彼郎厝岬匕咽址旁诶蠇D人床單外一只如柴的手上,它燙得羽蕊手心發熱。
“羽毛?”老茉莉渙散的眼神在羽蕊臉上費力的搜尋記憶!坝鹈鹈,上帝來帶我了……”
老婦人忽然抽蓄起來。
“茉莉……”羽蕊喊。
“媽!”煤球沖到床邊。
“你滾開!都是你!”杰生怒吼撲向羽蕊之前,雙腳突地被舉離地面。
屋里其它三個女人都尖叫著。羽蕊驚愕地瞪住提一只小雞似地把杰生拎著送到屋子-角的沉飛,然后他空出來的手眨眼間抓住了欲過來攻擊他以保護兒子的煤球。比沉飛碩大-倍的黑人大漢單臂被制便無法動彈。
“聽著,老兄,”沈飛的聲音低沉、溫和,卻透著令人膽寒的蓄勢待發威力!拔蚁肽阒牢沂钦l。不過你可能不知道我憎惡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尤其是女人。羽蕊!
“?”她怔怔應道。
“把你的槍拿出來!
她不由自主的照做。他突然在這里出現,她完全驚呆了。
“槍里有幾發子彈?”
“六發。”
“正好!彼麙咭谎勖呵蛞患伊!罢l亂動,一人送他們一顆,不必客氣。”他把魁梧的煤球推向杰生,向畏懼得發抖的瑪蒂和其它三名小孩努努下巴,“過去一家人排排站!
他們乖乖服從后,沉飛彎身連同那條發出怪臭的毛毯,里住老婦人抱起來。
“我送她去醫院。確定他們不會搗亂后,你來和我會合。要不,我一會兒回來接你!
“羽毛!背溜w走了好一會,羽蕊猶怔怔望著門,煤球喚她,她轉過頭,才發現她真的還用槍指著他們。
“茉莉若被他害死了,我……他帶她去哪家醫院?”
煤球這-問,羽蕊也才想起沉飛沒說,而洛杉磯有幾十家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