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比勒疲憊地闔上最后一份卷宗夾,不經(jīng)意地臘一眼手表,快四點了,看來今天不用加班了。
自從升任業(yè)務(wù)部副理后,他就成為業(yè)務(wù)部經(jīng)理的眼中釘了、一來是嫉妒他的能力才干,二來是擔(dān)心他這個進(jìn)公司不過兩年就升副理的二十六歲年輕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要搶去經(jīng)理的寶座。
所以,每天每天,不是把一大堆不該他處理的事扔給他,就是派他去和那些最難纏的客戶進(jìn)行戰(zhàn)斗式的協(xié)商,也就是存心要整倒他就是了?墒,這些對他來講不過都是小事而已,和他曾經(jīng)歷過的磨難比起來,這些根本就放不進(jìn)他眼里。
麻煩的是他事情處理得越妥當(dāng),客戶對他越是滿意,經(jīng)理就對他越加不滿,他彷佛被套上一個看不到終點的惡性循環(huán),除非他戰(zhàn)敗退場,或是經(jīng)理自動停止這種幼稚無聊的攻擊行為,否則,就需要一位公正且有力的第三者來切斷這個循環(huán)了。
不過,他是絕對不可能投降的,而后兩者的可能性也不太大,至少短期內(nèi)的可能性不大,也許上天認(rèn)為他的磨練還不夠吧!
算了,反正這又不是他頭一回碰上這種事,況且,他升副理還不到半年,在這個位置上努力奮斗兩年也是他原先的計畫環(huán)節(jié)之一,這些麻煩就當(dāng)作是這個環(huán)節(jié)必須克服的困難吧!
他邊揉著太陽穴,邊按下對講機(jī)。
「周秘書,經(jīng)理還有交代什么要我辦的嗎?」
「有,但不多,我立刻拿過去給您!」
康比勒不由得吐出一大口氣。周秘書要是說不多,那就真的是不多了,因為她對經(jīng)理的作風(fēng)也相當(dāng)看不過去,也或許他今天晚上真的可以休息了。
禮貌性地敲了兩下門后,周秘書就自行推門進(jìn)入他的辦公室。她把兩份文件放在康比勒的桌上,再把一杯香噴噴的咖啡放在文件旁邊,跟著又從掛在手腕上的塑膠袋里拿出一盒小點心。
「就這兩份,而且不會再多了,因為經(jīng)理早退了!惯@位三十多歲,業(yè)務(wù)部經(jīng)理最器重的秘書露出一臉親切的笑容說!杆,你可以一邊處理,一邊享受這份下午茶……不!咖啡!
「謝謝。」康比勒端起咖啡輕松地往后靠!附(jīng)理很少遲到早退的,今天是有特別的事嗎?」他隨口問道,并喝了一口濃郁的咖啡。
周秘書聞言愣了一下,「咦?副理不知道嗎?」她很意外地問!笜I(yè)務(wù)部里所有的職員都早就猜到經(jīng)理今天會早退了,難道副理完全不曉得這件事?」
康比勒蹙了蹙眉,同時放下咖啡。「有什么事是我該知道卻不知道的嗎?」
「倒也不是,像副理這種不愛聽八卦的人不知道也不是很奇怪啦!不過,副理總該知道公司計畫在今年年底或明年做大規(guī)模的人事升遷調(diào)動吧?」周秘書說著,自行在辦公桌前坐下。
「喏!就是有關(guān)這個計畫的傳言了,從三個月前開始,公司里,包括副理以上的主管人員都陸續(xù)被公司派遣到國外出差,聽說主管級的升遷就是以這次出差的考核為基準(zhǔn)。今天早上,經(jīng)理就臨時接到從總裁辦公室直接發(fā)下來的出差命令,所以,經(jīng)理早早就回去準(zhǔn)備羅!」
原來是這個傳言,他是聽過,不過……他又端回咖啡慢慢啜飲著。
「這次的升遷應(yīng)該不是所有的主管級都有機(jī)會吧?至少我就不可能有!
周秘書想了想!改堑挂彩,副理才剛升沒多久嘛!」她實事求是地說。「而且,我也聽總裁秘書說過,好象不是所有的主管級人員都在排定的出差名單中,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左右吧!」
「那也夠多了。」
「說得也是!乖捖,周秘書自己先打開點心盒吃了起來!覆贿^,就算是經(jīng)理被調(diào)走也好!至少副理你就不必再被整了。事實上,整個業(yè)務(wù)部的人都很討厭他那種假公濟(jì)私的作風(fēng),他要是能趕快滾蛋,管他是升職或調(diào)到外國去都好,你說對吧?」
康比勒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拿起文件來看。
他太現(xiàn)實了,所以不會去寄望這種無聊的想法,更不會去作他或許會被調(diào)到國外分公司那種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他有他的目標(biāo),也準(zhǔn)備不計一切的去兌現(xiàn),卻不包括實行所謂無意義的幻想這種方法。
然而,半個月后--
康比勒意外地拿著那張直接從總裁辦公室簽出來的出差派遣單直發(fā)愣,上面的被派遣人員正是他的名字,而且……
蒙塔奇諾?!雙揚(yáng)在蒙塔奇諾有分公司嗎?最重要的是……
蒙塔奇諾在哪里呀?!
※※※
托斯卡尼是義大利中部的一省,春末的五月是那里最美麗的時節(jié),隨著復(fù)活節(jié)的來臨,柔軟的新綠枝芽和清新的氣息,使得終于從隆冬中蘇醒的托斯卡尼丘陵充滿了生機(jī)。
草地上、路旁更是花團(tuán)似錦,與波提且力禮贊春天的繪作「春」畫中的花神所散之花一般鮮艷燦爛。
而蒙塔奇諾正是位于托斯卡尼中部的一個產(chǎn)酒小鎮(zhèn),坐落于葡萄園中心的蒙塔奇諾雖然有著歲月無侵的特性,街道狹小崎嶇又陡峭,但是景色非常優(yōu)美,古樸的石屋披滿了繽紛的花草,小鎮(zhèn)四周圍繞著茂密的叢林綠地和肥沃豐饒的鄉(xiāng)野田園,置身其中,彷佛回到中古世紀(jì)的世界一般,連時間似乎都凍結(jié)住了。
臨上飛機(jī)前,康比勒才知道他的任務(wù)是簽下蒙塔奇諾「布魯尼洛」酒的全球總經(jīng)銷權(quán)。
老天!他們是不是找錯人了?他的英文很不錯,國語更標(biāo)準(zhǔn),閩南語也滿道地的,日文嘛也還OK,廣東話尚行,甚至連客家語他都能蒙上兩句,但是義大利文?
拜托,義大利文他可是一竅不通呀!
還好,當(dāng)?shù)鼐粕虝v英文,但是講沒兩句,問題又來了。
「抱歉,白天是我們的工作時間,要談那種事請留到日落后再談!
那種事?什么叫那種事?他的事不也是公事嗎?不過,沒辦法,誰教他是有所求的一方呢!
而且,公司方面似乎早預(yù)料到會有這種情形發(fā)生,還特別千交代、萬囑咐,千萬千萬不能用對待一般客戶那種強(qiáng)勢的手段去爭取,只能順著對方的要求去做,身段能放多低就放多低,時間花費(fèi)多久也無所謂,只要最后能把經(jīng)銷權(quán)簽下來就可以了。
說句老實話,如果不是公司先行這么慎重地吩咐過,他肯定會按照以往的習(xí)慣,以理性的態(tài)度和高壓式的說話技巧,最多三天,就去把這個case給over掉了。
但是,既然公司都那樣警告過了,而客戶這邊則做出這種要求,他也只好在當(dāng)?shù)氐男÷蒙醿?nèi)住下來。反正這難得有出國的機(jī)會,暫時沒有業(yè)務(wù)上的壓力,也沒有經(jīng)理扔下的一大堆工作來刁難他,所以,他就決定在白天空檔時,乘機(jī)好好的參觀一下國外的山水、動植物到底和臺灣差別在哪里?
不過,蒙塔奇諾氣氛幽幽的街道雖然很適合漫步,但除了主教府之外,其它就沒什么好看的了。所以,在一天之內(nèi),他就把小小的城鎮(zhèn)逛得一清二楚,連哪邊的石板路或圍磚墻面缺了一角都知道了。
因此,第二天,在酒商的建議下,他獨自一人往圣伽加諾方向的樹林原野逛過去。
在充滿清新草樹香味的微風(fēng)中,經(jīng)過典型的托斯卡尼農(nóng)莊、玉米田和大麥田,穿越橄欖樹林、絲柏林、葡萄園和牧羊群,康比勒情不自禁地暗暗贊嘆這片在臺灣絕對看不到的豐饒原野,幾乎完全未被現(xiàn)代科技破壞的純樸風(fēng)光。
然后,他踏入一片寬闊的青青草原,在草原當(dāng)中,隱隱飄動著一個白色的影子。他原以為那是走失的羊兒,然而,當(dāng)他走近一看,赫然發(fā)現(xiàn)竟然是個人,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孩子,跟著,當(dāng)他第一眼看清她的身影時,他就呆住了,且一股尖銳的痛苦驀然涌上心口。
恍惚之間,他以為自己那早逝的小妹又出現(xiàn)在他眼前了!
烏黑的眼睛、烏黑的頭發(fā)、窈窕纖細(xì)的身段,還有那純凈美麗的笑容,那白衣女孩彷佛是溜下凡塵嬉戲的天使。
盡管一身雪白的洋裝,她卻宛如頑皮的小精靈般發(fā)出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在茂密的草叢中追逐著蝴蝶,俯身嗅聞著花朵的芬芳,偶爾還摘下了兩片花瓣塞進(jìn)嘴里,最后索性踢掉鞋子,踩在厚厚的草氈上,甚至躺在草地上翻滾。
雖然她的長相和他妹妹完全兩樣,深邃的五官很明顯的一看就知道是當(dāng)?shù)厝,根本不像是游客。但她是如此純真無邪又頑皮愛笑,那笑聲是如此無憂無慮、無嗔無欲,還有她的神韻、身材、年齡,以及穿白衣服的偏好,這些都跟他那可憐的妹妹是一模一樣的,不禁讓他憶起妹妹生前的音容笑貌,那幾乎已然模糊的一顰一笑!
內(nèi)心竄過一陣酸楚,一股感動不禁油然而生。這是上天可憐他懷念小妹的心情,特意派遣天使下來安慰他嗎?
不由自主地,他悄悄來到她身邊,俯首凝視著四肢大張,平躺在草地上的天使。微微喘息著的天使已然闔上雙眸,如扇貝般的長睫毛在雪白的肌膚上輕輕顫動著,微笑仍然蕩漾在她唇邊、在她眉梢眼角。
猶豫著,他徐徐蹲下身子,修長有力的手遲疑地伸了出去,他想知道她究竟是真實的,或只是思念太深的幻影?
可他的手尚未到達(dá)位置,那雙清靈如水的眼眸便悄然睜開。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有好一半晌的時間,兩雙疑惑的眸子對視著。
他仍然不知道她是否具有實體。
她更不知道他是誰。
然后,她開口了!柑稍谶@里好舒服喔。
那么清澈甜美的聲音,彷佛奇跡一般,在一瞬間便清除了他心靈中所有的雜質(zhì),解放了他被禁錮在痛苦中的靈魂!甘菃幔俊顾栈厥,嘆息地低喃。好久好久沒有這么輕松舒適的感覺了。
「是。 固焓拐A苏Q!改闶钦l?天使嗎?」
他不覺怔了怔。他以為她是天使,她卻說他是天使?!
她瞎了嗎?他全身上下有哪邊像天使了?除了……他若有所思地低頭看了一下身上的白襯衫和白長褲,而后情不自禁地笑了。
「不,我不是天使,我叫康比勒!
「。緾anbiel……」天使驚嘆的呢喃!腹皇俏业奶焓梗
她的天使?
不是說他不是天使了嗎?她不但沒有聽進(jìn)去,而且,什么時候他又變成「她的」天使了?不過……康比勒容忍地笑笑。算了,她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看她頂多十三、四歲的樣子,這種年紀(jì)的少女還是屬于愛作夢的小女孩,就跟當(dāng)年的妹妹一樣,無論環(huán)境有多困苦難熬,她依然能保持著一顆純真善良的心,對任何事物都有她獨特的美好看法,對未來也始終懷有夢幻般的期待,直到……她自殺。
心頭酸楚,他的眼眶不由自主的潤濕了,隨即,他深吸了一口氣,硬生生的藏起那份懊悔的心情,同時席地坐下來,再次伸出手去溫柔地輕撫著天使柔軟烏亮的長發(fā),就跟當(dāng)年憐愛妹妹一樣。
「你呢?你是天使嗎?」
天使噗哧一笑!肝沂前茬鲀海挪皇翘焓鼓!」
Angel?
還說她不是天使呢!
安琪兒兩眼忽地往上飛,同時抬手抓住他的手!肝野职忠渤3_@樣摸我,他說,因為他很喜歡我,所以才常常這樣摸我。你是不是也很喜歡我?」
「是的,我喜歡你,」康比勒不假思索地回答!改愫芟裎颐妹!
「你妹妹?」安琪兒坐了起來,還順手拔了一根青草在嘴里咀嚼著。「她現(xiàn)在在哪里?你家嗎?」她的雙眸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康比勒的臉色黯了黯!杆懒!
「死了?」咀嚼的動作停止了!安琪兒似乎有些困惑,隨即恍然地啊了一聲!杆兂煽鞓返奶焓沽藛幔俊
「快樂的天使?」康比勒低喃,而后苦笑輕嘆。「是的,她變成快樂的天使了!
這么想的話,似乎就不會那么痛苦了。
「你妹妹變成天使,不在你的身邊了,所以你很寂寞嗎?」安琪兒歪著腦袋打量他苦澀的神情,目光充滿同情!敢灰遗隳?」
康比勒靜靜地凝視她片刻!改阍敢鈫幔俊
安琪兒立刻漾出一個甜得膩死人的笑容,而且,還順手把他拉著跟她一起跳起來。
「好啊!你剛剛要去哪里?我陪你去!」一副立刻可以上路走到世界另一頭去的樣子。
康比勒有趣地瞄一眼她的光腳,并用下巴指了指!妇瓦@樣去?」
「咦?」安琪兒奇怪的隨著他的視線低下頭,隨即抬起頭來傻笑了一下,然后趕緊到處去尋找她的鞋子。
直到這時,康比勒才驀然發(fā)現(xiàn)一個不太對勁的地方。「等等,安琪兒,你……你會說英文?」而且還說得很標(biāo)準(zhǔn)呢!雖然和一般義大利人一樣具有相同的濃重口音。
「是!有什么不對嗎?」
這個……也不算不對啦!小鎮(zhèn)里的居民也不是都不會說英文,很多人為了應(yīng)付觀光客,都會特地去學(xué)英文,所以,她會講也沒什么奇怪的。即使小鎮(zhèn)里的人,包括酒商在內(nèi),說的都沒有她那么標(biāo)準(zhǔn)。
「沒有,沒有什么不對!穿好了沒有?我們可以走了嗎?」
「好了、好了,我們走吧!」
可是,他們走了好久好久,才發(fā)現(xiàn)用兩條腿根本就走不到圣伽加諾,只好馬上回頭了。
難道是他沒有聽清楚酒商的說明?
「你不要不高興嘛!」安琪兒看他沉默不語,還以為他在生氣!肝颐魈鞄闳ナグ驳夏烫,那兒就可以走到了喔!」
康比勒笑了。「我沒有生氣,只是在擔(dān)心來不來得及在天黑前趕回去而已!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也常常玩得忘了時間,不過,馬可舅舅都會來找我,不用怕!」安琪兒篤定地說。
馬可?「你是鎮(zhèn)長家的小孩?」
安琪兒像只小蜜蜂一樣忙碌地在他四周圍繞來繞去,一會兒彎下身去摘花,一會兒頑皮地從后面推著他跑。「嗯!我住在那兒。」
那如果明天他還想和她一起出來玩,最好是先跟鎮(zhèn)長說一聲比較好。
可是,沒想到翌日一大早,安琪兒就先跑到小旅舍去找他了!膏耍∥襾韼闳ナグ驳夏烫昧_!」
第二天也是,然后到了第三天,她甚至連野餐籃子也帶出來了。不過,他們大部分都是走路,或者搭一下農(nóng)莊主人的順風(fēng)車,好象一提到火車、巴士,她就兩眼睜得大大的,沒轍了。
也許是因為她很少離開蒙塔奇諾吧?康比勒暗忖。
但跟安琪兒在一起的確讓他重溫失去已久的快樂,也許是因為她比一般女孩子更純真,甚至有點過了頭。譬如她對游覽古跡沒有半點興趣可能是她看太多了也說不定,而且,只喜歡玩一些幼稚的游戲,感覺好象和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子在一起嬉戲似的,教他忘卻了煩惱,甚至連時光的流逝也渾然不覺。
不過,他不在意,因為她是那么的純潔無邪,眼神始終那么清澈坦白,笑容總是那么自然無垢,真的好象小天使一樣,所以,他一直是以陪著天真可愛的妹妹一塊兒玩的心情跟她在一起,直到一個星期后--
順手接過安琪兒提的野餐籃子,「安琪兒,你跟我妹妹一樣喜歡穿白色衣服呢!」
康比勒看著她的米白色吊帶褲說!甘聦嵣希灿幸患湍氵@件很類似的衣服,不過,她的是裙子。」
他的眼眸悄然掩上一片薄霧!肝疫記得當(dāng)時她穿著那件衣服一直在我面前轉(zhuǎn)圈圈讓裙子飛起來,同時拚命問我:比比、比比,我是不是很漂亮?是不是?」
「比比?」安琪兒不解地眨眨眼。「什么是比比?」
「是我。」康比勒的目光迅速恢復(fù)清澈,還帶點笑意!肝颐妹枚疾豢辖形腋绺,老是叫我比比!
安琪兒倏地雙眸一亮!改俏乙哺忝妹靡粯咏心惚缺群貌缓茫俊顾蓯鄣匕櫚櫛亲!附锌当壤蘸棉挚卩福
康比勒笑了!肝易约阂彩沁@么覺得,不過,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叫康比勒嗎?」
安琪兒立刻很捧場地眨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對著他!笧槭裁?」
「這個嘛……」康比勒猶豫了一下!改悴欢形,也許說了你也不懂,但是……」
他聳聳肩。「其實!因為我爸爸書念得不多,所以,當(dāng)初在替我報戶口時,原本是想報康比勤這個名字,但那個勤字對他來講好象比較復(fù)雜,或者是字寫得太潦草,反正,到了戶政小姐眼里,就變成康比勒了!
安琪兒似乎有點困惑的想說什么,但康比勒沒有注意到,而且馬上接著又問:「對了,第一次見面時,你為什么說我是你的天使呢?」
「!」安琪兒立刻忘了她剛剛要說什么!敢驗槲沂且辉露丈陌。
「一月二十二?」康此勒茫然地想了半天!改莻……所以?」
安琪兒馬上用那種「你真笨」的眼光白了他一眼!杆,我是水瓶座的嘛!」
「哦……」康比勒面無表情地看了安琪兒片刻,終于還是嘆了一口氣!肝艺J(rèn)輸,你是水瓶座的,然后呢?」
安琪兒立刻很受不了地?fù)u搖頭,那副模樣就好象她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康比勒原來是個超級無可救藥的大白癡!
「Canbiel是水瓶座的守護(hù)天使啦!」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見鬼!他連一月二十二日是水瓶座都不知道,哪會知道水瓶座的守護(hù)天使是哪位大爺啊!「你們小女孩就是喜歡這種事!顾麩o奈地說。害他以為自己真的變笨了呢!
「人家才不小呢!」安琪兒嘟著紅滟滟的小嘴抗議。
康比勒搖搖頭,隨即牽著她的手往維紐尼溫泉的方向而去。「是喔、是喔!」
安琪兒卻好象被釘在地上一樣動也不動地硬把他扯住,「真的啦!人家已經(jīng)十八歲了,是大女孩,不是小女孩了啦!」她更大聲地抗議。
是、是,十八歲了,已經(jīng)是大女……呃?!
康比勒愕然愣住,隨即猛地轉(zhuǎn)回身來,「你……你已經(jīng)十八歲了?!」他驚叫。
安琪兒猛點頭!笇Π Π!你不信可以去問馬可舅舅呀!」
康比勒頓時傻住了。天哪!不是說外國女孩的外表看起來都會比實際年齡大嗎?為什么這個小……不,大女孩的外表看起來反而比實際年齡小?
到底是哪邊搞錯了?
一路困惑地被安琪兒帶到維紐尼溫泉區(qū)后,康比勒這回只隨便瞄了幾眼村落中梅迪奇家族所建的拱廊火山泉池后就沒興趣了,他那不可思議的眼光大部分時間都還是逗留在安琪兒身上。
直到午后,他們在白色的牛眼菊和血紅色的罌粟花叢中鋪開野餐布,康比勒才逐漸接受了這個事實,轉(zhuǎn)而把注意力移到他們的午餐--羊乳酪、辣味臘腸、熏肉、肝醬面包、彭佛塔糕點和香甜的葡萄汁上,這時候,安琪兒總是不忘先撒些碎面包屑和小鳥們分享。
餐后,安琪兒習(xí)慣性地躺下來打盹,而康比勒則雙腿伸直,雙手撐在背后仰望著天空,耳里不斷傳來各種蟲嗚鳥叫和微風(fēng)的低喃細(xì)語,他情不自禁地嘆息了。
好奢侈的時光,如果也能讓妹妹享受一次就好了!
「比比?」
原來她還沒睡著,康比勒微偏過腦袋去瞅著她。「嗯?」
「你又在想你妹妹了嗎?」
康比勒無語。
安琪兒皺皺眉,隨即,也沒有預(yù)警一聲就砰一下把他拉下來和她并躺在一起,害他抓著后腦勺齜牙咧嘴了好半天。
「痛、痛!好痛!拜托,安琪兒,我可不是布娃娃,不能亂摔的呀!」
「躺下來告訴我你妹妹的事嘛!我爸爸說的,不開心的事說出來就會好過多了!
或許是如此,但是……康比勒輕嘆,他還是不想說,他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提起妹妹的事了,甚至連她的名字也沒有說出口過。而且,就算真要吐苦水,他也不可能對著一個認(rèn)識不久的人吐吧?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在安琪兒那溫柔得彷佛催眠般的注視下,他的意志軟化了,幾乎是無意識的,妹妹的名字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從他的口中溜了出來。
「她叫比云,康比云,我都叫她云云!顾麌@息似的說!杆阋粯,純樸可愛,愛玩又愛笑,雖然家里很窮,但她始終能保持美好的心情來度過每一天,讓在她身邊的每個人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快樂起來,我們?nèi)胰硕己锰蹛鬯。我一直在想,只要有她在,就算家里再窮,我們一家人還是會很幸福的!
「沒想到那一天……」他突然痛苦地闔上眼!甘撬臍q生日的那天,爸爸、媽媽、大哥和大姊都出門工作了,通常他們都要到晚上七、八點才會回來,而我雖然中午就已經(jīng)放學(xué)了,但為了籌錢替云云買生日禮物,所以,從一個月前就開始打工,直到那天才能領(lǐng)到薪水。因此,即使云云希望我能留在家里陪她,但我還是叫她要再多忍耐半天!
他的聲音越來越懊悔,胸腔的起伏也越來越劇烈!附Y(jié)果,當(dāng)我高高興興地拿著生日禮物回去時,卻發(fā)現(xiàn)我爸爸和云云都死了!」他咬牙切齒地說到這里就停住,安琪兒同情地側(cè)過身來撫挲著他痛苦扭曲的臉頰,好一會兒后,他才恢復(fù)平靜。
「那天我爸爸因為不舒服,所以提早回家,卻發(fā)現(xiàn)常在我家那一區(qū)閑晃的幾個不良少年趁家里只有云云在的時候,竟然跑去輪暴云云,我爸爸想阻止,卻被他們用菜刀殺死了。而云云被五、六個人強(qiáng)暴,又親眼看見爸爸為了救她被殺死,因為受不住那種打擊也自殺了。
「可悲的是,鄰居雖然有人聽到打架的聲音,卻沒人來幫忙,連報警都沒有,因為那附近本來就常發(fā)生打架事件,大家都習(xí)以為常了,以為那又是一般不良少年斗毆,或者是討債的上門催債而已,沒想到兩條人命就喪失在他們的輕忽之下。
「然而,最最可恨的是,后來那些不良少年雖然都被抓到了,卻因為他們的父母分別是政經(jīng)界有力的人士,隨便掏出一筆錢來透過關(guān)系上下賄賂關(guān)說一番,再串通一下口供,最后由那兩個年紀(jì)未滿十四歲的少年出面頂下所有的罪,而且只判了一年感化院,其它的則順利逃過一劫,啥事也沒有,而且繼續(xù)為非作歹!
他徐徐地睜開眼望著澄澈的藍(lán)天,但那明朗的感覺卻傳不進(jìn)他眼底!肝夷瞧饣鸨拇蟾缫宦牭骄尤皇沁@種結(jié)果,便一聲不吭地沖了出去。到那天晚上,他就被警察抓住了,因為他殺死了對方其中一個少年。同樣的,對方父母再次介入,導(dǎo)致我大哥被判無期徒刑。」他的語氣和腔調(diào)充滿了憤慨與痛恨。
「而我那傻瓜姊姊,為了救大哥,竟然把自己給賣了,還叫我拿那筆錢去學(xué)對方關(guān)說賄賂,說不定大哥的上訴就可以成功?墒撬膊幌胂,人家有管道,我們有嗎?如果不是有位好心的警察叔叔警告我,恐怕我也會被以賄賂罪關(guān)進(jìn)去了!」他露出譏嘲的冷笑。
「后來,我想贖回姊姊,買方卻不肯放人,所以,我姊姊叫我用那筆錢好好用功,將來出人頭地,好為全家人出一口氣!
他輕嘆!附Y(jié)果,那筆錢卻全用在媽媽身上了,因為媽媽在深受刺激,大病一場后,精神就不太正常了,但還沒醫(yī)好她,她卻溜上療養(yǎng)院的頂樓摔下來死了!」他苦笑!笅寢屗懒酥,我吃盡了所有的苦頭,嘗盡人世間所有的辛酸,好不容易自立更生地完成了高中、大學(xué)學(xué)業(yè),且繼續(xù)朝已定下的奮斗目標(biāo)前進(jìn),為的就是能早一天幫助哥哥和姊姊脫離苦海,但是……」
他突然橫臂遮住因為懊悔哀傷而逐漸濕潤的雙眼!肝矣肋h(yuǎn)都無法停止責(zé)備我自己,如果當(dāng)時我能留在家里和云云在一起就好了,那樣的話……」
「你有槍嗎?」安琪兒突然莫名其妙地插進(jìn)來這一句。
「呃?」康比勒移開手臂,疑惑地看著安琪兒。「槍?當(dāng)然沒有!我哪里會有槍啊!」
「可是,我爸爸說,槍比刀子厲害,如果你沒有槍的話,那你不是也會被殺死嗎?」
安琪兒很嚴(yán)肅地說!杆圆缓茫懔粼谀抢锊缓!你爸爸比你強(qiáng)壯都被殺死了,你一定也會被殺死的!」
這……也許是這樣沒錯,可是……
「你不是說想要幫你哥哥和姊姊嗎?如果你死了,那誰來幫他們呀?」
啊……這個……
「況且,你妹妹現(xiàn)在變成天使,不是更快樂嗎?她可以過她想要的日子,再也不必?fù)?dān)心有人會傷害她了,不是嗎?」
康比勒不由得沉默了,好半晌后,悄悄地,隱忍了十年的淚水終于打破他頑固的心墻決堤而出。
「你這么認(rèn)為嗎?她現(xiàn)在更快樂嗎?真的更快樂了嗎?」他嗓音沙啞地問。
「當(dāng)然!」安琪兒就像個慈祥的母親般把他的腦袋攬人自己的懷里撫慰著,任由他無聲的啜泣融化在溫柔的懷抱里。「放心好了,她現(xiàn)在不知道有多快樂呢!」
十年了,從埋葬母親的翌日開始,康比勒就不曾再流過半滴淚水,他固執(zhí)地忍住所有哀傷痛苦的煎熬,硬撐過每一個艱辛困苦的日子,強(qiáng)熬過每一分孤單寂寞的時刻,因為他認(rèn)為自己沒有資格掉眼淚。
如今,在天使的撫慰下,他終于得已放松自己,盡情地宣泄出十年來不斷折磨他的痛苦與自責(zé)。未來的日子里,或許他追逐的目標(biāo)仍然不會改變,但至少他不會再繼續(xù)苦苦地折磨自己了。
不過……
自殺者不能上天堂不是天主教的信條嗎?
安琪兒似乎忘了這一點,而從未擁有過任何宗教信仰的康比勒更不會知道,但如果他們這樣想能快樂一點,又有何不可呢?
有時候,不知者的確比知者幸福多了!
小堂深靜無人到,
惆悵墻東,
一樹櫻桃?guī)в昙t。
愁心似醉兼如病,
欲語還慵。
日暮疏鐘,
雙燕歸樓畫閣中。
--唐 馮延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