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區內咖啡館,華洋雜處,充滿不同的語言。來喝咖啡的東方人,完全不似西方人的優閑。盛重的打扮,盛重的妝點,盛重的舉止,像做學問一般地嚴謹、專注、且傲慢。
臨窗的位子固然有好風景觀賞,但自己也同樣成了風景給人觀賞。
喜棠一行人低調行事,自然往深處落坐。
她以為,來者就只有喜柔姊姊和那不知好歹的死大學生,怎知會冒出另一個怪異的存在——
「你不是派對上的那個……」
「我姓順!怪心昴凶右琅f笑容溫雅,唇上濃密的小胡子修得頗富書卷氣。
「喜棠,你認——順叔叔?」姊姊喜柔詫異。
「請問這位是……」他有禮地朝曼儂頷首。
「我朋友,張曼儂。」有個外人在,諒他們也不敢把事情搞得太難堪。
曼儂自知是來看熱鬧的,除了微笑,一個字也不說。
「姊姊找我有急事?」
「這話……說來丟臉。但我和時嗣私奔時沒想到的問題,現在一個個都冒出來!
「十四?」喜棠皺臉。她還以為自己的名字已經夠俗濫,這人倒跟她有得拚了。
「是這個時、這個嗣!规㈡⑿邞M地在桌上急急指畫。
「不,喜棠小姐說得對,他的確是十四。」
「我不是小姐!乖缂逓槿似蘖恕
「你永遠都是我們順家伺候的小姐!鬼樖迨骞Ь吹。「順家代代都是生來服侍紐祜祿氏的,特別是你這一支!
打什么啞謎啊!附裉觳皇莵碚勊奖嫉尼崂m嗎?」
「沒有後續。因為仆人的後代,永遠不得跟主人聯姻!
「怪了。我看你西裝筆挺的,怎么脖子上裝了個腐朽腦袋?你何不剃頭梳長辮算了!
「喜棠!规㈡⒁褖驗殡y,不想再惹人反感。
「你咧,十四?」有膽拐跑人家千金大小姐,現在卻像木頭人似地一聲不吭。
溫雅的青年郁郁寡歡,望向順叔叔。得他頷首同意,他才敢開口。
「這事是我不對。我當初喜歡上喜柔,全憑著一份單純的感情?墒钱斘抑辣舜松矸值臏Y源後,才明白我的這份喜歡,有多么不配!
喜棠故意將態勢擺得很不客氣,精銳觀測著這個大學生的反應。他是真心的,至少他眼底那份對生命徹底的絕望是假不了的。
本以為這學醫的現代青年會很叛逆,不夠定性,但看他對長輩的恭敬和順從,嗯,不錯喔。
不過,他既然搶走了姊姊,讓他多難過一些也是應該的。
「那現在怎么辦?」故意給他哎得很無奈。
「我是不會離開時嗣的!规㈡⑾踩釡厝醵鴪远ǖ匦!赋菚r嗣他坦白,他不要我!
「你不要我姊姊,嗯?」用始亂終棄的眼神鄙夷他,給他死。
「沒的事!」時嗣激切起身,震得杯盤叮當響。「我對喜柔……我……」
「坐下!鬼樖迨逡痪淅湔Z,打散兩人的可能性。
一對苦命情侶,被桌面硬生生地分隔在兩岸。四眼迷蒙相望,根本不見他人存在。
曼儂感動得心頭火熱。本以為如此的浪漫情懷,只會出現在周瘦鵑等人的鴛鴦蝴蝶派雜志里。沒想到故事里的是現實,現實里的就是故事。
「好,事情大致明朗!瓜蔡恼珨R下加滿一大堆糖的變味咖啡!甘母益㈡⑾鄳。姊姊都已經拋下一切,死心塌地地追隨,為了愛情背上不孝的罪名。請問你呢?你若拋下一切,跟我姊姊雙宿雙飛,你會背上什麼罪名?」
「不忠。」
這倒有趣。「你不怕對不起順叔叔?」
「我只怕對不起對我恩重如山的主子!
「你主子?」見十四一直痛苦地垂頭,她只能瞥向順叔叔。
「我們的主子與你同宗同族,算是遠親!
極其遙遠,又極其相近的血親。
「別扯了!顾皇莵砹淖遄V的!讣热荒銈冺樇易苑Q是我們紐枯祿氏的仆人,就該是你們聽我的!
「喜棠小姐打算如何處置?」順叔叔問得甚是詭異,像在測探。
「放十四和我姊姊走吧!顾寥幌铝。
「可是喜棠小姐,這會壞了主仆該有的規矩!
「我話還沒說完,你急什么?」
喜棠端起架子料理大事的優閑氣派,令人微怔。
不知那份迷糊嬌憨的真面目,究竟為何。
「十四,你既然和我姊姊兩心相許,你就得安養她一輩子,拿你對主人的忠心,去忠於你對她的感情。因為你此生此世,只剩這麼一個紐祜祿氏可以服侍!
他震愕於這話後頭的暗示。
喜棠暗喜。這家伙不賴,挺聰明的。不過咧,她還是得板著冷臉扮黑臉。
「喜棠小姐?」順叔叔唯恐會錯意。
「我以主人的身分,將你——十四,逐出家門。你再也算不得是我們家族的仆役!
這道命令,既是解脫,也是放逐,狠狠切斷了十四的歸屬。
被逐出世代承傳的隊伍,逐出平日也不覺得有何重要的零丁家族。這感覺,像被刀子深深割入。因為割得太深太急促,反倒將一切感覺凝住。
他和喜柔自由了。這是用與親人恩斷義絕換來的自由……
十四高興不起來,反而悲慟,痛到掉不下一滴感情。這時他才深刻明了,喜柔為了跟隨他,得承受多大的內心煎熬。
順叔叔往後靠入椅背,面色凝重。曼儂僵坐原處,一動不動。
可是喜棠并未停手,繼續淡然追擊。
「你們不能再留在此處。我們紐祜祿氏,或者我娘家、我夫家,以及一干親戚,全是南北有頭有臉的望族,留不得你們做話柄!
「吾棠小姐,你已經將十四逐出家門——」
「我還要將他倆逐出國門!
四座驚愕。
「你們馬上收拾東西,細節由順叔叔打點。歐洲也好,美國也好,你們就是不能留在中國!
姊姊喜柔心意已決,所以處之泰然,任風吹雨打她都不退縮。十四則否,咬緊牙根垂頭,極力不出聲,卻掉下連他都未曾預期的顆顆水光。
整個人生,徹底顛覆,從今以後,是條完全不同的路。
所幸,他走得并不寂寞,他握有掌中與他緊緊糾纏的小手。為了這柔軟的小手,任何磨難,他甘愿承受。
十四深瞅喜柔,漸漸地,破涕為笑,喜柔卻驀然涌上淚意,激切啜泣。
面對未來,她不是不怕,也不是不曾後悔,卻仍將一生系在這個人身上,他就是她唯一的希望。直到此刻,她才明了自己內心深處,原來始終恐懼於他會放棄她……
一旁的曼儂起身繞過桌緣,摟在喜柔身畔,為她遞上手絹,給陌生的她一個溫暖而祝福的擁抱。
「姊姊約見我時,我心底就大致知道你們有什么難處!瓜蔡倪f上一小箱巧致的朱古力盒。「這個拿去,做你們的盤纏、安家費,以及十四的學費!
「這個?」姊姊喜柔眨巴淚眼。送她一盒糖果做盤纏?
「這可是世界通行、最保值的東西!购呛。
十四擰眉!更S金?」
「是啊!关浾鎯r實,沉甸甸的。
「我不能收這么——」
「少逞英雄。你有本事,就在國外繼續把書讀完,做個響叮當的人物,讓我姊姊揚眉吐氣,到時你再連本帶利地還我?丛谀銚屪呶益㈡⒌姆萆,利息方面我不會讓你好過的。就算你——」
「喜棠!」姊姊喜柔尷尬地快快壓下她比畫的手指。
「就比照目前銀行貸款利率來算,如何?」順叔叔專心垂眸燃著雪茄。
「笑死人,我這可是上等黃金咧!鼓哪苣媚欠N廉價紙幣跟她比。
「這樣!鬼樖迨灞葌手勢。
「不,這樣!顾莺荼然厝。
「這樣。這已經是我的底限了!顾么跻驳锰媸挠憘公道。
「與其那樣,還不如這樣!」哼。
「成交!
「喜棠……」姊姊都快羞死。圣潔的愛情竟像市場買賣魚肉般地討價還價。
「你放心去談你不食人間煙火的戀愛吧,現實生活,我來替你買單!瓜蔡囊荒樄澃ы樧,拍拍姊姊肩頭。「我早存了些小錢,就是為這種不時之需。只是你這一需,真把我給弄虛了!
「喜棠,你打算在上海買棟房子給額娘的事——」
「別擔心,我已經事先存妥了,你沒動到我的那筆金額。」房子還是可以買,只是會小很多。
「不是,我是說,世欽哥早就知道你有秘密存款的事。」
「啥?」小臉嚇到變形。
「他連你預備給額娘買房子的事也早查得一清二楚!共贿^姊姊喜柔現下不便說明自己就是泄密的元兇——是世欽哥私下抓她去逼供的,不是她的錯!缚墒鞘罋J哥說,岳母的房子他早已過在你的名下了,他不會讓自己的愛妻悲慘到得自掏腰包買地方給岳母住!
「哎喲,死相!」她萬分嬌羞地推了姊姊一記,差點害她摔到地上去。「世欽最討厭了,老是背著我胡說八道!
「那么,請問喜棠小姐,對於我這個做叔叔的,你又打算如何處置呢?」不但丟了自己反對小兒女私奔的立場,還被迫丟了十四。
「你得了吧,我看這事你心里八成早就有譜!狗駝t哪會這么爽快放手!傅拇_是該給你一些補償!
順叔叔苦笑!钢x謝喜棠小姐。順家自己也有投資事業,過得還挺順遂,不需要你破費——」
「給你紐枯祿氏的傳家印璽,如何?」
她說得太俏皮,以至於順叔叔愣到被煙灰灼到了手,才愕然回神。
「你不是很想要嗎?」甚至在派對上刻意向她搭訕。
「你知道……那印璽?」
「但我不必讓人知道我早就知道吧?」嘿嘿。
他反倒不知所措起來!改憔瓦@樣賞給我?你不想想那可是董世欽的護身符?」
「別耍白癡了。他本來就是個人物,哪需要啥子烏不拉嘰的護身符幫襯。」她的男人還沒窩囊到那地步!改阌锌赵俚蕉椅翌I賞吧。這里有沒有朱古力蛋糕或熱可可啊?我實在不喜歡喝這咳嗽藥水!顾嘀∧様嚳Х取
咖啡館的角落里,笑聲陣陣。
十四後來果真爭氣,在北美闖出了名堂。六○年代初期,透過各種管道竭力搶接出在座的一些親友,險險避過隨後爆發的十年文革浩劫。
不過那是後話,不多贅述。
待咖啡館內這一小桌的人群散去,順叔叔才緩緩步往裝飾花壇後側的那一桌,對一名戴時髦圓框墨鏡的優雅男子佇立躬身。
「四爺,如何?」
絕俊的隱約容顏,淡淡揚起嘴角。
「她處置得很好,就照她的意思去做吧。」
「是!
☆ ☆ ☆
喜棠近來連連挨罵,旁人不禁狐疑,自己服侍多年的世欽少爺最近是不是中邪了,居然會……當場罵人?
平時他就很少表現情緒,對屬下有意見時,也多半是叫入書房私下提點,給人臺階,也給人面子。但凡事一碰上二少奶奶喜棠,他就完全走樣。
「不止我們,連在揚州的爸媽聽見了也變臉!硅按箧④E著長腿,坐在書房彌勒榻旁優美地吸煙。
「都是世欽啦!瓜蔡奶稍陂缴,一邊含咬國外新進口的朱古力糖,一邊翻閱禮拜六雜志,任大妞妞蜷在她肚子上打盹!杆蛺鄞篌@小怪,害我丟臉!
「你怎么不想想你害他丟多大的臉!硅按箧€紤械睾舫隹|縷白云!杆宦犝f你肚子疼、痛到整個人窩在床上發冷,想也不想地就抱著你火速駕車殺入婦產科,生怕你有個萬一。結果呢?」
「好啦好啦!箘e再提這不堪回首的往事!肝乙葬岵粫倏崭钩员苛芰死!
「真好!拱!甘罋J被你克得死死的,他自己卻還不知道!
「我哪有啊!灌,還是比利時進口的朱古力好吃。
「你什么時候才打算告訴世欽,你跟他的『第一次』不是在北京老家,而是在這張榻上?」
「我干嘛告訴他?哪,你要不要吃?這個咖啡色的很甜喔!
「你這樣會害他一直內疚下去!顾龗藗小黑磚放入口里。
「我就是要他心里帶點兒內疚,才會寵我寵得比較起勁兒。」
世欽在她北京老家客房里醉酒,醒來後衣冠不整,一床的血,都是真的。但她始終沒跟世欽講明,他們那次什麼也沒發生,她也沒失身。
本來差一點點就要失身了啦,可她就是好狗運,在醉鬼世欽將她剝得差不多時,才赫然驚見她正值生理期。他醉得一腦子糊爛,仍然很尊重女性,沒有趁她「不方便」的時候霸王硬上弓。但她在那時就認定,自己已是世欽的人——看都給看光了,這也算是一種很親密的肉體關系吧。
只是她想不通,世欽酒醒後為什么那么篤定他必是侵犯過她了?好啊,他既然要這樣想,她就順著他,將錯就錯,打蛇隨棍上。雖然世欽因此誤認為她有點隨便,無妨。吃這點小虧,結果賺到大甜頭。
「世欽八成到現在都覺得自己是衣冠禽獸,競把你的初夜搞砸成那樣!
「他是搞砸我的初夜啦。不過不是在我家,而是這榻上!
「你真會利用他的內疚感!估账魇罋J更多的關愛!覆贿^我必須承認,這招的確有效!
「喔?姊夫浪子回頭了?」
「大概吧。」璋大姊不太自在地擺弄指間的長煙,雙頰微紅!缸罱加谢丶页酝盹,甚至常與我一同赴宴!
「很好很好!」喜棠興奮地撐肘坐起身子!傅憬^不能再犯以前那種興師問罪的老毛病,一見面就逼供他。否則,他一定又會被你氣回野女人懷里,好閃避你的嘮叨!
「我會盡量忍住!篂榱耸拐煞蚧匦霓D意,她愿意做任何的努力!钢皇牵倚牡兹匀灰淮蠖褑柼,真想問清他跟外頭那些狐貍精的所有細節,問清我有哪一點不如人,問清——」
「我了解!拱ァ!肝颐髦罋J的荒唐已是過去的事,但我還是好想好想查清他那些舊帳。雖然知道了也沒多大用處,我就是瘋了似地好想知道!
「這種事不是我們想知道,他們就會乖乖讓我們知道。」
「所以啊,不能力敵,要以智取!
璋大姊微蹙蛾眉!改阋趺粗侨∈罋J?」
「灌醉他!」她雙眼火亮有神地伸指斥道!肝覞u漸發現,他有很多真心話和真性情,一定要在醉酒後才會顯露出來。而且,他常常醒後都搞不懂也記不清自己發了什么酒瘋!
「真好!辜t唇無奈地呼出縷縷嘆息!肝揖蜎]你這好運!
其實這好運風險挺大的,但喜棠多少也有點好面子,才不想泄漏自己老被醉鬼世欽整得昏天暗地。她還比較喜歡平日一板一眼的世欽,好壓抑、好性格,而且常常被她整。多有成就感!
「都是媽給他下跪的結果!菇趟@個做兒子的永不得解脫!甘罋J這輩子最大的叛逆也不過是在歐洲小小自由一下,媽卻嚇得好像他開始殺人放火,寧可向他下跪也一定要他回復成她心目中的乖兒子。」
「世欽好像很怕激怒媽。」喜棠探問!笅尩纳眢w到底有什么病,那么虛弱?」
「心病。她太了解世欽,就一直賣可憐來勒索他的關心。其實所有兄弟姊妹之間,她并不特別疼世欽,卻要每個兒女都視她為最特別的!
璋大姊和大哥世方都不買老媽的帳,覺得她的演技實在太爛。世欽則否,明知媽在作假,也耐心地順她的意、聽她的命令。
「真是吃虧的個性呀!瓜蔡膵摄嫉匕c回榻上伸伸懶腰!感液盟⒘宋疫@個賢內助!购前
「你算哪門子賢內助。」璋大姊冷睨!改愫喼备覌屢粯,凈會欺負世欽!
「人家哪有……」大妞妞,快來替姊姊作證。咕嘰咕嘰!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還跟狗玩——」
「不好了!世欽出事了!」
一樓大廳沖來的驚喝,震到宅里優閑的人們。
世方一臉慘白,身後跟著幾名公司親信,急急將事情告知宅里家人。
「綁架?」眾人大愕!脯F在才剛過午飯時分,哪有人挑在這時候綁架?」
「不知道,戴秘書在世欽座車遭人攔截時好像曾經反抗,結果被槍托之類的東西打破頭,現在人在醫院急救,內臟也有些破裂!
「被人踢破!挂慌詼惻d的紐爺爺淡淡評道。
全家人慌成一團,不敢報警又不知該向誰求援。唯獨喜棠,格外鎮定。沉寂半晌,才幽幽開口——
「今天下午世欽不是要親自去競標一塊土地嗎?」
世方狼狽而又不甘心地認同她的敏銳。「他是要親自去沒錯,因為公司內似乎有不少人遭人收買,恐怕底價早已泄出去!顾坏糜{親征。
「先前董事長還召開非常董事會,幾個部門經理全被換下來,競標對手收買的內賊幾乎被一舉鏟光。對方可能怕董事長順利搶下那塊地,便出此下策!乖趫龅墓局魅翁寡。
「有說要多少贖金嗎?」一名旁系表親急問。
「有——」
「幌子!瓜蔡牡畔聭驯У拇箧ゆぁ!笇Ψ讲幌氚咽卖[大,所以就做做樣子。最終目的,是要那塊地。」
「現在該怎么辦?」
她傾頭懶懶一嘆!柑嫖覔軅電話給曼儂,說我請她和張媽媽喝下午茶,務必賞光。」
「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吃喝玩耍?!」世方急到大罵。
「是啊。你要是有本事的話,就去替世欽標下那塊地吧,我要上樓換衣服了!
登時場面大亂,沒人再把她的話當回事,只吵著土地的事、贖金的事、挖角的事、安危的事。
喜棠卻很看得開,照樣悠哉。因為她早看穿,不必奢望土地會得標了。現在該想的是,世欽會被切下的是耳朵,還是手指,又該如何保住他的耳朵和手指。
因此,優雅富麗的花園午茶,她有點吃得心不在焉,不是挖了一匙蛋糕攪進茶里,就是執起奶油盅一口喝下去。
甚至,她還丟下客人半途離席。
☆ ☆ ☆
當喜棠出現在飯店房門口時,世欽一時怔住,怎么也沒想到會是她首先發現他的下落。
「再過一段時間,你會更明白紐爺爺本領有多大。」她宛如女皇登基般傲然入內。
「你一個人?」他瞪著俊眼,親手為她帶上門扉。
「你一個人?」她瞪著大眼,直視奢華大廳內悠然沉坐沙發內的身影。
「嗨!箤Ψ綇澠鹱砣嗣黜瑺钌跤H切。
「這是怎么回事?」張丹頤為什么會在這里?「這出綁架鬧劇是你們倆主演的?」
「不,是真的!故罋J一頭性感的亂發,衣裝不整,凌亂臟污的襯衫扯落了好幾顆扣子。壯碩胸肌若隱若現,撩人遐思。
丹頤安然小啜紅葡萄酒,一派事不關己。
「戴倫情形如何?」世欽緊蹙眉心,彷佛冷靜,卻十指糾結。
「頭破血流,肚腸被人踢爛而已。你呢?」她坐在蓬軟的單人沙發內,成三人鼎立之勢。
世欽深深埋首在爬梳亂發的雙掌間,試圖擺脫自身的疲憊,應付別人不斷丟來的麻煩。
「中午我的座車遭人攔截,我警告過戴倫不要反抗,但他不聽。」
「可是你乖乖與綁匪合作,所以毫發無傷,還可以跟丹頤一起在這里喝酒?」。!
「我只能大致告訴你,我和綁匪達成某種交易。他們只要有利可圖,綁我也行,放我也行,差別只在於利益大小而已!
「哪來的綁匪?」
世欽不語,丹頤悠哉啜飲,她馬上怒睇罪魁禍首。
「是你?!」這個可惡的張丹頤?
「丹頤也是出於無奈!顾粩r住張牙舞爪的小怒娃,以免丹頤被扒皮。「他交友不慎,惹上青幫,硬逼丹頤讓他們分一杯羹,進行圍標,所以我才會遭青幫挾持!
「我才不管什么青紅藍綠幫!張丹頤,你自己闖的禍,為什么要我老公替你收場?!」還嫌董家一窩專給世欽找麻煩的人不夠多嗎?
「沒辦法!顾e適聳肩,懶懶飲盡小幾上水杯內的清水。「世欽欠我人情,只好替他找個機會還!
做小人還有臉理直氣壯?!
「好了!故罋J乾脆將她拉入身畔,一臂環緊她的腰身與雙手,牢牢扣押入座,省得她發狗瘋!父魅擞懈魅说碾y處,你抓爛他的臉,也解決不了事情!
「世欽欠你什么人情?!他不想娶你妹,也是他和曼儂的私事,你這外人起什么哄、操什么心?曼儂早就看淡了,也跟我講明她對世欽不再有感情,你還替她報什么仇、討什么公道?!」
「喜棠,你坐好——」
「你為你妹感到不值總有個限度吧?!」她氣到幾乎自沙發上彈起爆炸,轟爛飯店屋頂!改氵要為你妹嫉恨世欽到什么地步?」
「喜棠!」世欽煩到直想捂死她的嘴!改阆壤潇o下來,我再跟你——」
「你心疼你妹妹、保護你妹妹、就是要替她出這口怨氣,我沒話講,你大可沖著我來。姑奶奶我吃飽坐著等你!可你憑什么遷怒世欽?!」
「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喜棠。」世欽咬牙在她耳邊狠狠咕噥,卻差點被她掙脫了鐵臂的禁錮。
「我也心疼世欽、我也保護世欽、我也會替他出怨氣!」不是只有哥哥會這樣愛妹妹,妻子也一樣會這樣捍衛丈夫!覆恍拍憔蛽軅電話回去,問問你的妹妹和媽媽現在在哪里!」
丹頤當場冷下狠眼,氣焰陰森。「你挾持她們?」
「我一聽世欽出事,就知道與你脫不了關系!」而且還是出於他妹的警告。
「你對她們怎么樣了?」丹頤森寒地冷睇著,吐息如蘭。
「就看你打算對世欽怎樣!」她惡斥。
「我會對他怎樣?」
「今天要不是你,他會被人綁架嗎?」
「是他自己要出面干涉我的事,我還能怎樣?」
「你要找死,也犯不著拖著世欽去替你收尸!」
「他就是得收!沟ゎU隱然動怒。
「你們夠了——」
「不管我闖了多大的禍,世欽就是得負責。這是他欠我的!
「世欽從來不欠人什么!」
「他卻欠我一份感情。」
「放屁,你妹根本不需要世欽的感情!」
「可是我需要!」
喜棠腦漿凝結。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她完全轉不過來。
這個……也就是說,不是曼儂苦戀著世欽,不得結果,所以丹頤這個做哥哥的就陷害世欽以替妹妹出口氣了。而是……
「你在中國,不能接受我的感情。到了歐洲,還是不接受。」丹頤俊美的冷臉滿是懷恨。
「我不接受,與地緣無關!顾硇木闫,好想直接入土為安。
「我也沒有強迫你接受。但你為什么在我坦白後,態度完全改變,讓我連你的友情也失去了?」
「我沒有不要你這個朋友,我只是還沒厘清自己該怎么面對你!
「你覺得我很可笑嗎?我的這份感情很丟臉嗎?」丹頤扯起荒謬的笑容。
「我沒有這樣想,你也別離題——」
「是你一直在顧左右而言他!」
媽的!世欽一掌重重打在桌上,震得人人心中一凜。
他立刻懊惱於自己的失控,煩躁得抓起水杯仰頭猛灌,企圖沖掉一切混亂。
他喝得太快,驚覺之際,連吐出來都來不及——
「我到現在都還深愛著你!
丹頤纏綿的低喃,幽怨而凄涼,聽得喜棠小口大張,呆若木雞。
「你給我的回應太殘忍,我無法不報復你。」
世欽只忙著嗆咳,想反駁都沒法子說出一個字。
「他、他回應你什么?」
丹頤根本聽不見其他的狗吠,一逕癡癡凝睇他情動多年的男子。「你為什么在巴黎跟那些母豬瘋狂做愛、瘋狂作畫?你為什么寧可為這種貨色傾注你的才華,卻不肯為我畫一張?」
面對丹頤伸來的蕭索食指,喜棠呆到不知她「這種貨色」該說些什么。
「這不關喜棠的事。」世欽捂口垂頭,一臉痛苦!肝乙膊幌朐佟
「不關她的事嗎?」丹頤苦笑。「你每一個模特兒都一個樣兒,一定是黑發大眼小個頭。我一看到你帶回上海的新娘,馬上就知道你為什麼總是找那樣的模特兒作畫、找那樣的女人做愛。」
什么什么?她怎么都聽不懂。
他想念她,深深思慕她,那個遙遠時光、遙遠北方的玉娃娃。單純的戀慕,漸漸隨著欲念成長,令他飽受內心煎熬。最下流的渴望,與最嬌貴的憧憬,在畫布上融為瑰麗而詭艷的幻境,令人望之目眩神迷——也令丹頤隱恨。
「尤其是你珍藏的那個破爛布偶!
「它已經被你拔掉了腦袋,你還想怎樣?」世欽淡淡低狺,氣息險惡。
「可你還去珍藏那坨垃圾!
「關你屁事!
「什么布偶啊?」為什么這兩個男人凈在那兒打啞謎?
丹頤失聲大笑,癱回沙發內。
發什么神經?
「這就是你情有獨鍾的北京格格?」荒謬至極。「這就是你心底寶貝得要死的小情人?」
他又是一陣狂笑。世欽一臉兇煞,她則一臉癡呆。
「是,她自己小時候說了什么,她全都不記得,甚至連我是誰都不記得了。」盡管笑,笑死最好。
她轉瞪世欽!改阋郧熬驼J識我?」
「你甚至黏世欽黏得要死。」
「你為什么知道?」她鄙視丹頤。
「我就是知道。」他勝利地哼笑,不打算告訴她世欽多少次在醉酒後一再地炫耀往事,重述甜美回憶。
「你鬧夠了沒?」世欽寒吟。
「你很感動吧!沟ゎU的笑中漸露失落。「有人竟會為了你的安危追殺到這里,還拿我家人的性命來要脅!
「我不想跟你談我的心情!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想跟我談!
丹頤悠然起身,瀟灑地步向大門。
他雖然選擇了不會有結果的戀情,卻拒絕淪為被人同情的悲慘角色。世欽接納他也罷,不接納他也罷,起碼他已經坦誠心境,沒有什么遺憾了。
跨出房門的剎那,他卻仍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但他不回頭,絕不回頭。他有他的傲骨,這份傲骨不容一個不懂他感情的人踐踏。
「我不後悔自己喜歡上你。」他背對房內,向門板啞然低吟!肝乙膊粫驗槟愕呐懦猓屯V估^續喜歡你。」
驀地,一只巨掌有力地扳過他,面對嚴峻的容顏。
「別在我身上浪費你的感情。」世欽無情道。
丹頤垂眸,自嘲一笑。「我高興浪費,是我的事,不勞你費心!
「我不可能對你有那種感情!
這一句深深刺穿他最後的尊嚴。他一咬牙根,轉身離去,卻受制於仍箝在他臂上的鐵掌。
「放手!沟ゎU冷斥。
「你忘記一樣東西。」
「什么?」
「我在巴黎時,忘了還給你的回應。」
一個沉重而有力的深吻,緊緊覆上丹頤錯愕的雙唇,丹頤怔忡半晌,任世欽專注而投入地擁吻著。他吻得何其激切、何其灼烈,讓丹頤破碎的迷戀進發為燦爛的晶光,絕望深處乍見另一種新的希望。
「你那時給我的吻,我收不起,現在還給你。」
丹頤被他高超吻技懾得眼冒金星,無法言語。
「我們永遠成不了情人,卻永遠都是朋友!
世欽貼在他唇上呢噥。隨即,一把推他出去,悍然閉門落鎖。
一團軟噗噗的抱枕,忿忿飄入他懷里里。
小人兒簡直氣炸了。
「你這個男女不拘、老少咸宜的濫情家伙!」她尖吼,火爆投擲枕頭炸彈。
她為他的安危急到心亂如麻,還得一派自若地應酬各方,安定民心。結果咧?這個死沒良心的,居然當著她的面跟別的男人又摟又吻,還情話綿綿!
「你不要臉!你忘恩負義!我要跟你離——」
聲淚俱下的小小黃臉婆倏地被卷入精壯的胸懷里,慘遭世欽惡狠狠的深吮。小手小腳一陣瘋狂反擊,南拳北腿全部上陣。好一陣子過後,通通癱掛,被妖怪世欽汲走所有力氣,整一個人融成破布娃娃,掛在他臂彎里。
「怎么樣?還要繼續抗戰嗎?嗯?」再啄一下。
「好惡心……」
「你就忍忍吧,替我消毒。」他再次深入吻噬,品味嬌美柔潤的口感。
小臉皺成一團,虛軟地努力扭頭閃避!覆灰
「我要。」把小臉扳回來。
「不要啦!你滿口酒臭味,好惡……!」她駭然失色,這才發現重點。
世欽喝到酒了?!
「我也是剛才發現的。」他性致勃勃地擠捏她的俏臀,壓她貼近他的欣然亢奮!赴顺墒堑ゎU在我的水杯里作怪,給我裝滿了伏特加。」
喜棠幾乎休克。
她絕對要把張丹頤剁個稀巴爛!
「我剛一口灌下去時也嚇了一跳,可是已經來不及吐出來!顾迫粨е樀懒闷鹚娜箶[,不覺愕然!改愦┻@么多累贅?」
「你以為我是什么浪貨?!」不穿褻衣褻褲出門,像話嗎?「你上次也根本是在耍我,說什么這樣去挑逗平常的你,一定可以把你整治得服服帖帖。結果咧?」反而是她被整得服服帖帖!
「只能怪你妖力太高強!顾破鹚砬暗闹刂匮诟,剝出嬌媚雪嫩的兩團豐乳,疼惜地捧著它們呵護!盖颇闶窃趺雌圬撨@對可憐的小東西,糟蹋在你那慘無人道的肚兜里!
「走開!我現在沒心情跟你搞七捻三!」她討厭酒醉的世欽,一點都不像平日那般規矩。
「你翻臉還真的跟翻書一樣!顾羧粚⑺龗伾洗查。自己單膝跪在床邊拉扯身上襯衫!钙匠T谖颐媲皨舌堑靡,我一喝醉了你就大擺晚娘臉!
「要你管!顾龥]好氣地從另一邊爬下床!讣热荒銢]事了就去競標你的地,我回家繼續招呼我的客人喝午茶!
「怎么會沒事呢?」他笑得可歹毒了,一把將她攔腰撈回來。「我們之間要算的帳可多了!
「少來!顾凰貟昱ぶ!肝也挪灰偃文銛[弄那些丑怪姿態!
「喔,是嗎?」他閑適地替暴烈反抗的小人兒剝除層層身外之物!盖颇闵洗喂砗鸸斫械哪歉钡滦校疫以為你玩得很高興!
「可是我討厭你酒醒後的死相,好像我們什么都沒發生過!顾薹抟话炎トィ瑩淞藗空!敢路我啦!」
「沒辦法,我好歹也得維系點大男人的面子!
「那我的面子怎么辦?」怎么不想她每回面對他那副概不承認的死相有多難堪。
「你的面子很好啊。」他無辜地捏起她粉嫩雙頰玩呀玩。
「干嘛啦!」小粉拳氣得隨處亂揮。
「那咱們來談談你的另一張面子,怎么樣?」
他太過親切的笑容嚇得她毛骨悚然,趕快賣可憐!溉思摇恢滥阍谡f什么……」
「你私下玩股票玩得還高興吧,嗯?」
「你怎么……呃我……」她僵笑到不知該先應付他的逼供,還是先處理被他高高分箝的腳踝。
「稻谷收割?洋行七葉谷?」嘖嘖嘖!肝铱茨銓r業的興致也挺高的。」裝傻的伎倆高明到令他肅然起敬。
「我……沒有啦,我只是……隨便玩玩……」
他日露歹毒兇光,傾身貼近,手指挾持著嫩弱的開張禁地!肝页商煸谕鈶兑欢驯M想投資卻搞不懂狀況的門外漢,沒想到家里就養了一只老奸巨猾的小老鼠,躲在我身旁偷偷探門道。」
「沒有啊!顾濐澇橄ⅰ!改愕氖挚刹豢梢浴瓌e……」
「我看你是玩上癮了,賺到讓人眼紅。」
「我那是替紐爺爺籌措養老安家的費用……」嗚,她實在討厭死這種亂七八糟的姿態,什么都給他看得明明白白,好像他想玩什么、想吃什么,一切任君挑選。
「你替他賺到的那棟公寓還不夠他住嗎?」他指上狠狠擰捏,開始進行繁瑣的嚴刑逼供。「你以為我會笨到不知道你在耍什么花招?」
喜棠哪是這么好欺負的角色!就算她看來好像常給人欺負,那也不過是她審度評量後決定給對方個面子才故作很好欺負。
想整倒她?她倒要他看看,最後是誰整倒誰!
「世欽,不要這樣……」她痛苦地張腿嬌吟,彷佛難以承受其間的折磨。「你這樣,會讓我……很想要你……」
原本就已慷慨激昂的男性,頓時更加意氣勃發。
「少來!顾蓻]那么好拐!改闼较逻在偷做古董交易的事又怎么說?」布局多到好像擔心他隨時會倒閉破產。
世欽這個大老奸,原來他平日沒事都在查她的底兒。
「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嘛……」她慵懶無助地撐肘在身側,挺起豐乳,仰頸吟嘆!肝液孟矚g你這樣揉弄我……對。啊,世欽好壞……」
這死丫頭,哪里學來的?差點逼得他奮然失控。
世欽當然不屑敗陣,喜棠也沒那么好惹,兩人你來我往,斗得死去活來。他酒醒酒醉兩張臉,人前人後不一樣,她豈會輸他?
結果,古今中外各家花招輪番上陣,淫聲浪語嬌嗲把戲悍然應戰,外加黃金交易外幣炒買房產投資的激辯,夫妻世界大戰打得沒完沒了。自此,兩人三不五時就相互開炮,戰火綿延,連年不絕。
當國民政府北伐統一完成時,他們倆早在這短短幾年內生出一窩八國聯軍。而且正再接再厲中,仿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真是普天同慶,薄海歡騰。
「這是普天不幸,薄海心疼!勾罄蠣斔髶碛冶б黄碧煺婵扇说膶氊惻畠,叼著煙斗嘆息。
看來,若非大老爺的兒子們又在學校調皮闖禍,就是夫人她又有了——近期之內,嚴禁房幃。
都結婚幾年,老夫老妻了,還這么如火如荼地彼此交戰,如熱戀情人一般,未免奇怪。
「沒辦法,我要的就是這種怪人,誰教我自己也是怪怪的!购俸俸佟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