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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在深時 第十一章
作者:嚴沁
  從「海傍大道」的游艇俱樂部碼頭上岸已是黃昏,大伙兒包括君梅都玩得興高采烈,在志文父親那艘裝潢一流的游艇上,他們整整玩了一下午,又享受游艇上服務的水手們最周到的招待,但是,雅之依然冷漠,寡歡。

  照原定計劃,他們到有馬尼拉唐人街之稱的「王彬街」國泰酒樓吃晚餐,席位是早已訂好了的。

  雅之很想提早回家,不去國泰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她不想掃了大家的興。于是,兩部志文家的汽車把他們這一伙從游艇俱樂部送到國泰酒樓,君梅和雅之坐在一起。

  「雅之,你比我想象中更固執!」君梅小聲說。望著曬得發紅的雅之,她只有搖頭!改銓ψ约禾还!」  雅之不出聲,只是對著君梅搖搖頭。

  「你沒看見嗎?因為莊志文的關系,大伙兒都以你為中心,」君梅低聲提醒她。「你該高興一點!」

  「我笑得很辛苦!」之終于說。

  「好吧,隨你,」君梅聳肩!肝覀兪呛门笥,無論如何——希望你快樂!」遙遠得幾乎不復記憶

  國泰酒樓是王彬最好的中國酒樓,對大多數的人來說,它的廣東菜已十分地道,只是價錢貴,除非家中有喜事,一般華僑甚少來此地,雅之也不過在十六歲那年,父親依照此地習俗曾為她請了一次客,算是女兒成長,正式可以進入社會了。

  四年來,此地的改變不大,連那閃亮的霓虹燈也沒有換過形狀,遠遠的就望見了「國泰」酒樓的大招牌。

  汽車停在酒樓門外,大伙還沒有下車,坐在街邊的群似是乞丐的老人一擁而上。

  「是——什么人?」雅之縮住了腳,吃驚的問。

  「一群叫花子!」志文的朋友說。

  雅之仔細的張望一下,全是六七十歲的年老中國人,叫花子?什么意思?乞討,要飯的?

  那群衣衫襤褸的老人圍著他們不走,伸出雙手,也不知口中喃喃的念些什么。志文從口袋里掏出一疊「披索」,在每一雙攤開的枯瘦手掌上放一張五元的,拿到錢的老人退到路邊,似乎心安理得的又等待下一個可以伸手的闊客了。

  雅之心中惻然,再也忍不住眼中淚水,她為什么從來不知道馬尼拉的華僑中還有這么一群呢?是怎樣的情形造成他們可憐的景況呢?

  志文的注意力全在雅之身上,一脫出人群立刻看見雅之的異樣,他馬上迎過來。

  「怎么樣了?雅之!」他不解的問。

  「志文,你知道這些老人是怎么回事?」她激動的問:「他們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兒女?他們沒人管嗎?」

  「我也不怎么清楚,」志文搖搖頭!附鼛啄陙砜傄娝麄冊诖说仄蛴,大概是孤苦無依吧!」

  「孤苦無依?」雅之不滿的!钢疚,你沒想過管—管他們?你的能力做得到的,大家都是中國人,看他們流落異鄉,年老無助,為什么不替他們安排一下?」

  志文眉心微蹙,想一想,終于說:「你要我管,我明天就要人來問問他們看,」停一停說:「但是我怕管也管不完,他們是去了一批又來一批,誰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

  「總不能任他們自生自滅吧?」雅之說:「唐人街口的中國乞丐,是我們中國人的羞恥!」

  「雅之,你的心好,又善良,」志文慢慢說:「然而——這是個獨善其身的社會,你懂嗎?」

  「不懂,」雅之倔強的揚一揚頭!溉绻矣心芰,如果我辦得到,我愿把我所有的與他們分享!」

  說完,也不理志文,打開她裝著不多錢的小皮包,真誠的,親切的走到那排坐在路邊的老人面前,盡其所有的把錢分給他們每一個。當她聽到那些模糊不清的「謝謝」,當她看見被現實磨去人性尊嚴的木然神色,她的眼淚成串的落下來。總是這樣的,她想幫忙,卻又無能為力,難道沒有旁人和她有著相同的熱血?

  「雅之,」君梅過來一把摟住她。「別這么孩子氣了,大家都在等你進去呢,你幫不了他們的!」

  雅之深深吸一口氣,把淚水也吸干。她真難過,她也明知幫不了什么,她的能力有限。然而有能力的人卻往往想不到這些,或根本不理會,這個世界就是這么矛盾的!

  「我明白,君梅,我只是忍不住!」她再吸吸鼻子。「誰無父母?這些老年人該有人照顧的,怎能任他們在這兒自生自滅呢?或者我回臺北時,我向僑委會提出———」

  「你幫不了忙,雅之,」君梅嘆一口氣!甘虑椴皇沁@么單純,別只看表面,好嗎?我也同情他們,可憐他們,然而——有什么用?我不想庸人自擾!」

  「我是庸人,天生的!」雅之咬著唇。「君梅,整個暑假這么長,我們想想看,或者可以有辦法——」

  「雅之,」志文走過來,他或是被雅之的真情感動了,神態十分嚴肅。「我答應你,我要求父親盡量想辦法來安置他們,我保證一定做到!」

  雅之抬起頭,仰望志文,這一刻,她覺得志文真是個高不可仰的巨人,她展開了整天來最動人的一次微笑。

  「志文,我替他們謝謝你,」她認真的說:「我會永遠記住你高貴的內心!

  志文的臉微紅,好半天,終于說:「若要謝,他們該多謝你,」停一停,又說:「你的確是我見過最好,最美,最善良的女孩!」

  雅之嫣然一笑,挽著君梅走進酒樓。

  在二樓他們坐了最好的一個座位,是最好的一間被分隔開的房間,志文在菲華中的確到處受人尊敬與巴結,四個侍者在一邊侍候著,領班還惟恐不周的一次又一次來巡視,所有一切全給雅之一種陌生的、高不可攀的感覺,她越發肯定,她不會把自己投身在這種環境中。

  晚餐后,大伙兒也就在酒樓門外散了,有男孩子送君梅回家,坐在志文家豪華「勞斯萊斯」后座的,只有雅之。

  「整天我只看見你笑了一次,」志文凝望住她!付沂且驗槟切┢蛴懙睦先耍胖,你可是在打擊我的自信心?」

  「你知道我不會這么做!」雅之搖搖頭,避開了他的視線!覆恍Σ⒉槐硎静桓吲d!」

  「那么,你高興嗎?」他問。

  「該說——高興,」她眨一眨眼!附裉斓囊磺腥乔八从械摹涣飨硎!」

  「但是——我看得出,你并不喜歡!」他盯著她不放。

  「我一直說過,我是個最普通、最平凡的人,」她真心誠意的說:「也許平凡、普通的一切更適合我!」

  志文皺著居沉思半晌。

  「我明白了,」他點點頭!肝抑涝撛趺醋!

  「明白?」她意外的望住她。「我并沒有要求你怎么做!」

  「是我自愿的!」他握住她的手。「雅之,你記住一句話,為你,我愿做任何事!」

  「不要對我這么好,」雅之輕輕抽回被握的手。「誰也不能預知明天發生的事,對嗎?」

  「明天我們去火山!」他會錯了意!钢挥形覀儌z人,我開我那輛沒有冷氣的福士甲蟲車來!」

  「火山太遠,今天又太累,我——」她想拒絕。

  「沒有冷氣,你會覺得生活得更真實些,」他自顧自的說:「讓我們一起去體驗生活!」

  和志文一起體驗生活?雅之連嘆息也打住了,她是沒辦法擺脫他了嗎?

  從那一天「火山」行之后,雅之發覺,志文是在盡可能的改變自己來適合她。他做得非常好,絕對看不出絲毫勉強,他是誠心誠意的做到雅之口中「平凡、普通」的人,甚至有一天他還乘搭馬尼拉最起碼的交通工具「花吉普車」來見她。她想,這一回她怕再也找不到拒絕他的任何理由了,她為這件事擔心著,害怕著,該怎么辦呢?是不是有人曾試過抹殺了愛情去接受一份善良、高貴、真誠的感情呢?

  這其間是絕對不同的,然而,會不會痛苦或快樂呢?下午,天氣熱得更是受不了,聽收音機播報是有個熱帶風暴逼近,難怪氣壓這么低,低得真叫人難以透氣。雅之在小樓上練字,平日不怎么愛出汗的她,也是一脖子的汗,她站起來打開那只傳送熱風的風扇,還是驅不走那份悶熱。她又用橡皮筋束住頭發,感覺上是好一點了——誰說過,夏天披著長發等于穿一件棉背心呢?  她又坐回書桌。練字必須心靜,心不靜怎么也寫不好。臺北也像此地這么熱嗎?熱得馬路上柏油也溶化了!唉,怎能凈想臺北呢?她現在身在馬尼拉呀!兩個月之后她才回臺北繼續學業——能繼續的只有學業,真是令人心痛又無可奈何的事。

  她開始磨墨。其實墨汁已被她磨得很濃了,她只想借磨墨來靜心。

  磨了一陣墨,心中似乎已無雜念,她想繼續寫完那篇「朱子家訓」,但是——筆握在手里,就是落不下去。寫完朱子家訓她怕人已老去?換了張紙,她咬著唇半晌,終于寫下「情在深時」四個字。情在深時會如何呢?像她這樣癡癡迷迷、牽牽掛掛、至死方休?或是像有一種人,情在深時反而看不出,嗅不出,只能憑感覺去測深淺?她可不知道。所知道的,她是被困住了,被她一心追尋的愛情。

  女傭娜蒂上樓來告訴她志文已等在樓下時,她只得放下筆墨去見他。他是每天都來,風雨無阻的,這可也是情在深時的表現?然而,只是單方面的!

  令雅之意外的是志文的打扮,平日他總穿T恤或襯衫,很隨便的,今天竟穿著菲律賓的禮服,和蕉絲的長袖繡花襯衫。

  「這么整齊,你有事?」雅之微笑,很淡,很疏遠的!高@兒沒有冷氣,會悶壞你!」

  「我這件不悶,是改良的,」志文凝望著她!嘎榧喌谋认憬督z通風多了,不熱!」

  「到我們家來不必穿這么正式,」雅之說:「你令我們感到拘束。」

  「我——想帶你出去一趟!」他說。說得很奇怪!肝覀內ヒ粋地方!」

  雅之敏感的皺皺眉,他可是帶她回家見父母?那是她所絕對不愿的。

  「不——今天我不想出門,」她立刻說:「我正在練字,墨已磨好!」

  「不會浪費很多時間,我們去一去就立刻送你回來!」他懇切的!敢恍r可以來回!」

  「可是——我沒有準備,」她還是搖頭。她怎能跟他回家見父母?這豈不鐵定了?「我說過,不能這么急!」

  「要什么準備?」他也皺眉,這驕傲、自信的男孩。「我相信去了你一定高興!」

  「不,志文,」她為難的!改壳安皇菚r候,真的,我是很高興能見他們,但——我會窘迫!」

  「他們!你說誰?」志文愕然。

  「你的父母,不是嗎?」她說。

  「天,你誤會了,完全誤會了,」志文嚷起來:「我說一個地方不是我的家,人格擔保。去吧!雅之,我知道你一定會高興的!」

  「真的不是去你家?」她追問一句。

  「要怎樣你才肯相信我?」他問。

  「好吧!等我五分鐘!」雅之點點頭。轉身上樓。

  她也換了件比較正式的衫裙,她知道志文穿禮服必有用意的,她不能令他丟臉;可是會是什么地方呢?必須穿得這么整齊。

  門外停的是志文自己的福士甲蟲車,他用這輛車,這地方必與他父母無關的了!雅之心中放松些,發現他是朝王彬街的方向駛去。

  「王彬街?」她問:「吃中國萊?」

  他只看她一眼,很神秘的笑了。

  「到了你自會知道!」他說。  雅之是晶瑩剔透的,心念一轉,立刻明白了。

  「你可是帶我去看那一些酒樓門外的老年乞丐?」她問。

  汽車「吱」的一聲停在一幢古舊卻相當寬大的木樓外,是在一些小小的、看來臟兮兮的小商店中間,門前有一堆馬糞,一定是馬車經過時留下的,唐人街就是這么令人嘆息。

  「你為什么不自己看看呢?」他讓她下車。

  小小的木門打開,里面的光線不太好——是店面屋子的關系,旁邊沒有窗,光線只靠前后兩面的門窗。有幾個老人坐在那兒下象棋,還有的默默吸著煙?諝獠缓谩醣蚪衷鯐諝夂媚?除了那些高大的酒樓之外。

  「是他們?」雅之心中激動,果然是那些老人!钢疚,你真的安置了他們?」

  「我——很抱歉。這是我所做到最大限度了,」他攤開雙手!敢还捕邆人。樓下讓他們活動。樓上是他們的臥室。雖然離理想還有一段距離,但我只是想告訴你,雅之,我做了!」

  「謝謝你,志文,」她握住了他的手,淚盈于睫!高@已經夠好。我知道你也有難處!」,

  「是的!顾拱椎某姓J!赴职峙氯瞧鹨恍┥鐖F和慈善團體的不快,更擔心別人說他在沽名釣譽,只好由我出面。這是媽媽名下一處老房子。本來租給別人,如今收回來正好派用場。你——認為還可以?」

  「是的,是的!顾贿B串的說:「我相信他們并不計較環境,只要有一棲身處就行,只是——」

  「我也安排了他們的生活,」志文有些臉紅,他不慣做這些事!赣袀廚師會給他們每天燒飯,我家管家也會每個月來給他們零用錢,我只安排了這些,你認為我還應該做些什么?」

  「你應該接受他們和我的感謝!」雅之由衷的說:「當初我請求你安置他們、幫助他們是稚氣,是欠考慮的,當時我太沖動,這是我的大缺點,要幫忙該我自己,沒有理由要求別人,你卻真的做了,而且這么周到,志文,我會永遠、永遠保存著這份對你的感激!」

  「我說過,我愿為你做任何事,」他定定的望住她。她不是善于表達感情的人,此時此刻,眼中的深情卻分外動人!讣词乖倮щy的我也愿一試!

  「志文——」雅之喉頭哽塞,不能成言。

  「我們走,」他擁著她的肩,帶她離開那光線不很好,空氣不很好,卻有溫暖、尊重與同情心的地方。他們上車,駛離王彬街!秆胖,我需要、渴望得到的不是你永遠的感謝,是你的點頭!」

  雅之心中一顫,她點頭?不,不是他,不是這個人,她點頭的不是這個男孩,雖然他好得——無與倫比。

  「志文——」她呼吸困難,叫她怎么回答?

  「雅之,難道我還不夠好?難道我還不夠忠心?難道我還不夠愛你?」志文也激動起來!改銥槭裁床豢宵c頭?為那個斯亦凡?他不是你的幸福,他也不會再回頭,相信我,雅之,我會比他更愛你!」

  「不,不,」雅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斯亦凡,是令她流血受傷卻至死不悔的男孩子,愛沒有后悔,永不,即使是錯,是萬劫不復。「你不懂,事情不是這樣的,斯亦凡他——根本不愛我,你別誤會!」

  「那為什么你不點頭?」他步步進逼,一點也不肯放松,誰不想一手抓住幸福呢?「為什么?為什么?告訴我原因,只要我滿意,我會立刻掉頭就走,就算痛苦得死去,也絕不再來麻煩你!」

  「不——沒有原因,」她困難的說:「相信我,沒有原因,只是——時間,我要一點時間!」

  「我已經給了你時間,從放假回來的第一天起到現在,我表示得清清楚楚。一個多月的考慮還不夠?」他不滿意的!覆灰偻涎,不要再敷衍,雅之,給我回答,肯定的回答,我會對你忠心至死,我希望的回答只是點頭!」

  「志文——」雅之束手無策。怎么辦呢?答應他?實在不甘心,亦凡——永遠不回頭,是的,她也相信是這樣,為什么還不甘心呢?為什么?「再給我幾天,讓我想想,實在——你是最好的男孩,最好的對象,原已無可挑剔,我想——我總得去問問爸爸!」

  「好!我跟你回去問校長!」志文今天是不肯妥協了,「只要校長同意,你再不能搖頭!」

  「志文——」她叫。事情怎么能就這樣決定呢?

  汽車飛馳在馬路上。志文咬牙切齒的像在對機器發脾氣。他原沒有錯,錯的只是愛上一個不愛他的女孩,他不該受這些折磨、痛苦的。

  轉進雷米迪奧街,剎車聲驚人的刺耳,他們終于回到家里。雅之父親正在看書,被沖進來的兩個年輕人嚇了一跳,看他們的神情,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志文,雅之,你們——」他驚愕的。

  「校長,這一個多月來,相信你也了解我對雅之的感情,」志文開門見山的說:「我非常愛她,我保證一生一世對她好,保護她,愛惜她,現在,請準我們訂婚!」

  「訂婚?」雅之父親意外的睜大眼睛。

  「爸爸——」雅之軟弱的咬著唇,這是她的一生幸福啊!

  「雅之說要您先同意才行,」志文不給雅之說話的機會!肝蚁嘈拍粫磳ξ覀!」

  「雅之,」父親永遠是向著女兒的!高@是你的意思嗎?孩子,這沒有什么可羞恥的,愛是光明正大,我要你親口告訴我,然后我才回答志文!」

  「我——爸爸——,我——不知道,」雅之深深吸一口氣,這是生死關頭吧?「志文是最好的男孩,也有最善良、高貴的內心,他是——無可挑剔的,但是——我還想考慮一下!」

  「很好!」正中贊許的點頭頭!负芎,這是一輩子的事,是一生的幸福,應該多加考慮!」

  「但是——校長,雅之已考慮了一個月,」志文脹紅了臉!肝覍嵲诓幻靼住

  「孩子,你已經等了一個月,何妨再多等三天?」正中說:「我答應你,三天之后,雅之一定給你回答!」

  「三天一」志文皺皺眉又咬咬牙!负,就三天!只是,雅之,不能讓我失望!」

  雅之輕輕透一口氣,三天又如何?難道三天之內還會有奇跡發生?拖延——只是種心理反應吧?拖到最后一刻,拖無可拖,也算對自己的交待,是不是?是不是?人是很莫名其妙的。

  「我也希望不讓你失望,」她真心的說:「讓你失望,君梅說那是對我太不公平了!」

  「什么——意思?」志文完全不懂。

  「我在虐待自己,」雅之揚起頭,笑了,「就是這樣!」

  「虐待?」他更迷惑了。

  雅之看父親一眼,心中忽然平靜而踏實了。三天雖是個期限,她必須點頭或搖頭。然而,這未嘗不是一個釋放自己的機會。

  「志文,你回家,三天之后再來,我想——一切都會圓滿解決了!」她笑著說。

  圓滿?她是說這兩個字嗎?圓滿!

  志文凝視雅之一陣,終于轉身走出去。他也聽見了圓滿兩個字,既是圓滿,還有什么不放心呢?他所要做的只不過多等三天而已!

  他自信而且驕傲,何況他聽見雅之說圓滿,他走得很開心,很放心。三天之后,幸福就屬于他了!

  「雅之,」等志文的影子消失,正中才問:「你必須告訴我,為什么要多等三天?你說過并不適合他那種家族,你不必委屈自己,勉強自己!」

  「志文那個人不會令任何女孩子覺得委屈,」她慢慢說:「三天之后,我想——我會點頭,他的家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他,你同意嗎?」

  「你這么想——我沒意見!」正中點頭。「只要你幸?鞓,爸爸永遠在你身邊支持你!」

  只是,接受志文,她會幸?鞓穯?也許幸福,快樂——卻在虛無飄渺間!

  一夜的狂風暴雨吹散了馬尼拉的悶熱,也帶走了令人難以透氣的低氣壓,難得的清涼使人們清晨的夢更沉、更甜美,尤其在這中等人家的住宅區「雷米迪奧街」附近,積水一尺深的街道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連車輛也少。

  只有雅之的小樓開了窗,前一陣子買的貝殼風鈴在窗前迎風輕響,一串串的回憶在那熟悉的叮當聲中被牽引出來,是真實的生命痕跡,怎么卻虛幻得猶如小說中的情節?連那快樂與不快樂,連那甜蜜或酸澀也都似幻似真,亦凡——是已遠去!

  一夜不能成眠的雅之坐在窗前,小小院落中一片凌亂的「劫后」情景,那棵老芭蕉已折了腰,夾竹桃的花瓣散了一地,總開不出花的玫瑰也斷了枝子,可憐兮兮的浸在泥水中。雅之輕輕嘆一口氣,等那積水退去,就下樓去整理一下吧!她不喜歡凌亂無章的事物!

  昨夜睡不著也非因風雨,她原非溫室花朵,風雨駭不倒她,理不出頭緒的是心中那把亂絲,三天的時間轉眼就將過去,她總不能就這么對志文點頭。不論訂婚,結婚,她總得付出更多的誠意——無法付出更多的愛情,真誠是否也是婚姻的基石?

  送報的童子在樓下大門口飛快的掠過,也不顧地上有積水,一疊報紙就這幺直扔進院子。雅之的驚呼聲還沒停,他的腳踏車已不見了影子。

  雅之撩起長睡袍的衣角,盡快又小心翼翼的下樓,拾起已經半濕了的報紙,又慢慢上樓;蛘呋嘏P室用風扇吹一吹,等會兒父親醒來要看時就會干了!

  雅之把報紙鋪平在地皮上,又用些厚厚的書壓著,打開風扇對著吹,視線不經意的掠過那些已顯得模糊的文字,臺風不大,馬尼拉和附近地方的損失都不嚴重,只是淹水使一些低洼地區的農作物受到了損害,還倒了幾處電線桿一哦!公海上有一艘貨輪被臺風吹沉,沉船前已拍出求救的電訊,所以能及時救出大部分船上人員。  雅之搖搖頭,退到窗邊。她永遠不敢想象海員的生活,那可能是世界上最苦悶、也最危險的一種行業吧?離鄉背井的在不算大的船上,一個月或幾個月都見不到陸地、見不到除了同事以外的人類。沒有新鮮的食物,也沒有任何娛樂,就在白茫茫的大海上飄呀飄的,萬一遇到一場風暴,連生命都可能失去,就像那一艘沉了的臺灣船——臺灣船?她看到臺灣這兩個字嗎?

  急忙又奔到報紙處,仔細的再看一次,果然是艘臺灣貨輪。哎——好在船上人員大部分都得救了,全是中國人呢!全都來自臺灣呢!無論如何總比其他國籍的船只更令雅之有親切感!

  雅之還知道除了貨輪外,臺灣還有不少遠洋機動漁船也從高雄來此地附近作業,也出過事,漁船上的船員也有人得救生還。有一次真是萬幸,一個漁船水手在漂流九天、自以為絕望之后竟獲救了。這件事雅之真是印象深刻,她不但記得那人名字,還清楚的記得那人獲救時的模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卻枯瘦如老頭兒,焦黑的皮膚,干裂又腫脹的唇,還有全身都是傷痕——

  她下意識的顫抖了一下,怎么想到這些了呢?這么可怕的事——但愿這次得救的人會情況好些,他們獲救得早,一定不可能像以前那個那么糟的,是不是?

  太陽慢慢上升,院子里、街道上的水退了,人們也陸續起床,開始一天的生活。

  雅之把干了的報紙放在父親書桌上,喝一杯牛奶就去清理院子,奇怪的是她一夜沒睡,居然精神很好,一個鐘頭后,小小的院落又井井有序了!

  正中起床之后有他一定的工作,運動,早餐,看報,也看一點書,十點鐘的時候,他換好衣服預備出門。

  「去哪里?爸爸,」雅之從院子里進來。「有的地區恐怕積水未退呢!」

  「不妨,我去學校看看!」正中說:「吹了一夜風,我得看看校舍有沒有損壞!」

  「我陪你一起去,好嗎?」雅之說。

  「不用了,只是看看,」正中搖頭。「不用動手修理的!」

  「那么你早點回來吃午飯!」

  正中笑一笑,穿好皮鞋,拿出拐杖。

  「志文今天會來嗎?」他突然問。

  「不會吧!」雅之呆怔一下!肝易屗旌蟛艁,今天才第二天!」

  「你這孩子!」正中拍拍女兒!改闶钦勰ニ?還是考驗他呢?」

  「都不是!」雅之臉上笑容消失!肝沂菫樽约赫乙粋藉口,也可以說——垂死掙扎!」

  「垂死掙扎?」正中停住正要邁出去的腳步!冈趺凑f這么一句奇怪的話?」

  「我快要沉下去了,」雅之故作輕松的笑。「我要試試看志文是不是我的一塊浮木!」

  「奇怪的道理!」正中不懂,打開大門往外走。

  雅之回到房里洗干凈手,娜蒂也來上工了,她已買來今天要吃的菜,匆忙的到廚房去洗、去切、去預備了。

  門鈴又響起,不是志文,該是誰?

  「君梅!」雅之高興的嚷!甘遣皇呛吐眯猩缒莻西班牙混血的朱花拉斯舊情復熾?怎么這樣久見不到你人影?」

  「哪有什么新情、舊情,像你嗎?」君梅卷起被街上積水弄濕的牛仔褲!肝襾砜纯茨憬裉煊惺裁垂澞,兩天沒有出大門,悶得慌!」

  「你這不安于室的女孩!」雅之開玩笑的罵著:「你就要有禍了!」

  「誰有禍呢?」君梅毫不在意的笑!肝铱茨氵@回逃不了莊志文的情網,他撒的是天羅地網!」

  「我又不是犯人!」雅之皺皺眉!概率裁刺炝_地網?」

  君梅若有所思的凝視她一陣。

  「雅之,你心中還不曾真真正正發生過一些事,像發生在斯亦凡身上的一樣?」她問。

  「君梅——」雅之的臉一下子變了。

  「抱歉,抱歉,」君梅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就像在臺北的冬天一樣!肝抑皇锹犚娨恍╋L聲,許多人在傳說莊志文要訂婚了!」

  「什么人在傳?」雅之睜大眼睛。「不是說我吧?」

  「很多人,」君梅聳聳肩!溉A僑社會不大,莊志文之是視線的焦點,他最近總陪著你,聽說還安置了那群酉樓門外的乞丐,雅之,你也不能怪大家傳得厲害,莊志文從來沒有這么熱心過啊!」

  「這——多別扭,」雅之非常不滿。「傳來傳去,萬—最后不是這樣,豈不——令人難堪?」

  「只要你點頭不就行了?」君梅了解的笑笑。  雅之咬著唇,搖搖頭又搖搖頭。

  「我——答應三天后給他回答!」她說。

  君梅眼睛一亮,高興得跳起來。

  「那是說——雅之,他已經求婚了?」她叫:「為什么要考慮三天?難道你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

  「不——我說不上來。」雅之又搖頭!妇退阄掖饝喕。君梅。我——哦,你明白我的!」

  「你真是死心眼兒!」君梅嘆息!杆挂喾驳降咨陷呑幼隽耸裁春檬,你竟會為他癡得如此這般?」

  「我想——是緣分!」雅之低下頭。

  「才怪,有緣分的話會弄成今天?」君梅完全不同意!付摇挂喾菜魉鶠橐蔡^分。尤其對你。我——我——哎,我也不了解,為什么他要那樣對待你!」

  「他心理不平衡——」雅之沖口而出,立刻不再說下去!赴ァ^去的事也別提了!」

  「那么你是會對莊志文點頭的了?」君梅追問。她是個熱心的朋友,她比雅之還緊張。  「不點頭——是跟自己過不去,」雅之輕嘆一聲,也不知是惋惜?或是滿足?「志文對我實在很好,而且他本身實在是很難得的人!」

  「這就對了!」君梅透一口氣!肝疫——真擔心你會發傻勁兒!」

  「我想——人是很卑鄙,很自私的,」雅之笑了。「當得不到最向往東西時,往往會抓住另一樣,而這一樣卻并非他所真心希望的!」

  「這怎能說自私呢?難道除了斯亦凡,你就一輩子不嫁?」君梅不以為然!杆挂喾苍谂_北都失了蹤呢!」

  「我知道他——」雅之說溜了嘴。

  「你知道他什么?」君梅盯著她看!秆胖,難道——你們還有來往?聯絡?」  「不,只是一個地址,」雅之透一口氣。君梅是惟一的一個可以談亦凡的人,她不必再隱瞞!肝也荒芸隙ㄊ遣皇撬模患褍恨D交給我的,她說——可能有用!」

  「回馬尼拉之前你見過林佳兒?」君梅懷疑的!改銖膩頉]有提起過!」

  「不,是佳兒交給志文轉交給我的,」雅之說:「當時我已去機場。佳兒和志文同時去找我而碰到的!」

  君梅咬著唇,沉思半晌,突然大笑起來!柑煜戮褂羞@種事,如果因為這個地址而使志文失去你,這恐怕也是天意!她說。

  「不——」雅之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困難的說:「地址也沒有用。因為只是佳兒給我的,不是亦凡!」

  「你這癡心的丫頭!」君梅忍不住罵!杆挂喾材敲打湴恋哪泻⒆,你難道還想他自動回頭,低聲下氣的來求你嗎?我告訴你,他寧愿痛苦得死掉,也不會對你低聲下氣!」

  「誰要他——低聲下氣了!」雅之的臉紅起來。

  君梅打量她一陣,無言的嘆息了。能令雅之笑,能令雅之哭,能令雅之快樂,能令雅之痛苦,能令雅之臉紅,能令雅之癡心一片的,只有亦凡,那是心理的自然反應,與任何條件無關,愛情,是毫無道理可講,也永難要求公平的!

  「雅之,如果你答應了志文,下學期你就別再回臺北了!」君梅再嘆一口氣。

  雅之自然明白君梅的意思,她們是心思相通、青梅竹馬的伴侶,她們互相實在太了解了。

  「不回去——對我是好,但我不甘心放棄中文,」雅之說:「我念得不錯,還有兩年就畢業!」

  「你自己考慮清楚!」君梅語意深長。「做了莊志文的未婚妻,稍微走偏了半步,都影響重大呢!」

  「我——明白,」雅之點點頭。「但是——我怎么會走偏半步呢?」

  君梅搖搖頭,再搖搖頭。

  「雅之,我問你,」她認真的對著雅之!改隳苤廊绻阍僖姷揭喾驳那樾螁?」

  「我——」雅之想一想,臉色變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再見到亦凡——再見到亦凡會怎樣?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什么事都可以預測,惟獨這件不能,也許有千個可能性,也可能——哦!再見到亦凡會怎樣呢?「我不會再——見到他!」

  「天下的事有絕對的嗎?」君梅說。

  「但是——我們說過不再見面,」雅之癡癡的搖頭!杆f——他會永遠記住我和我們的一段回憶,因為那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

  「他說過不再見面,」君梅笑!刚f不定他現在已經后悔了呢?說不定他又千方百計的在找你了呢?說不定你若回臺北,下了飛機第一個就見著他呢?」

  「那——不可能!」雅之深深吸一口氣,別那么多「說不定」了,假設的事永遠不可能變作真的,以亦凡的心高氣傲,還有——「我也不能忘懷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

  「那一段荒唐的日子!」君梅一個勁兒搖頭!干笛胖闶窃谧云燮廴税?你還恨他?怨他?氣他?那一段荒唐的日子若不能被你諒解,小姐,你怎么會矛盾、掙扎得這么痛苦?你怎么會把幾乎擁有全世界最好條件的莊志文拒之于千里之外?你是真的不能釋然?不能忘懷?不能諒解?」

  「我——」雅之說不出話,君梅的話是一針見血,她內心里也明白,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所以,雅之,別再回臺北了,」君梅真心的說:「抓牢屬于你的幸福吧!世界上的事就是這般,你想得到這一樣,就必須完全放棄另一樣,人也相同,公平得很!沒有人能同時腳踏兩條船,否則最后溺斃的一定是那人!」

  「我——會考慮!」雅之用力點點頭。

  「對莊志文,你考慮了太多,」君梅笑!笧槭裁磳λ挂喾埠喼绷x無反顧呢?」  愛,原是義無反顧!愛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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