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愷:
很奇怪,由醫院出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
我剛由醫生那兒得知,我得了慢性骨髓炎,如果半年內不動手術,骨骼會逐漸壞死變形,嚴重者會造成下半身癱瘓。我摸著依然完好的雙腿,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對于一個以舞蹈為職志的人,是多大的打擊呀!
更可怕的是,手術順利的話,我仍需以拐杖度日,復健長達兩年;手術不順利的話,結果就別提了。簡單的說,不管病好或不好,我都不能夠再跳舞了。
我并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沮喪。由臺北到倫敦,我見過一些因骨骼四肢傷害而放棄舞臺的舞者,他們仍然過得很好,從事著與藝術相關的工作。反而,進入我腦海的全是你說過的話。
當年,為反對我進舞蹈科,你曾說舞者的舞蹈壽命并不長,但怎么會想到,我的竟會短到這種程度,在二十二歲就必須終止?
不要問我,為什么至今我仍心心念念于你,因為我也不明白。只是走在異國的街道,在深深的落寞中,心想,如果六年前,我答應當你年輕的新娘,今天我或許就能伏在妳的懷里痛哭,聽你的勸告,這樣情況會不會好一些呢?
雖然我們已形同陌路了許多年,但每當內心有挫折的時候,想的仍是你,因為你曾盡心盡力為過我。我受傷,你第一個跑來替我擦藥;我哀傷,你第一個跑來替我解憂;我出任何差錯,都是你一肩承擔。難怪雙方父母都任由我們的感情自由發展,斷定我們會走向結婚禮堂。
可惜這個美麗的夢想,被十六歲時天真無知的我破壞掉了。在我魯莽的拒婚后,你自尊心受傷,又在對我極度的失望下,干脆在美國過起完全的新生活,不理會幼稚的我,甚至砍斷我們多年的感情。
我呢?也負氣地往離你愈遠的道路走。不但更瘋狂地學舞,更踏入了你最討厭的演藝圈。
雖然一年后,我就受不了當歌手的壓力而急流勇退,但擁有你的生命時光,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那或者就是年輕吧?!一旦賭了氣或往前走,就不考慮后果,老覺得有長長的一輩子,就不輕易回頭。終于,到無法轉圜處,錯過,就是錯過了;懊悔,也就懊悔了。
真的,六年過去,心底那空洞洞的部分,仍是寒徹了骨。
我常夢見你,在各種不同的場景,你總是在溫柔款語后,由我身邊走向別的女人,那份愛虛渺地難以捉摸,但痛苦卻萬分強烈。
曾經在一次夢醒,我在失落、惆悵中記下這段話--
我千辛萬苦地在眾多人中,找到那個與我的愛有相同頻率的人,卻發現沒有路可通往他內心的世界。兩地的愛如此美,卻被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擋在門外。我們確實相愛著,只是不明白為何無法兼容,他走了,我也離去。而后,我未再遇見能給我愛,我也愿意真正付出愛的人。
曾為滄海難為水,我不知道你,但那至少是我。
我不常揣測你現在的形貌或情況,寧可將你留在十九歲那騎摩托車男孩的停格,像著不會再見的親人。就彷佛我正為的這一封信,也會和前幾封一樣,走向被撕毀的命運,永遠達不到你面前,但仍忍不住在寂靜的夜里,用筆下的文字,問著你,也問著自己。
或許你會問我,將來要怎么辦?
我很堅強,會如你從前所說,學一門專業。如果可能,在開刀前,再跳最后一場舞,最好是我一直期望的﹁吉賽兒﹂
而我想問你的是,你還記得我嗎?
有人說,真正的愛是不會死的,即使距離使它失去力量,時間使它失去光彩,甚至你移情到別人身上,它仍如一脈流水,潛游在你的意識底層,只要機緣許可,隨時會浮現在陽光大地。
正如賈賽德的一首小詩--
即使所愛之人,在千山萬水之外
即使彼此不相聞問
即使不曾再憶起他
但仍有一股明確且溫暖的情脈
由這里流向他
這些說法是真的嗎?恐怕我已經無法向你或任何人求證了。
突然一個念頭出現,也許該慶幸你六年前沒有娶我,否則,此刻你就要有纏綿病榻的妻,那是多重的負擔呵!也或許,六年前的我已預知我的痛,所以絕了那一場婚禮。
總而言之,就是那一種感覺,人年輕而相愛,只能用「渾渾噩噩」」四個字,形容。
如今清楚了,一切也都太遲了。
紫恩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