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梳妝臺前鎮(zhèn)坐,凝結(jié)的空氣在她雙眸對上鏡中的恐怖容顏之際,又開始流動……
早該習(xí)慣這副皮相,不是么?又為何一次一次地感到心驚膽跳?
這就是她的臉,一張受過殘暴黥面之后的臉,沒有少女的細致肌膚,遑論是否吹彈可破,除了猙獰之外,僅剩丑陋。
她是不堪的!即使傷口已被撕裂,而后又在時間風(fēng)化下結(jié)痂,殊不知痂疤覆蓋之處,仍然是一道舊傷口,她的傷并沒有治愈。
一年又一年的累積,她的心漸漸死去……
突然,房門猛然被踹開,聲響卻淹沒在另一陣嘲笑聲浪中。
“哈哈……你還敢照鏡子?不怕被活活嚇死!”以惡言中傷她似乎是他生平一大樂趣。
她卻實若罔聞,只是虛弱地抬眼凝視鏡中的自己,氣色微差。不過稍后,她可能會愈來愈慘無血色。為什么災(zāi)厄總是離不開她呢?
“師父在總壇等你!彼浪龑τ谧I笑不予理會,索性不再自討沒趣。
果然,她的厄運將至。逃不過,也懶得逃了。
她拿起面紗覆面,輕盈挪動腳步走到師弟身前,點頭表示。
他是孤兒,以乞討為生,直至七年前父親將他收納為徒弟,才擺脫窮困潦倒,正式成為邪靈教的弟子,加入報仇行列。
生性風(fēng)流的他,從來沒將她這個師姐放在眼里,因為縱使她是國色天香,也是殘相,一向風(fēng)流惆儻的古慶海又豈會在乎她?不過無所謂,任誰的惡意取笑都傷不了她,沒有人可以再創(chuàng)傷她了。
她是這么想。
“走吧!哼!”冷哼一聲之后,他率先走在前頭,她則尾隨在后。
其實古慶海也想不透!為什么師父要將自己的女兒殘害成這般。又是毀容、又是毒啞她,他們不是父女么?怎么像極不共戴天的仇敵似地。
而且受罰時,她被處罰的方式總是較其他人嚴厲,他真的不明白,師父的用意為何?而她又哪里來的勇氣可以逆來順受?
當然,他如此百思不解,絕不是因為關(guān)心她或心存了點善良,他沒那么間的工夫,純粹是好奇他們父女間的恩怨情仇。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后地走著,彎過轉(zhuǎn)角和矮屋,雙雙走進一問方宅內(nèi),談天破坐于上位,廳旁兩側(cè)佇立十余名弟子恭候其命。
談余嫣駐足在總壇中央,不再移動腳步,她能感覺到自己命在旦夕。
“你任務(wù)失敗,該當何罪!”談天破怒拍桌案,忿忿然的表情全寫在臉上。
眾人噤聲不語,就等師父下處決。
他們知道結(jié)果會很凄慘,因為這種判罰的場面實在見多了,不管師姐有無過失,只要師父要下懲戒,必定一并責(zé)罰師姐,何況這次獵殺南宮焱的任務(wù)是由師姐擔(dān)綱,既然任務(wù)失敗,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談余嫣屈膝而跪,身體筆直得沒有絲毫謙卑、懦弱。她早就不怕處罰,就像習(xí)慣呼吸般習(xí)慣了身體上的折磨——亦是心靈上。
面對種種指責(zé),她也要坦然迎視爹盛怒的黑眸,倘若畏縮,下場只有更糟糕。不過,她也不在乎糟糕與否,反正她的人生將來也不可能完美。
“你認錯?”談天破使出掌勁,震裂桌面。“你承認失職?”
她點點頭,依然是柔柔弱弱的模樣,她可不敢冀望以楚楚可憐的姿態(tài)獲得饒恕,只是她的心陷入自悲自憐的沼澤里,所以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愁緒。
“裝可憐?”談天破挑眉問道,別有居心。“覺得委屈?”
她沒有裝可憐,也沒感到委屈什么,于是淡然地搖頭否認。
她知道自己容易受傷害,因為不懂得抗拒厄運來襲,可是她并不軟弱,還有許多痛苦她承受得住。在面對各種創(chuàng)傷的開端,她總是可以咬牙忍耐一切。
將近十年昏天暗地仇恨的洗刷之后,難道她還期待得到解脫?!
不了。她早就接受命運殘酷對待,不再盼望生命嶄露一線生機。
是黑暗貫穿她人生的顏色也好,總勝過那赤丹青的銳利色彩,每次用眼眸觸視自己的倒影,便覺得雙眼刺痛,無法直視。
她是徹底對命運臣服了。
“刺殺南宮焱之前,不是已吩咐你撒出天蠶毒?為何劇毒著身,他還能活命?”談天破緩緩步下石階來到她面前,與她近在咫尺。
爹魁梧壯碩的體魄,帶給她層層壓迫感,令她不知不覺感到窒悶。
是記憶中的恐懼與現(xiàn)實的敬畏交織而成,逐漸變?yōu)橐环N自然反應(yīng)吧!才會在見到爹時忍不住顫抖,當兩人距離一拉近,生命的能源也跟著縮短!
“你究竟有沒有將天蠶毒撒向南宮焱?”好不容易才逮著刺殺四府之一南宮的機會,卻硬生生地宣告失敗,教他如何不怒火熊燒!
望著爹狂怒的神情,她點頭向他保證自己確實沒有失手,毒粉的確著了南宮焱的身,而且她還和其他師弟親手砍了南宮焱數(shù)十刀,照理說,他應(yīng)該不可能活得了才是!但是他卻命大幸存了!
想必是有人援救南宮焱,否則憑他孤軍奮斗怎么能搏贏判官的生死簿?
是誰有天大能耐拯救一名半死人?是否有相同的通天本領(lǐng)可以治愈她這個活死人?
半死人?活死人?可笑!她的救命華佗又是誰呢?抑是世間根本不存在這號人物?
“難道南宮命不該絕?”談天破忍不住開始怨難上蒼,竟然賜給邪靈教四大勁敵!“我不服!如果他們注定長壽,我就是他們的折壽邪神!”
談天破鉗住談余嫣的下顎,將袖口滑出的一顆毒丸塞進她口中,一封掌逼她吞下。
“唔——”她瞪大雙眼看著父親,喉間的苦澀讓她頓時明白自己被喂食了什么——
“七日奪魂散!闭Z一出,無人不驚撼,而談天破卻獰笑起來,逼近談余嫣充滿訝異的表情道:“如果你想得到解藥,就先將功贖罪。”
將功贖罪?!
只因為一次挫敗,爹就要她的命?如果她沒辦法將功贖罪呢?除了死罪之外,還有其他方法茍活么?她像個多余的人,在爹眼底只是廢物罷了!
如何不感到可悲呢?他們父女之間剩下竟然只是殘酷而已!
她用一雙水靈靈的瞳眸深深凝望父親,在那對慘灰無光的眼睛里,她看不見絲毫仁慈。沒錯,爹是無情的!除去己私,便不再在乎什么了。
“在七天之內(nèi),你一定要設(shè)法提取四人其中一人的命!否則……哈哈哈——”他止不住瘋狂的笑聲,任憑回繞空氣中。
他真的會眼睜睜看她毒發(fā)身亡嗎?沒有人知道答案。但是談天破的殘忍絕情已經(jīng)深刻烙印在眾人心中。
連親生女兒的命都可以漠視的人,絕對有資格成為混世魔君。
談余嫣不再掙扎,因為他們的父女情緣已經(jīng)走到最后一步——
她緩緩朝父親伏首,像作了心理準備般,對養(yǎng)育她的父親一再叩首,然后視死如歸!
她會聽令前往領(lǐng)取仇敵的性命,但是勝算微渺,幾近不可能。
當初接令暗殺南宮焱,她伙同幾位武功內(nèi)力高強的師弟聯(lián)手出擊,結(jié)果,只是重傷對手,無法成功拿下敵方項上人頭,無功而返。
這一次她必須單打獨斗,憑她十幾年的武藝造就,或許堪稱武林奇葩,也略勝同門師弟一籌,但是論慧根基深她只能算是幸運兒,而東方、南宮、西門及北庭四大帝爺才是伎伎者,她能取得了誰的性命呢?基本上或?qū)嶋H上,都是困難。
究竟是爹高估了她的能力,還是在隱喻她的不自量力?
“七日奪魂散每天都會不定時發(fā)作一次,直至第七次也就是第七天,便是你魂歸西天之時,所以,好好把握僅剩的時間吧!”談天破轉(zhuǎn)身冷斥道:“你可以滾了!”
談余嫣怔了怔,又朝談天破磕下最后一記響頭,隨后便起身離去。
小師弟祝顯杰乘機跟了出去,離開總壇之后他急急忙忙喊住談余嫣。
“師姐!”
談余嫣回過頭看向祖顯杰,老實說,她不擅于和外人接觸,可是她卻不排斥祝師弟。
或許是因為祝師弟年紀小她五歲吧!在她眼中還是個青春少年,沒有凌人的氣勢,所以相處起來不具壓力,她才能坦然迎視他的目光。
“你真的要一個人去刺殺他們?”
她點點頭。
祝顯杰很為師姐抱屈,雖然師姐有口不能言,但是他能體會師姐的心情!
被自己的父親親手殘傷,是多可怕的事?他簡直不敢想象。
“我跟你一起行動!彼愿鎶^勇。
談余嫣輕柔搖著頸首,表示她的拒絕,他沒必要同她冒險。
這是攸關(guān)性命的事情,豈容得他任意參與?雖然身為邪靈教的一員,可是祝師弟本身擁有的善心使她感動,已經(jīng)無能為力去關(guān)心別人,并不代表她冷淡如冰,她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師姐——”
談余嫣旋身背對他,阻止他的堅持。這是她應(yīng)該完成的贖罪儀式,祭品就只有她而已,不需要多余的犧牲者。
“好吧!我也不想造成你的困擾!弊o@杰嘆氣道:“不過我得到一些可靠消息,聽聞東方府戒備平常,不如其他三府嚴謹,或許師姐可以考量從東方府下手!
戒備不森嚴?
對她而言算是大好機會吧!但是……會這么簡單順利嗎?
談余嫣的思緒在這個問題上旋繞了會兒,最后,她決定放手一搏!不管是不是陷阱,都注定難逃死劫!
既然如此,何不做一件令爹能稱心如意的事?
她稍微點個頭,便邁步離去。在談余嫣走遠之后,原本一臉掛著擔(dān)憂神情的祝顯杰卻慢慢變了神色陰險、狡獪一一躍上唇邊的笑容。
“哼!看你這次還有沒命活!
古慶海悄然走近他身旁,嘖嘖嘆道:“沒想到你這么狠毒。”
祝顯杰一駭!但見到來人是古慶海之后又松一口氣!按髱熜,你想嚇死我?”
“你心里有鬼!奔獞c海調(diào)侃道。
“省了吧!我本身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魔鬼!弊o@杰毫不忌諱地自我比擬,甚至不覺得有什么不妥,相當引以為傲。
“你企圖謀害師姐,有何目的?”古慶海沒興趣和小師弟打啞謎。
面對這種開門見山的問話方式,祝顯杰略顯失措!拔摇矣X得師姐很可憐,既然要痛苦活著!不如痛快去死,所以我好心提供師姐解脫的途徑!
江湖上,誰不知四大帝爺財寬勢廣,會招惹上他們,算邪靈教倒霉,而他祝顯杰是個前途大好的青年,豈會甘心淪為復(fù)仇器具?無奈他受談天破控制,不能逃脫,倘若四府能活擒師姐逼問口供,或許邪靈教會被剿滅第二次,屆時,他就能借機脫離談天破的魔掌。
他的心底是這樣打著如意算盤,而比他聰穎的古慶海又豈會不知道!要洞悉一個人的思想,并不是那么困難的事。
“但愿你不會聰明反被聰明誤!惫艖c海往前走了幾步,又忽然回過頭展露一臉疑惑道:“或者你根本是自作聰明?”
說完,他領(lǐng)著肆虐的笑聲步離祖顯杰面前,只見祝顯杰額冒青筋,隱約壓抑怒發(fā)沖冠的脾氣,咬牙切齒道:“我絕對會讓你不得好死!看看究竟誰才是智者!”
夜深人寂。滿天星斗在黑夜里耀動,因為月華的歇息,星光更顯燦爛。
很少有這種心情可以欣賞夜色,也許是領(lǐng)悟到生命的短暫無常、詭譎多端,所以才忽然興起這股雅趣欣賞夜景也觀看自己的不幸。
人生的際遇很多,總是令人又驚又喜、又震又撼……而她呢?也算繽紛吧!
坐在東方府宅的高檐,俯瞰偌大宅邸的一切動靜,她忍不住在唇邊漾著笑意。
高貴尊榮的生活,乍看是無憂無慮,誰又知道暗藏殺機!
她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女,所以除了目標之外,她不希望傷及無辜,也許對別人的仁慈就是待自己的殘忍,但是無所謂至少在臨終之前,讓她積存陰德,縱使永生洗不去臉上的邪靈圖騰,也別在地府照見自己的臉。
輕輕摸索臉上的殘痕,她幾乎忘記肌膚細致的觸感,最后她覆上面紗,不再牽掛。
觀察過整座府院的座落建造之后,談余嫣約能推算出東方皇宇歇息的別院之方位。
她盈靈地起身,輕悄移動蜻蜓點水般的腳尖,蹬過綿連的屋梁,迅速來到藍院的主屋屋頂。她是個女孩子,身手俐落、輕功獨絕,飄忽的蹤影應(yīng)該難以被發(fā)覺,就算東方皇宇身懷奇武,也不能揭露她的位置吧!
她對自己的輕功尚有信心,至于內(nèi)力方面就沒有把握了。
八年前,東方皇宇和其他三府圍剿邪靈教時,四人的年紀不過十七、八歲左右,時光荏苒,殊不知八年后的四人內(nèi)力修為又如何?
她曾經(jīng)和南宮焱正面交手,雖然他已深受毒侵和刀傷,但是依然可以擊退她的攻勢,甚至重創(chuàng)數(shù)人才倒下,和南宮焱這種絕世高手相較起來,東方皇宇是否更加出色超然?
傳聞東方皇宇是位妙手回春的神醫(yī),但是他沒有興趣懸壺濟世,所以他的醫(yī)術(shù)究竟有多高明?無人可以證實,不過眾所皆知,他有起死回生之能。
殺了他,是否表示殺了一位可以救人的大夫?不!東方星宇不是大夫,因為他不曾救助任何平民百姓,就算當真醫(yī)術(shù)超群,也徒然。
談余嫣替自己施予殺人的勇氣,準備躍下屋頂,忽然,一道好聽清晰的聲音由她身后傳來
“姑娘觀看東方府好一陣子了,是否有什么心得?”他朗聲笑道。
談余嫣猛然一驚!回頭直視無聲無息出現(xiàn)在她身后的男子。
他有一張俊魅的臉,既邪氣又好看,外貌軒昂出眾美如冠玉,儀態(tài)氣度揚揚不凡!只是瞥然一見,就幾乎可以說出他的俊偉不俗,像這種令人瞬間窒息的男子,不會是別人了!
談余嫣清楚知道——他便是東方皇宇!
她不由自主地凝望他的俊美,眼底宣泄出對他完美容貌的羨慕。
她竟然看癡了!
能在生命結(jié)束前,欣賞這么一張漂亮的臉龐,她悲慘的遭遇仿佛可以化為虛有,了無遺憾。
“既然姑娘不作聲,休怪在下失禮了!”他如箭矢般沖向前,企圖捉拿她。
談余嫣反身躲過,而后又揚掌與他相互對峙,在兩人雙眸同時交會的剎那間,猶如一股電流竄遍她的血脈。
能從頭到尾不瞬變眼神,定定凝視他的人少之又少,更遑論是一個女人——
這位勇氣超絕的女刺客,他是活擒定了!
東方皇宇揚開手中的持扇,技高絕頂?shù)匕l(fā)出暗掌,沿綿扇緣擊入她體內(nèi)!
“唔——”忽然,氣血翻涌,她硬生生地吐出一口鮮血!
想提氣再戰(zhàn)的她,莫名一陣心絞來襲,當場疼痛不堪!霎時間,她腳步慌亂地往后退了數(shù)步,突然一腳踩空!整個人即跌墜直下——
“我不會準許你死!彼w身圈住她癱軟的身子,與她一同俯墜,嘴角扯出冷笑。
不許她死……
這種強硬的命令,是她再熟悉不過了!唯有不同的是,似乎多了幾許溫暖。
既熟悉又溫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