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胭羽閣里,姒姒睡的是和荊澔睡房相連的畫室,她雖是金枝玉葉出身,卻向來隨意,畫室里多的是抱枕墊褥,她也就這樣隨遇而安地睡了好幾夜。
住在這里,雖夜里聽的是笙歌,日里則是院里的蟬鳴,可對她而言都不是問題,因為畫室里多的是那讓她仰慕了大半輩子的男人的畫作,所以她一點也不覺得無聊難捱。
荊澔之前是個杰出的山水畫家,是以,當姒姒乍然見到他那一幅幅豎在墻角的仕女圖時,才會顯得那么訝異。
雖然她是首回見著他的人物畫作,但那熟稔的筆法還是讓她一眼便認出——
他就是他!
這個荊澔就是她要找的荊澔!
荊澔用筆重四勢——筋、肉、骨、氣。曾云筆絕而不斷謂之筋,起伏成實謂之肉,生死剛正謂之骨,跡畫不敗謂之氣。所以,雖然那只是一幅幅的人物肖像畫,她依舊能夠輕易地辨識出他熟稔的筆法。
不過,令人莞爾的是,畫中女子要不是婀娜地用羅扇半掩著唇顎、用花鈿遮住額心、用貝珠蔽住雙頰,就是朦朦朧朧地霧里看花般讓人覷不真切。
一個個的女子,雖覷不清楚,卻又能神秘且靈巧地更引人有無限遐思。
這時候,姒姒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在街上顧婆婆的話,人人都說他畫的畫有本事遮住那人的缺點并凸顯出優點,活筆之下個個都成了美人兒。
現在看來,這話倒不假。
事實上,單就畫工而言,這樣的畫法不是不好,可卻略失了真,不復她印象中那叫荊澔的男子該有的作品。
在他著作的《筆法記要》里嘗言,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真,畫中自然的景物本該根據著季節時間和環境條件的變化來加以描繪,要集中再現自然景物的狀貌神情,他特重藝術的真,說「真」是神似和形似的兼備,并言「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俱盛」,真正好的畫要氣質俱盛,亦即形神兼備的。
但這會兒的他,又怎會畫出這些雖美卻全然失了真的畫呢?
心里浮現一個個疑問,問不到人,姒姒只好將心力轉移到了畫紙上。
荊澔雖不在,可他屋里多的是丹青用品,她白日里無事可做,索性用了他的紙筆,依著他的畫法一筆一劃勾勒出屬于她自己的作品。
她畫過花瓶,畫過靜物,畫過背著她抹桌兒的秋棠,畫過那老愛賴在屋檐上睡懶覺打呵欠的野貓,畫過華燈初上弦樂不絕的胭羽閣,畫過幾個窯姊兒面著男人時的笑臉,及背過后卻輕蔑不屑的表情,也畫了包嬤嬤數銀子時炬亮的雙眸。
她的畫只秋棠看過,她邊看邊笑。
「齊姊姊,妳這畫兒賣不了錢的,瞧瞧妳,將人畫得太真太實,幾條皺紋還有那貪婪的嘴臉全寫在臉上,叫人看了心底冒汗,誰還敢拿去掛在墻上?」
「誰要掛在墻上了?」姒姒趴在書案上像個貪玩的孩子,「我畫的東西都是無價之寶,不希罕人瞧的!
「不希罕人瞧,不需要知音,那不是挺寂寞的?」
「什么叫寂寞?」她抬高了笑眸,「我畫東西純為了消遣,為了排遣時間,自個兒畫得高興就成了,誰要知音來著?」
「不過,老實說,」秋棠好奇的覷著她的畫,「妳的畫雖和那荊公子表達出的效果不同,但若論較起纖細的筆觸描法,卻又似乎有幾分相似的味兒呢!」
「好秋棠,眼尖心細,那是當然的嘍!」提起荊澔,姒姒整個人都來勁兒了,「雖未正式拜師,可我卻能算是師承于他呢!」
「算了,」她擺擺手趕著回家陪奶奶洗衣服,「不說了,每回只要提起他,妳就興致勃勃地!
秋棠走后,外頭笙樂仍未歇,畫室里的姒姒動手畫了張山水潑墨,桌兒原是夠大,可因她想畫的是兩大張紙的大山水圖,是以畫桌便嫌小了點,累得她還左挪右移尋著落點,挪挪移移倒還好,可有幾回卻得拉長了胳臂才能下筆,突然她小手一歪,裝水的小陶甕匡當一聲落下,污水流了滿地。
見那一片濕的慘狀,她只得停了筆,秋棠早回去了,沒人可供使喚,她只得自個兒捉起了抹布跪在地上抹著,抹了抹,拭了拭,一個不小心卻碰著了畫室一隅齊人高的大花瓶,她趕緊閉眼睛摀耳朵,等著乒乒乓乓碎裂的聲音,可等了半晌,卻什么都沒有,她好奇的睜開眼,發現了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場景。
花瓶沒破沒碎,只是一旁的掛畫卻往上卷起,而墻則往兩旁移開,那后頭有間小小密室,一個與外界隔離的密室。
濃濃的好奇心讓姒姒跨過了密室的門,進去之后她才看了清楚,這里很小、很小,若要同時擠進幾人怕連旋身都有困難,可這兒卻有面比人還要高的墻,由墻頭到墻腳,毫無遮斷,可容掛入一幅比人還要高些的長幅畫卷。
是的,這間小小密室里,沒有色料畫筆,沒有書冊,沒有金銀珠寶,只有幅同真人般大小的畫像,一幅背景有著亮云鑠日、柳絮飛花的畫,畫的中心,一個擬同真人的少女,端雅而深情地淺勾著微笑。
那圖,該是春殘時節,柳絮飛花鋪滿了畫底,那些原是叢生在柳葉間,原是一串串金黃帶綠苞粒的細花,在放苞飛舞之際,輕如絮、白如雪,無聲無息地飄落著,映著殘春,惹人抑郁難平。
那是個年約十五、六與她同齡的少女,生得很美。雖同為絕色美人,可她清麗的典型和姒姒卻是全然不同的,少女看來沉靜纖柔、善感多愁兼之弱不禁風,迥然不同于活潑嬌憨貪玩的姒姒。
姒姒看得微微起了傻,少女深情的笑容是對著幫她畫像的人發出的,她的臉色雖是蒼白且帶了點病態,但那亮亮的眼神絕絕對對是個戀愛中的少女才當有的眸采。
瞬間,她心底突然泛起了很酸很酸的感覺,對這少女的酸意。
從六歲起,私心底,她已將荊澔當成了私有物品,她可以接受他投宿在妓院,可以接受一堆窯姊兒為他大打出手,卻無法接受有個女孩兒為他發出這樣柔情無悔的笑靨。
當然,她也知道自己的嫉妒是全然沒有道理的,他壓根不識得她,又怎可能為了她生活得一片空白,他,必然有著屬于他自己的故事。
這少女,就是讓他住在妓院里沉淪喪志的原因嗎?
一瞬間,她突然明了了荊澔何以幫其他女子作畫時,都不愿真實描繪出她們形貌的原因了,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這男人雖慣畫山水,但在人物描繪上也極有其獨到手法,可以讓人見畫如見人的,可他不愿,除了那能停留在他心尖上的可人兒,世間所有女子之于他,都不過是團霧影,或是……一出出的鬧劇?
畫的角落題了闕詞,看筆跡,不是荊澔,換言之,是畫中少女自個題的,執高油燈蹲低身,姒姒念起了那闕詞——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嫣語春日予澔郎!
嫣語?澔郎?
如果澔郎指的是荊澔,那么,嫣語應該就是這畫中少女的名了。
明明少女笑容里盡是柔情,明明畫畫的人兒也該是傾注了情意的,可為何,她卻要題了首如此悲傷的詞句?
而如今,她那澔郎何以要待在這里?而她,那叫嫣語的少女又去了哪里?
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在他兩人之間的,又是個怎樣的故事?
嫣語?胭羽!
姒姒胸腔一震,突然間明白了荊澔執意留在這胭羽閣里的原因了。他會留下,該是因著那胭羽與嫣語兩字同音吧。
可光只是個同音名字便能讓他留下,倘若那嫣語活生生出現在他眼前,他又會做出怎樣瘋狂的行止?
理不清,猜不透,只是一個念頭興起,貪玩的姒姒做了件純粹是好玩,卻讓她事后懊悔至極的事,她打開了她的易容小包玩起了變裝游戲,她的易容術精湛,不容易被找出破綻的。
這嫣語雖然神情和她不同,兩人卻個頭相當,一樣都有副纖巧的身軀,姒姒所要做的,只是依少女五官輪廓做個以假亂真的面具罷了,不出半個時辰,一個恍若自畫中步出的少女就這么笑吟吟地立在畫前。
「嫣語呀嫣語,是不是我化做了妳的模樣,那許許多多的問題才能破解呢?」姒姒摸了摸畫中柔笑的少女,少女無語,姒姒這會兒已幾乎幻化成了她,只除了少女的笑容里似乎總有股悲意,不像姒姒的,滿是濃濃的促狹笑意。
姒姒當然也知道一幅畫是給不了她答案的,而那能給她解答的男人這會兒還不知在何方呢!無所謂,只要這兒還掛著這幅畫像,遲早,他都得回來的。
踱出密室,她闔上了門,回到了畫桌上繼續著方才的工作。
三更敲響,畫累了人也倦了,姒姒懶得再動就這么趴在桌上淺淺入了夢,不多時,半睡半醒之際,一陣涼意襲上,冷得她起了哆嗦,起了身她才發現,原來是相連著的那間睡房被人打開了門,吹進了夜風。
「是哪個討厭的家伙,膽敢半夜三更爬上這里的?還是無眠使壞的夜風?」她邊嘟噥著邊由畫室踱進了睡房,伸手去關門,這頂樓之處向來是不許人妄進的,可才闔上門,隨即她突然讓個由身后抱緊她的人給嚇得半死。
尖叫聲還沒來得及出口,她的嘴已讓那人用唇給蓋住。
「嫣語、我的嫣語!我就知道妳終究是舍不下我的!」
鬼才是你的嫣語啦!
要命!姒姒用力掙扎,死命想拭去嘴上的濕潤。有沒搞錯,這是人家的初吻耶!被一個陌生的男人抱住已是件恐怖的事了,還被人奪去了吻?而她,卻連對方的長相都還沒能看清楚。
而且……她皺皺鼻子,而且還是個喝醉了酒的爛酒鬼!
酒鬼?
難道是他,是那個也叫荊澔的男子?
「我不……」她好不容易才擠出了兩個字,卻又立即被男人痛苦的低喃給打斷。
「妳不會知道這幾年來我是過著怎樣的日子,失去了妳,我生不如死,我沉淪酒鄉,我頹唐無志,我不在乎別人的批評,我一心一意只是……」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仿佛這樣才能真真實實地將她在他懷里的感受給刻入心底!钢皇且獖!就只是要妳!」
姒姒也弄不清,究竟是男人語氣中飽含痛楚的傷心勾出了她的憐借,還是,那能夠待在自個傾慕了十年的男人懷里所帶給來的驚撼,她竟然起了片刻的失神。可在這種神魂理智俱喪的時候,僅是片刻的失神便將衍生出全然出乎意料、亂了序、脫了軌的后續。
男人用唇輕含著她的唇瓣輾轉流連著,柔軟的舌逗弄地繞著她的,繼之,那長久握畫筆而起了繭的大掌,如撫著心愛畫作般鉆入了她衣里,指尖隔著單衣勾描起被白綢遮蓋住的纖巧曲線,滑上了柔軟的渾圓和神秘的少女禁地。
「不行,不對!不可以!你不能這樣的……」
她一聲微弱過一聲的抗議被吮沒在男人炙熱的吻里。
終至,再也出不了聲音……
※ ※ ※
是刺了眼的初陽喚醒姒姒的。
她茫茫然睜開眼,先有片刻的失神,這兒,是哪里?
昨夜,又發生了什么事情?
側過身,男人溫熱而赤裸的胸懷,熨貼著她柔嫩的雪膚,霎時她憶起了那激情狂野的一夕歡愉,那全然失了控的一夜。
天哪!姒姒慘叫一聲,將蒼白的臉蛋兒埋入了掌心。
她怎么會胡涂到和一個連臉都沒看清楚,連話都沒好好說過的男人發生了這種事情?
更可悲的是,這男人壓根就醉胡涂了,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誰,昨晚,他要了她好幾回,也就是這樣才會弄得她又困又乏地在他懷中沉沉入睡,可她惟一清楚的是徹頭徹尾,他在她耳畔深情低喃的名,全是……
全是嫣語!
那個深深鐫刻在他心底的女人!
可偏偏她不是嫣語,她叫齊、姒、姒!
這一切,全都是她自個惹出的禍!
手移開了臉蛋兒,姒姒終于在混亂中尋回了理智,她不能再待在他懷里,不論是依嫣語的模樣或依齊姒姒的真實面貌,這男人醉得厲害,醒來后,他會當那只是場夢境,什么都不曾發生過的。
而她也不會讓他知道,她不要他憤怒或后悔,事情既是她自己惹出來的,那么,自當由她咬牙承受。
不論在過程中,她失去了什么,或者,得到了什么!
她輕手輕腳努力了半天,終于氣喘吁吁的移開了荊澔固執地緊箝在她腰際的健臂,看得出,他很擔心她會在懷中平空消失,他的眉連在深沉的睡眠中都是緊鎖著,都是不安的,都是生恐失去的。
眉?!
姒姒忍住輕呼在他懷中攀高了身子,終于在晨光底,首次和她心儀了十年的男子打了照面。
一眼之后,她忍住了嘆息,這樣的男人,也難怪閣里的窯姊兒們要為他大打出手了。
他有兩道英挺的劍眉,輪廓分明,筆直的鼻梁,薄削的唇線,一筆一劃都如劍般有力,他豐神俊朗的面容似冷月、似寒星,會引人沉溺動容,卻又仿佛遙不可及,永遠永遠都觸不及的。
還有……她酡紅著臉,憶起了那昨夜覆在她身上的精瘦身軀,他不是屬于壯碩男子虎背熊腰的那種,而是斯文頎瘦不見一絲贅肉的,如蛟龍深潛,如靈魚翻騰,既不像她曾以為的那種過于荏弱的儒生,也不是那種整日沉醉于酒鄉的酒腸莽夫。
收回貪看的視線,她急急回過神,如果她繼續像個花癡似地在這里死瞅著他不放,那么,再不了多久,她和她那小小的把戲就會被人贓并獲了。
她既不是真的嫣語,那么,又怎能希冀于他蘇醒后的憐惜?
她知道自己是想要他的,可她要他愛的是齊姒姒,而不是扮成了嫣語的齊姒姒!
昨夜是一段意外的插曲,無力改變他,自然也不該影響了她。
她千里迢迢要來贏取他心的決定未改,不過這不該發生的一夜,她會讓它隱匿不見的。
歷經千辛萬苦她才從荊澔懷里抽出了身,她的衣服散落了一地,每穿回一件她就會回想起它被脫下時的熱情火焰,昨夜,也許剛開始她是不情愿的,可絕對不是他用了強的結果,對于他的溫柔,她甘心臣服、意愿承受。
可再怎么臣服都是不對的,而不對的事情該當抹得一乾二凈。
姒姒穿妥了衣裳,再回床上將那屬于她少女純真的證物自荊澔身下抽出。
覷著被單上的一抹殷紅,她嘆口氣,「瞧瞧妳,這趟是來哄騙人血的,怎會先失了血呢?」
日光下,他赤裸的身子惹得她臉上泛起一陣又一陣的臊紅,而明明昨夜他的一切她早已知悉,這算不算得是一件頂尖諷刺的事情?
搜妙創真,這男人重視的是藝術的真,他說「真」是神似和形似兼備,并言似者得其形遺其氣,真者氣質俱盛,換言之,他要的,是個真實。
而她,不過是個膺品?
姒姒停下思索,在湮滅了觸目可及所有有關昨夜繾綣片段的證物后,打開門她踱進天光里,不再回顧,抿斷了身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