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無棱谷中「鷹狐居」。
別以為它是個聚滿野畜的地方,事實上這兒風光明媚,鐘靈毓秀,所謂鷹狐,指的只是它是紅眼鷹鳩與紅發狐貍的住所罷了。
這谷里繁花簇錦,氣候宜人,樣樣都好,只可惜,它不該在小池畔種了排楊柳,尤其不該的,是這陣子恰是其種熟飛絮如雪之際。
事實上,楊柳飛花如春夏之雪,極美極清艷,可偏就是有人不喜歡。
是以當紅發狐貍單玉嬋發現濃煙急匆匆趕到現場時,楊柳俱已成了堆柴,這會兒正劈哩啪啦灼燃著熾焰。
「姒丫頭,妳、妳、妳在做啥?」
「沒事的,表姨!」姒姒回過頭給她一個既可愛又可惡的微笑,拍拍小掌去了泥,「咱們齊壇有個傳言,老柳成精會招鬼邪的,我是防患未然,先幫妳燒了干凈。」
什么鬼傳言!單玉嬋沒好氣暗忖,成精成怪總好過一個不慎,火苗亂竄將她這處老巢給燒得干凈!
她是姒姒生母齊壇國竹妃娘娘的表妹,幾年前曾到齊壇住過一段長時間,姒姒對于中原武林的認識全是由這表姨口中聽來的,甚至,她那手絕妙的易容術也是出自于她的真傳。
幾年前,單玉嬋不告而別,姨甥就此斷了音訊,萬沒想到再次重逢,竟是讓外甥女在劍拔弩張的重圍中給救了性命。
「怎不見表姨丈?」
「誰是表姨丈?」單玉嬋呿了聲,瞪了外甥女一眼。
「不是表姨丈卻住一塊兒?」姒姒竊竊笑道,「咱表姨思想也太開通了吧,不怕教壞后輩?」
「這兒除了妳還有哪個后輩?至于說怕教壞妳這古靈精怪的小鬼,表姨自認沒這本事!」邊說著話她邊在柴堆旁用沙隔出了道防火線,可憐這些楊柳!也不知是怎生去惹了這小鬼的。
「我和那紅眼鷹鳩是命定的冤家,見了面吵,不見面又……」火光紅撲撲映上了單玉嬋冶艷的臉龐,「又會忍不住想,這種樣兒怎能成親?成了親我是他娘子是得聽話的,我可不干,像現在這樣開心時一起,不開心時踢他滾蛋,豈不挺好?」
「那倒是,命定的冤家真是見了恨,不見了想,相見真如不見的……」姒姒眼神投注在烈火間覷不出情緒。
「原來,男女之間還可以有這樣的相處方式呢!如此想來,」她盯向單玉嬋,眸中換回了淘氣,「那幾年妳上咱齊壇想是為了和他斗斗氣,之后的不告而別,卻又是為了惦念他嘍?」
被外甥女猜中,單玉嬋嘿嘿一笑沒否認。
「你們這樣子的相處方式也沒啥不好,只不過……」姒姒睨著她,「若有了孩子怎么辦?」
「放心!不會有孩子的!顾仙裨谠。
「這么肯定?」
「當然嘍,妳表姨我略通醫術,這種事多得是防范圍堵的法兒,」拍拍稚氣未脫的外甥女,單玉嬋壓低嗓笑得邪氣!笂叺钠渌臼露际歉硪虒W的,有關這方面的事,如果妳有興趣我可傾囊以授,保證能讓妳既盡了興又能沒了后患。」
「謝了,沒興趣!」姒姒呿了聲,別過臉懶得理。這像是長輩說的話嗎?
「這檔子事不講興趣而是實際需要,尤其是這會兒的妳,」單玉嬋笑睇著她,「看情況很快就要用上了吧!
「什么意思?」她瞇瞇眼腳底動了動,恍若威脅著只要她敢亂放話,她就要一腳將她給踹進火堆里。
「什么意思?」單玉嬋邊笑邊走遠點兒才繼續。哼,不氣這丫頭個幾句,怎生對得住她那堆苦命的楊柳?
「別再裝了,鷹鳩幫我查過了,那日和妳一道騎馬,為妳遏阻官兵追殺的男人不就是妳那打小仰慕著的人,叫荊澔是吧!」她笑得賊氣!敢粚δ贻p男女騎馬出游好不寫意,但可別一時『性』起,天雷勾動地火,不學著防點兒,早晚會出事的。」
「別胡說,」姒姒難得垮下臉,「我不認識他!
「不認識還幫妳擋箭?還為了妳被囚入大牢?」
「他在牢里?!」
「是呀!心疼了?」
「活該!」姒姒離開火邊往屋里走去。
「活該?」單玉嬋追了過去,「妳不覺得內疚?不想去救他?這幾天鷹鳩出門就是為了想把他救出來……」
「別救!」她冷著眸,「反正是他欠我的,先關他個十幾二十年、打斷他的腿、弄瞎他的眼、剮了心肝腸肺再說!」
「好狠!」她搖搖頭嘆息,「這男人不長眼睛,得罪了咱們姒姒公主當真是不想活了,可他也算命苦的,情路坎坷,先是個短命的江嫣語,再是個壞心眼鬼肚腸的齊姒姒……」
她踉蹌了下,險些撞上突然打住了足的姒姒,「妳知道江嫣語?」
「知道——」單玉嬋拉長聲音,「這陣子為了救荊澔,鷹鳩和那開封捕頭石守義成了朋友,由他那兒聽到了不少荊澔的故事,不過,方才妳說不認識他的,想來,也不會想知道吧?」
「無所謂!」姒姒冷哼一聲走過她身邊,「省得聽了耳朵長繭!
「長繭倒不會,就怕妳會幫他們掉幾滴眼淚呦!那江嫣語……」單玉嬋就是這樣的性子,妳求她,她拿喬,見妳不想聽她又非說不可了。
「她是和荊澔打小一塊兒長大的青梅竹馬,兩人差了四歲,當江嫣語還在娘胎里時,兩家長輩就已將她指給荊澔當妻子了。她樣樣都好,美麗溫柔、聰慧解人、才情滿滿、會詩文擅丹青,只可惜——」她搖搖頭!复蛐【褪莻病西施、藥罐子,而那些病聽說是自娘胎中帶出來的,無法根治,可當時已漸漸以丹青出了名,惹來大把青睞目光的荊澔眼里就只容得下她,-心一意只在等她長大、等她康復。
「這兩個孩子既是未婚夫妻又是比鄰而居的街坊,兩家世代交好,隔開兩戶的那道墻還特意開了道側門,方便這對小情侶來往,兩人有著十多年共同成長的回憶,既屬愛侶又算親人,江嫣語雖然病弱,可脾氣極好,話不多,總是靜靜地陪在荊澔身邊看他畫畫,她的眼里只有他,荊澔的也只有她!
這會兒,姒姒突然慶幸起自個是背對著單玉嬋的了。
「那一年,荊澔二十二,江嫣語突然大病一場,嚇得他守在她床榻邊幾日幾夜不肯去睡,連他爹娘來勸來哭來鬧了幾回都沒效,后來江嫣語清醒時,見著他為了她消瘦憔悴到不成人形的模樣時,除了哭還是哭,只說了句——澔郎,萬般命定,命到終了時,誰都只能撒手的,更何況我這軀殼早已壞盡,活著是受苦,可你這個樣兒,叫我怎么走?
「可為了嫣語的病已瀕臨瘋狂的荊澔當然不允,他是個至情的男子,這樣的人,內心底其實比尋常人都還要來得脆弱。
「嫣語后來病情雖穩定了可連床都下不得,一天夜里她突然讓人喚來荊澔,那晚她精神特別好,笑著和他說了一夜的話,她告訴他心情好轉是因為住在熱河的舅舅幫她找到了個名醫,可以治妥她那纏身多年的痼疾,只是名醫脾氣拗,是不上人家里看診的,所以她得上趟熱河。
「見她說要去治病荊澔自然開心,他原是要跟的,可她卻說那名醫特別撂下話要,她絕不能帶會害她動心牽情的人同行,清心寡欲,不帶塵念,這樣才能治好她的病。末了,她還告訴荊澔,這治療得花上三年時間,希望他這段時間別去找她,否則會害了她。
「為了嫣語,沒法子荊澔只得乖乖聽了話,那三年里他瘋狂作畫卻不出售,藉此減緩相思之苦,他不敢吵不敢鬧不敢問,就怕擾了她養病的心情。待三年之約到了期,他欣喜若狂上了江家,江家老爺卻避不見面,他不死心在江家門口苦守了幾日總算揪著了他,江老爺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拗不過才溫吞吞說了實語,其實……」
單玉嬋嘆口氣。「其實嫣語早在三年前就已病逝。當時,她自知來日無多,卻又不愿死在這兒讓荊澔傷心,所以向他編了到異地求醫的謊言,她求爹娘帶她上舅父家,事實上那一路旅途勞頓,哪是她那病弱的身子禁得起的?未抵熱河,她就死在半途,臨終前,她要求死后將骨灰撒在江里。
「所謂三年之約,事實上,只是希望能讓荊澔對她的感情沖淡些。嫣語姑娘隱瞞的立意雖好,可終究是錯估了荊澔,生見人死見尸,即便聽了江老爺的話,他卻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她已死的事實,從小到大,嫣語從不曾騙過他,更何況是這種生死攸關的事,她怎能不說一聲就不告而別?怎能殘忍地連最后一眼都不讓他見?江老爺無奈,只得將嫣語死前轉交的錦箋給他,那是牛希濟的『生查子』——
「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少。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唉!」單玉嬋又嘆了口氣,「她臨到死前都還惦記著要荊澔去另找個好姑娘,好好過一生的?勺阅侨掌,荊澔整日徘徊在徠源與熱河之間,想找出長得像嫣語的姑娘,理智上他或許接受了嫣語的死,情感上他卻不能。
「荊家老爺為了想讓他換個環境,遂舉家遷離了徠源,江家老爺見著不忍也搬離了大宅,兩棟大屋不久后便讓荒湮蔓草給盤踞了,可荊澔卻沒跟著離開徠源,他不再鉆研丹青,整日沉醉酒鄉睡在大街上,直到他見著了胭羽閣,沖著那與嫣語同音的名兒在那里住下,以幫窯姊兒們畫仕女圖換取酒錢!
所以……姒姒眼底起了輕霧,所以那日見她險些葬身馬蹄下,他才會突然失了控,才會說出一個身體健康的人是沒有權利也不該藐視生命的話,也才會在她用嫣語的名字向他出言挑釁時說了重話。
如果他是不在乎她的,他自可像平日一般冷笑帶過,可偏他已守不住自己冷絕多年的心,在乎起她了是嗎?
日頭下,她心頭起了混亂,卻突然頭昏眼花,眸底全是金星,身子一軟,在單玉嬋的尖叫聲中昏厥倒地。
※ ※ ※
再次清醒,姒姒已躺在屋里床上,床旁,是正端著藥碗踱近的單玉嬋。
「醒來了?來,快把藥喝下!」邊說話她邊吹涼藥。
「吃藥?」她皺緊眉別過臉,「我只是氣血虛了點,吃什么藥?」
「姒丫頭!這兩天瞧妳精神特差,又不肯吃東西,表姨心底早犯了疑,果不期然,我方才搭了妳的脈才知道……」她吞了話,繼之漾起賊兮兮的笑容!副聯模硪瘫臼伦,這事兒不扎手,既然妳并不想和那叫荊澔的男人有所牽扯,那就乖乖聽話把藥喝了吧!
「話說清楚!」姒姒沉下眉,「吃藥和那姓荊的又有什么關系?」
「當然有關系啦!普天底下八成就只有那男人能進妳心、能近妳身,妳這會肚里既有了娃兒,沒得說,肯定是那男人的種,表姨這藥……」單玉嬋是看姒姒長大的,性子又大剌剌沒半點長輩的樣,見了這事依舊一臉笑,「是幫妳清掉腹中娃兒的!
她僵硬了身子半天無法動彈,「我……我肚里有了娃兒?怎么、怎么可能,不過才一夜……」
「笨丫頭,這事兒是不能以『夜』而該以『次』來算的,」她發出壞笑,「如果他在一夜里連要了妳幾回,那有娃兒的機會可就大增……」
「夠了,姨,別再說了!」
「不說就不說,表姨只是佩服嘛,惱啥?甭緊張,既是剛懷了的就不難打發……」
「不許動我的娃兒!」
「不許動?難不成妳改變主意要去找那家伙負責任?」
「誰要見他!」姒姒不屑地摸摸肚子,「他只管盡情去想他那死去的情人吧,我不希罕當人替身的!」
「不找他?」單玉嬋傻了眼,「那妳的娃兒……」
「我回齊壇生下!」姒姒沉寂了好一陣的瞳子重新綻出了亮彩!肝疫@回出來原是為了幫大皇兄化劫尋癡而來,帶不回個癡郎,好歹帶回了個種,癡子的孩子肯定也有癡性,等這孩子生下,就用他的血來解桃花劫吧!
癡子的孩子肯定也有癡性?
這道理真能通嗎?
單玉嬋搔搔頭沒作聲,可在見那異想天開的丫頭臉上一掃多日陰霾后,也不由得跟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