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挖空的心房,血,一滴滴淌下。
凄清的月光隔著囚欄照進了黑暗的囚牢,沉重的刑具,在月下閃爍著鐵青色的光芒。耳邊呼嘯的陰風似乎永遠也不會停息,銳利似刀的冷意始終刮在他的面頰上,一下一下地撥動他覆面的散發(fā)。
一襲染血的罪衣、頭戴刑枷、手鏈腳拷緊縛在他身上,他是一個被判身坐千年孤牢的鬼。
他知道,他已經死了,但他是怎么死的?記不得了,他已記不起自己為何會身在此處,在這片黑暗里待得越久,他能保有的記憶也越來越少,明明就是不該會遺忘的,可是那一日的情景卻像是斷了線的風箏,在他的腦海中消失無蹤,他甚至憶不起自己的死因。
但在這永無終點的刑期里,他卻未曾有過一夜忘懷仇人的模樣。
慘淡的陰風再次吹揚起他的發(fā),拂過他的臉龐,他張口一咬,緊緊咬住那截發(fā),雖說力道大得把那截發(fā)都咬斷了,但仍是止不住他心底的憤恨,不知不覺間,血液咸澀的味道在他的口中泛濫。
他們曾是在中秋明夜時一同把酒言歡的兄弟啊,也曾是在風沙滾滾的戰(zhàn)地里,彼此緊緊相依求生的伙伴,然而那個人卻成了仇人,那張在他死前最后見到的面孔,那張出賣他的面孔,像根狠狠插進他心窩里的長矛,怎么也拔不掉。
片斷的殘景猶在他的眼底躍動,破破碎碎的,他無法將往昔的記憶編織得很完整,一種朦朧又清晰的仇恨塞滿了他的心房,除此之外,伴隨著他的,還有這份夜夜籠住他,怎么也甩脫不去的孤寂。
在這幽冥無限的地方,上無穹蒼、下無黃泉,沒有人聽得見他渴望復仇的心音,只因身死血冷令它早已不再作響,但在極度孤單之余,他忽然很懷念。
仿佛,還可以嗅到黃沙的氣味,還能在靜夜中聽見流竄在曠漠里的胡枷聲,遙想當年,飛沙萬里,大漠奔騰,那些令人無法忘懷的光榮歲月,那些殘留在人間的遺憾和背叛……
啊,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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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祿十年春,天文占侯于天文歷記載,仲春之夜,出現“熒惑守心”天象。
她還記得,那一日,是個春色美好的暖日。
在二娘的指揮下,府中的酒娘們正把去年秋末所采收的桂花釀成佳釀,東風一吹,香氣隨著暖風飄渺四散,府里府外歡沁著濃郁得化不開的桂花香,她向二娘討了些初釀成的桂花酒,一手拎著裙擺,興沖沖地想拿去給剛下朝的爹品嘗。
“爹?”踏進寂靜的書房,震玉小聲地喚著背對著她的震剛,以為打擾了立在書柜前看書的他。
震剛旋過身來,手中無書,有的,是臉上凝重得化不開的愁色,他踱至桌案前,看著她手中的新酒,沉默地將酒碗接過來仰首將酒一飲而盡,而后將碗推向她要她再斟上。
“爹,你怎么了?”沒見過他這般飲酒的震玉雖是有些不解,仍是照著他的意思再度斟酒。
震剛頹坐在案內,兩眼炯炯地盯審著碗中蕩漾惑人的酒色,馥馥的香氣仍在唇齒之間徘徊,許久過后,他沙啞的啟口。
“咱們震家……將有大難!
震玉手中的瓷瓶手不小心抖滑了一下,些許的瓊漿玉液溢出斟倒的杯緣,酒色映在棗紅色的書案上,看來有些腥紅。
“大難?”好端端的,怎會突有大難之說?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嗎?
他的眼神顯得很空洞,“天文占侯今早私下告訴我,前些天夜里,發(fā)生了熒惑守心天象!
“熒惑守心?”她頓了頓,腦海里對這名詞依稀有個印象,“是天象中的星辰之象?”
“對。”他緩緩地合上眼眸,“熒惑守心,是指熒惑在心宿發(fā)生由順行轉為逆行或由逆行轉為順行,且停留在心宿一段時期的現象。自古以來,在星占上,熒惑守心即是被認為是最不祥之兆!
“爹,為何你要說它是最不祥之兆?這不過就是個天象嗎?”越看越覺得他神情不對勁,她擔心地來到他的跟前想問個仔細。
震剛低垂著頭,頹然地將臉龐埋進掌心里。
“因為它代表……近期內,不是圣上即將駕崩,就恐是皇家有禍!睋鞒嘉呐c文獻來看,“熒惑守心”的星占,很可能是代表帝王駕崩的惡兆,及死亡或殺戮之意,而在漢書天文志里,更是將熒惑守心視為皇帝崩殂、皇室有禍的前兆。
她驚愕地一手掩著唇,“什么?”
“相爺,有客到!背霈F在廳內的府內總管,低沉的稟告聲掩蓋過了她訝愕的抽氣。
震剛抬起頭來,“誰?”
“翟大人!笨偣芄е數爻噬习葙N。
“翟慶?”手握拜貼,疑惑泛在他的眼眉間,“他會來這?”分據兩黨,在朝中誓不兩立的對手,會破天荒地來府上造訪?
震玉并沒有考慮得那么多,“會不會是翟大人也聽說此事了,所以才……”
“快請!背聊税肷魏,震剛先是揚手朝總管吩咐,再輕推著女兒,“你先下去!
她微微搖首,“我想聽聽翟大人對此事的意見!钡詰c身為輔相大臣,也許他能為這事想想法子也說不定。
震剛卻不容拒絕地推她入內,“你還未出閣,別拋頭露臉的!
“是……”震玉莫可奈何地輕挪蓮足,緩緩退離大廳。
“相爺!痹谒穗x大廳后不久,特意前來登府的翟慶,一進廳便先給震剛行了個大禮。
“下了朝就別拘禮了。”震剛勉強擠出應客的僵笑,前去將他迎進廳內,“你這稀客怎會有空來?”
“今日我是來……”翟慶隨即止住了腳步,兩眉緊鎖,一臉的欲言又止。
震剛怔了一會,隨即看懂了幾分,于是揚手叫領他進來的總管退離廳內,并要他將廳門掩上!
“熒惑守心一事,天文占侯已呈稟圣上!蓖馊艘蛔,翟慶便抬起頭來點明來意,“小弟此行就是奉圣上口諭而來!
他不意外,也明白即使天文占侯想瞞,但這等大事終究也是瞞不住。
“圣上……有何打算?”為何圣上要派人帶來口諭?是因圣上不愿張揚嗎?他無法猜測圣上意喻為何,也不明白會特意派翟慶登門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震兄又有何打算?”翟慶不答反問,像是想要先看看他有何心意。
“我……”欲語難言,他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他更怕的是翟慶今日會來府中,主要是代圣上前來刺探,因此他萬不能失言。
“依小弟之見……”在他猶豫不決的這當頭,翟慶緩緩啟口,眼中,閃爍著難解的詭光,“為了圣上安危著想,也為震兄一門聲譽,震兄不如盡節(jié)轉兇。”
他不解地皺著眉,“盡節(jié)轉兇?”
“震兄位居群僚之首,除了輔佐圣上外,尚須肩負‘理陰陽,順四時’的特殊使命,當災異發(fā)生時,本就理應負起責任。”翟慶揚起頭,說得理所當然,“你也知道,自古以來,天子必須為災異負起責任,以保天命并稱合天意。身為官僚機構首長的丞相,因為職在佐理天子,所以也得分擔責任!
寒意突地自心底被掘發(fā)出來,紛涌如泉,冷汗不由自主地滑下翟剛的額際。他萬萬沒想到,圣上為自保求避禍,竟把全盤的責任推至他這邊來,但在訝愕之余,對于盡節(jié)這字的用意,他更是自骨子里感到恐懼。
“圣上要我如何分擔?”他極力穩(wěn)住聲調,試圖將喉際深處所竄起的顫抖全都壓下。
翟慶等的就是他這一句話,“圣上的意思是,望震兄能獨自一攬全責。”
話甫出口,震剛只覺像是一盆涼水自他的頭頂上潑了下來,冰冷的水滴,澆醒了他,也淋濕了一顆老臣的心,他總算是聽明了話意,無限心酸,悄悄在他的心底蔓延。
“圣上要我自盡?”他字字清晰地問,問得篤定、問得明白,他不要懷有任何誤解或是噯昧,也不要由他人來判他的刑,他要的是圣上真正的心意。
翟慶見他把話都挑明了,也不好再拐彎抹角,“圣上認為,天有災異,是因丞相未克盡輔弼之責且修德不敏,以致人民怨懟上達天庭!
未克盡輔弼之責?修德不敏?
震剛顛顛倒倒地退了數步,直至撞上了桌沿,他勉力穩(wěn)住身形,半晌,茫然的眼眸總算是有了焦距,他自嘴邊扯出一抹苦澀的笑。
這話中,是真是假,他與圣上彼此心知肚明。圣上今日會特意派人來他的府上暗示他自盡,表面上,是因天災之責要由他來承擔,但事實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是因黨爭失利了,故而朝中同僚想借此除掉他?還是圣上早已想撤換個丞相,只是苦無良機?事實是什么,無人知曉,倘若圣上只是要找個殺他的借口,那么只需織羅幾個罪名便是,不需用熒惑守心一事來毀他清譽。
“震兄?”見他面色慘淡得很,翟慶忙不迭地想上前扶他一把。
“我沒事!闭饎偩芙^他所伸出的援手,深吸口氣后兀自站定。
廳里的沉默來得那么突然,震剛在深深吐息后,思索起這事的前因后果,并開始懷疑,是誰慫恿圣上使出嫁罪一計的?是誰,住耳根極軟的圣上面前指名由他來替罪的?
當震剛懷疑的視線來到翟慶臉龐上時,翟慶的眼眸閃了閃,一瞬間隨即替換上了深表同情的憾意。
“對于圣上此意,小弟自是深感遺憾!彼钌畋涫,語帶哽咽,“若不是別無他法,小弟自然也不會尊旨奉行!
“我若是進宮面圣呢?事情可有轉圜的余地?”他雖不想示弱,但也不想枉死,進宮一求,或許能夠保住性命也說不定。
“天威難測,圣上的心意誰也拿捏不準。”為免他的心意搖擺,翟慶更進一步地將話挑明,“現下,圣上惦在震兄多年來之勞苦,特意法外容情讓震兄還有得選擇,若是圣上心意忽改,或是事突有萬一,一旦圣上或是皇家中人發(fā)生了什么差池,只怕圣上怪罪下來,將會禍及震氏全族,到時震兄的九族姻親恐都將……”
震剛緊斂著兩眉,“夠了,我知道了!比绱瞬幌MM宮,這么積極地想要他表態(tài),是否是因為只要沒聽見他的親口允死,圣上便會一日不安?
“那……”眼見事情已有了眉目,翟慶饒有深意地拉長了語調,彎身朝他拱手示意,“在圣上下達圣諭前,關于盡節(jié)轉兇一事,請震兄務必斟酌小弟之見,小弟告辭!
心亂如麻的震剛并不挽留他,“來人,送翟大人!
“爹……”躲在廳后將一切聽得一清二楚的震玉,面色如雪,拖著沉重的腳步踱進廳內,一步步走向即將面對的現實。
“都聽見了?”光從她的喘息不定的音律中,他也知道她全都知情了。
“圣上要你自盡?”她緊繃著身子,想抗拒這份突如其來且沒有道理的無奈,渴望他能親口告訴她,這是一場錯覺,它不會成真。
震剛緊屏著唇不發(fā)一言,只是背過身去將掌心緊緊拳握。
“爹?”得不到他否定的答案,她渾身緊張地抓緊他的衣袖,“你不會真照翟大人的話去做吧?”
圣上都已私下派翟慶來傳達口諭了,他能不奉旨照辦嗎?
今日,不是圣上不殺伯仁,而是伯仁必須主動求死。熒惑守心若真將威脅到圣上或是皇家中人的性命,那么身為臣子理當為圣上消災除禍,圣上若是要轉兇嫁罪,那么身為一人之下的丞相,即使再不愿,也得義不容辭。更何況,天子之命,貴于人臣,圣上若是因天象而真有個差池,茲事體大,任誰都擔待不起。
他困難地啟口,“我也不想,但身為人臣——”
“這不公平!”無法接受的震玉,大聲地駁斥他的話并朝他拼命搖首,“天上的星辰要如何運行,這又不是一國之相所能控制的,為什么要因一個天象就得賠上你一命?”就為了貪生怕死的圣上想要避禍,這樣就必須以他這個丞相以一命來承擔禍端?嫁罪?她爹何罪之有?就算熒惑守心是真,那么上天想懲罰的,也該是那個上天認定有罪的圣上!
“別說了!闭饎偲v地抹抹臉,即使明白她的話中句句是理,但對于眼下的形況,他還是無能為力。
“可是……”她不死心地拉緊他的衣袖,依然希望能在這當頭力挽狂瀾好去改變他的心意。
“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
“不死不忠?”震玉緊咬著牙,一腔即將家破人亡的悲憤無處訴,“你分明知道這是愚忠!”就為了個星象而死?這也未免死得太無價值、太冤枉了,如此是非不明的昏君,他竟還要遵旨奉行?
震剛旋過身來大聲喝斥,“住口!”
“爹……”她殷切地喚,怎么也驅逐不去心中那份即將失去他的恐懼。
在她急切想挽回的水眸中,震剛忍不住別過臉,不去看她那以清澈似鏡的眼眸中,清晰地看見里頭倒映著他的不甘,同時,也不愿讓她看見,他苦苦想掩藏在腹中的心酸。
他也不想啊,他不想的,但違背圣意又豈會有活路可走?現下若是選擇自盡以保圣上,或許圣上日后還會惦著他這個盡節(jié)的臣子,在他死后來到他的靈前為他祭拜,他名聲則不致受到半分損傷將會永遠流傳,若是不死,一旦等到圣上下旨賜死,那么到時震家死的恐怕就不只他一人,面對這條只能赴死的絕路,他根本就沒有選擇的余地。
“爹,你可以辭官,或是主動求貶,咱們全家可以離開京兆走得遠遠的,在圣旨下來前,你可以——”心慌不已的震玉忙不迭地搜思索腸,試著找出能夠避開一死的法子,但她微弱的勸言卻被震剛洪亮的吼聲截斷。
“別侮辱你爹!”
回蕩在廳中的裊裊余音許久不散,刺眼的朝陽穿過花色的窗欞射進廳內,在一片刺眼璀璨的光影中,震玉看不清他那努力想要挺直背脊的側影。
“咱們震家自祖上為臣以來,世代忠良,深明盡忠職守之大義,即使肝腦涂地,也不及報皇恩于萬一。”他并非貪生怕死之輩,他可以死,但死,也要死得有尊嚴,他的腰桿,要能挺得直。伴君如伴虎,身處在圣上跟前的寵臣們,在生命上有著什么風險他都明白,可這些年來,面對朝事、面對圣上,他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代圣上整馭萬臣,他的政績雖及不上史上赫赫的功臣明相,但這些年來的為國盡力盡心,也讓他自己博得了個良相的美名,即使他對這個國家無極大的治世功勛,但他也無過,他不允許自己的清譽被迫染上一絲塵埃,他不能愧對震家列祖列宗。
被一室凄清和悲涼擄獲的震玉,眼中蓄滿了不舍的淚,在盈睫的淚滴落地之時,震剛回過頭來,定定地凝視著她的眼眸。
“我不是震家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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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懦夫,他是傻子。
火光燦燦,盈亮的火焰烤暖了震玉的臉頰,一身縞素的她,跪在靈堂的火盆前再灑落數張紙錢,看盆內原本逐漸孱弱的火星,在轉眼間火勢又壯盛了起來,叢叢火舌貪婪地舔噬著新拓印的紙張,火起焰落間,隱隱煥散出紙質幽淡的清香。
七日前的黃昏,丞相震剛特意沐浴潔凈,在跪地朝東而拜叩謝皇恩浩蕩后,投環(huán)而死。
消息傳出后,次日,圣上便親臨丞相府吊唁,貴為一國之君竟屈駕于臣下府上慰喪,此乃本朝破天荒的先例,就在圣上拈香祭拜之后,隨后即頒詔追謚震相為留國侯,并下旨命太史令務必將震相為帝盡忠的大義留于青史上,以供后世瞻仰。
名留青史千秋。
這就是爹所要的?這一生,爹將他的一身的青春和光華懸系在這個國家上,盡心盡力于朝于政,試圖以滿腔愛民的熱情織就出一番功業(yè)錦繡,豈知到頭來,功未成身先死,他所得到的,不過只是個留國侯的虛名。他不知道,圣上是無心的,百姓是善忘的,留國侯這三字,不過是春日里的璨花,時間久了,也終將凋零,而后被掩覆在土地遭到遺忘。
當淚水干涸后,揮之不去的疑惑始終存留在震玉的腦海里。
那日,在叩謝圣上離府時,她抬起頭來,遠望著圣上帶笑離去的背影,她不明白的有很多。
她不懂,遭圣上賜死的爹,為何在死前還要叩謝這般殘酷的皇恩?她更不懂的是,將圣上的罪,轉嫁至老臣身上,這樣圣上就能逃過一劫?圣上命盡若是天意,那么無論嫁罪于誰,任由哪個無罪之人來承擔,恐怕也仍是躲之不過吧?她不相信以一個無辜老臣的性命,能讓圣上在偷生之余,還能換來圣上永遠的茍且心安。
凝視著即將熄滅的余焰,震玉再拈了張紙錢,就著微弱的火星再度讓它燦然起來,當吞噬紙張的焰火即將燒著她的指尖之時,在她身后,傳來陣陣急切如鼓的步音。
“東西都收拾好了?”震夫人踩著匆忙的腳步,邊走邊問向跟在她身后的府內總管。
“都準備妥當了!笨偣苊Σ坏嘏呐膽阎兴е男心。
指尖傳來一陣灼熱的痛感,震玉慌忙扔下手中的紙錢,回過頭時,意外地看見這些日子來因她爹自盡之故,因喪夫過于傷痛而臥病在床的二娘,此刻正神情緊張地朝她走來。
“二娘?”她怎么起來了?
“玉兒!毖诓蛔∫荒槀}皇的震夫人深吸口氣,強壓下心頭緊緊懸于一線的不安,試著讓自己看來較為鎮(zhèn)定些,“你過來,我有活要對你說!
震玉不解地起身,按著跪得有些麻痹的雙腿緩慢地走至她的跟前,看她不發(fā)一言地自總管的手上拿來包袱,轉將它交至自己的手上。
“二娘,這是……”捧著沉甸甸的包袱,她茫然地看著他們兩人同樣顯得過緊張的臉龐,一種異樣的氛圍地圍繞在他們身上。
震夫人一手緊按著她的肩,“你聽著,我要你出城避一避!
“避什么?”望著她肅然的臉龐,震玉不自覺地感到害怕,不解為何此刻她的面容看來,竟和當日初知熒惑守心一事的爹有幾分相似。
“避禍!
她怔了怔,想起老父的愚忠,哽咽地垂下螓首低語。
“還能有什么禍呢?”爹都已因嫁罪而死了,他們震家,還能再遭遇什么大風大浪?
震夫人將她拉來身前,低聲地在她耳邊道:“你爹的嫁罪失效了!
她愕然地張大眼,“失效?”圣上出事了?
“皇后娘娘今早病逝于鳳藻官!
震玉只覺得腦際轟隆隆的,有些無法站穩(wěn)地一手捉住她的手。不是說……不是說只要嫁罪于丞相,便可保圣上與皇家無禍嗎?為什么皇后還……
震夫人用力地扶她站穩(wěn),“在圣上降罪下來前,咱們都得快些離開這里!苯裨鐔淑婍懕槿┱祝恍┮酝诔信c震剛有些交情的同僚,不約而同地紛紛派人捎了口訊來府內,說是失去皇后痛不欲生的圣上,已下令要將替圣上代罪的震相及震家有干人等,一律嚴辦。
“圣上把皇后娘娘的死……怪在爹的身上?”她爹都已經為此賠上一條性命了,沒想到……這算什么?不盡節(jié)有罪,盡節(jié)了,還是罪人一個!
天道在哪?
“你別管這些。”震夫人伸手拍拍她的面頰要她清醒點,并一手指著她手中的包袱,“那,里頭有些錢,是我出閣時的嫁妝,你拿著這些錢去我的娘家娥眉村,把這些錢交給我的家人,他們會收留你的!
“二娘你呢?還有弟弟呢?”震玉回過神來,憂心如焚地緊拉住她的衣袖不放,“你們不跟我走?”
“弟弟還小,又病得那么重,娘家的路途那么遙遠,他受不住的!闭鸱蛉藴匮詼卣Z地朝她哄勸,“我先帶弟弟到京外避一避,待弟弟病況好些了,我們就去找你!薄
“我跟你們一起走!彼呎f邊搖首,一想到家人都沒有伴在她的身邊,她就有一種會失去他們的恐懼。
“聽話,你先走,等風波較為平靜一些,我隨后就帶著弟弟與你會合!闭鸱蛉溯p輕拉開她的手,不容置疑地推著她走向廳門。
“你們會跟上來?”她扯住腳步,滿眼都是不確定的慌亂。
靜看著她惶惶不安的眼眸,心中百感交集的震夫人,為掩飾此刻心中的傷愁,一把將震玉擁入懷中,但她抱得是那么的緊,那么的不舍,仿佛只要她松開手,她就將再也不能見到她。
她努力撐持著不讓自己潰堤,“會,我們會跟上的!
“真的?”倚在她的懷中,震玉用力環(huán)抱住她,迫切地需要她給自己一個心安的保證。
“真的。”難舍依依地拉開震玉后,震夫人又再次地催請她上路,“去吧,動作快點,晚了城門就要關了!
“小姐,快走吧,別誤了時辰!痹谝慌院蛑目偣,也迫不及待地催請她馬上離府。
面對這些令人措手不及的一切,一時之間沒有主張的震玉,只能被總管推著往外走,但方走至院里,越想越覺不對勁的她止住腳下的步子,不確定地再回首往后望,望著二娘和眾人揚手催地快走的模樣,她忍不住想再多看他們一眼,莫名奇妙的,想將他們此刻的容顏牢牢記住。
心下,有如飄搖不定的浮云,有著說不上來的不安,或許因為她們送別的模樣是那么的不遺余力,那么的急于她快走,模模糊糊成形的忐忑在她的胸口膨脹,她忽然覺得很冷,數不盡的寒意像件貼身的涼衣,輕巧地貼附著她,令她渾身泛過一陣哆嗦。
“走吧……”急于趕人的總管,在她猶疑不決時,奮力拖拉著地的臂膀,將腳步踉蹌的她給拖出院里直朝府內后門而去。
倚在廳門邊目送的震夫人,緊咬著唇,直至震玉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看不見了,她才容許自己的雙目釋放出積蓄已久的淚霧。
“夫人!”當她用力止住即將脫眶的淚時,急切的呼喚令她轉首。
低首看著院內倉皇來報的一干家丁奴仆,她竭力穩(wěn)下心緒,冷靜地看著他們。
“御林軍到了嗎?”如果消息沒錯的話,圣上所派的人應當是以十萬火急之姿趕來了。
“來到大街上了!”將府門關上落栓后就跑來的家丁,氣喘吁吁地向她稟報。
她環(huán)顧眾人一眼,不后悔地下決定,“你們快走,別讓震家拖累了你們!
“夫人……”明白她想一力承擔的眾人們,難掩凄惻之情地向她搖首,人人腳下重若千金,怎么也無法照她的話挪動腳步。
“沒聽見我的話嗎?”震夫人怒斂著眉,奮力揚聲驅趕著他們走啊,快走!”
默然無語的眾人,在她的揮趕下不得不移動腳下的步子,她別過臉,不去看他們離去的模樣,深吸口氣后,她靜靜地走至靈堂前,揚起頭看著堂上高燒的白燭。
堂前那盆震玉未掩熄的火盆,盆中,星火未盡,漫起陣陣如綢的灰煙,冉冉騰升的煙霧飄漫至她的臉龐上,熏惹出她滿腔的不甘和深埋的不平。
“娘?”虛弱的童音在她身旁輕輕響起,她怔了怔,轉首看向被奶娘自病榻上抱下來的震錫,偎在奶娘的懷中,充滿病容的童顏,正疑惑地瞧著她。
“姊姊呢?”睡醒找不到總是伴在病榻邊的親姐,震錫好奇地左張右望。
“姊姊她……”震夫人走向奶娘,強忍著鼻酸將他接過摟至懷中,“姊姊有事出遠門了!
“她什么時候會回來?”被病魔折磨得消瘦蒼白的震錫,軟軟地倚在她的肩上問,語末,乏力地閉上眼靠在她的肩上休息。
聆聽著他天真無憂的問話,她深深吸口氣,努力地將喉際間的哽咽壓下去,同時收緊了雙臂心痛地摟緊他。
他皺著眉,“娘,你摟疼我了……”
“夫人,你快別嚇著少爺了!币浑p熟悉的手臂伸至她的面前,府內總管愛憐地將她懷中的震錫接手抱過。
“你們沒走?”震夫人詫愕地抬首,發(fā)現不只是隨伺在一旁的奶娘,就連原本該走總管和家仆們,此刻全都站在廳內無人離開,
總管釋出一抹苦笑,“圣上若是執(zhí)意要拿下我們,天下之大,莫非皇土,天涯海角我們也是無處可逃!
“是震家害了你們……”盈眶的熱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她歉疚地朝他們深深鞠首,但總管和奶娘卻同時伸手將她扶起身來。
“夫人快別這么說,咱們,都是一家人。”
就在此時,平地像掀起了一陣暴雷,府門卻傳來了吵雜的馬嘯與金鳴,無法數盡的人聲正步步進逼而來,聽著外頭逐步靠近的種種令人心弦緊繃的音律,震夫人招來廳里的眾人與她一同席地而坐,讓每個無法離開的人都緊密地靠在一起。
不過許久,府門遭破的轟然巨響緊接著傳來,廳內的眾人心中震了震,更握緊了彼此的手,試圖借由他人的溫暖,來安撫住彼此那份止不了的抖顫。
但,即使將手握得再緊,當死亡來臨時,沒有人是能準備好的。
高懸在府外大門的丞相府門匾,在奉旨而來的御林軍落力的拆解下,搖晃地掙扎了半晌,終究是自高處墜地,啪的一聲,悶鈍沉重的聲響令府內的人都抬起頭來,眼睜睜地看著成隊的御林軍,踩著整齊的步伐踐踏過已被毀壞的門匾跨進府內,入府后,御林軍人人手荷的長劍反射著夕陽刺目的流光,將一室的人們都映得無所遁藏,清楚地照出他們相互扶持的身影,也映照出他們眸中所盛藏著的驚懼。
在怒雷般的暴喝下,奉命的御林軍們分別進入府中各院落,一一將躲在府內的人給搜了出來,在廳內遭人強行押跪在地的震夫人,屈首之余,拼命說服自己必須斂氣沉心萬不能妄動,她微微朝旁一瞥,就見奶娘將震錫緊摟在懷中,一手掩著他的嘴,不讓他叫嚷出聲。
“全宅的人都在此了?”大勢抵定后,為首的御林軍統領緩步踱入廳內,兩手撐著腰際睨視一地的人犯。
“包括家丁奴仆在內,一人不漏!必撠熅心萌朔傅挠周,在確定宅中無一人逃走后恭謹上稟。
御林軍統領滿意地點點頭,低首抽出擱在袖中的人名名單開始點算人犯,但怎么數算,在場的人犯就是少了一人。
“震相的千金震玉呢?”他彈了彈手中的名單,在找不到人后轉首問向拿人的御林軍。
“這……”糟糕,好像是真的少了這么一個人。
因他的問話,匍匐在地的眾人們,不約而同地身子同時皆泛過一陣抖顫,但隨即又壓了下來,然而這看在御林軍統領的眼里,更是不禁要深啟疑竇。
“她在哪里?”御林軍統領耐著性子,踱至他們的面前,深深懷疑起這些人違命將震玉私藏至不知處!
“她死了。”在一室的寂然中,震夫人安然無懼地抬首,平靜地直視他的雙眼。
他瞇細了眼,“死了?”這么巧,抄家之前就死了?
“日前小女就已因急病身亡!彼χ绷吮臣,清澈的雙眸沒有一刻動搖。
御林軍統領雖是不信,但當下卻也無法證實她的話是否有假,直至某名御林軍來到他的身旁,朝他附耳說了一陣后,他的兩眼再度滑過震夫人蒼白的臉龐,隨后狡狡露出一笑,揚手朝身后吩咐。
“通知城門衛(wèi)兵,即刻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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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不想報仇?”
冰冷的問句,漾在空曠廣闊的大殿上,颯涼的陰風一吹,余韻即像漣漪般回蕩在殿內每一個黑暗的角落。
此時此刻,幽冥殿外的夜色,似是遭浸透在墨海里般,茫茫幽色中不肯透露絲許光芒,日月星辰仿佛都已沉淪至地底最深處,再不能釋放一線光明,而在殿內,數朵懸于殿旁的鬼焰燈,焰中青焰曳曳閃爍,照不明殿內之景。
立在殿中的殞星緩緩抬起頭,仰首看向坐在高位之處的陰后暗緲,在她兩旁身側,兩名鬼差之首魑魅與魍魎隨侍著,手中各拈一朵青焰,燦燦地照亮了她艷魅的臉龐。
當殿內飄搖的問句透抵他的耳際時,殞星那雙被蒙上孤寂許久的雙眼,再次因它而煥煥生亮。報仇這二字,就像是在一片殘有余溫的灰燼中,再投入一把蓬火,令這一腔壓抑已久的仇恨之火又再度肆盛了起來。
“你想不想報仇?”暗緲有耐性地再問一次,隨手拈來一團火,以過于蒼白的指尖反復地把玩著。
“你能讓我再活一回?”太過多年沒有啟口說過話,殞星試了許久,好不容易才能把低啞粗嘎的聲音自喉際釋放出來。
她一掌拈熄火焰,“不,我辦不到。”
嘶的一聲,方才因她而生亮的雙眼,像是幽夜里曇花一現的微弱星火,無聲地熄滅。
自嘲的笑意躍上他的唇角。
誰能辦得到?誰能令他起死回生?不可能的,無人能夠令他起死回生的,他遺留在陽間的軀體早已化為塵泥,身在這浩瀚無盡的陰間里,三魂悠悠、七魄渺渺,他只是名無主的孤魂、深坐孤牢永不得開釋的鬼,若是想再活一回,惟一的法子,就只有登上九轉輪臺投胎再世為人,但他卻因在陽世時那一身他不知卻又得償的罪,因他身后那些他憶不起的血腥,讓他連投胎人六道的資格邢沒有,他就是想要為人,也難如登天。
殞星沉默地背過身去,緩慢地拉開沉重如石的雙腳,屬于武人的魁偉的身軀,稍一動作,便扯動了從頭到腳層層重重的枷鎖,每走一步,金屬的拖曳聲便在殿內鏗鏘作響。
“我雖不能讓你復生再活一回,但,我能讓你以人貌鬼身的姿態(tài)還陽百日!卑稻槻]有阻止他離開,只以一句話就讓他定住腳步再度回首。
猶如不見天日密不透風的地牢里,忽然遭人開啟了一扇光明之窗,素來渴望而不可得的希望,此刻正新鮮誘人的懸在眼前,令人渾身蠢蠢欲動,殞星錯愕地揚高一雙劍眉,意外滿滿地裝盛在他黑眸里。
他能離開陰間的孤牢回去陽間?即使他是一只鬼?
很心動,他很心動,早已凝固的血液好似在回暖倒流,潺潺的急流聲在寂靜中聽得很清楚,她的這句話,簡直就像在他的胸坎里鑿開了一個洞,親手放進了他夜夜在孤牢里深懷著的向往,突然被告知他能夠擁有這份本來只是在夢中才能擁有的夢想,是種甜膩膩又帶點痛苦的感覺,他一手按著空蕩蕩的胸口,幾乎以為,那顆多年前就已遭人剜出的心,向往得都因此而再次重生了。
“你說……還陽?”他謹慎地求證,極其小心翼翼的,就連話里都帶了點興奮的顫意。
“只要你答應我一事,我可去西天向佛借壽令你還陽!毖垡娝麆有牧,暗緲的唇邊揚起細笑,深深靠坐進椅里,十指交握地俯視著他。
見著了她眼底的穩(wěn)操勝算的笑意后,迷夢瞬間自他的眼前抽身開來,一絲理智,一點清醒,又紛紛回到他的身上緊緊攀附,他掛下臉,恢復初時的木然。
“條件是什么?”非親無故,怎有可能會有如此援手?當然,也不會有平白無故送上門的好處。
“你必須帶回我兒暗響!卑稻樧骄o了十指,指尖發(fā)出咯咯的聲響,笑意也在她的唇邊隱去。
“陰界殿下?”
“前些日子,暗響趁著陰陽兩界的一場小動亂,私自離開了陰間去了陽間!毕肫鸨焕ш栭g的愛子她便心亂如麻,“如今動亂已被天界的天將平息,陰陽邊界又再度如常,暗響卻因邊界閉合之故再也無法回到陰間!薄
他沉吟了半晌,“這么說,現下……他流落在陽間?”
“只要你答允能為我找回他,我不但讓你還陽百日,當你事成回返陰間后,我更可免去你的千年孤牢之罪!彼蠓降爻斐鲆徽,掌心里,燃起一盞令他難以拒絕的誘惑之火,“在你還陽的這百日內,你要報仇、要雪恨,我都不予干涉,只是你必須在百日內帶著我兒回到陰界來!
望著她掌心里焰焰似彩似金的火焰,絲絲誘人的光影在他的眼瞳底閃爍,好半天,殞星沒有任何答話,他只是靜靜地瞧著她,將先前興奮、渴望或是迫不及待等種種感覺都沉淀下來,試圖理清腦海里虬結的思維,待冷靜下來后,他清楚地理出了一個問號。
“為何找上我?”身為陰界之首,她的手底下會無鬼可用?特意將他自孤牢里提了出來,莫不是有著她的理由吧?
暗緲頓了頓,沒料到他會這么問,掌心火焰盡熄,艷麗的面容一下子褪去了嬌色變得森青,一如身旁兩名鬼類嚇人的真面目。
殞星更是不客氣地睨向她身旁的兩名大將,“為何你不派那些鬼差去把暗響殿下帶回來?”
她沉下臉,“私出陰界,這是何等大罪?即使是我兒,他也不能犯下三界之規(guī),若是此事讓三界之神知道了,那么事情就將難以收拾,因此萬萬不能聲張。”
“所以你就找我這個永不能翻身的孤牢之囚來替你辦事?”說穿了,不過是她想撥如意算盤占他這只鬼的便宜。
暗渺并沒有否認,只是饒有深意地瞅看著他。
本來,她也不愿意找上他這個罪孽深重的鬼囚幫忙的,可是為了親兒,她也只好請他去陽間走一遭,蕓蕓眾鬼中她會誰都不選,卻獨獨挑中了他,是因他當年在陽間,好歹也曾是個威震一方、殺敵無數的浴血大將,縱使如今他是只鬼,單憑他那一身的好武藝和滿腔復仇的意念,要靠他成事,并非難事。
況且,事情要是成了,兩方皆大歡喜,他報仇了卻一椿心愿,她也可找回親兒;一旦事情敗了,她大可推拖得一干二凈,反正像他這種鬼囚,本就注定永無翻身之日,要犧牲幾個就有幾個,少了他一個,也無人會去在意。
“你談不談這椿買賣?”她一手托著腮,胸有成竹地漾出狡滑的笑靨。
“我談!睔屝腔卣鹪诳諘绱蟮罾锏纳ひ簦爜硐袷前狄估锏囊魂囘h雷。
機會稍縱即逝,此時若是不答應她,那么就算他再等上千年,恐也再無這等良機,即便是利用也罷,他不能失去這線生機,他必須在他的仇人未死去之前,回到陽間一清千愁萬恨。
“我要還陽!睔屝蔷季嫉陌淀锿钢鴪远,一字一句道來,有如熾焰烙印,“我要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