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貞觀二十年(公元六四六年)
夜,總是漆黑謐靜,只有微亮的星光在天際閃耀。
秦小萱站在窗前,聆聽微風(fēng)吹過樹梢沙沙作響的聲音,像是竊竊私語的人們,她嘆口氣搖搖頭,怪自己老改不掉胡思亂想的毛病。
“小萱,別站在那兒,天涼了,小心受寒!
小萱轉(zhuǎn)頭道:“怎么還沒睡?卡絲。”她關(guān)上窗,走到卡絲身邊,扶她坐在椅上。
“我還沒老到需要人扶!笨ńz拍拍小萱的手,拉她坐在身旁。
小萱莞爾道:“是!彼贡瓱岵杞o卡絲。
卡絲今年大概六十歲了,秦小萱也不太肯定,因為卡絲從不透露自己的年齡,所以,她只能從外貌去揣測;卡絲是不服老的,因此,她從不允許小萱喊她奶奶或婆婆。
卡絲的頭發(fā)已灰白,但她總是在頭上包個頭巾,所以露在外面的發(fā)絲并不多,卡絲的臉上刻滿許多的皺紋,這使她看起來蒼老,但她的身體硬朗得很,小萱甚至想過,卡絲再活個十年也沒問題。
卡絲的家在西南,在她的雙頰上各有一道半月形的刺青,延伸至耳際,她的穿著也和中原人士不相同,她總穿著斜襟短衣,袖身寬大,下著紅黑相間的長裙,裙上掛著許多銀飾,她說銀飾象徽“光明”,所以,卡絲的飾品都是銀制的。
小萱是在八年前和爹娘到黔中一帶游玩時遇見受傷的卡絲,他們照料卡絲直到她復(fù)元,而后卡絲就聲稱和他們一家人有緣,遂跟隨他們走遍大江南北,直到四年前他們才定居在洛陽城外。
小萱還記得卡絲當(dāng)初說要跟著他們時,父母極力反對,因為他們不忍卡絲離鄉(xiāng)背井,但卡絲心意已決,并強調(diào)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更何況,她在家鄉(xiāng)也無親人;雙方僵持了許久,爹娘最后才被說服。
卡絲就像她的親一般,非常疼愛她,三年前爹娘相繼過世,若不是卡絲在她身旁,她可能熬不過去;小萱常想,是否卡絲知道爹娘會離她而去,所以才堅持留在他們身邊,以便照顧她。
卡絲是聰明且特別的,她的雙眼總是流露出智慧,小萱還記得有年夏天,卡絲警告她不許到河邊玩,她卻沒放在心上,若不是當(dāng)時正好有人經(jīng)過,她恐怕早溺斃了。
自此以后,小萱總認(rèn)為卡絲可以占卜未來之事,但她從不承認(rèn),久而久之,小萱便不再問了。
“還在想明天進城的事?”卡絲慈愛地問。
“嗯!毙≥纥c頭,“明兒個你真的不和我一塊兒去?”明天她必須到洛陽一趟,將爹的信送到耿叔叔那兒。
卡絲微笑道:“只不過是去送個信,怎么變得婆婆媽媽的?”
小萱皺皺鼻子,嘟囔道:“才不是呢!我老覺得好像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彼@個晚上不知怎地,有些心神不寧。
“傻孩子!笨ńz拍拍她的手,雙眼間閃過一絲傷感,“送完信,到秦府看看吧!”
小萱撇嘴道:“我寧可不要。”既然秦家不承認(rèn)爹娘,那她何必去自討沒趣。
二十九年前,秦祿為娶謝玲──小萱之母,不顧家中的反對,毅然地帶著謝玲私奔;這驚世駭俗的舉動,使秦家抬不起頭,秦家因而斷決了和秦祿的關(guān)系,就當(dāng)秦家從沒有這個不肖子。
但秦祿曾私下回家過,想讓雙親見見妻子和女兒,卻被一口回絕。秦祿死前仍對此事念念不忘,雖然他不后悔和妻子私奔,但他仍希望女兒能被秦家接受,因此,他要小萱守完三年喪期后,回秦家一趟,他想再試試看,若仍是徒勞而返,那他也就不再強求了。
再者,秦祿對雙親總有愧疚,他沒盡到為人子之責(zé)任,因而希望女兒能代他盡孝,也算是他對雙親的補償。
“別忘了你親口答應(yīng)你爹會盡力試試的。”卡絲提醒道。
小萱噘嘴道:“我只是生氣嘛!”
小萱知道爹娘還是很在意這件事,尤其是娘,她總認(rèn)為自己罪孽深重,是她造爹和家人不合,而且遺憾的是,她未能替秦家生個壯丁,因她身子虛,不易受孕,就連小萱也是婚后十年才懷的,而生下小萱后,她就未能再生個一男半女。
但小萱知道爹不在意這事,他總說有小萱就心滿意足了;爹是疼她的,總說她是他的心肝寶貝。
卡絲了解的握著小萱的手,她知道小萱是個好孩子,只是脾氣直率,有任何的不滿,總顯露于外。
她幾乎是看著小萱長大的,看她從不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變成一個聰慧善良的姑娘;第一眼看見小萱時,她就知道神將她們系在一起,神要她照顧小萱,于是,她離開故鄉(xiāng),而她也從沒后悔過,因為小萱帶給她的歡樂,填補了她對家鄉(xiāng)的思念。
而如今,她必須離開了。
“卡絲知道你會做得很好,神會幫助你的。”卡絲慧黠的眼眸凝視著她,“生命的巨輪轉(zhuǎn)動了!
小萱眨著雙眼,“什么意思呢?卡絲!彼押芰(xí)慣卡絲常冒出一些奇怪的屯子!安缓脝幔俊
“不,孩子!彼认榈匦χ澳阒皇菚媾R些困難,不過別擔(dān)心,有人會幫助你的。”
“誰呢?”她蹙眉道。
“你的快樂。”卡絲笑道。
“快樂?”她偏頭想了一會兒!安欢。”
“總會懂的。”卡絲拍拍她,“好了,睡吧!”
小萱放棄思考,反正卡絲的話總讓她一知半解,她扶起卡絲,卡絲卻怔怔地看著她。
“怎么了?”小萱關(guān)心的問。
她嘆口氣。“沒什么,只是想家。”
“你要回去了?”小萱焦急地道:“我不要!
“傻孩子,卡絲的靈魂在那兒,總有一天會回去的!笨ńz寵愛地摸摸她的臉。
“我知道,可是我……”小萱急得不知該說些什么,她曉得卡絲總有一天會回鄉(xiāng),可是,她不想卡絲離開,她不想……
“別哭。”卡絲瞧見小萱眼中的淚水,抱著她安撫道:“只是說說而已。”但她自個兒的眼眶也濕了,這孩子教她割舍不下。
“等我辦完事,我和你一塊兒回去。”小萱說。她知道卡絲想念故鄉(xiāng),家鄉(xiāng)有她的族,她熟悉的景物,她不必上街還得蒙著面紗,怕人看了刺青會害怕,她可以用家鄉(xiāng)的方言說話,而不用強迫自己說關(guān)中語言。
為了讓卡絲有家的感覺,小萱種了許多西南的花萱,只要是和卡絲說話,她就用苗族方言和卡絲溝通;方言是卡絲教她的,但小萱知道這些都不夠,因為人的心總是想回到真正屬于自己的地方,否則,爹也不會回洛陽定居。
卡絲放開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再說吧!去睡了。”
小萱想說些話,但終究還是沒說口,她走到側(cè)門,轉(zhuǎn)頭沖口而出道:“明天我送信到耿府后,我們就回西南,就這么說定了!彼坏瓤ńz回答,就跑回自己的臥房。
卡絲緩緩地嘆口氣,明天,也是她該離開的時候了。
◎ ◎ ◎
秋天的洛陽有些蕭瑟,微透著涼意,但卻是熱鬧的。
小萱有些不習(xí)慣地看著這繁榮的都城,這大街竟寬四十五米,兩旁都是商店林立,有客棧、茶樓、酒館、賭坊、米行,甚至是青樓;街上人群熙攘,令她好不自在,若不是父親的遺命,她壓根不想來這兒,她寧可待在城外偏僻的小屋。
小萱圓爭雙眼,訝異地看著街上婦女的穿著。她沒想到竟有人半露酥胸!原來卡絲說的是實情,這年頭姑娘都時興這么穿,她本以為是卡絲瞎編的,因為在三年的守喪期間,她很少出門,而卡絲則每隔一段時間會來洛陽,一來是買些必需品,二來是卡絲有時可
布這兒遇見同鄉(xiāng)的人,這讓她很快樂。
小萱低頭看著淺藍短襦和靛色長裙將她包得密不通風(fēng),在這繁華的都城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城里人的穿著十分艷麗、暴露,不過,她想她沒勇氣嘗試半露胸脯的衣飾,那感覺就像是光著身子,從小到大,她的衣服都是一個模樣,已習(xí)慣的東西是很難改變的。
另外,她還注意到城內(nèi)奇特的人很多,有塞外的游牧民族,有西南的曲人、吐番人,更有其它從唐之外來的異族人,最奇怪的是她經(jīng)過公告欄時,竟發(fā)現(xiàn)官差在緝捕“采花大盜”,難道采個花也會被判刑?真是可怕!
她嘆口氣,抱緊包袱,心想,再走一會兒耿府應(yīng)該就到了,她記得八歲時去過耿府,待了近半個月,爹和耿叔叔年輕時在少林寺習(xí)武,并義結(jié)金蘭,兩人相差一歲;耿叔叔年時和當(dāng)今皇上一起征代,算是大功臣,而父親生性飄泊,不問世事,就連和娘成親后,也帶著她四處游玩。
小萱隱約記得耿叔叔的府邸很大,很漂亮,耿叔叔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印象中,她很討厭耿叔叔的二兒子,因為他老喜歡捉弄她,捏她的臉。小萱不自覺地揉著雙頰,直覺他真是個討人厭的家伙。
除了這些外,其它的她都記不清楚,大概是不好的事情,記得特別深,愈想遺忘就記得愈牢。
小萱又走了一會兒,再次向行人問路。爹只告訴她耿叔叔住在洛陽,要她進人洛陽再向人問路,一定會有人知道的;果然,她才一開口,就有人曉得,想必耿府滿有聲望的。
她彎進另一條大路,人就少了許多,這條道路兩旁宅邸的圍墻都很高,樹枝從墻內(nèi)延伸到墻外,看不清里頭是什么情形。
她心想,這其中一戶應(yīng)該就是耿府。她走了片刻才瞧見大門,這府邸可真大,屋檐下果真寫的是“耿府”,門口還站了兩個士兵,真氣派。
小萱回頭想看看斜對門住的是誰,只見扁額上寫著“李府”。哇!和圣上同姓,想必是皇親國戚吧!
“你是誰?”站在小萱右手邊的年輕士兵王麟問。他右手拿著長戟,身穿暗紅軍服,口氣不是很友善。
“請問耿將軍在嗎?”小萱和言悅色地道。
“不在!蓖貅氩荒蜔┑卣f。
小萱皺皺眉,這人的態(tài)度真差勁,像只亂咬人的狗,“請問將軍什么時候回來?”她捺著性子問,沒想到耿叔叔竟然不在。
“不知道,沒事別礙在這兒!蓖貅肱暰。他猜想,這姑娘鐵定是來攀親帶故的,應(yīng)付這種人他最有經(jīng)驗,幾乎二、三個月就會冒出幾個人想和耿府沾點關(guān)系,拿些錢財,不然,就是想謀個一官半職。
小萱蹙眉瞪著士兵。這人怎么愈來愈無禮,都城的人都這般德行嗎?
她忍下脾氣,從包袱里拿短劍,這是耿叔叔送給爹的,劍鞘上刻著耿忠羲三個字,父親臨終前將劍交給她,要她拿著信物去找耿叔叔。
“請問府中如今誰作主?可否將此劍交給他,他會見我的!毙≥孀唠A梯,將劍遞給左邊的士兵,她才不想和剛才那位士兵再交談。
士兵葉敬允狐疑地看了看秦小萱。這抱劍相當(dāng)精致,劍還鑲了塊玉,葉敬允接過短刃,瞧見劍鞘上刻著將軍的名字,他立即張大雙眼,不知該說些什么。
王麟忍不住好奇,“怎么回事?”
“好像是將軍的字。”葉敬允也不太肯定,畢竟他只是個衛(wèi)兵,無法確定真?zhèn),他將短劍遞給王麟。
王麟端詳一會兒,懷疑道:“這不會是你自己刻上去的吧?”他不相信這看來寒傖的女子會擁有將軍的匕首。
小萱簡直快怒火攻心了,她受夠了這些自以為是、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她決定要回家。
“劍還我。”她咬牙道,并不斷提醒自己是有修養(yǎng)的人,不愿與他們一般見識。
“你不說清楚就不還你,誰曉得你是不是打著將軍的名號,四處招搖撞騙。”王麟不屑地道。
小萱深吸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
“如果你再不還我,我就讓你去撞墻!毙≥媛馈6倘惺堑艚o她的遺物,她一定要拿回來。
兩人一聽哈哈大笑,還差點嗆到。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子竟如此吹蔖,真的是笑死人了。
因唐朝女子大多豐腴、圓潤,并認(rèn)為如此才健康、美麗,可小萱卻身形瘦小,所以,他們才會以為她弱不禁風(fēng)。
小萱被他們狂妄的笑聲惹毛了,一個箭步伸手奪刃,因事出突然,加上輕敵,兩名士兵完全沒有防備,等發(fā)現(xiàn)時,短劍已在小萱手中。
王麟立刻伸左手想奪回短刃。手中之物竟被一介女子拿走,若傳出去簡直等死人了。
小萱以左臂格開王麟,右掌迅速打上他的胸膛,王麟悶哼一聲,撞上身后的大門。
這時,大門正好開啟,有人正要從屋內(nèi)出來,于是,王麟就跌入門內(nèi)。
耿介一開門,就見有人跌了進來,他不由得聳高濃眉,立刻抓住王麟的領(lǐng)子讓他站穩(wěn),不然,王麟可能會栽個觔斗。
站在耿介身旁的耿桓挑眉道:“怎么回事?”
這時,大門已開,耿桓看著門外的女子,那姑娘穿著一襲淺藍,身形瘦弱,好像營養(yǎng)不良,只有雙頰紅通通的,看起來生氣勃勃的。
小萱怒瞪著門內(nèi)的人,根本不想同他們說話,或許他們也是那種勢利的人,于是她轉(zhuǎn)身就走。
耿介使個眼神給大弟,耿桓一晃眼就來到小萱身前,擋住她的去路;沒問清楚之前,他不會放她走的,沒有人可以在耿府撒野。
“讓開。”小萱怒聲道。難道她不想理他們都不行嗎?這群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耿桓揚起左眉,“脾氣還真火爆,小心嫁不出去!彼麌K嘖有聲地說,還一面搖頭。
“不勞你費心!毙≥娌焕硭,繼續(xù)往前走,但他卻不讓路。
小萱惱怒地?fù)P起右掌,擊向耿桓。
“女娃兒還有功夫。”耿桓笑道,左手為圓,化解她的攻勢。
小萱揚起左手的包袱向他揮去,右手成爪攻向他的手腕。
耿桓咧嘴道:“擒拿手,還不錯嘛!”他身子微斜地避開她的包袱,左手也成爪狀扣向她,和她使用同一招式。
小萱右手在他之上,扣住他的左腕,卻被他滑開,他由下往上反扣她的手臂,小萱一驚,立刻將包袱擊向他的臉,被抓的右手急忙戳向他的手腕內(nèi)側(cè)。
耿桓不慌不忙地將頭一偏,左手用力一拉,她立即失去重心,踉蹌一下,但仍機警地?fù)P起左腳,踢向他的膝蓋;耿桓右腳往后跨,左手往旁一扯,小萱一個顛簸,撞向他。
“拿下她的劍!惫⒔槌雎暤。王麟已將來龍去脈告訴他,他倒要瞧瞧那把劍,還有這小姑娘來此的目的。
耿桓原本一直放在身后的右手立刻揚起,奪下小萱左手的劍和包袱。
“還我!毙≥娼械溃笫执蛳蛩男靥,右手死命地想掙脫耿桓的掌握。
耿桓根本無動于衷地任她打,并將右手舉得高高的,“拿不到,拿不到。”他嘲笑道。
耿介走向耿桓,拿下耿桓手中的短劍,仔細地看著上頭刻的名字。
“還我!毙≥孓D(zhuǎn)移目標(biāo),左手往耿介身上抓。
“別鬧。”耿桓只得連同她的左手一起扣住!霸趺椿厥?大哥!
耿介微蹙著眉,將劍遞到耿桓眼前,耿桓看了一下,隨即挑眉道:“阿爹的字!甭曇敉嘎吨鵁o法置信,這小姑娘怎么會有阿爹的東西?
原本死命掙扎的小萱,聽見這話便停止了動作,張大嘴看著耿桓,原來他是……她轉(zhuǎn)頭看看耿介,再瞧瞧耿桓,原來他們兩人是耿忠羲的兒子。
那么,這個抓著她的家伙就是愛捉弄別人的……
老天!她怎么那么倒霉。
這兩人的性情好像沒長進多少,大哥仍是一副冷冷、不太理睬人的樣子,而小弟仍舊喜歡冷嘲熱諷,兩人身形都很高大,哥哥穿著一襲褐色衣裳,臉形較方正,有棱有角,濃眉下的眼眸是黑色的,鼻梁挺直,嘴唇薄薄的抿成一直線,整個人看起來高大挺拔、很
有個性。
弟弟則較俊逸,穿著一身白,有著相同的濃眉和挺直的鼻梁,臉形較長,朣孔的淺棕色的,里面透著“嘲諷”二字,雖然外表玉
樹臨風(fēng),但卻像個花花公子,真是令人討厭。
“你是誰?”耿介不帶感情的問。
“放開我!毙≥鏆夂艉舻靥吖⒒敢荒_,雙手挨命想掙脫,臉孔已漲得通紅!澳氵@可惡的……”她幾乎沒罵過人,想不出該接什么。
耿桓挑眉道:“舌頭被咬到了?”
“放開她。”耿介示意到,這兩人再鬧下去,不知要扯到何時。
耿桓這才松手。小萱揉揉手腕,拿回自個兒的包袱,從里面拿出一封信,交給耿介,“請轉(zhuǎn)交耿叔叔!
耿介看著信封上寫著──耿忠羲啟,覺得有些怪異,除了皇親國戚外,當(dāng)今很少人敢直稱父親的名諱,多尊稱為耿將軍,可這信封上卻毫不避諱的寫下阿爹的名字,誰有這么大的膽量?
耿桓也有相同的疑問,這小妮子為何叫爹耿叔叔?她到底誰?看來不像貴族,衣飾樸素?zé)o華,身子骨單薄,好像營養(yǎng)不良,個兒太矮,才到他胸膛,左瞧右看都不像有權(quán)勢之人。
不過,這小姑娘的脾氣倒挺率直的,雖不是傾城傾國的佳人,倒也清秀可愛,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鼻梁不高,嘴唇小巧,有讓人想捏一把的白嫩肌膚,而她烏黑的秀發(fā)則散在肩后,不像現(xiàn)今婦女多將頭發(fā)盤在腦后成髻。
“劍還我。”小萱伸出右手。
“進屋再說!惫⒔樽灶欁缘淖呋馗。忸^不好問話,而他心中卻還有許多疑問。
“喂!”小萱追上去想奪回劍。這些人是強盜還是土匪?怎么拿了別人的東西都不還。
耿桓走在小萱左邊,右掌打一下她揚起的左手。她竟想偷襲大哥,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安份點。”
“你……”她氣呼呼地瞪著他,并踹他一腳,“臭無賴。”
“這句用過了!彼⌒^。她的臉紅通通的,耿桓不由自主地舉起右手,未加思索地捏一下她的臉。哇!觸感真好!于是,他忍不住又?jǐn)Q了一下。
“你……”小萱打掉他的手,撫著臉頰,“你怎么老愛捏我的臉。”她又踢他一腳。
她的話讓他揚起左眉,“我只捏你一次,你昏頭了是不是?”他很想再擰一次,她的臉好軟,真好玩。
他們?nèi)艘煌缛氪箝T,留下錯愕的兩名士兵站在門口,過了一會兒才回神關(guān)上大門。
“小時候我在這兒住過,那時你就老愛捏我的臉。”小萱忿聲道,這人真是沒長進。
她看著巨大的前院,兩旁種滿了樹,還有個小瀑布的水泡,池的旁邊堆滿了巨石,幾棵柳樹在水邊,潺潺流水聽了很舒服。
耿介回頭看了她一眼,眉峰微蹙;耿桓則是挑高雙眉,努力回想。
小萱下巴抬得高高的,睥睨地看他一眼,還“哼!”一聲,這人記憶真差,做過的壞事卻想不起來。
耿桓立刻回她一記,捏她的臉頰,她反手打他,“很痛耶!”
“我想起來了!惫⒒富腥淮笪,這捏有助于喚醒沉封的記憶,“我記得有個小女孩老是氣鼓鼓的!彼屑毚蛄克
“十年前。”耿介補充道,他的記性向來不弱。
當(dāng)年他十八,耿桓十六,他隱約記得爹的拜把兄弟曾在府中住過,可是后來卻沒再見過,難怪信封上直稱爹的名字。
耿桓一經(jīng)提醒也想起來了,“你叫小萱,對吧?”他笑著看她仍在生氣,“別氣了,很難看的!
“哼!”小萱撇過頭不看他,假裝專心地看著四周的景物。
耿府占地寬廣,是典型的四合院,前堂除了大廳外,就是廂房,最兩側(cè)的房間是門房和管家所住,前堂兩側(cè)有東、西廂房,與中堂圍成一庭院,庭園內(nèi)有許多曲廊、花榭、涼亭、假山、拱門和池水,東廂房是耿忠羲及其妻子殷如平的臥房、書房,西廂房則是客
房。
中堂是耿介的地盤,樓上是財庫,中堂后又有左右兩列廂房和后堂圍成一個園子,園內(nèi)有許多奇異的花鳥,并種植果樹;左列廂房是耿桓的臥室、書房和練功房,右列廂房則是耿云的閨房。后堂仍有兩側(cè)廂房,是仆人、廚師、士丘居住之所,后院則有馬廄,也伺養(yǎng)獵狗和家禽。
三人沿著鋪有碎石的小徑走上階梯,走入大廳,大廳兩旁各擺了六張高背椅,每兩把椅子中央都有一張小桌子,椅背和桌面都覆著紅色綢緞,大廳還擺個折迭式屏風(fēng),屏上是山水畫,遮住了屏后通往廂房的小拱門。
屏風(fēng)前有個坐榻,榻床鋪著棕色的羅布,兩面墻則掛著許多字畫,看起來很有書香味,完全不像武將之家。
小萱左右張望,看了一會兒,沒見到半個仆人,不曉得躲到哪兒去了。
“短劍可以還我了吧!”小萱問耿介。
他把劍給她,“爹到相府去,應(yīng)該快回來了,你等會兒!
她搖頭!安挥昧耍抑皇撬蛡信而已!彼龑⒍倘蟹呕匕ぃD(zhuǎn)身卻走。
耿桓抓住她的右手,“你得待在這兒!彼f
若是阿爹回來,沒見著小萱,一定會大發(fā)雷霆的,誰知道她這一走會到哪兒去?
“放開啦!”她喊,臉孔漲紅,她不嘉人家隨便抓她,尤其是男子。
“你留下她,我去找仲杰!惫⒔榭刹幌朐谶@兒和小萱大眼瞪小眼,他還有事要辦,原本他和大弟要去找韋仲杰,卻碰上小萱,因此而耽擱了。
“大哥,你太狡猾了吧?把這小矮人留給我!”耿桓抗議。
小萱倒抽一口氣,咬牙道:“誰是小矮人?”她踢他,要他收回這句話。
耿介將信放在幾上,幸災(zāi)樂禍地看了耿桓一眼,“好好招待客人。”說完即走出大廳。
“你再踢我就不客氣了!惫⒒妇娴卣f,他已經(jīng)被踢得不耐煩,而且袍子都臟了。
“我才不怕你,你這個大無賴。收回那句話!”她最痛恨人家說她矮。
“你的詞匯少得可憐,罵來罵去都是同一句!彼麚u頭道,將她亂打人的雙手扣在他左掌中。
“你……你……”她氣得拚命想些罵人的話,“大……臭蟲!彼贿吽烂咚贿呄霋昝撍蔫滂。
他突然捏住她的鼻子,“別踢。”
她甩頭,“放開我!彼械溃亲颖凰蟮煤猛。
他笑得好開心!澳愕穆曇艄掷锕謿獾摹!
她搖得更用力了,“放開。”
“你不踢,我就放手!彼f。
雖然她很生氣,但為了顧及她的鼻子,她還是停止踢他;耿桓這才放手,“你要收回那句話!彼虉(zhí)地道。
“什么話?”
“你罵我小矮人。”她怒道,愈想愈氣。她只不過是送個信,就受這么多窩囊氣,早知道就不來了。
他一聽,莞爾道:“你本來就很矮,難不成說你高得像巨人,你就比較高興?”
小萱倒抽一口氣,用力踩上他的腳拚命踏,死命踹,這個可惡的無賴臭蟲。
耿桓立刻捏她的臉,而且雙手各捏一邊,還一面大笑。她的樣子好滑稽,五官全走了樣,老天!他笑得肚子好痛。
“放手──”她的聲音變調(diào)了,聽起來像“ㄏㄨㄤˋ”手,耿桓笑得差點岔了氣。
“你還笑!”她捶他,踢他,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他也是一直捏她,而且不放手,結(jié)果回家后,她的臉腫了好久,她恨死他了。
“哈!哈!哈!”他愈笑愈大聲。
“二哥,你在干嘛?”耿云叫道。
她有事要出門,還沒進大廳,就聽到二哥的笑聲,一進來,就發(fā)現(xiàn)他在欺侮一名女子,還捏人家的臉頰。
“阿云!惫⒒感χ葱∶,“她的臉好好玩,像面團似的!
耿云皺眉道:“二哥,你還不放手,人家都快哭了!
耿桓這才瞧見小萱眼中水氣迷蒙,他連忙松手,“很痛嗎?”他問。應(yīng)該不會吧!他沒用什么力,只是覺得在十年后見到小萱,很有親切感,而她又這么好捉弄,他才和她鬧著玩。
小萱瞪著他,揉著雙頰,不需要他貓哭耗子假慈悲。
“她是誰?”耿云走向耿桓。
“她叫秦小萱,是爹結(jié)拜大哥的女兒!彼D(zhuǎn)向小萱,介紹道:“這是阿云,我妹妹!
小萱微笑的看著耿云,她記得阿云,小她一歲,如今是個標(biāo)致的姑娘,比她高半個頭,體態(tài)較豐腴,上衣罩著紅炒,里頭只有一件肚兜,酥胸半露,胸下系著紅腰帶,下半身是一襲半黃百鳥裙,發(fā)上盤著墜馬髻。
小萱不得不佩服她大膽的穿著,穿這么少出去不怕著涼嗎?現(xiàn)在已入秋,外頭好冷。
耿云也微笑回禮,“我沒見過你。”
“十年前小萱來家中住過,你還小,可能忘了!惫⒒附忉,他看了小妹一眼,蹙眉道:“你要出去?”
“嗯,去找李蕙。”耿云道。李蕙是平昌王的女兒,就住在對面,她常去李府玩。
“去換件衣服。”耿桓命令,“你賣肉呀!穿這么少!
“你管人家!惫⒃齐p手叉腰,“現(xiàn)在都時興這么穿!彼椭廊粲龃蟾、二哥,絕不可能讓她穿這樣出去,所以,她才故意等他們兩人出門后才走出來,沒想到還是碰二哥,真倒霉。
“去換,否則別出門。”他的話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就在對面而已!惫⒃乒緡佒
耿桓搖頭!安粨Q就別出門!
“哼!”耿云做個鬼臉,她知道二哥是認(rèn)真的,不過,真是掃興。她轉(zhuǎn)向小萱道:“等會兒一塊去好不好?”耿云喜歡交朋友,所以對人總是很熱絡(luò)。
“不,我就要走了,謝謝你的好意!毙≥娴。她才不想待在這兒,而且,卡絲還在等她呢!
“你住哪兒?為何不多待幾天?難得來一次嘛!”耿云熱心地道。
“我住郊外,在城里不習(xí)慣,而且,我還有事。”小萱回答。
“那到我房里好不好?”耿云握著小萱的手。
“你不是要出門?”耿桓聳眉道。他還想再捏小萱幾下,她的臉好好玩。
“我才不會留小萱在這兒被你欺侮呢!”耿云仗義執(zhí)言,對二哥的心思,她怎么會不了解。
小萱揚起下巴,氣憤地看了耿桓一眼,經(jīng)耿云一提,她又想起方才他捏她的臉,“我和你一塊兒去,阿云。”
“走吧!”耿云抓著小萱的手,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對二哥道:“你知不知道阿爹到陸伯伯那兒是為了什么事?”
耿桓彎身拍掉袍上方才被小萱踢臟的地方,他不經(jīng)心道:“商量國事。”
耿云邪邪的一笑,“才不是,爹娘是去說親事的。”
“親事?什么親事?”耿桓的注意力集中了。
耿云慢慢說道:“你和大哥的婚事啊!”
耿桓愣了一下。
耿云趕緊拉著小萱離開大廳,哈!哈!這回大哥、二哥躲不掉了。
耿桓站在原地,想著小妹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 ◎ ◎
小萱在耿云的房里待了一個多時辰耿忠羲才回府。
在這段期間,小萱和耿云天南地北地聊著,不過,大部分都是耿云在說話。
耿云的閨房很大,入內(nèi)后有一小廳,廳中有一圓桌,桌面鋪著上好的絲布,并擺了許小盤子,盤內(nèi)都是點心;過了小拱門后,地上鋪著暗紅色地毯,床上也是紅色的帳幔罩著,床前有個屏風(fēng),床頭有化妝柜抵著窗扉,柜上有許多胭脂,另一側(cè)則擺了許多矮柜。
“!你爹去世了?”耿云瞪大雙眼,隨即不知所措的說:“真抱歉,我不曉得!
“沒關(guān)系,已經(jīng)過世三年了!毙≥娴溃褟淖畛醯膫,慢慢回復(fù)。
就如卡絲所說,人生在世,難免生老病死,她已能釋懷,只是想到仍不免感嘆。
“三年,這么說,你已服完喪期!币娦≥纥c頭后,耿云又道:“你一個人如何──”
“還有卡絲。”小萱解釋,在她心中,卡絲已是她的親人。
“卡絲?好奇怪的名字!她怎么沒和你一塊兒來?”耿云塊糖塞進嘴里,遞塊雪花糕給小萱。
她搖頭。“我吃不下了。”小萱佩服地看著耿云不斷地把甜點塞進嘴里,從她們進門到現(xiàn)在,耿云的嘴巴都沒停過。
“你食量這么小,難怪瘦巴巴的!惫⒃茋K嘖有聲地道,她喝口茶順順喉嚨。
小萱皺皺眉頭,心想,她才不瘦哩!
“你在這兒多住幾天好不好?”耿云問。
“不行,卡絲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她憂心道。午后出門時,她總覺得卡絲怪怪的,好像有事瞞著她,可是她又看不出哪里不對。
“接她一塊兒來就好了,你在這兒多住幾天,陪陪我嘛!從小到大我就兩個哥,沒姊妹,府里又沒人陪我玩,所以才老往外跑,你就留下嘛!”耿云搖著小萱的手,撒嬌道。
“你不是常去李府嗎?”小萱問。
“我和蕙兒常玩在一起,可是──”她皺皺鼻子,“有時她太任性了,讓人受不了,她不像你,一點架子也沒有!彼^想了一會兒,“喂!我好像有點印象了,小時候好像真的見過你,難怪對你有種親切感。
小萱微笑!拔乙灿行┯∠螅墒钱吘固×,記憶有些模糊!彼S即氣憤道:“倒是你二哥,忘都忘不掉。”她不自覺地揉著
雙頰。
耿云莞爾道:“別理二哥,他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習(xí)慣就好!
小萱差點不屑地“哼”出聲,她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止住的,“我才不想習(xí)慣他!彼^一偏,咕噥道。
耿云開心地笑聲,手掩出唇邊,“你可是第一個討厭二哥的,其它姑娘可喜歡得緊,二哥在她們眼中可是風(fēng)流倜儻!
小萱差點嘔吐出來,“那些姑娘不是瞎子就是瘋子。”她下結(jié)論。
耿云咯咯笑個不停,“才不是呢!她們大多是青樓的姑娘,不過,大戶人家的女兒也喜歡他;你不要這么生氣嘛!二哥只不過捏你幾下,用不著像與他有深仇大恨似的!惫⒃泼炔柚剐Α
“只要他以后不再犯,我可以大人不記小人過!毙≥娲蠓降氐,她頓了一下,問道:“青樓是那種很多漂亮姑娘,然后很多男人……喜歡去……嗯……買快樂的地方?”她曾聽卡絲提過。
“對!惫⒃朴中α耍澳愀陕镉鼗氐恼f那么久?”
唐朝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都很發(fā)達,姑業(yè)也達到一個相當(dāng)鼎盛的時期,官吏甚或百姓狎妓,可說是司空見慣,有些還會被視為風(fēng)流韻事,傳為美談。
小萱皺皺鼻子,“真惡心,卡絲說常去會得病的。”
“什么。俊惫⒃坪闷娴氐。
小萱偏頭想了很久,“我忘了,不過,會死人的!彼(jīng)道。
“真的?”耿云緊張道,“那怎么辦?”
死了最好,小萱差點沖口而出,但她趕緊捏自己的大眼一下,暗忖,可不能忘形了,禍害通常都是“遺千年”。
“先問他有沒有病,”小萱正經(jīng)地道,“卡絲好像會醫(yī)!
“真的?”耿拍拍胸口,“那就好,雖然二哥有時很討人厭,可是,他是個好哥哥。”她頓了一下,大喊一聲,“完了,大哥有時也會去!
耿府就沒有正常一點的男人嗎?小萱惡心地想。
“我見到大哥時,順便問問!惫⒃拼蚨ㄖ饕獾。
小萱喝口茶,準(zhǔn)備換個話題,她小心地打探道:“你們和洛陽大戶人家交情都不錯?”
“是。 惫⒃祁D了一下又道:“只有少數(shù)例外。”
“怎么會?”她問。
“我也不曉得,反正有人就是霸氣重,自以為了不起,不然,就是和爹的政治理念不同。”耿云聳肩道。
“秦府呢?”瞧見耿云疑惑的模樣,小萱連忙道:“我進城的時候,看到一座宅院,所以有些印象。”她不認(rèn)為現(xiàn)在透露和秦家的關(guān)系有任何益處,畢竟她不見得會回去,她想和卡絲一塊兒到西南。
“我們和秦府沒啥往來!惫⒃粕靷懶腰,拍拍肚子,“好脹!
“為什么沒往來?”
“爹說秦府是文官,不屑和咱們武將往來。”耿云托著腮幫子,眨眨眼道:“小萱,你的頭發(fā)很好看,黑溜溜的!彼焓置≥娴念^發(fā),真柔軟。
“噢!”小萱愣了一下,“謝謝。”
“為什么不盤起來?”
“我的頭發(fā)太細太軟,無法固定,會塌下來!毙≥嫖⑿Φ馈K肫鹩幸淮文锵霂退P個芙蓉髻,但頭發(fā)卻老是不聽話的垮下來,娘還為此懊惱很久。
“是嗎?改天我也要試試。”耿云將此視為一項挑戰(zhàn),因此非常熱心。
小萱只是微笑,沒有答腔。
“小姐,老爺回來了,要您帶秦姑娘到大廳。”婢女在門外稟報。
“我知道了!惫⒃苹卮,她轉(zhuǎn)向小萱道:“我先到內(nèi)室換個衣裳,若讓爹瞧見我穿這樣,他會生氣的。”她指著透明的薄紗。
“好。”小萱應(yīng)道。
她心想,解決這件事后,就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