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盧湛新頹然地將自己摔在床上,望著白色的天花板,耳中卻一直響起方才于詠音的話──
“……我都三十一歲,也不年輕了,是該考慮一下終身大事……”
是啊!她說的沒錯,她都三十一了,是該結婚了。
難道她從來不知道,一直有個人站在角落癡癡的等著她嗎?
以他大學時優異的成績,國外有好多學校提供獎學金讓他繼續深造,他放棄了;以他在企管方面的專精,有許多家跨國企業捧著銀子等著他去擔任高級主管,他也放棄了,只因為他好不容易才熬過了與她分隔四年的大學生涯,他不愿再一次承受與她分離的痛苦。
因此,他義無反顧的選擇了留下,留在臺灣,留在臺北,留在她的身邊,留在和她有著最多回憶的城市,留在或許是她心里最陰暗的一個角落。
如今,連這個角落也快要被她沒收了,將會有另外一個人取代他的地位,他在她心里,再也沒有立足之地。
連續二天沒睡的身體并沒讓他覺得累,但于詠音的話卻像是一記重拳,狠狠的將他擊倒。
他不斷的問著自己,倘若真心愛一個人,是不是就應該讓她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如果在她心中真的沒有他的位置,如果她真的能從另一個人身上得到他無法給予的,他是不是就該默默的祝福她呢?
但是,他做得到嗎?
他真能瀟灑的揮一揮手,將過去甜美的回憶塵封在心中的最深處,然后對著即將披上嫁衣的她說出祝福的話語?
不,他不是圣人,他對自己沒有把握。
躺在床上,他只覺得全身氣力正迅速的離他而去,腦中仍然不斷地閃過和她曾經擁有過的每一個片段,像在播放著一部紀錄片,她的笑語嫣然,她的泫然欲泣,都曾是那么狂亂的挑動著他的心弦。
但紀錄片終究是紀錄片,總會沾上灰塵、掛上蛛網,被丟棄在最不重要的一隅,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失去曾經絢爛的色彩。
是該學著遺忘了,遺忘他珍藏在心中的影像,遺忘和她一起度過的時光,而那些兩人曾經共同擁有的足跡,就讓它成為化石吧!
他掙扎著起身,收拾起紊亂的情緒,坐到書桌前,重新思考著明天要交出去的案子。
而他的手,卻還是不自覺地又貼上額角的傷痕。
。 。 。
“爸比!”
誰?誰在半夜里突然出聲叫他爸比?
盧湛新一向是不信鬼神的,但在寂靜的深夜里,忽然聽見這樣的聲音,還是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子旁邊,推開窗戶,窗外除了一輪明月,只有路過的風。
“爸比!是我。∥以谀愫竺。”
他猛地回頭,只見到一個全身被一圈光彩籠罩的小女孩,站在他跟前,笑盈盈地望著他。
“你……你是誰?你怎么進來的?”
他朝后退了幾步,背靠著墻,睜大了眼望著這個陌生的小女孩,她居然無聲無息的走進他的房間,盧湛新不禁感到有點駭異。
小女孩沒回答他的疑問,逕自走到書桌前,也不見她彎腰屈膝,只是輕輕一縱,像飛似地坐上了他的書桌,拿起放在桌上的筆把玩著,一雙短短的腿輕松的前后搖晃。
“爸比,你別緊張嘛!我是你女兒呀!”她臉上帶著笑,對盧湛新親切地招招手,“找張椅子坐下來吧!”
他被這個回答搞得一頭霧水,別說他仍是一個單身漢,若要再進一步的深究,他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處男呢!突然有個可愛的小女孩跑來叫他爸爸,實在是令他哭笑不得。
他定下神來,仔細端詳眼前的這個小女孩,可愛的就像是海報里走出來似的,紅紅的臉蛋像是輕輕一掐,就會濺出蜜汁的水蜜桃,兩排細小的牙齒好似碎玉編出來的,一雙亮瑩瑩的眼睛眨啊眨,還帶了點俏皮的笑意。
她應該是個人吧!
他在心里下了斷語,緊繃的神經也因此而放松下來。
“小妹妹,你是不是找錯人了?我不是你爸爸,我也沒有女兒。”他搖搖頭,背后也不再靠著墻,反而是走向前去,關心地問著小女孩:“這么晚了怎么一個人在外頭閑逛?你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你放心,我沒有找錯人,你真的是我爸比──嗯……正確的說,你是我將來的爸比,你就快要有我這個女兒了!
這真是愈說愈玄了,什么叫“將來的爸比”?什么叫“快要有這個女兒”?他愈聽愈是糊涂,這該不會是另外一種新的騙術吧?
“小妹妹,我想你可能弄錯了,我還沒有結婚,也沒有女朋友,根本就不可能有女兒,你應該是認錯人了!彪m然心里充滿懷疑,但他仍是捺著性子,和藹的對小女孩澄清。
女孩嘟著嘴,“我知道你還沒有結婚,但我說我是你‘將來的女兒’,不是現在的,我的媽咪是于詠音!”
“于詠音”這三個字一出,仿佛是半空中響起連串的霹靂,震得他目瞪口呆,半晌回不過神來。
過了好久,他才傻傻地望著眼前的小女孩,支支吾吾地問:“你……你說你是……你是……音音的、音音的……”
“女兒!”女孩幫他把哽在喉間的話說完。
天啊!這是怎么回事?
音音什么時候和人生了一個女兒,他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他曾以為自己是她一輩子最值得信賴的人,而她竟連生了女兒這件事都沒讓他知道,那自己在她心中,到底是占了什么樣的位置?說不定、說不定只是個比較談得來的朋友罷了!
痛苦的意念在一瞬間侵占了他全部的心靈,他幾乎想要立刻把于詠音找出來,當面質問他在她心里所擁有的位置。
但轉念一想,這根本是不可能的,這幾年來,他們雖說不是生活在一起,但幾乎每隔兩、三天要見一次面,他根本沒看見過于詠音懷孕,怎么會忽然冒出這么一個女兒?
一想到這點,糾痛的心又緩緩放了開來,但眼前這個可愛的女孩,又怎會突然間跑來叫他“爸比”?
他深吸了一口氣,讓波濤澎湃的心情先平靜下來,思索著該如何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查清楚。
這時,忽然有個聲音從某處響起。
“妖妖,你廢話太多了啦!你老爸都被你說得昏頭轉向了,直接把話說清楚嘛!”這聲音像是電影里的旁白,只聞其聲而不見其人。
他被這突來的聲音給嚇了一跳,四顧張望,想找尋說話的人。
“爸比,別找了,你看不見小夢的。”
“好了,我不喊卡了,你快點,等會我還有Case!蹦莻叫小夢的聲音說道。
也不知何時,小女孩竟然已經來到他身邊,仰著小臉,笑嘻嘻的望著他。
“這……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被連而來的怪異事件搞得有點不明所以,茫然的看著小女孩,也沒注意她是幾時飛過來的,更沒心思去想她是如何飛過來的。
“別急,我直接告訴你!迸⑤p輕地拉著他的手,飛快地說:“第一,不要懷疑,我是你和于詠音的女兒;第二,媽咪還是很喜歡你,你一定要加油,不要放棄;第三,媽咪和那個什么閎的要相親,我也知道,但你別擔心,你兒子會去搞破壞,你那天一定要去參加,會有好戲可看!
“你說什么?我兒子……”湛新才剛搞懂這個小女孩,是將來他與音音所生的女兒,正在驕傲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女兒,突然她又說還有什么兒子,太多的驚喜讓他突然不知所措。
“就這樣,爸比,我要走了,小夢今天時間很趕。”語畢,女孩甜甜的一笑,“要記得我說的話喔!”
女孩放開他的手,緩緩的向房間門口走去,原本鮮明的影像在他面前逐漸變淡,他只看見她仍是邊走邊轉頭對他笑著,還向他眨眨右眼,像是提醒著他別忘了她所說的一切。
心里的謎團像一球被愛玩的貓兒戲耍的毛線,愈滾愈大,他猛一回神,那個小女孩已經失去了蹤影。
他不禁急著叫喊:“你先別走!我還不明白你的話,你先別走呀!”他想快步沖到門口攔住那女孩,腳下忽然一個踉蹌,不小心跌了一跤。
等到他掙扎著起身時,才發現自己居然是坐在書桌前,手上還握著那支剛剛小女孩在把玩的筆。
他望了望四周,什么人都沒有,門還是緊閉著,一點都找不到剛剛有人來過的跡象。
盧湛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原來是自己太累了,一個失神趴在桌上睡著了,才作了那個怪夢!
但這個怪夢實在是太清晰了,清晰的像是立體電影一般,那可愛小女孩方才對他眨眼的頑皮模樣,還在他眼簾中滯留不去。
“音音和我的女兒……”他喃喃自語著,“還有個兒子?!”
雖說是個怪夢,但夢境里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訴他,他將來還是會完成他一生中最大的愿望──
與最愛的音音結婚,還生下可愛到簡直可以去拍兒童用品廣告的一雙兒女……
回想女孩臨走時鼓勵他的那些話,他開始覺得自己還是有機會的,而且女孩還要他去參加音音的相親,說是有好戲可看……
冷靜的思考了許久,他打消了原先不去參加音音相親的念頭,他要去看看,探究這夢境里的一切是不是會在現實中一一實現。
。 。 。
相親日,詠音比平常早了一個小時起床,照母親的囑咐,將自己好好打扮了一番。
對于這一天的到來,她有種難以言喻的矛盾情結,有點期待,又怕受到傷害,很想找個藉口跟母親推了這次的相親,可是又很想知道,今天的主角是不是真的長得跟她高中時的偶像一樣。
但在她的潛意識里,讓她更在意的卻是,盧湛新將會在她或許是這生中最重要的一刻缺席。
對于愛情,她是有點遲鈍的,但是她也朦朦朧朧的知道,相親這件事或許真的給盧湛新帶來了傷害。
不過,他不說出來,自己又要如何開口呢?
二十多年來,她真的只是把他當作自己的好朋友嗎?
她回想著那年他為她受傷的事,她想著他陪她走過的風風雨雨,她想著他看她時的溫柔眼神,她想著他為她所做的每一件事……
是不是這一切,都已超過了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應有的付出?
她不知道,她沒有給過別人這樣的機會。
她反省自己,是不是也曾將愛情的絲線輕輕地沾上他的衣襟?
她也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是不是愛情?
她只知道,如果她失去了小新,也將會失去她自己。
曾在某本書上見過這么一段話──當一個男人在你面前談起另一個女人時,你的心里會有難耐的酸苦,那你就是愛上他了。
可是她沒有辦法去驗證,因為他從來不曾在她面前談起另一個女人。
他仿佛只有她,他仿佛只為她而生存著。
在第一次相親的這個早上,她靜靜的將自己和盧湛新之間的情感,做了最徹底的省思。
然而,沒有答案,有的只是更多的問號。
。 。 。
好不容易將車子停好,詠音卻卻沒有馬上下車,而是坐在駕駛座上沉思著。
直到這一刻,她仍仍在考慮著是不是該參加這次的相親。
可以看的出來,她是很緊張的,即使車內開了冷氣,額頭和鼻尖還是冒出了滾滾的汗珠。
她真希望這時盧湛新會出現在她身旁,用他沉穩的聲音安慰著她說:“別緊張,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可是他說過了,他不會來,而他一向是說到做到的,所以她不敢盼望奇跡。
這是她第一次要去面對一個沒有他在身旁的挑戰,她真想做一個逃兵,逃得遠遠的,最好是逃到他的懷里。
但是她做不到,父母親已經在餐廳門口等著了,那是她必須要面對的現實。
所以,她能做的只是慢慢的從隨身攜帶的包包里拿出化妝盒,對著鏡子補補妝,然后將車子熄火,深吸一口氣,下車,朝著一個未知的世界走去。
。 。 。
“怎么停個車也這么慢?”于父頻頻拭汗,看得出對于女兒的終身幸福他比誰都緊張。
詠音環抱著父親的手,嘟著嘴抗議:“爸,這是臺北,半個小時內能找到停車位就偷笑了,你還怪人家……”
“就是嘛!”于母立刻附和著女兒,“老頭子,你以為這像我們那兒,整臺車子打橫停在路中央都沒人管嗎?”
于父瞥了老伴一眼,言之若憾,“女兒就是被你給慣壞了!”
但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最疼女兒的還是他。
“我?!”于母的眼睛瞪得斗大。
詠音連忙一手挽著父親,一手挽著母親,撒嬌的說:“先別斗嘴嘛!我知道你們都最疼我了。”
兩老看著依然似小女孩般愛撒嬌的女兒,皆不由得微微一笑,頓時緊張的心情也放松了下來。
“好了好了,都先別說了,老譚他們都到了,可別讓人家等太久。”于父望著女兒,眼中滿滿的驕傲與寵愛。
“嗯!彪m然這樣回答,可是詠音卻沒有朝餐廳移動腳步,反倒是回過頭左右張望著。
明知道盧湛新已經表明有公事在身無法出席,可她就是不由自主地找尋著他的身影,期盼著那渺茫的可能性。
“在找什么?人家早就在里頭等了!”于父拉著女兒,就怕萬一遲到太久,影響第一次見面的印象,那可就糟了。
于詠音再一次的回頭,才失望地挽著父母的手走進餐廳,走不到五步,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她。
“音音!”
是盧湛新!他真的來了。
他的出現讓于詠音又驚又喜,她原是不敢指望他會來的,即使她真的很希望他能如同往常的陪著她,去迎接另一個新的開始,但是她也知道,這樣的要求對他而言,是一種被人背叛的殘忍。
“小新,你能來真好!”她小跑步過去拉著他的手,發自內心歡欣地說。
“于爸、于媽,你們好。”他不忘禮貌,先向于父于母致意,然后才對詠音說道:“我想來看看,你未來的夫婿長得帥不帥。”
他半開玩地說,臉上雖是掛著笑,聲音里卻有著黑咖啡的苦澀。
即使夢中女孩的話讓他又有了希望,他還是很清楚,再多的美夢,都敵不過現實世界的答案。
因此,他雖然選擇了參加,也僅是抱著最后一絲的希望。
或許,這也是最后一次能為她做點什么了。
于詠音臉一紅,“別這么說,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一行四人走進餐廳,來到早就訂好的包廂,才剛進門,一個蒼老卻宏亮的聲音說著:“老于、嫂子!好久不見了,你們可一點都不見老。韥韥,先坐、先坐再說。”
“老譚,你也沒變。∩らT還是那么大。”于父一邊安坐,一邊笑著說。
等大夥兒都坐好后,老譚朝著身旁的年輕男子喊道:“子閎,還不快幫你伯父伯母倒茶。”
“伯父伯母,你們喝點什么?普洱?還是鐵觀音?”譚子閎站了起來,向于父于母有禮地點頭,殷勤地問著。
“都可以、都可以。”于父望著譚子閎笑,眼中帶著贊許之意,“才幾年沒見,你都這么大了,還記得上次見到你時,你才這么一丁點兒大,現在已經長得一表人才了,和你爸年輕時可真像。”
“哈哈哈……”譚父爽朗的笑著,“你看,我們二十幾年沒見,都讓這些年輕人給追過去羅!”
盧湛新瞥了一眼那個叫子閎的男人,很公道的去看他的情敵。
他長得還挺斯文的,戴著一副銀邊眼鏡,頗有點書卷味;個兒也高,約有一百八十多公分,只是身材稍微單薄了些,不過,這卻是詠音所欣賞的那一型。
他又稍稍轉頭瞄著于詠音,她正好端起杯子來讓譚子閎為她倒茶,她的眼光恰與譚子閎相對,詠音的深眸里蘊涵著一絲欣喜與含羞。
她沒想到,對方的條件真會像母親所說,是這般完全無可挑剔的好,自美國知名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后回國,隨即應聘至中研院工作,未來前途不可限量;個性看來也是斯文有禮,沒有什么不良嗜好;家世更不用說了,甚至兩家還是有過生意往來的世交……就連外表,雖然并不是真的那么像她當年的偶像,只能說是屬于同類型的白面書生,可也是清秀俊朗!
這樣的人,簡直就像是童話故事中才會出現的白馬王子嘛!
盧湛新只覺眼前一黑,幾乎要暈了過去,音音的那種眼神,是他二十多年來未曾享受過的待遇,而她居然在第一次見面時,就輕易地將它給了別人。
他后悔為何會選擇了接受這樣的折磨,他可以不來,只因為天真的相信了一個荒誕的怪夢,他才說服了自己,以為他對她的關心可以承受任何的打擊,現在才知道錯了,他終究還是敗給了自己的嫉妒心。
“小新、小新,你怎么了?子閎要幫你倒茶呢!”于母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倏地將他拉回現實。
他回過神來,便瞧見譚子閎端著茶壺朝他笑著,他連忙站了起來,想從譚子閎手中接過茶壺,“啊!真是抱歉,我自己來就好。”
“沒關系,還是讓我服務吧!”
譚子閎為他拿起茶杯,倒了熱茶,正想要端給盧湛新,卻不知為何那杯子居然朝內一仰,滿杯的熱茶灑了他自己一身。
突來的變故讓大夥兒都嚇了一跳,湛新更是瞪大了眼睛,看著這莫名其妙的一幕,耳中仿佛聽見了一個小男孩咯咯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