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烽火蔓延時
涓淙流水入了他的夢,滴滴答答地,像雨;也像海浪拍打著他的夢。
藍色的海洋……
“給我一間像海的房子,然后讓我把你的影子鎖在里面,像海的聲音、海的影子!
那是他說過的話。當這屋子還是黑白分明,充滿了冰冷的金屬味時,他擁著她,鼻息間,凈是她柔軟的香氣,輕輕地,他嚙著她小巧的耳珠,輕輕地說著。
于是,她穿著寬大的白襯衫,在雪白的墻上畫出一波一波水藍波浪,深深淺淺的藍,最深的那道藍影便是她……她的聲音,她的影子。
無涯的海,原來囚禁的不是昔日作畫的女子,而是他;像一片無法回頭、沒有盡頭的海洋宇宙,迷惑了他無助的靈魂、脆弱的愛情。
滴滴答答……海妖的歌聲啊,教人迷失方向。
涓淙流水入了他的夢——他唰地睜開了眼睛!
“蕪薏!”連滾帶爬地,他沖到浴間前,霧般玻璃模糊了他的視線!笆忁!”
玻璃門打開,她緩緩走了出來。毫無瑕疵的胴體一覽無遺地呈現(xiàn)在他眼前,美得像是天神的雕刻;晶瑩水珠混雜著欲望的香氣,輕輕一動,便似珍珠無聲抖落……
他驚喟聲!“你……怎么來了?”
濕潤的發(fā),仿佛發(fā)亮的烏緞,款擺著天真無邪,卻又風情無限的冶艷姿態(tài);她淡淡微笑,微嫣雙頰透著嬰兒般的嫩紅。
“你是我丈夫,來看你也是應(yīng)該的!彼卮,仰望他的神態(tài)仿佛他才是一絲不掛的人。
咬緊牙關(guān),姬月良將猛然轉(zhuǎn)身走回大廳:“這個地方是我私人的休息所,我不想任何人打擾!”
櫻冢小夜子不以為忤地跟著他走回大廳,自然得仿佛早已是這個地方的主人。她輕巧地爬上大床,抱著柔軟的大墊子欣賞屋內(nèi)的布置。
“這里設(shè)計得很美,莫小姐果然是個品味極高的女人!
被刺痛似的,姬月冷哼一聲在落地窗前站定。“你來與我討論我的前任女友?小夜子,幾時你也變得如此庸俗不堪了?”
她輕巧地笑,脆脆的聲音與蕪薏那么不同。這更令他惱怒!這女人光明正大侵入他的生活,而她甚至不肯略微迎合他的喜好。
“我們的婚姻不過是一場政治游戲,你非要如此認真嗎?”
姬月良將唰地轉(zhuǎn)身。
她像個妖精!如此撩動人心,如此天真無邪,卻又如此……美得如此可惡可恨!
他沖到她面前,以一個絕對強勢的姿態(tài)壓倒她!
而他立刻發(fā)現(xiàn)自己犯的是多么致命的錯誤!
她根本不怕他!
相反的,她正以某種奇異的平靜注視著他,不帶任何情緒;在她的眼中,他甚至不是個男人。
他想勒死她!因為心底那種他根本不愿意面對與承認的該死感情!
“你最好別逼我!”他咬牙切齒地迸出話來。
“我用不著逼你,是你自己逼你自己!毙∫棺悠降鼗卮穑骸斑@不過是游戲,你早晚要認清這一點!
“我現(xiàn)在就可以占有你,讓你知道你所謂的‘游戲’,其實有多真實!”
“那也是早晚的事,我并不排斥懷有繼承人!
姬月良將猛然起身,以可怕的眼神注視著她:“你……真不是人……”
“錯了!睓掩P∫棺泳従徠鹕,若無其事地輕揉自已被捏紅的手腕。那纖細的骨架幾乎一捏就碎,嫩白的肌膚上泛起的紅印子可以教任何男人瘋狂。
他得緊緊握緊雙拳才能制止自己體內(nèi)賁張的原始欲望——他該要征服,而不是成為奴隸!
她抬起眼,清澈的眼像一面鏡子——一面冷冷訴說實情的明鏡。
“我是人,一個比誰都懂游戲規(guī)則的人;而你,則是失去了規(guī)則,注定要淪為道具的棋子!
“我、絕、不、會、任、由、你、擺、布、的!”
“你會的!毙∫棺游⑿ζ鹕韥淼剿媲啊厝岬,像個孩子似的輕輕擁住他,感受他強遏的顫抖!
在他耳邊,她細細地喃道:“你一定會的……等我把莫小姐送回你身邊,你就會知道,你……姬月良將……也不過是個男人而已!
那是一幅“圣嬰圖”,作者佚名,但經(jīng)過嚴謹?shù)目疾旌,他們相信那是十三世紀藝術(shù)大師喬托的作品;假使眼前這幅破舊的畫作真的是喬托的作品,那么其價值根本無法衡量,不但有資格成為東京美術(shù)館的鎮(zhèn)館之寶,再有資格令全東京引以為傲。
事實上喬托流落在外的作品非常稀少,想見到她不朽的作品,除了親臨阿列納教堂之外,幾乎別無它法。
即使已經(jīng)過了將近八百年的時間,站在“圣嬰圖”前,持著畫中圣嬰那專注凝望空中天使的眼睛,仍令人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悸動!
虛擬實境在現(xiàn)代已經(jīng)不甚稀奇,使用透視法作畫也幾乎連幼稚園小孩都能輕易做到;但在八百年前,一切畫作都還是平面的時候,喬托卻已經(jīng)開始仔細研究“透視法”,在他的畫作中使用了虛擬技術(shù)。
喬托不僅開拓了當時人們的視野,更是文藝復興繪畫的宗師,其影響力無遠弗屆,一直到現(xiàn)在都還左右著各種虛擬技術(shù)的發(fā)展。
“你認為呢?”老教授壓抑著興奮問道。
畫作損壞的程度非常嚴重, 不僅畫作破爛不堪、 色彩嚴重剝落,連畫中主角“圣嬰”的下半身也幾乎因為歲月的侵蝕而殘缺不全。
莫蕪薏站在畫前沉思了十分鐘,良久之后還是無法決定地嘆口氣:“實在很難判斷,盡管各方面筆觸都有喬托的痕跡……”
“但也很有可能只是當時的人模仿他而畫的作品?”
“的確……”
美術(shù)館的典藏室中聚集了十多位當代首屈一指的學者。他們討論這幅畫已經(jīng)超過三個月,連科學鑒定法也已經(jīng)使用過,確定畫布與油彩的確來自八百年前,但仍然沒人敢斷言這幅畫的真正畫家究竟是不是喬托本人。
“雖然無法確定這幅畫的出處,但是館方仍然決定修復這幅畫。”西方古畫單位的負責人如此說道:“將古畫原型重建的工作就交由本田教授的小組負責……”
藤子教授的臉上出現(xiàn)震愕神情!
喬托時代的畫作,算起來全日本比他了解的絕對找不出第二人選;而原型重建對修復古畫而言,更是絲毫不能有誤的重要步驟,他們怎么能這樣蔑視他的存在?
“后面修復的工作則由藤子教授的小組負責!
“可是……”
“六個月后就是開館紀念日,也是一年一度的東京世界藝術(shù)節(jié),希望屆時已經(jīng)能看到完整的作品。謝謝大家今天來開會,這個會議到此結(jié)束!必撠熑瞬莶萁Y(jié)束了會議,根本沒打算聽其他人的意見。
十多位研究者,幾家歡樂幾家愁!本田小組一直居于藤子小組之下,現(xiàn)在終于吐氣揚眉,其開心自然不在話下;而藤子教授一直渴望的機會卻與他錯身而過……
“這真是太不公平了!教授才是真正了解喬托的人,為什么重建的工作要交給本田那些人去做?他們懂個鬼!”追隨藤子教授多年的助教原木二十萬分不服氣。這份工作整個小組的人都非常期待,誰知道竟會落到別人手中,他愈想愈火大,忍不住吐了一串穢語,以宣泄?jié)M肚子的怒氣。
“別說了……”老教授嘆口氣,眉宇間有掩不住的失落!爸劣谒麄冞愿意讓我們做修復的工作,那也是非常重要的,重建原型只是紙上談兵,修復才是真正的挑戰(zhàn)!彼銖娦α诵!澳銈兿刃菹⒁幌拢胰トゾ突貋怼
等老教授離開,小組里另一個助理百合子立刻狠狠地踹了原木一腳:“多嘴!這些事還用得著你說?你看不出來教授有多難過嗎?”
原木抱著腿喊疼,但嘴上卻還是不肯服輸:“就是看得出來才生氣!本田那家伙懂個屁!那幅畫到后來一定會被他給搞得四不像,最恨的就是明知道四不像,你還不是一樣得把它畫它!
百合子火大地瞪他:“所以叫你住嘴!弄得教授更難過了,真是個笨蛋!”
莫蕪薏沉默地聽著他們的爭執(zhí),想到老教授剛剛離開時那沮喪失望的背景……“與你合作,說不定真能在有生之年做幾件值得驕傲的事……”
教授的聲音里,隱藏著一股渴望……那是一個學者畢生的理想吧。
一輩子……有人的一輩子指的是七十年,有人的只有三十年,教授剩多久?漫長的等待,竟轉(zhuǎn)眼成空!
“嘿!”百合子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學妹,你在想些什么?怎么不說話?這三年來,教授說的是你、贊的是你、罵的也是你,現(xiàn)在你終于出現(xiàn)了,可讓我跟原木開心極了呢!”
“是啊,看你想得出神,到底想什么?”
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已經(jīng)轉(zhuǎn)了話題,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莫蕪薏仍然沒放棄思考,看著墻上“圣嬰圖”的幻燈片,她輕輕開口:“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喬托,我會怎么畫?”
“我真是跟錯主子了……”抱著沉重的垃圾筒,他喃喃自語地念著。垃圾筒里全是旅館里扔出來的穢物,還有餐廳里吃剩的食物,混雜在一起之后,其味道只能用“恐怖”兩個字來形容!
“這算什么考驗?根本就是摧殘……”
回頭看看飯店后門,寒澤正盡心盡力搬出其它垃圾筒。怪怪,堂堂一棟五星級飯店,竟然只有兩個人處理垃圾,從早到晚,搬到死也搬不完!
他為什么還是那么認真?不過是做做樣子,有哪家企業(yè)社的主管真的得從垃圾搬運工做起?老太婆擺明了耍他,他干嘛還這么認真呢?
“左衛(wèi)門。”
光聽聲音已經(jīng)教他火氣立刻上揚!陰陰地抬起頭,果然看到另一個“左衛(wèi)門”站在他面前。
“你來做什么?看我笑話?”
脫下劍道服后,她看起來活脫脫是個清秀佳人——表面上。實際上,誰都看得出這家伙沒心沒肝沒肺,根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絲毫不顧念手足之情的女魔頭。
“這身衣服還不賴嘛!”他冷笑著譏諷:“看起來人模人樣的!
她一點也不在意似的走到他面前,飽含興味的眼神比什么言語都更讓他覺得受到侮辱!
“看什么熱鬧?沒事滾離我離一點!”
“我倒認為現(xiàn)在的樣子比較適合你……平時總不男不女……”
“住嘴!煩死人!”抱著垃圾筒,他火大地甩開她,逕自走向小暗巷前的垃圾集中地!叭桥ь^!”
“老夫人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我也沒打算告訴你。”她居然微微一笑,眼神轉(zhuǎn)向不遠處的寒澤織真!八雌饋肀饶氵m應(yīng)多了!
“是。「悴缓梦腋母揪褪莻天生的垃圾主人,這樣你可高興了?”
“我不是來跟你斗嘴的。”
“哼!”空垃圾筒的味道還是一樣可怕!他忿忿不平地往回走。
她看看手表,突然開口:“時間差不多了,你想不想去解救你的夢中情人?”
他愣了一下。
“別忘了我們是兄妹,你心里想什么我會不知道嗎?”她淡然微笑:“再過十分鐘,移民司的官員會去天橋逮她,你去不去?”
“你怎么知道?”
“春之左衛(wèi)門去通報的!”
“真該死!”他立刻扔下垃圾筒,往暗巷的另一個方向猛沖。
“你只有二十分鐘的時間,要是領(lǐng)班知道了,你會連累寒澤少爺喲!”冬之左衛(wèi)門微笑著在他身后大喊。
“更該死了!我知道——”話聲未落,人影已經(jīng)完全消失。
她好笑地凝視了暗巷幾秒鐘,深吸口氣后,面容再度轉(zhuǎn)為空白。遠遠的,寒澤織真正往她的方向走來。
垃圾的臭味真的很令人作嘔!什么樣的力量可以教他這樣忍氣吞聲?
寒澤在離她一段距離前停下腳步,默默地注視著她。
她輕輕地在心里嘆口氣……一絲遺憾,像落葉飄進平靜的水中,蕩出無聲波紋。
“老夫人要你下班之后去見她。”
寒澤織真默默點頭,表示了解。
望著那張俊美的面孔,她仿似想說些什么,但又能說什么?半晌之后她終于還是放棄,靜靜轉(zhuǎn)身消失在暗巷之中。
寒澤織真沒注意到她的離去,他倒掉了手中抱的垃圾,然后一如過去一星期來他所做的——低下身子,仔細地檢查那些垃圾。
悠揚的歌聲從天橋上飄送開來,略帶滄桑的嗓音唱起與戀人分離的傷感情歌特別令人動容。
來往的過客廳著聽著,總是爽快地留下一些硬幣;數(shù)量雖然不多,卻代表了每一份欣賞這歌聲的心意。
她有點累了。這陣子天氣變得好涼,而她跟蕪薏都沒能從被拆掉的房子里將冬衣解救出來,以她的收入,她實在舍不得花錢去買衣服。
下班的人潮漸漸少了,她唱完一曲,正要蹲下來檢查今天的成果時,卻看到狐貍正沖上天橋。
那慌張的模樣令她立刻神經(jīng)緊繃,想也不想地,她扔下那些錢跟吉他,轉(zhuǎn)身拔腿就跑!
還沒沖到天橋的另一頭,狐貍已經(jīng)趕上她,不由分說地拖住她的手,沒命地拔腿狂奔,而身后警哨的聲音也在此時尖銳地響了起來!
“快快快!他們是移民司的人,可不是抓流動攤販的普通警察!”
其實用不著他提醒,她已經(jīng)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前猛冒金星。
沖下天橋,狐貍立刻拉著她往人群多的地方?jīng)_,后面的警察追得了急,但他們的動作更快,狐貍猶如識途老馬,三轉(zhuǎn)兩轉(zhuǎn)的終于甩掉那些警察。兩個人鉆進繁華大街旁的不知名小巷,靠在墻上喘得說不出話來!
整整過了三分鐘她才呼出一口長氣,勉強開口:“你怎么知道他們會來?”
狐貍從巷口探了探,確定對方?jīng)]追過來之后才回答:“當然有特殊管道啦!要不然哪有資格叫‘狐貍’?”
阿朗無力地攤在地上:“謝謝你……該死的!我的吉他……哎!連今天賺的錢也沒了……”
狐貍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斑好啦!總算逃掉了,總比被驅(qū)逐出境好一點吧?”
她無言,想到還要再花錢去買把吉他就教她欲哭無淚……她如此無能,怎么可能負擔得起照顧蕪薏的責任?一股強烈的無力感緊緊攫住她,讓她沮喪得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喂,只不過一把吉他而已,沒必要這種表情吧?”
阿朗低頭不語,半晌后才無言地嘆口氣;剡^頭看狐貍那一身飯店侍應(yīng)生的打扮,鼻尖聞到一股垃圾臭味!澳恪
一看她的眼神,狐貍立刻驚跳起來:“糗了!趕不回去可就麻煩大了!
“趕回去哪里?”
“我把寒澤丟在那里呢!要被領(lǐng)班發(fā)現(xiàn),這一個星期可都白忍啦!”話沒說完,他又是一溜煙拔腿狂奔。連頭上的帽子掉了也顧不得撿,沒兩下又是跑得不見人影。
阿朗莫名其妙地撿起地上臟兮兮的帽子,上面用紅線繡著“大和飯店”幾個字。
大和飯店?她蹙著眉,不知道像寒澤織真那樣的貴公子跑到飯店里去做什么?狐貍又為什么那身臟兮兮的打扮?但是想到狐貍居然拋下寒澤織真,拼了命趕來知會她,她心里仍是暖暖的。
想起狐貍那一身侍應(yīng)生男子打扮,雖不似女子時那般嬌媚動人,倒也很有幾分俊美男子的爽朗。
嘆口氣,她將帽子放進口袋里,握著僅剩的幾張紙鈔。
還是想想買些什么消夜給蕪薏吃吧,近來她又消瘦不少……每每想起,總是教她忍不住一陣心疼!
三個星期過去了,從他開口要求取回繼承權(quán)以來,這三個星期他也著實吃了不少苦頭。
每天在飯店里擔任垃圾清除的工作,晚上還要接受冬之左衛(wèi)門無情的劍道考驗,三個星期過去,他的皮膚黑了、雙手嚴重紅腫,身上也不時散發(fā)著垃圾的惡臭,但看上去他卻似乎一點也不在意。相反的,他的眼神更加清朗,腰桿也挺得更直!
“你學到些什么?”老婦人淡淡問道。
寒澤織真很認真地思索了三秒鐘才回答:“飯店餐廳里西餐的主廚應(yīng)該換了;水果供應(yīng)商的品質(zhì)也不太好。旅館部六到九樓的樓層經(jīng)理非常盡責;十三樓的經(jīng)理卻做得很馬虎!
“哦?”老婦人表面上不動聲色,心底卻十分高興。只見她淺淺啜口香茗,口氣平淡地問:“理由呢?”
“從餐廳里送出來的垃圾里,牛排跟魚排的數(shù)量最多,而且往往只吃了一半,可見得不合顧客的胃口;水果也有類似的情況。六到九樓送下來的垃圾非常多,而且都經(jīng)過詳細分類;十三樓則正好相反!
玩具端坐在旁邊的夏之左衛(wèi)門聽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寒澤鎮(zhèn)日翻找垃圾竟然還有這一番道理在。幸好老夫人問的不是他,否則只怕他連垃圾里有些什么也答不出來。
“還不錯!崩戏蛉说c個頭!皬拿魈扉_始,你們到正門去工作吧。”
寒澤織真心里很高興,但表面上卻沒有露出半點表情;他只是恭敬地伏下身子回答:“知道了!
“下去吧!冬之左衛(wèi)門正在武道場等著你。”
“是!
寒澤織真與夏之左衛(wèi)門恭敬地行個禮之后退了出去。老婦人凝望著孫兒的背影,臉上不由得微微露出滿意的笑容……
“太祖母!
“你出來吧!
側(cè)邊另一道紙門無聲張開,櫻冢小夜子悄然坐在紙門內(nèi)!跋雭硖婺笇Ρ砀绲谋憩F(xiàn)一定很滿意了!
老婦人沒有答話。愛情的力量原就不容小覷,但寒澤織真的表現(xiàn)也的確出人意表!他果然擁有成為領(lǐng)袖的潛質(zhì),只是不知道那樣的潛力究竟能發(fā)揮到什么程度?
“如果表哥能通過太祖母所有的考驗,太祖母真的答應(yīng)讓他與莫小姐在一起嗎?”
“我還沒有想得那么遠!
小夜子望著老婦人的側(cè)影。看她氣定神閑的模樣。她當然知道老婦人不是沒有考慮,只不過不愿意對她明說而已。
“你與良將相處得如何?”
櫻冢小夜子微微一笑,“還可以,多謝太祖母關(guān)心!
老婦人淡淡瞄了她一眼道:“良將那孩子心思不比織真,雖說你無須太過迎合,但也別把夫妻感情弄僵了,免得將來做事多所制肘!
“小夜子明白!
“你也回去吧。”
“太祖母,那莫小姐的事情……”
“將來你得繼承我的工作,連這點小事也不能自己作主嗎?”老婦人的臉上露出不悅之色。
櫻冢小夜子立刻俯身伏下:“小夜子擔心表哥……”
“哼!連心愛的女人也保護不了,還有資格繼承正統(tǒng)嗎?”言下之意自是讓她放手去做,就算與寒澤織真正面交鋒也無所謂了。
小夜子微微一笑!爸懒,小夜子先行告退……”
“小夜子!崩蠇D人突然叫住她,轉(zhuǎn)過身來,一雙銳利的眼睛盯住她。
“太祖母?”
“你的身份與眾不同,自己要懂得把持,了解嗎?”
櫻冢小夜子微微一愣,但她終究冰雪聰明,霎時已了解老婦人所指何事,臉上不由得泛起淡淡紅暈!靶∫棺用靼!
老婦人這才揮揮手,示意她離開。
等櫻冢小夜子走后,原本健朗的老夫人突然吁出一口長氣,神情頓時委靡許多——
“老夫人,您的藥。”冬之左衛(wèi)門不知何時來到門外,輕輕拉開紙門一角,將一杯清水與藥品推了進來。
“這個時候你不是該與織真比劍嗎?”老婦人嘆口氣,就著清水將藥丸吞下。
“寒澤少爺?shù)膭Φ涝颈銟O為高明,只不過生疏了幾年,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比試已足以與左衛(wèi)門打成平手,左衛(wèi)門沒能再幫上什么忙了。今天起改由秋之左衛(wèi)門輔助少爺學習!
“是這樣嗎……”老婦人輕輕地揉揉胸口,不多時又吁了口氣!靶《氵@孩子也真有孝心!
冬之左衛(wèi)門在屋外的身影不由得微微一僵!
老夫人會這么說自然是看出她對寒澤織真的威懾了。原本她可以繼續(xù)陪他練劍,能多看他幾眼也是很值得高興的事,現(xiàn)在她卻舍下這機會不要,回來守在老夫人身邊,當然是很有孝心了。
冬之左衛(wèi)門不知如何反應(yīng),只能低頭不語,心里卻十分欽佩老夫人靈巧的心思。原以為自己已藏得神不知鬼不覺,哪知道卻還是瞞不過老夫人那雙玲瓏眼!
老夫人只是澀澀一笑:“傻孩子,你自小跟在我身邊,比起小夜子還要親近幾分,你那些小心眼我又怎會看不出來?只可惜……唉……”
只可惜她與寒澤織真身份懸殊,這是她早已知道的,又怎敢癡心妄想?時代的確是變了,便有些分際卻是不能打破,也無法逾越的。
“小冬,你看那莫蕪薏如何?”
冬之左衛(wèi)門輕輕回答:“人品極好,若不是短命了些,又跟過姬月少爺,應(yīng)該會是寒澤少爺擇妻的不二人選!
“我也這么想,只不過織真那孩子心眼死得很……”老婦人長長一嘆,終究沒說下去!澳阃讼掳,我沒事了!
冬之左衛(wèi)門猶豫了幾秒鐘。
“不要緊了,退下吧!
“是!
老婦人倚著和式桌,臉色依然蒼白。
持著自己已藏不住顫抖的手,她忍不住憂心嘆息……
她的大限已到!只是不把這些孩子們調(diào)理好,這家族恐怕免不了要掀起一場戰(zhàn)事了……她還有多少時間呢?唉……老天爺!請再多給她一些時間吧!
她知道會受到排擠阻撓,但沒想到這種日子會如此難熬!每天短短四個鐘頭過下來,竟有如四天那樣漫長……
她在美術(shù)館里得不到任何想要的資料,典藏資料室總是有人正在使用,需要查閱的資料總是有人先借走了,想看的幻燈片不是保養(yǎng)中,就是權(quán)限不足,不準觀看,甚至聯(lián)想借用工具也辦不到!
原本,美術(shù)館中還是有些熱心的學長學姐愿意給她幫助,但從第二天開始,她突然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瘟疫,仿佛連從她身邊走過都會招致天怒似的,誰都避她避得遠遠的,深恐惹禍上身。
她沮喪得想哭!這樣的待遇又豈是她這一生曾經(jīng)歷過的?
一直待在教授身邊的兩個助理原木跟百合子終于受不了了。
起先反應(yīng)最激烈的原木竟不聲不響地投靠了館方,突然成了主管級人物。
而百合子今天遞出了辭呈,走的時候眼角噙著淚對教授說:“對不起……我不能賭上一生的前途……”
脆弱而禁不起考驗的人心啊,古今皆然!
現(xiàn)在只剩她與教授了。老教授嘴上不說,但從他急遽蒼老憔悴的容顏,她知道這件事對他的打擊有多大!
堂堂一代宗師,竟在轉(zhuǎn)眼間被人棄如敝履!這感覺誰承受得起呢?
忍了好久,只是似乎已經(jīng)忍無可忍,坐在旅館前的小公園里,她的淚,像斷了線的珍珠……
忍得住哽咽,卻忍不住身體劇烈顫抖——她好想放棄算了!
放棄吧!何必為了自己而牽連那么多人呢?
尊嚴,是活人才需要爭取的,她這行將就木的人,還爭什么?也許明天,她連一口氣也爭不過命運,屆時又當如何?
“別哭……”
手帕送到她面前,淚眼迷蒙中,她看到寒澤織真,渾身臟兮兮的,還穿著侍應(yīng)生臟兮兮的制服。
低著頭,還想假裝堅強,只是無論如何辦不到!愈是想忍,淚水愈是滂沱……
寒澤沉默地坐在她身邊,輕輕地扳過她的身子,讓她靠在他身上。
排山倒海而來的委屈、沮喪,所有偽裝的堅強、豁達,終是全然崩潰!
她緊緊握手成拳,撐住自己破碎的嗚咽,但怎么也忘不了美術(shù)館里那些人的眼神,閃躲的、冷漠的、空白的、鄙笑的……人。楹慰傄ハ鄠?那些眼神的殺傷力,竟比任何嘲弄都要更加傷人!
寒澤織真輕輕地擁住她,一股強烈的保護欲油然而生。他真想狠狠地痛毆那些膽敢傷害她的人,更恨自己竟如此無能,竟無法保護她不受其他人的惡意傷害!
破碎的哭泣揪疼了他的心,教他無所適從,教他痛楚難當!
整整過了十分鐘吧,她終于將那些不滿的情緒全部宣泄完畢,空蕩蕩的心突然覺得有些羞澀。
她緩緩離開他的肩,很不自在地低著頭拭淚。拙于言辭的寒澤不知該說些什么來安慰她,只是經(jīng)過這一哭,兩人之間卻仿佛建立起某種奇特的親密感。
他有些手足無措,過了好半晌,才吶吶地問:“好一點了嗎?”
“嗯……”坐在小公園冰涼的木頭椅子上,涼涼的空氣吹干她的淚,思緒終于清明。莫蕪薏勉強笑了笑:“對不起……我真沒用……”
“別這么說。”他悶悶地,雖然不很確定到底發(fā)生何事,但卻很能想像小夜子的手段!叭绻悴婚_心,美術(shù)館的工作可以考慮放棄……”
“不,我不能留下教授一個人承擔苦果。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必須自己去面對它!
這答案不需要她說,他早能猜到。寒澤嘆息一聲,注視著莫蕪薏的眼,不由得懷疑為何在這樣脆弱的外表下,卻能藏著這樣堅強的靈魂?
“你不必為我擔心,哭過之后我覺得好多了!彼矅@口氣,臉上露出真心的笑容:“我只是不適應(yīng)這種情況……”
“你沒必要適應(yīng)!彼麕е┰S忿怒打斷她:“是小夜子做得太過分!”
“這是我跟她之間的戰(zhàn)爭,我不希望你介入!蹦忁舱f道!拔艺f過我不需要保護。”
但他卻不能阻止自己!
寒澤織真沉默不語。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做法到底對不對了?依舊目前的情況,他要到何時才有能力保護自己所愛的人?如果太祖母要他證明一年、兩年呢?屆時蕪薏已經(jīng)被小夜子整成什么樣子?或者她受不了折磨,再度回到姬月的身邊——
想到種種可能性,他突然覺得這樣的日子他連一天也過不下去了,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小夜子將蕪薏逼回姬月身邊!
“Moore……”
寒澤織真與莫蕪薏同時抬頭,姬月良將不知何時靠近,他們竟一無所覺。
姬月冷冷地睨了寒澤一眼,隨即走到莫蕪薏身邊:“對不起,我不知道發(fā)生了那么多事,你為什么不跟我聯(lián)絡(luò)?可知道我有多擔心?”
他臉上的憂慮看起來是那么真實,沒有絲毫偽裝。
她也相信他的確擔心她,但望著過去愛人那張俊美高貴的臉,莫蕪薏卻只是搖搖頭,平靜地回答:“沒有必要。”
“Moore,我知道你恨我!奔г聡@息著開口:“是我對不起你,但我有苦衷,而且我心里愛的始終只有你一個而已,難道你不相信我?”
莫蕪薏蹙起眉,他說的話如此千篇一律,像連續(xù)劇、像小說電影里的情節(jié)——他怎能忍受將他們之間會有過的美好感情變成一出不入流的肥皂劇?
“Moore……”
“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過去了,沒機會回頭。”她輕輕推開他的手,口氣幾乎是遺憾的:“過去的,很美,只是不能回頭。已經(jīng)變酸的牛奶,盡再多的努力,到底是壞了,怎么也入不了口。”
姬月良將深吸一口氣,緩緩后退。
他可以接受她哭鬧、怨恨,像個平凡女子一樣,但卻一點也不相信她竟表現(xiàn)得如此決絕!
“因為他?”
莫蕪薏立刻知道他指的是寒澤。事實上究竟是不是因為寒澤,她沒想過這問題,但在她的想法里,不管是為了任何理由都沒有差別。
一朵曾經(jīng)美過了的花,你要說它是因為氧化了也好,因為日照而憔悴了也好,因為失去養(yǎng)分而枯萎了也好,又有什么差別呢?難道找出原因便能令它活過來嗎?
已經(jīng)死了的,便沒有機會回頭了,不管是怎么死的都無所謂。
“我不相信你這么容易見異思遷!更不相信你會如此下賤!”
寒澤織真登時一躍而起!“良將——”
“不,隨他想吧。”莫蕪薏啞然失笑,淡淡地,她拉住寒澤織真爆出青筋的手!拔覀儧]權(quán)利要他改變想法;他也沒權(quán)要我們解釋,公平而已!
姬月良將錯愕地瞪著莫蕪薏!“我們?”才多久的時間?分手不過一個月,她已經(jīng)有了另一個“我們”?
當初他們堅貞的愛情誓言呢!當初他們之間的濃情蜜意呢?就這樣煙消云散永不回頭?
“我累了!彼p嘆口氣起身。
“我送你回去!
她看了姬月良將一眼,試圖從他身上找回過去愛人的影子,卻發(fā)現(xiàn)那根本是緣木求魚,是徒勞無功的事。
當他決定要娶櫻冢小夜子的時候,他們之間的感情便已經(jīng)死了。
死了,沒了,消逝了,只站在過去記憶中的感情。
寒澤織真無言地走在她身邊,兩個人都沒有回頭。
如果她“回頭”了,也許他的恨會少了一點吧!
但她沒死。
如果她肯稍微假裝留戀,那么他的恨,也許會消失也未可知。
但她還是沒有。
所有的傷心、留戀、種種怨懟,她都鎖在記憶之中,沒必要讓任何人看見——如果他能看透她的內(nèi)心,他才會發(fā)現(xiàn),原來在她心中的某處,埋著一個墓碑、埋著一份深沉的感情,而她曾在墓前那樣哀切的哭泣過。
只是,他沒有透視眼,所以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所以他的心中,恨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