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情況,并不適合邊走邊聊,于是宋擎體貼地在附近找了間麥當勞,點了兩杯可樂和一包薯條。
坐下來后,他劈頭便丟來一句:“為什么沒再去搭公車?”
呃?尹心語愣了下,沒料到他會問得這么直接。
我父親顧慮我的安危,讓家里的司機接送比較方便。
她找出之前那本記事簿,半帶遲疑地寫下一行字。
宋擎隨意瞥了一眼:“那不是理由,近三年不是都這樣過了?”
那、那是以前……
沒等她寫完,他壓下她的手:“有差別嗎?尹心語,你別敷衍我,我要聽實話!
尹心語深深地望住他,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輕巧地移動筆桿。
我以為……你并不想見到我……
她難堪地垂下眼瞼,沒勇氣迎視他可會有的各種神情。
出乎意料,宋擎卻松了一口氣。
“終于說出實話了,你要不承認,我還真無法進入主題呢!”
主題?她怔愣地仰首,什么主題?!
“這就是我想向你澄清的。尹心語,你可能誤解了很多事,包括——我不想見到你這一件。”
什么意思?難道——他想告訴她,他其實是想見到她的?
一直到這個時候,她才遲鈍地想起,如果他真如她所想的對她感到厭煩,那,他今天又怎么會來找她?
你——不討厭我嗎?
她驚疑不定地下筆。
“是什么原因,讓你‘以為’我‘應該’討厭你?”
她一下子被問住了。
要老實回答嗎?
他說,不可以敷衍他。尹心語乖乖地聽了他的話。
我無法說話,你那天——好生氣。
“無法說話不是你的錯!”他沖口而出,尹心語被他略顯激動的反應給嚇到。
“抱歉,我失態了!彼丝跉,再次控制好情緒。
沒關系,我只是意外你會這么說。
解讀出這行字背后的深意,宋擎發現,他的心口竟微微地擰疼。
這看似沉靜優雅的女孩,內心深處其實埋藏著旁人觸及不到的自卑與羞慚啊!要不,她不會因為自己的無法言語觸怒了他而感到惴惴不安,更不會因為他的諒解而露出令人心酸的驚喜。
天曉得,真正該羞慚的人是誰!
“我為那天失當的言行道歉,一開始,我并不知道你……你是……”他艱澀地停頓下來,不知該如何措詞,在她諒解的柔淺笑容下,他才鼓起勇氣繼續,“這不是你該背負的罪責,沒有人愿意這樣,如果你真的無法釋懷,那我會覺得自己很該死!
這——算懺悔嗎?
尹心語愣了好半晌,才匆匆提筆。
不知者無罪,我沒怪你。
“既然不知者無罪,那么,我們一起把那些不愉快的事忘掉,好不好?”
可是,我的朋友那樣說你,你不介意?
她記得他曾為了這件事,整整一個月對她視若無睹,可見他自尊心有多強烈。
“你都說不知者無罪了,我介意那個做什么?”他要真介意,就不會來找她了。
“尹心語,我知道這樣的要求有點過分,但是——”他停了下來。
她困惑地眨眨眼,無聲詢問。
“我——我希望——”實在難以啟齒,他索性抓來她的紙筆,迅速地寫下;你能不能繼續搭公車上學?
映入眼簾的瀟灑字跡,令她沒來由地心跳加速,臉蛋泛起淺淺紅暈。
為——為什么?
宋擎寫下一行字,然后立刻合上,將筆記交還給她。
“回去再看,你不必急著回復,我明天自會知道答案。”
神秘兮兮的,他到底寫了什么?尹心語的好奇心被撩得半天高。
“走吧,我送你回去。”
尹心語狐疑地偏著頭看他,柔順地任他牽起小手,走上回家的路。
☆ ☆ ☆
“媽,我回來了!彼吻鎭G下書包,第一件事便是走向廚房,毫無意外地見著了母親忙碌的身影。
他極自然地接下了洗菜工作,熟捻利落地挑揀青菜,看得宋母含笑輕搖了下頭。
這孩子老是說不聽,看得到的家事都要插一下手,她說做家務會失了男人的尊嚴,小時候他會回她:“等我變成‘男人’再說!
長大后也長了知識,就開始和她玩文字游戲:“我要推翻孔老夫子的理論,證明遠離廚房的男人未必全是君子,而進廚房的也未必當不了君子!
有這種兒子,真不知道該驕傲還是該感傷,獨生子的廚藝,竟然比她這個當娘的還要好。
也許是單親家庭中成長的孩子比較早熟獨立吧,她這兒子從小就懂事,也很能夠分擔她這個當母親的辛勞,她看在眼里,真是欣慰又心疼。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眼,當時小得還要她抱的兒子,都已經長這么大了,母子倆一路相依為命至今,不曾大富大貴,日子倒也過得平靜安穩,知足常樂。
“阿擎啊,今天比較晚哦!”
以往在料理晚餐時,兒子幾乎是全程參與,今天卻直到她只剩一道青菜沒炒時才回來。
“有點事耽擱了。”宋擎三言兩語帶過,將揀好的青菜丟下鍋,蓋上鍋蓋。
“學校的事?”
他低頭調整爐火:“不是。”
“唉,兒子,你有事瞞我哦!”每當他有說不出口的心事時,就會藉故忙其他事,眼睛不敢看她。
他頓了下,接著掀開鍋蓋:“媽,我在炒菜。”
“少來!彼文笇⑺崎_,“菜我來炒,你專心地說,這樣總行了吧?”
宋擎無奈,只好嘆了口氣,如實招認:“送女孩子回家!
“交小女朋友了啊?”宋母一臉的大驚小怪,這小子一向眼高于頂,他也會有看上的女孩?
宋學翻翻白眼:“媽,你想太多了。”
“什么我想太多,你要是對人家沒意思,干嘛體貼入微地送她回去?”
“那是基本禮貌,我們男孩子本來就應該這么做!
“是嗎?”宋母要笑不笑地斜眼睇地。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兒子表情不夠自然,那就表示其中有鬼!
真是該死的“知子莫若母”!
宋擎不怎么甘愿地抿抿唇:“媽,你當初遇見爸爸時,是什么樣的感覺?”
“感覺啊——”宋母沉吟了聲,陷入冥想:“很緊張、很在乎他的觀感,在他面前,感覺自己像個無知的小白癡,當他眼光停留在我身上時,覺得好滿足、好快樂,心里頭甜甜的……”
“在意對方的一舉一動,心思無時無刻都系在她身上,見到她委屈的神情,會感到不舍,當她無助地垂淚,心里頭就好難受……”宋擎不自覺地接口,想得入神。
家母強忍笑意,挑起了眉:“你覺得你老爸可能會有委屈的神情,還有無助地垂淚的表現嗎?”
“呃?”他狠狠愣住,困窘地紅了臉,“我不是那個意思!
“得了吧!明明就暗戀人家,還‘基本禮貌’咧!”手肘拐了拐面有羞色的兒子,“說吧,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她叫尹心語,是個很恬靜、很有氣質的女孩,個性溫溫柔柔的——”停了一下,他不安地問:“媽,你不會有什么意見吧?”
“單純地交個朋友,我倒是不反對,前提是,你和她都不可以因此而荒廢課業!
“那當然。我還想考大學呢!”
“那不就得了!彼文负眯Φ佤苤鴥鹤拥母F緊張。
看來兒子是真的很在乎這女孩,瞧他多認真!
“哎呀!”想起鍋內的菜,她驚叫一聲,母子倆有志一同地看了過去,見到鍋里的樣子,同時垮下雙肩。
“菜都糊了!
宋擎皺了皺眉,關掉瓦斯爐,將菜盛上時,不忘先試吃一口。
“味道是怪了點!彼铝嗽u論,“算了,將就著吃吧!”
用完餐后,母親不讓他幫忙家務,早早就將他趕回房里去看書。
其實,以他的能力來說,雖然正面臨著課業壓力最為繁重的聯考,他仍是游刃有余,根本不需要整日死守在書桌前。
洗完澡,也為明天的小考做好完善充分的準備,臨睡前,腦海中浮現一張清雅細致的嬌容。
她現在,應該已經看到他留下的那行句子了吧?她會有什么樣的反應呢?
明天——他見得到她嗎?
☆ ☆ ☆
我想每天都能見到你,好想、好想。
筆記上,寫著簡潔有力的一行字,這就是他要求她繼續搭公車上學的理由。
宋擎在固定的時間前往公車站牌下等候,來時,沒見到尹心語的人,心中不禁有些惶然。
但,他的不安并沒有持續很久,一道熟悉的纖影緩緩走入他的視線,目光交會的瞬間,他揚起釋然的笑。
有些事,已經不太一樣了,敏感一點的人,都能察覺他們之間的微妙變化。
凝眸相望依舊,不同的是,他們已不再各據一方,而是來到對方身邊,彼此為伴。
每日這近半個小時的車程,是他們一天中最珍貴的時光,所以,也不會有人理會后座那個被好友拋棄,一日比一日更加哀怨的韓姓棄婦。
什么嘛,重色輕友的家伙,早知道就不幫她了!
韓紫筑悶悶地咕噥,見前頭兩人談笑風生的融洽場面,她簡直郁卒得快嘔血了。
顛簸的路面,光坐就不太舒服了,何況還要寫字,宋擎不舍地握住尹心語揮動筆桿的手:“太勉強就別寫了,小心暈車。”
他果然心思細密,她的確是有點頭昏昏的了。
想了想,她改為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緩慢地寫下幾個字。
“你怕我太悶?”他確認他問。
尹心語輕輕點頭。
宋擎微笑:“你想太多了。”
和一個不能陪你聊天的人在一起,很無趣吧?
宋擎挑眉,偏著頭審視她憂惶不定的臉龐。
尹心語以為他看不懂,拉著他的手想再寫一次
“我們現在不叫聊天,不然叫什么?”他冷不防開口。
呃?停在他掌心的指尖一下子無法回應,好半晌才又輕輕移動。
我是說,不能聊得很盡興。
宋擎抿了下唇,往某個方向隨意瞥了一眼,壓低了嗓音說:“我討厭話多的女人,耳朵活受罪。”
領悟了他在暗喻什么,尹心語掩嘴無聲輕笑。
他們斜前方,正坐著一群麻雀,那嘰嘰喳喳、亂夸張一把的笑鬧聲,她想,可能全公車上,沒一個人聽不清楚的。
雖然明知你只是在安慰我,但你還是成功了。
宋擎只是笑了笑,換了個話題:“聯考有沒有把握?”
咦?尹心語不甚理解地回視他,她知道他會問這個一定有他的用意。
“我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說著?
“別考太遠的學校。”
接著,是長長的沉默,不曉得過了多久,就在她還在思考他那句話的涵義時,他低低地開口——
“我不想和你相隔太遠!
☆ ☆ ☆
事隔多月,耳畔卻依稀還回繞著那句低柔的宣告,以及他當時的專注神情,淺淺的紅暈再度飄上嫣頰。
經過了非人的聯考生涯,如今,放榜了。
毫無意外的,他以優異亮眼的成績,如愿考上了心目中的理想學府。
他們并不同校,但起碼她做到了當時的承諾。
父親感動得半死,抱著她直說:“乖女兒,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離開老爸,才會發奮圖強……”
尹心語不禁苦笑,沒否認老爸的自作多情。
她是為誰而“發奮圖強”,那名自稱是她肚里蛔蟲的摯友韓紫筑可清楚得很,不過這種事還是別“澄清”的好。
她和韓紫筑依然“孽緣深厚”,一不小心,又當上同學了,也因為有紫筑一路關照她,尹伯安才能這么放心。
已經不需要再搭公車上課了,為了交通方便,宋擎買了輛機車,只要有時間便會在校門口等她。
每次看她為了與他溝通,辛苦地埋頭揮動筆桿,他就覺得好不忍心,所以,當初填寫社團時,他幾乎是不假考慮地選擇了手語社。
他想學手語,為她。
他心里知道,與她的那份情誼,是一輩子的,絕對不是年少輕狂的游戲,他要走進她的世界,解讀她的語言。
當尹心語察覺他為她所做的努力后,像是受到震撼,那表情——應該是感動吧?雖然她什么都沒表示,但那放在他掌中的柔荑,隱隱地顫抖著,然后緊緊地回握他。
他想,那便是一種感情的交流與回應了。
他們之間,有時根本不需言語,因為有些事,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
一年又一年過去,升大三之后,課業上輕松許多,宋擎在課余接了幾個家教工作,與她獨處的時間雖然少了些,但穩定的情誼,從不受影響。
就連尹心語的同學,都知道她有個俊逸不凡的守護者,老拿宋擎來調侃她。
大概是她與世無爭的溫淡性子使然吧!同學們并不以另類的眼光看她,反而喜愛與恬靜溫婉的她交朋友。
下了課,三五好友一同離開,其中一名瞥見仁立在校門口的身影,打趣地說:“心語,你那個風采出眾的心上人來接你了!”
此話一出,大伙兒全將眼光望向校門口。
“哇,好幸福哦!”
“對嘛,為什么我就找不到這么俊秀不凡,又對我死心塌地的男人咧?”
“叫什么叫!我才可憐好嗎?沒看到我又要被拋棄啦?見色忘友、毫無江湖道義的臭心語!”這話,當然是出自韓紫筑的嗔怨。
如果說心語只是一時被“美色”所惑,那么,短暫的“失寵”,韓紫筑還可以節哀順變,問題是,這“冷宮”她一蹲就是三年,真沒天理。
尹心語羞紅了臉:你們別鬧了。
她已經澄清過好多次了,他們真的不是那種關系,可她們卻老要拿宋擎來取笑她。
沒錯,宋擎對她的確是好得沒話說,可是他從來就沒有明確地對她表示過什么,也許,人家只是單純地當她是紅顏知己罷了。
處在這種介于朋友與情侶間的模糊點上,她身為女孩子,顧慮到自身的矜持,又不好多說什么,更加令她泄氣。
連她自己都搞不懂了,就更別指望旁人能理解了。
韓紫筑根本就不理會她的解釋,利落地揮手阻斷:“別比了啦,去會你的心上人吧,我知道你巴望很久了,你自己看看,一見到人家,連魂都飛了,當心暗爽出內傷來哦!”
尹心語幾乎是被一路推向宋擎的懷抱,多虧他及時伸手穩住步伐凌亂的她。
“宋擎,我們小語就交給你了,拜拜!”一群人頭也沒回地揮著手瀟灑道別。
宋擎極自然地抬手拂開她散落前額的發絲,溫柔地睇視暈紅嬌靨:“她們說了什么?瞧你笑得那么甜!要不要說來和我分享一下?”
才不要。她噘著小嘴,神態嬌憨地拒絕。
宋擎輕笑:“這么小器啊?”
你和她們一樣惡劣,一定會笑我的。
要真讓他知道,她哪還有臉見他。
宋擎笑得更愉快了:“你倒挺了解我的嘛!”
尹心語不依地捶了下他的肩。
“好好好,手下留情,我不鬧你了,上車吧!我媽煮了一桌好菜等著招待你這位嬌客呢。”宋擎自后座取出另一頂安全帽,體貼地替她戴上。
兩人日漸熟絡之后,尹心語便成了宋家的?,宋母對這善解人意、冰心靈慧的女孩可疼愛得緊呢!
至今,尹伯安猶不知女兒身邊早有了個護花使者,還當她是和韓紫筑在一起。
反正從高中時代堅持搭公車開始,韓紫筑就已當慣了宋擎的“替罪羔羊”,再多這一樁也沒差了,沒人會內疚的。
為了他,嬌生慣養的千金女放棄了舒適的房車,當了三年顛簸奔波的公車族。
為了他,吃慣珍饈美食的她,舍棄了高檔的餐廳,隨他逛夜市、嘗小吃。
也為了他,她首度體會到坐冷氣汽車之外,有另一種乘風奔馳的暢意,坐在他身后,望著他寬闊的背,心頭總是油然升起一股好濃烈的幸福感。
溫膩的小手羞怯地環上他腰際,她悄悄地將臉龐貼上他的背,藏起羞澀的少女秘密。多想就這么和他相依到天涯的盡頭——如果,能得到他最珍貴的心,那么,就算要她拋舍更多,她都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