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們?nèi)チ藟ǘ」珗@。
這個熱帶植物林里又帶給他們一份嶄新的神奇,那些遍布在山內(nèi)的珊瑚礁,那一個套一個的山谷,以及鐘乳石嵯峨?yún)⒉畹膸r洞,充滿了神秘和幽靜,彷佛把他們引進(jìn)一個海底的世界。對著那些曾被海水浸蝕過的礁石,夢軒不禁感慨萬千。
“看這些石頭,”他對姸青說:“可見在千千萬萬年以前,臺灣是沉在海底的,這些全是珊瑚礁。而現(xiàn)在,這塊本來是魚蝦盤踞的地方,已經(jīng)變成了陸地,有這么多的人,在生存,在建設(shè),這不是很奇怪嗎?宇宙萬物,真奇妙得讓你不可思議!”
巖洞內(nèi)倒掛的鐘乳石比比林立,他們在洞內(nèi)慢慢的行走,那份陰冷神秘的氣氛使他們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出。巖洞曲折蜿蜒,有種懾人的氣勢。好不容易穿出了洞口,天光大亮之下,又是一番景致,曲徑莽林,雜花遍地。再加上蒼苔落葉,和對面的峭壁懸崖,到處都充滿原始山野的氣息。沿著小徑前進(jìn),踱過莽林,走過狹谷,穿過山洞,他們完全被那山野的氣勢所震懾了。
“我簡直沒有想到,”姸青;蟮恼f:“臺灣是如此的奇妙!幸好我從我自己的鴿子籠里走出來了,否則,我永遠(yuǎn)不能領(lǐng)會什么叫大自然!”
他注視著她。
“造物之神是偉大的,對不對?”他說:“他會造出這樣一個奇妙的世界,但他最偉大的還是……”他咽住了。
“是什么?”
“創(chuàng)造了你。”
她抿著嘴唇,對他輕輕一笑。
“用我和整個世界相比,我未免太渺小了!
“對我而言,你比這世界更重要!”他笑笑,接了一句:“這句話何其俗也,不過確是實情!”凝視著她的眼睛,他對她深深久久的注視,然后輕聲說:“姸青,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我不知道我說過沒有!
“什么話?”
“我愛你。”
“不,你沒說過,”她意動神馳!斑@句話對我還那么嶄新,一定是你沒有說過。”
他溫柔的攬住了她,空山寂寂,林木深深,他們吻化了天與地。
鵝鸞鼻并不像他們想像的那么美,但是,他們在歸途的傍海公路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塊鋪滿了白色細(xì)沙的海灘。把汽車停在公路旁,他們跑上了沙灘。一群孩子正在沙灘上拾貝殼,他們也加入了。這正是黃昏的時候,落日浮在海面上,霞光萬道,燒紅了天和海。他們兩相依偎,望著那又圓又大的落日被海浪逐漸吞噬。脫下了鞋和襪,把腳浸在海水里,用腳趾撥弄著柔軟的細(xì)沙,他們站在海水中,四目凝視,相對而笑。
一只翠鳥在海面上掠過,高高的停在一塊巖石上面,用修長的嘴整理著它美麗的羽毛。姸青喃喃的說:“一只翠鳥!”
“一只翠鳥,”夢軒說:“你知道希臘神話中關(guān)于翠鳥的故事嗎?”
“不知道。”
“相傳在古代的希臘,有個國王名叫西克斯,”夢軒輕輕的說出那個故事!八幸粋和他非常相愛的妻子,名叫海爾莎奧妮,他們終日相守在一起。有一天,西克斯離別了海爾莎奧妮,航海到別的地方去,剛好風(fēng)浪來了,船沉了,他高呼奢海爾莎奧妮的名字,沉進(jìn)了海里。海爾莎奧妮不知道自己丈夫已經(jīng)淹死,天天禱告著丈夫早日歸來,她那無助的禱告使天后十分難過,就差睡神的兒子去告訴她真相,海爾莎奧妮知道丈夫已死的消息后,痛不欲生,就跑到海邊去,想跳海殉情。當(dāng)她要跳海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了丈夫的尸體,被海水沖上了沙灘,她撲了過去。在那一剎那間,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翠鳥。她在海面上飛翔,飛到西克斯的尸體邊,卻看到西克斯也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翠鳥。他們從此就在海上比翼雙飛,這就是翠鳥的來源!
“是嗎?”姸青出神的看著那翠鳥,著迷的說:“那么,這只翠鳥是西克斯呢?還是海爾莎奧妮?”
翠鳥振振翅膀,引頸長鳴了一聲,飛了。
“它去找尋它的伴侶了!眽糗幷f。
“在天愿作比翼烏,在地愿為連理枝!眾肚嗟突氐哪钪,神往的看著翠鳥消失的天邊!安恢牢宜懒酥螅瑫兂墒裁?”沉思了一刻,她低頭看著腳下的海浪和細(xì)沙,笑著說:“或者我會變成一粒紫貝殼。”
“那么,我愿意變成一只寄居蟹,寄居在你的殼里!眽糗幰残χf。
他們相對而視,都默默的笑了。暮色逐漸加濃,他們穿上了鞋襪,回到汽車?yán),該走了,他們要在晚上趕到高雄,明天起程回臺北。
“誰開車?”夢軒問。
“你開吧,我累了!
夢軒發(fā)動了車子,他用一只手操縱著駕駛盤,另一只手圍著姸青的腰。姸青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聲也不響。車子在夜色中,沿著海岸線疾馳,天上冒出了第一顆星,接著,無數(shù)的小星都璀璨在海面上,姸青的呼吸均勻穩(wěn)定,睫毛靜靜的垂著,她睡著了。
帶著滿身的疲憊和滿懷的溫情回到馨園,姸青倦得伸不直手臂,歸途中,她一路搶著要開車,好不容易到了家里,她就整個累垮了。老吳媽給她倒了滿浴盆的熱水,她好好的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睡衣,往床上一倒,就昏然欲睡了,嘴邊帶著笑,她發(fā)表宣言似的說了句:“看吧!我一覺起碼要睡上三天三夜!”
話才說完沒多久,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把頭往枕頭里深深的埋了埋,就沉沉入睡了。
夢軒沒有那樣快上床,吳媽背著姸青,已經(jīng)對他嚴(yán)重的遞了好幾個眼色,有什么事嗎?他有些心驚膽戰(zhàn),一個星期以來,生命中充滿了如此豐富的感情和幸福,他幾乎把現(xiàn)實早已拋到九霄云外。但是,神仙般的漫游結(jié)束了,他們又回到了“人”的世界!
一等到姸青睡熟,夢軒就悄悄的走出了臥室,關(guān)上房門。
吳媽帶著一臉的焦灼站在門外,夢軒低低的問:“什么事?”
“程老先生打過好多次電話來,說有要緊的事,要你一回來就打電話去!還有……還有……”老吳媽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口,只是睜著一對憂愁的眼睛,呆望著夢軒。
“還有什么?你快說呀!”夢軒催促著。
“你太太來過了!”吳媽終于說了出來。
“什么?你說什么?”夢軒吃了一驚。
“你太太來過了,昨天晚上來的,她說是你的太太,還有另外一個太太跟她一起來的,那個太太很兇,進(jìn)門就又吵又叫,要我們小姐交出人來!還罵了很多很多難聽的話!”老吳媽打了個冷戰(zhàn):“幸虧好我們小姐不在家,如果聽到了呵,真不知道會怎么樣呢!”
夢軒的心從歡樂的顛峰一下子掉進(jìn)了冰窖里,他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美嬋不會找上門來吵的,陪她一起來的一定是雅嬋,任何事情里只要介入了陶思賢夫婦,就必定會天下大亂了。至于程步云找他,也一定沒有好事。馨園,馨園,難道這個經(jīng)過了無數(shù)風(fēng)波和挫折才建立起來的小巢,必然要被殘忍的現(xiàn)實所搗碎嗎?
走到客廳里,他憂心忡忡的拿起電話聽筒,撥了程步云的電話號碼,果然,不出他的預(yù)料,程步云的語氣迫切而急促:“夢軒,你還蒙在鼓里嗎?你已經(jīng)危機(jī)四伏了!”
“怎么回事?”
“陶思賢陪你太太來看過我,他們打算控告姸青妨害家庭,他們已經(jīng)取得很多證據(jù),例如你和姸青的照片。這里面又牽扯上范伯南,似乎他也有某種證據(jù),說你是把姸青勾引過去的……情況非常復(fù)雜,你最好和你太太取得協(xié)議,如果我是你,我就要先安撫好美嬋!”
“全是陶思賢搗鬼!”夢軒憤憤的說:“他們找你干什么呢?這里面是不是還有文章?”
“是的,如果你要他們不告狀的話,他們要求你付一百萬!”
“一百萬!這是敲詐!付給誰?”
“你太太!”
“我太太?她要一百萬干什么?這全是陶思賢一個人弄出來的花樣!”
“不管是誰弄出來的花樣,你最好趕快解決這件事情,萬一他們把狀子遞到法院里,事情就麻煩了,打官司倒不怕,怕的是姸青受不了這些!”
是的,姸青絕對受不了這些,陶思賢知道他所畏懼的是什么。放下聽筒,他呆呆的木立了幾秒鐘,就匆匆的對吳媽說:“我要出去,你照顧小姐,注意聽門鈴,我每次按鈴都是三長一短,除非是我,任何人來都不要開門,知道嗎?你懂嗎!吳媽,小姐是不能受刺激的!”
“是的,我懂,我當(dāng)然懂。”吳媽喏喏連聲。
夢軒看看手表,已經(jīng)深夜十一點,披了一件薄夾克,他走出大門,發(fā)動了車子,向臺北的方向疾馳。疲倦襲擊著他,比疲倦更重的,是一種慘切的預(yù)感,和焦灼的情緒,他和姸青,始終是燕巢飛幕,誰知道幸福的生活還有幾天?
姸青在午夜的時候醒了過來,翻了一個身,她朦朧的低喚了一聲夢軒,沒有人應(yīng)她,她張開了眼睛,閃動著眼簾。房內(nèi)靜悄悄的,皓月當(dāng)窗,花影仿蠑。伸手扭開了床頭柜上的臺燈,她看看身邊,冷冰冰的枕頭,沒有拉開的被褥,他還沒有睡?忙些什么呢?在這樣疲倦的旅行之后還不肯休息?軟綿綿的伸了一個懶腰,她從床上坐起身來,披上一件淡紫色薄紗的晨褸,下了床,輕喚了一聲:“夢軒!”
依然沒有人應(yīng)。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空氣中沒有咖啡香,也沒有香煙的氣息。他在書房里嗎?在捕捉他那飄浮的靈感嗎?她悄悄的走向書房,輕手輕腳的。她要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溜到他背后去親熱他一下。推開了書房的門,一房間的黑暗和空寂,打開電燈開關(guān),書桌前是孤獨(dú)的安樂椅,房里寂無一人。她詫異的鎖起了眉頭,到哪兒去了?這樣深更半夜的?
“夢軒!夢軒!”她揚(yáng)著聲音喊。
老吳媽跌跌沖沖的從后面跑了過來,臉上的睡意還沒有祛除,眼睛里已盛滿了驚慌。
“怎么?小姐?”
“夢軒呢?他去了那兒?”姸青問。
“他──他──他──”吳媽囁嚅的:“他去臺北了!
“臺北?”姸青愣愣的問了一句,就垂著頭默然不語了,臺北!就延遲到明天早上再去都不行嗎?她頹然的退回到臥室里,心底朦朦朧朧的涌上一股難言的惆悵。坐在床上,她用手抱住膝,已了無睡意。頭仰靠在床背上,她凝視著那窗上的樹影花影,傾聽著遠(yuǎn)方曠野里的一兩聲犬吠。夜很靜很美,當(dāng)它屬于兩個人的時候充滿了溫馨寧靜,當(dāng)它屬于一個人的時候就充滿了愴惻凄涼。夢軒去臺北了,換言之,他去了美嬋那兒,想必那邊另有一番溫柔景況,他竟等不到明天!那么,他一直都在心心念念的惦記著她了?不過,自己是沒有資格吃醋的,她掠奪了別人的丈夫,破壞了別人的家庭,已經(jīng)是罪孽深重,難道還要責(zé)備那個丈夫去看他的妻子嗎?她曲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兩手抱著腿,靜靜的流淚了。望著那紫緞子被面上的花紋(這都是他精心為她挑選的呀),她喃喃的自語:“許姸青,你何幸擁有這份愛情!你又何不幸擁有這份愛情!你得到的太多了,只怕你要付出代價!”
仰望著窗子,她又茫然自問:“難道我不應(yīng)該得到嗎?難道我沒有資格愛和被愛嗎?”
風(fēng)吹過窗欞,掠過樹梢,篩落了細(xì)碎的輕響。月亮半隱,浮云掩映。沒有人能回答姸青的問題。人世間許許多多問題,都是永無答案的。
夢軒在三天之后才回到馨園來,他看來疲倦而憔悴。姸青已經(jīng)等待得憂心忡忡,她打了許多電話到夢軒辦公廳里去,十個有八個是他不在,偶然碰到他在的話,他也總是三言兩語的結(jié)束她的談話,不是說他很忙,就是說他有公事待辦。三天來,他也沒有主動給她打過一個電話。姸青是敏感而多愁的,這使她心底蒙上了無數(shù)烏云,而覺得自己那纖弱的感情的觸角,又被碰傷了。
“或者,他已經(jīng)厭倦了我!遍L長的三個白天和三個夜晚,她就總是這樣自問著。倚著窗子,她對窗外的云天低語,走進(jìn)花園,她對園內(nèi)的花草低語。端起飯碗,她食不下咽,躺在床上,她寢不安席。時時刻刻,她懷疑而憂慮:“我做錯了什么嗎?使他對我不滿了嗎?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該接近我?他的妻子使他心軟了?他一定懊悔和我同居,而想結(jié)束這段感情了!”于是,她咬緊了嘴唇,在心中喃喃的念叨著:“他不會來了!他永遠(yuǎn)不會再到馨園來了!”就這樣,在一次那么甜蜜而充實的旅行之后,他悄然而去,再也不來了!或者,她會在下一分鐘里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生活在伯南身邊,整個這一段戀情,都完全是一個夢境!這種種想法,使她心神不定的陷在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狀態(tài)里。
看到夢軒回來,她遏止不住自己的驚喜交集,在她,彷佛夢軒已經(jīng)離開了幾千萬個世紀(jì),是永不可能再出現(xiàn)的了。攀著夢軒的手臂,她用焦渴的、帶淚的聲音說:“你總算來了,夢軒,為什么你不給我電話?”
夢軒非常非常的疲倦,三天里,他等于打了一個大仗,陶思賢是一條地道的螞蟥,一條吸血蟲!美嬋較弱而無知,完全被控制在他手里。和美嬋談不出結(jié)果,除了眼淚,她沒有別的。而陶思賢,他認(rèn)準(zhǔn)了從中取利,錢!錢!錢!他付出了二十萬,買回了美嬋的一張狀子,但是,焉知道沒有下一張?焉知道要付出多少個二十萬?這錢不是付給美嬋,而是付給陶思賢,這使他心里充滿了別扭和憤怒的感覺。他和姸青相戀,憑什么要付款給陶思賢?美嬋就如此的幼稚和難以理喻!但是,他沒有辦法,他只有付款,除了付款,他如何能保護(hù)姸青?三天來,面對美嬋的眼淚,面對孩子們茫然無知中那份被大人所培植出來的敵意,他心底也充滿了隱痛和歉疚,還有份難言的苦澀。面對陶思賢,他又充滿了憤慨和無可奈何!這三天他幾乎沒有好好睡過一次覺,也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如今,總算暫時把他們安撫住了,(以后還會怎樣?)回到馨園來,他只感到即將崩潰般的疲倦。
他忽略了姸青焦慮切盼的神情,也沒有體會到她那纖細(xì)的心理狀況。走進(jìn)客廳,他換了拖鞋,就仰靠在沙發(fā)里,疲乏萬分的說:“給我一杯咖啡好嗎?”
姸青慌忙走開去煮咖啡,把電咖啡壺的插頭插好了,她折回到夢軒的面前來。夢軒那憔悴的樣子,和話也不想多說一句的神態(tài)使她心慌意亂。坐在地毯上,她把手放在夢軒的膝上,握住他的手說:“你怎么了?”
“我很累,”夢軒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我非常非常累。”
“為了公司里的事嗎?”姸青溫柔的問。
“是的,公司里的事!眽糗幮牟辉谘傻幕卮稹
姸青注視著他,她心中有股委屈和哀愁的感覺,這感覺正在逐漸的彌漫擴(kuò)大中。三天的期待!三天的魂不守舍,見了面,他沒有一句親熱的言辭?沒有一個笑臉?對自己的不告而別也沒有一個字的解釋?公司里的事!三天來他就忙于公事嗎?但他并不常在辦公廳里。她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那兒另有一雙溫柔的手臂迎接著他……她猛然打了一個冷戰(zhàn),從地毯上站了起來,咖啡滾了,香味正竄出了壺口,散發(fā)在房間里。她走過去,拔掉了電插頭,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端到夢軒的面前,放在小茶幾上,輕輕的說了一句:“你的咖啡,夢軒。”
“好的,放著吧!”他簡簡單單的說,沒有張開眼睛來。
姸青咬了咬嘴唇,猝然轉(zhuǎn)過身子,退進(jìn)了臥室里,奔向床邊,她無法阻止突然涌發(fā)的淚泉。坐在床沿上,她用一條小手帕堵住了嘴,強(qiáng)力的遏制那迸發(fā)的激動和傷心。夢軒聽到她退開的腳步聲,彷佛自己的心臟突然被什么繩索猛牽了一下,他陡的坐正了身子,完全出于一種第六感,他跳起身來,追到臥室里。他看到她的眼淚和激動,奔向她的身邊,他抓住了她的手,迫切的喊:“姸青,為什么?”
“我──我不知道,”姸青抽噎著,喘息著:“我想,我是那樣──那樣渺小和不可愛,你──你──你會對我厭倦……會離開我……”
“噢,姸青!”他喊,擁住了她,他的唇貼著她的頭發(fā),他的眼眶潮濕了。他那易感的、柔弱的姸青哦!四面八方的打擊正重重包圍過來呢!她在他手心里,像個美麗的、易碎的小水珠,他要怎樣才能保護(hù)她!“姸青,”他低聲的、沉痛的說:“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氣,我不是忽略你,只是……我心里很煩悶,我那樣渴望給你快樂和幸福!姸青,我們之間不能有誤會的,是不是?如果我有地方傷了你的心,那絕不是有意的,你懂嗎?姸青?”
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她懂了,她的臉色蒼白。
“她和你吵鬧了?”她問,睜大著水盈盈的眸子!八蝗菰S我存在,是不是?”
“沒有的事,你又多疑了!”他打斷她,拉著她站起身來。
“來,三天沒看到你,你就用眼淚來迎接我嗎?我們?nèi)澊貌缓?到碧潭去!首先,你笑一笑吧!”他凝視著她霧蒙蒙的眸子。
她笑了,含羞帶怯的、委屈承歡的,眼睛里還有兩顆水珠,她整個的人也像一顆五彩繽紛的小水珠。
但是,歡樂的后面有著些什么?陰云是逐漸的籠罩過來了。姸青已經(jīng)從空氣里嗅到了風(fēng)暴的氣息,日子像拉得過緊的弦,隨時都可能斷掉,姸青知道,但她不想面對現(xiàn)實,睜一個眼睛閉一個眼睛,她欺騙著自己。
“姸青,”夢軒攬著她:“今晚我們?nèi)ヌ,怎樣?好久我們都沒去過香檳廳了,你不是很喜歡那兒的氣氛嗎?”
“好吧,如果你想去!眾肚囗槒牡摹
香檳廳里歌聲繚繞,舞影翩翩。他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燈光幽幽,樂聲輕揚(yáng),舞池里旋轉(zhuǎn)著無數(shù)的春天。他們四目相矚,手在桌面上相握。桌上有個小花瓶,插著一朵黃攻瑰,屋頂上有一盞小紅燈,給她的面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的眼睛清而亮,唇際的微笑柔和似水,他凝視著她,那一縷發(fā)絲,一抹微笑,以及面頰上任何一根線條,都使他如癡如醉。
“我們?nèi)ヌ璋桑 彼f。
她那細(xì)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那輕柔的旋轉(zhuǎn),如水波蕩漾。他的面頰貼著她的鬢角,從沒有如此醉人的時刻,從沒有聽過那么迷人的音樂。隨著拍子滑動的舞步,像是踩在云里,踏在霧里,那么軟綿綿的不著邊際。
有一大群新的客人進(jìn)來了,帶來許多囂張的噪音,占據(jù)了一張長大的西餐桌,呼三喝四,破壞了寧靜的空氣。夢軒皺了皺眉,他討厭那些在公共場合里旁若無人的家伙。下意識的看了那群人一眼,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先生和夫人,是什么商場的應(yīng)酬?那主人站了起來,趾高氣昂的在吩咐侍者送東西來,啤酒、橘子汁、火燒冰淇淋……似曾相識的聲音……
夢軒猛的一怔,攬在姸青腰肢上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僵硬了,姸青驚覺的抬起頭來,問:“什么事?”
“沒,沒什么,”夢軒有些局促:“有一個熟人!
音樂完了,姸青跟著夢軒退回到位子上。熟人?什么熟人會使夢軒不安?她對那張桌子望過去……那人發(fā)現(xiàn)他們了,他有驚愕的表情,好了,他對他身邊的一個女人說了句什么,現(xiàn)在,他走過來了……
“他來了!”姸青說。
“我知道。”夢軒燃起一支煙,迎視著走過來的人。冤魂不散!這是陶思賢。陶思賢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他臉上有著意外的驚喜,和幾乎是勝利的表情,站在他們的桌子前面,他用毫不禮貌的眼光,輕浮的打量著姸青,一面用揶揄的、故作熱情的聲調(diào)喊:“噢,夢軒,真沒想到會碰見你!這位小姐是──你不介紹一下嗎?夢軒?”
夢軒心中涌上一股憤怒的情緒,這一刻,他最想做的一件事,是對陶思賢下巴上揮去一拳頭。他克制了自己,但他的臉色非常難看,嘴邊的肌肉因激動而牽掣著。
“姸青,這是陶先生,這是許小姐。”他勉強(qiáng)的介紹著,語氣里有火藥味。
“哦,許小姐──”陶思賢嘲弄的看著姸青:“我對您久仰了呢,內(nèi)人在那邊,容許我介紹她認(rèn)識你?”
姸青看了夢軒一眼,她始終沒鬧清楚面前的人是誰,但她已深刻的感到那份侮辱,以及那份輕蔑。不知該如何處理這個局面,她有些張皇失措了。陶思賢并不需要她的答覆,已經(jīng)走回他的桌子,拉了雅嬋一起過來了。雅嬋的作風(fēng)就比陶思賢更不堪了,拉開嗓子,她就是尖溜溜的一句:“啊喲,妹夫呀,你真是艷福不淺呢!”
姸青明白了,她的面頰倏然間失去了血色,張大眸子,她咽了一口口水,忍耐的看著面前的人。她那因痛苦反而顯得漠然的臉龐,卻另有一份高貴的氣質(zhì),那種沉默成為最佳的武器,雅嬋被莫名其妙的刺傷了,這女人多驕傲呀!板著臉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什么賤貨!還自以為了不起呢!長得漂亮嗎?可不見得趕得上美嬋呀!有什么可神氣呢?和別人的丈夫軋姘頭的婊子而已!她的眉毛豎了起來,突然覺得自己有衛(wèi)道的責(zé)任和幫妹妹出氣的義務(wù)了!擠在姸青身邊坐了下來,她盯著姸青,尖酸刻薄的說:“許小姐,哦不,也就是范太太吧,我認(rèn)得你以前的先生呢!你看,我都不知該怎么稱呼你呢,你現(xiàn)在又是夢軒的……你知道,夢軒又是我妹夫,這檔子關(guān)系該怎么叫呀!如果是五六十年前呢,還可以稱你一聲夏二太太,現(xiàn)在,又不興討姨太太這些的了……”
雅嬋說得非常高興,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有這么好的口才,尤其姸青臉上那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更使她有勝利及報復(fù)的快感,她就越說越起勁了。夢軒忍無可忍,那層憤怒的感覺在他胸中積壓到飽和的地步,他厲聲的打斷了雅嬋:“你說夠了吧?陶太太?”他猝然的站起身來,拉住姸青說:“我們?nèi)ヌ,姸青!?br />
不由分說的,他拖著姸青進(jìn)了舞池,剩下陶思賢夫婦在那兒瞪眼睛。陶思賢倒還滿不在乎,只是胸有成竹的微笑著,雅嬋卻感到大大的下不來臺,氣得直翻白眼,惡狠狠的說了句:“呸!再神氣也不過是對野鴛鴦!奸夫淫婦!”
陶思賢拉了她一下,笑笑說:“我們?nèi)フ写腿税,不必把夏夢軒逼得太過分了!”當(dāng)然,榨油得慢慢的來,如果夢軒真來個老羞成怒,死不認(rèn)賑,倒也相當(dāng)麻煩呢!放長線,釣大魚,見風(fēng)轉(zhuǎn)舵,這是生存的法則。他退回到他的桌子上,大聲的招呼著他的客人們,這些都是新起的商業(yè)界名人,他正要說服他們投資他的建筑公司──當(dāng)然,主要還得仰仗夢軒,但愿他的家庭糾紛鬧大一些!
姸青跟著夢軒滑進(jìn)舞池,雅嬋那句“奸夫淫婦”尖銳的刺進(jìn)她的耳朵里,她的步伐零亂,心臟如同被幾萬把刀子亂砍亂剁,這就是她的地位,就是她所追尋的愛情哦!她的手冷如冰,頭腦昏昏然,眼前的人影全在跳動,樂隊的音樂喧囂狂鳴……她緊拉著夢軒,哀求的說:“帶我回去吧,夢軒,帶我回去!”
“不行,姸青!”夢軒的臉色發(fā)青,語氣堅定!拔覀儸F(xiàn)在不能走,如果走了,等于是被他們趕走的!我們要繼續(xù)玩下去,我們要表現(xiàn)得滿不在乎!”
“我──我要回去!”姸青衰弱的說,聲音中帶著淚:“請你,夢軒,我承認(rèn)被打敗了,我受不了!”
“不!我們決不走!”夢軒的呼吸急促,鼻孔由于憤怒而翕張:“我們不能示弱,不能逃走!非但如此,你要快樂起來,你應(yīng)該笑,應(yīng)該不在乎,應(yīng)該……”
“像個蕩婦!”姸青迅速的接了下去,情緒激動:“我該縱情于歌舞,置一切冷嘲熱諷于不顧,應(yīng)該開開心心的扮演你的情婦角色,應(yīng)該抹殺一切的自尊,安然接受自己是你的姘頭的地位……”
“姸青!”他喊,額上的青筋凸了出來,他的手狠狠的握住她的腰,他的眼睛冒火的盯住她,喉嚨變得沙啞而緊迫。
“你這樣說是安心要置我于死地,你明知道我待你的一片心,你這樣說是沒有良心的,你該下十八層地獄!”
“我早已下了十八層地獄了!”姸青的語氣極不穩(wěn)定,胸前劇烈的起伏著!拔覜]有更深的地獄可以下了!感謝你待我好心,強(qiáng)迫我留在這兒接受侮辱,對你反正是沒有損失的,別人只會說你艷福不淺,會享齊人之福……”
夢軒停住了舞步,汗珠從他的額上冒了出來,他的嘴唇發(fā)抖,眼睛直直的瞪著她。
“你是真不了解我還是故意歪曲我?”他問,用力捏緊她的手臂:“我是這樣的嗎?我存心要你受侮辱的嗎?”
“放開我!”心靈的痛楚到了頂點,眼淚沖出了她的眼眶:“你不必在我身上逞強(qiáng),你一定要引得每個人都注意我嗎?你怕我的侮辱受得還不夠,是不是?”
他把她拖出了舞池,咬牙切齒的說:“走!我們回去!”緊握著她的手臂,他像拖一件行李般把她拖出了香檳廳,顧不得陶思賢夫婦那勝利和嘲弄的眼光,也顧不得侍者的驚奇和錯愕,他一直把她從樓上押到了樓下,走出大門,找到了汽車,打開車門,他把她摔進(jìn)了車?yán),憤憤的說:“我什么委屈都忍過了,為了你,我接受了我一生都沒接受過的事情,換得的只是你這樣的批評!你──姸青,”
他說不出話來,半天,才猛力的碰上了車門,大聲說:“你沒有良心!”
從另一個門鉆進(jìn)了駕駛座,他發(fā)動了車子。姸青蜷縮在坐墊上,用牙齒緊緊的咬住嘴唇。她無法說話,她的心臟痛楚的絞扭著,壓榨著,牽扯得她渾身每個細(xì)胞都痛,每根神經(jīng)都痛。她閉上眼睛,一任車子顛簸飛馳,感到那車輪如同從自己的身上輾過去,周而復(fù)始的輾過去,不斷不停的輾過去。
車子猛然煞住了,停在馨園的門口。隨著車子的行駛,夢軒的怒氣越升越高,姸青不該說那種話,他一再的忍受陶思賢,不過是為了保護(hù)姸青,她受了侮辱,他比她還心痛,她連這一點都不能體會,反而要故意歪曲他!最近,他一再的忍氣吞聲,所為何來?連這樣基本的了解都沒有,還談什么愛情!到了馨園,他把她送進(jìn)房間里,就話也不說的掉頭而去?吹剿筇げ降淖叱龇块T,姸青錯愕的問了一句:“你去那兒?”
“臺北!”他簡單的說,穿過花園,跨出大門,砰然一聲把門關(guān)上,立即就發(fā)動了車子。
不!不!不!不!不!姸青心中狂喊著,不要這樣走!不要這樣和我生氣的離開!我不是有意說那些!我不是有意要你難過,要你傷心!不,不,不要走!她的手扶著門鈕,額頭痛苦的抵在門上,心中不停的輾轉(zhuǎn)呼號;夢軒,不要走!夢軒,你不要跟我生氣!夢軒!夢軒!夢軒!夢軒……。她的身子往下溜,滑倒在地毯上,暈了過去。
姸青倒地的聲者驚動了老吳媽,飛奔過來,撲在姸青的身上,她驚恐的大喊:“小姐!小姐!小姐呀!”抬頭四顧,先生呢?夏先生何處去了?小姐!小姐呀!扶著她的頭,她無力移動她,只是不停的喊著:“小姐!小姐呀!”
夢軒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一段瘋狂的駕駛之后,他放慢了速度,夜風(fēng)迎面吹來,帶著初夏的涼意,他陡的打了一個冷戰(zhàn),腦子忽然清醒了。緊急的煞住了車,他茫然四顧,皓月當(dāng)空,風(fēng)寒似水。他在做些什么?就這樣和姸青賭氣離去?那柔弱的小女孩,她受的委屈還不夠?他不能給她一個正大光明的地位,讓她在公共場合中受侮,然后他還要和她生氣?留下她獨(dú)自去傷心?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搖搖頭,他迅速的把車子掉了頭,加快速度,向馨園駛?cè)ァ?br />
他奔進(jìn)房內(nèi)的時候,老吳媽正急得痛哭,一眼看到躺倒在地上的姸青,他的心沉進(jìn)了地底;她死了!他殺死了她!他撲過去,一把抱起姸青,蒼白著臉,急聲喊:“姸青!姸青!姸青!”
把她放在床上,他用手捧著她的臉,跪在她的床前。姸青!姸青!我做了些什么?我對你做了些什么?姸青!姸青!
他想跳起來,去打電話請醫(yī)生。但是,她醒了,慢慢的揚(yáng)起睫毛,她面前浮動著濃濃的霧,可是,他的臉在霧的前面,那樣清晰,那樣生動!他的眼睛被痛楚燒灼著,他的聲音里帶著靈魂深處的震顫:“姸青!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淚淹過了她的睫毛,她抬起手臂來,圈住了他的脖子。我就這么圈住你,你再也不能離開我,夢軒!抽噎使她語不成聲:“別離開我,夢軒!別生我的氣!”
他的頭俯了下來,嘴唇緊壓在她滿是淚痕的面頰上。上帝注定了要我們受苦,怎樣的愛情,怎樣的痛苦,和怎樣的狂歡!
這是快樂的日子?還是痛苦的日子?是充滿了甜蜜?還是充滿了凄涼?姸青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覺和情緒。但是,自從香檳廳的事件以后,她就把自己鎖在馨園里,不再肯走出大門了,她深深的體會到,只有馨園,是屬于她的小天地和小世界,馨園以外,就全是輕蔑和責(zé)難──她并不灑脫,最起碼,她無法漠視自尊的傷害和侮辱。
整日關(guān)閉在一個小庭園里并不是十分享受的事情,尤其當(dāng)夢軒不在的時候。日子變得很長很長,期待的情緒就特別強(qiáng)烈。如果夢軒一連兩日不到馨園來,姸青就會陷在一種寥落的焦躁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和夢軒兩人都失去了和平的心境,她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挑剔了,挑剔夢軒到馨園來的時間太少,挑剔他沒有好好安排她,甚至懷疑他的熱情已經(jīng)冷卻。夢軒呢?他也逐漸的沉默了,憂郁了,而且易怒得像一座不穩(wěn)定的火藥庫。
黃昏,有點雨蒙蒙的;▓@里,暮色加上細(xì)雨,就顯得特殊的蒼涼。夢軒當(dāng)初買這個房子的時候,特別要個有樹木濃蔭的院落,如今,當(dāng)姸青孤獨(dú)的佇立在窗口,就覺得這院子是太大了,大得凄涼,大得寂寞,倒有些像歐陽修的蝶戀花中的句子:“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
下面的句子是什么?“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他呢?夢軒呢?盡管沒有玉勒雕鞍,他也自有游冶的地方。當(dāng)然,他不是伯南,他不會到什么壞地方去?墒牵麜魬僭谝粋溫暖的家庭里,融化在兒女的笑靨中和妻子的手臂里,那會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姸青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把前額抵在窗欞上。不!我沒有資格嫉妒,我是個闖入者,我對不起她,還有什么資格吃醋呢?但是……但是……
我如何去克制這種本能呢?她搖搖頭,夢軒,但愿我能少愛你一點!但愿我能!
暮色在樹葉梢頭彌漫,漸漸地,漸漸地,顏色就越來越深了,那些雨絲全變成了蒼灰色,可是地上的小草還反映著水光,她仍然能在那濃重的暮色中辨出小草的瑩翠。幾點鐘了?她不知道,落寞得連表都不想看。但,她的知覺是醒覺的,側(cè)著耳朵,她在期盼著某種聲音,某種她所熟悉的汽車馬達(dá)和喇叭聲。雨點從院落外的街燈上滴下來,街燈亮了。幾點鐘了?她不知道。再閉上眼睛,她聽著自己的心跳;噗突,噗突,噗突……很有節(jié)奏的響著,夢軒,夢軒,夢軒……很有節(jié)奏的呼喚,心底的呼喚。不行,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我等待得要發(fā)瘋了,我全身每個細(xì)胞都在等待。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假如有心靈感應(yīng),你就會知道我要死了,我會在這種等待里死掉,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
吳媽的腳步聲踩碎了她的凝想。
“小姐,你在做什么?”
“哦,”她愣愣的轉(zhuǎn)過身子:“我不知道。”
吳媽看了姸青一眼,心里有幾分嘀咕,上帝保佑我的好小姐吧,她怎么又這樣恍恍惚惚了呢?如果她舊病復(fù)發(fā),就再也沒有希望了。伸手打開了電燈開關(guān),讓燈光趕走屋里那種陰冷冷的鬼氣吧!
“小姐,我開晚飯了,好不好?有你愛吃的蛋餃呢!”吳媽故作輕快的嚷著,想喚回姸青飛向窗外的魂魄。
“哦,晚飯!不,再等一會兒,說不定他會來呢,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來了!眾肚喟V癡的望著窗子。
“好幾天?小姐!他昨天早上才走的,不過是昨天一天沒來罷了。別等了,快七點鐘了呢,他要來早就來了!”
“不!我還要等一下!眾肚喙虉(zhí)的說,用額頭重新抵著窗子,站得腿發(fā)麻。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如果你今晚不來,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夢軒,我是那樣那樣的想你!
你不來我會恨你,恨死你,恨透你!現(xiàn)在幾點了?即使你來了,我也不理你了!我恨你!夢軒!但是,你來吧,只要你來!
天黑透了,遠(yuǎn)遠(yuǎn)的碧潭水面,是一片迷蒙。夢軒呢?夢軒在那兒?
夢軒在那兒?他在家里,正像姸青所預(yù)料的,他在美嬋的身邊。將近半年的時間,他生活在美嬋和姸青之間,對他而言,是一種無法描述的生活。艷福不淺?齊人之福?怎樣的諷刺!他說不出心底的苦澀。許多時候,他寧愿美嬋是個潑婦,跟他大吵大鬧,他就狠得下心來和她離婚。但是,美嬋不是,除了流淚之外,她只會絮絮叨叨的訴說:“我有什么不好?我給你生了個女兒,又給你生了個兒子,我不打牌,也不到外面玩,你為什么不要我了?你如果還想要孩子,我再給你生,你何必討小老婆呢?”
美嬋!可憐的美嬋!思想簡單而毫無心機(jī)的美嬋!她并不是很重感情的,她混混沌沌的根本不太明白感情是什么。但是,失去夢軒的恐懼卻使她迅速的憔悴下來,本來她有個紅潤豐腴的圓臉龐,幾個月間就變長了,消瘦了,蒼白了。這使夢軒內(nèi)疚而心痛,對美嬋,他沒有那種如瘋?cè)缈竦膼矍,也沒有那種心靈深處的契合及需求,可是,卻有份憐惜和愛護(hù),這種感情并不強(qiáng)烈,卻如一條靜靜的小溪,綿邈悠長,涓涓不斷。
多少次,他對美嬋保證的說:“你放心,我不會不要你的,也絕不會離開你的。”
但是,美嬋不相信這個,憑一種女性的本能,她多少也體會到夢軒即使在她身邊,心也在姸青那兒,再加上雅嬋灌輸給她的思想,和陶思賢的危言聳聽,對她早已構(gòu)成一種嚴(yán)重的威脅。夢軒會遺棄她,夢軒會離開她,夢軒會置妻兒于不顧!每當(dāng)夢軒逗留在馨園的日子,她就會擁抱著一兒一女哭泣,對孩子們反覆的說:“你們的爸爸不要你們了!你們沒有爸爸了!”
兩個孩子失去了歡笑,家庭中的低氣壓壓住了他們,那些童年的天真很快的被母親的眼淚所沖走。小楓已經(jīng)到了一知半解的年齡,她不再用軟軟的小胳膊來歡迎她的父親,而代之以敵視的眼光,和恐懼懷疑的神情,這使夢軒心碎。小楓,他那顆善解人意的小珍珠!什么時候變得有這么一張冷漠而悲哀的小臉?
“小楓,明天我?guī)愠鋈ネ妫?”他攬著女兒,勉?qiáng)想提起她的興致:“帶你去動物園,好不好?”
小楓抬頭看了他一眼,大圓眼睛里盛著早熟的憂郁。
“媽媽也去嗎?”她輕輕的問。“媽媽不去,我就不去!
他看看美嬋,美嬋的睫毛往下一垂,兩滴淚珠骨碌碌的從眼眶里滾了出來。夢軒心中一緊,鼻子里就沖進(jìn)一股酸楚。
美嬋向來是個樂天派的,嘻嘻哈哈的小婦人,現(xiàn)在竟成為一個終日以淚洗面的閨中怨婦!她有什么過失?正像她自己說的,她有什么不好?該遭遇到這些家庭的劇變?如果這里面有人做錯了,只是他有錯,夏夢軒,他的罪孽深重!他打了個冷戰(zhàn),下意識的把小楓攬緊了些,說:“是的,媽媽也去,是嗎?美嬋?我們好久沒有全家出去玩過了,明天帶小楓小竹去動物園,我下午就回來,晚上去吃頓小館子,怎樣?”
美嬋沒說什么,只是,帶淚的眸子里閃過一抹意外的喜悅。這抹喜悅和她的眼淚同樣讓夢軒心痛。美嬋,這善良而單純的女人,他必須要待她親切些!
他這天沒去馨園,第二天也沒去。
第二天?多么漫長的日子!姸青仰躺在床上,目光定定的看著天花板上那盞玻璃吊燈,那是由許許多多玻璃墜子所組成的,一大串又一大串,風(fēng)吹過來會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搖搖晃晃的十分好看。一共有多少片小玻璃?她數(shù)過好幾次,卻沒有一次數(shù)清楚過。現(xiàn)在幾點了?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一件事,他今晚又不會回來了,用“回來”兩個字似乎不太對勁,這兒不是他的家,他另外有一個家,這里只是馨園,是他的小公館。當(dāng)然,自己不該有什么不滿,當(dāng)初她是心甘情愿跟他來的──心甘情愿組織這個愛的小巢,心甘情愿投身在這段愛情里面,心甘情愿接受這一切;快樂、痛苦、以及煎熬。
但是他不該這樣冷落她,昨天的等待,今天的等待……
這滋味有多苦!最起碼,他該打個電話給她,但是,她又多怕接到他的電話,來一句干干脆脆的:“姸青,我今晚不能回來……”那么,她就連一絲希望都沒有了,有等待總比沒有等待好一些。他是不是也因為怕說這句話而不打電話回來?她嘆息了一聲,瞪著吊燈的眼睛有些酸澀了。她用幾百種理由來責(zé)怪他的不歸,又用幾百種理由來原諒他!哦哦,夢軒,但愿我能少愛你一點!
黃昏的時候曾經(jīng)刻意修飾過自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她妝扮自己只是為了他,而現(xiàn)在,沒什么關(guān)系了。
她打電話到他辦公廳里去過,他整個下午都沒有上班,有應(yīng)酬?還是和妻兒在一起?總之,已經(jīng)過了晚餐的時間,他是多半不來了,又白白準(zhǔn)備了他愛吃的涼拌粉皮和糖醋魚!
“小姐,”吳媽走了進(jìn)未:“開飯了吧!”
“不,”她憂愁的轉(zhuǎn)過頭來:“我要再等一會兒!”
“噢,小姐呀,你不能這樣天天不吃晚飯的,”吳媽在圍裙里搓著雙手:“夏先生也不會愿意讓你這樣的呀!他不會高興你越變越瘦呀!小姐,來吃吧,夏先生如果回來,也一定吃過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點半鐘了。”
“我不想吃!”姸青懶懶的說,把頭深埋在枕頭里,一頭濃發(fā)披散在淺紫色的枕面上。
“小姐!”
“我真的不想吃!吳媽!”
吳媽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搖搖頭,嘆口氣,自言自語的嘰哩咕嚕著,一面退出了房間。
“以前是那樣的,現(xiàn)在又是這樣的,我的好小姐,這怎么辦才好呀!”
姸青繼續(xù)蜷縮在床上,腦子里紛紛亂亂的全是夢軒的影子,被單上每個花紋里有他,吊燈上每片玻璃中有他,摔摔頭,他還在,搖搖頭,他也在,閉上眼睛,他還在……哪兒都有他,也是哪兒都沒有他!
時間靜靜的滑過去,很靜,很靜。很慢,很慢?諝馑坪蹯o得不會流動了。驀然間,電話鈴驚人的響了起來,滿房間都激蕩著鈴聲。姸青像觸電般直跳了起來,他打電話來了!
聽聽他的聲音,也比連聲音都聽不到好些!奔進(jìn)了客廳,她握起了聽筒,聲音中帶著喘息的喜悅及哀怨:“喂?夢軒?”
“夢軒?哈哈哈!聽不出我的聲音了?”對方是個男人,但不是夢軒!姸青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血液都變冷了,腦子中轟然作響,牙齒立即嵌進(jìn)了嘴唇里。這聲音,很久遠(yuǎn)很久遠(yuǎn)以前的聲音,來自一百個世紀(jì)以前,來自地獄,來自被拋棄的世界里!這是伯南!曾經(jīng)宰割過她的生命、靈魂和感情的那個男人!他不會放過她,她早就知道他不會放過她!
“你好吧?姸青?”伯南的聲音里帶著濃重的輕蔑和嘲諷:“你千方百計離開我,我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原來是做別人的姘頭?他包下你來的?給你多少錢一個月?不值得吧,姸青!他在你的身邊嗎?或者你愿意到復(fù)興園來看看,你的那個深情的男人正和妻子兒女在大吃大喝呢!你不來看看他們多么美滿?多么親熱?你過得很甜蜜嗎?很幸福嗎?姸青?怎么不和你選擇的男人在一起呢?或者,你只是個被藏在鄉(xiāng)下見不得人的東西!哈哈!你真聰明,聰明到極點了!如果你寂寞,我會常常打電話來問候你,我對你還舊情難忘呢!別詫異我怎么知道你的電話號碼,我現(xiàn)在正和陶思賢合伙做生意……你悶得難過的話,不妨打電話給我,你這種小淫婦該是耐不住寂寞的……”
姸青的頭發(fā)昏,眼前的桌子椅子都在亂轉(zhuǎn),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拋下聽筒,為什么還要繼續(xù)聽下去,她的兩膝已經(jīng)開始顫抖,渾身棉軟無力,但仍然機(jī)械化的聽著那些嘲笑和侮辱:“你有很高尚的靈魂?哈哈!姸青!你想不想知道別人對你的批評?你是個蕩婦!一個被錢所包下來的妓女,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寄生蟲!你除了給人做小老婆之外還能怎樣生活?你以為他愛你?來看看吧!看看他和他的太太多親熱,順便告訴你一句,他的太太是個小美人呢!你不過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品而已!好了,姸青,祝你快樂!我在復(fù)興園打電話給你,我正和朋友小吃,看到這么美滿的一幅家庭圖,使我想起你這個寂寞的可憐蟲來了,忍不住打個電話給你!別蜷在沙發(fā)里哭啊,哈哈!再見!甜心!”
電話掛斷了,姸青兩腿一軟,坐進(jìn)了沙發(fā)里,聽筒無力的落到電話機(jī)上。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覺得整個思想和感情都麻麻木木的,直到嘴唇被咬得太重而痛楚起來。她下意識的用手摸摸嘴唇,眼睛直直的瞪著電話機(jī)。逐漸的,伯南所說的那些話就像錄音機(jī)播放一般在她腦中不斷的重復(fù),一遍又一遍。她知道伯南恨透了她,當(dāng)初離婚也是在程步云逼迫下答應(yīng)的,他不會放過機(jī)會來打擊她,更不會放過機(jī)會來侮辱她。但是,他說的話難道沒有幾分真實嗎?她是個寄生蟲!她是別人的姘頭!別人的小老婆!她也相信復(fù)興園里正有一幅美滿的家庭圖!社會不會原諒她,人們不會說她追求的是一份美麗的感情,她是個蕩婦,是個淫婦!是個家庭的破壞者!是個社會的敗類,是個沒有靈魂和良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