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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 第三章
作者:瓊瑤
  太陽,已經逐漸偏西了,黃昏正慢慢的移步而來。

  暮色從谷底向上升,緩緩的蒸騰彌漫,一忽兒的時間,日色已淡薄得像一層灰色的霧網,蒼茫的籠住了山巔、樹木、和巖石。太陽掩映在彩霞堆里,透過了大堆大堆的云朵,射出一道道橘紅及金黃的光線。天是揉和了蒼灰的綠色,云是帶著玫瑰紫的青蓮色,還有山和樹木,黝黑的墨綠色染上了橘紅。搖曳在微風中的枝葉,像國畫山水畫中的介字點和個字點,一枝枝,一葉葉,全帶著悠然寧靜的飄逸氣質。云在山腰中浮動,忽來忽去,忽聚忽散,忽隱忽現,如同出自魔術家的戲法。

  大家都走得十分疲倦了,歌聲久已不聞,代替的是吃力的喘息聲和嘆氣聲。隨著暮色的加濃,天氣也轉涼了,湘怡接連打了兩個噴嚏。嘉齡用棍子支著地,一步步向前拖著,仿佛自己的身體有著千鈞之重。胡如葦擦去了額上的汗,喘息的問紀遠:“到底還有多遠?”

  “馬上就到了!”

  紀遠頭也不回的答了一句,答得挺輕松的?墒,所有的人中,已沒有一個再是輕松的了。疲倦征服了每個人,連那黃昏的深山景致,都無人有那份閑情逸致去領會和欣賞了。

  嘉文走在可欣的身后,自從可欣摔了一跤之后,他就寸步不離開她,生怕她再滾落到山谷里面去。行程的艱苦使他有些喪氣,他已沒有來時的興致和精神了。每當戰戰兢兢的跨上一條棧道,他就不由自主的在心中暗暗詛咒這次旅行。有次竟脫口說出一句:“在家里放著好日子不過,跑到這山里來,簡直是花錢買罪受!”

  可欣望了他一眼,輕聲的說:“你的老毛病又來了!”

  嘉文聳聳肩,不再說話了。

  耳邊突然響起淙淙水聲,像一串美妙的琴音流瀉在這黃昏的山林里。繞過了一塊巨大的巖石,眼前忽然一亮,一片綠茸茸的草,平坦得像經過了人工的修剪,山坡上面,零零落落的綴著幾匹蘆葦,迎著晚風搖蕩。走了這么遠的山路,這還是初次看到如此開曠的平地。紀遠擲下了身上的背包,回過頭來,用一種振奮人心的聲音,嘹亮而有力的喊:“到了!扎營!”

  “到了?”嘉齡睜大了那對黑而亮的眼睛,驚喜的四面張望了一下,接著就吐出一口長氣,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癱瘓的在草地上平躺了下來,伸展開四肢,仰視著被夕陽燃亮了的天空,大聲的嚷了一句:“真美!真好!我現在懂了!

  “懂了?”胡如葦盯著她問:“懂什么了?”

  “懂得什么叫做‘疲倦’了!”嘉齡說,又吐出一口氣,真的闔上了那兩排黑而密的長睫毛,似乎就準備這樣睡到大天亮了!

  紀遠和那三個山地人已經匆匆忙忙打開了背包,找出帳篷和扎營的工具,開始分別豎起兩個帳篷來。杜嘉文和胡如葦四面打量著,帶著份新奇和終于到達目的地的喜悅,望著那眩目的太陽被對面的山嶺所吞噬。紀遠喊了一聲:“胡如葦!別盡站著,去收集一些干燥的落葉來!越多越好!”

  “干什么?起火嗎?”胡如葦問。

  “不是。墊在帆布下面,睡起來會比席夢思床還舒服!

  落葉收集來了,帳篷也以驚人的速度架好了。三個山地人的刀子發揮了最大的功效,砍來了無數的樹枝和木樁,并且立即生起一堆熊熊的烈火。在草地的四周,不乏燃燒的痕跡,許多石塊上也殘留著煙熏過的黑痕,證明這兒是山地人狩獵扎營的老地盤。可欣側耳傾聽,身不由主的跟著水聲向前走,那清脆的、細致的、□□琮琮的聲音使她的心靈深處有種奇異的震撼,仿佛那泉水聲帶著什么嶄新的、令人感動的東西,流過了她的身體。她停在一堆巖石旁邊了,在這巖石之中,一條小小的山泉正從山坡上流下來,輕輕的滑過了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塊,流瀉到不知有多深多遠的山谷中去。她凝目注視著這道泉水,禁不住的看呆了。

  一個山地人走了過來,她驚奇的看著他找到一根竹子,把它從頭到底的劈開來,然后插進泉水的石縫中,水流過了竹子,立即作成了一個人工的水龍頭。山地人接了一壺泉水,對她笑笑,走開了。她醒悟的拂了拂頭發,走過去,用手捧了一捧水,洗了臉和手,水清涼而舒適,一些水流進了嘴里,帶著沁人心脾的淡淡的甜味。用嘴湊著竹子,她干脆大喝特喝起來,那水那樣的清澈,她覺得把自己的靈魂都滌清了,而且,把自從摔跤以后,就莫名其妙的有著的那份不快也帶走了。站直了身子,她愉快的走回到營地來,發現他們已經在火上面架了一個三角架,用鐵絲吊著鍋,開始煮起晚餐來了。

  她拍拍湘怡的肩膀:“去不去洗洗臉?那邊的泉水真清涼極了!”

  “是嗎?”答話的是嘉齡,她像個彈簧般從草地上彈了起來,聞著剛開鍋的飯香,她突然間精神百倍了。“走!湘怡,我們洗臉去,回來吃飯!我已經餓得眼睛發花了。”

  湘怡從背包里找出了毛巾和肥皂,和嘉齡到水邊去刷洗了?尚缹W著嘉文和胡如葦的樣子,在火邊坐了下來。但是,紀遠并沒有坐,他正用石塊架著砧板,在那兒忙碌的切著肉和菜,嘉文推了推可欣,說:“總該你去忙忙做菜的事吧,這原來是女孩子的工作!”

  紀遠從砧板上抬起頭來,眼睛里有著諧謔的笑意,說:“算了,不必!現在的女孩子未必會做菜,而且,我對自己的手藝非常驕傲,還是讓我來吧,何況她剛剛洗干凈手,又──剛剛坐下去!”

  可欣原也預備站起來去幫紀遠,聽到他這樣說,就又坐了回去,笑笑說:“既然如此,我樂得吃現成!”

  “好意思嗎?”嘉文說。

  “你覺得不好意思,你去幫忙吧!”可欣笑著說。

  “那可不成,那一定越幫越忙,”嘉文轉向了胡如葦:“胡如葦,你對做飯怎么樣?去幫幫紀遠吧!”

  “我?”胡如葦嚇了一跳,急忙說:“我怎么行?我只能和他分工合作,他做,我吃!”

  “好了,你們都等著吃吧!”紀遠咧了咧嘴,夸張的切著菜,弄出一片叮叮當當的響聲。

  湘怡洗過臉回來,一眼看到砧板上的肉,和神氣活現的紀遠,她伸頭看了看,問:“你準備燒什么?紅燒肉?”

  “不,炒肉片!”

  “你切的是肉片呀?”湘怡問。

  “怎么不是?”紀遠說:“節省時間,馬虎點,切厚一些免得麻煩!”

  湘怡不自覺的抿著嘴角笑了起來,從紀遠手里接過了菜刀,她溫柔而小心的說:“我幫你修改一下如何?我會弄得很快,決不耽誤你吃飯的時間!

  紀遠皺皺眉,把菜刀交給了湘怡,嘴里仍然不服氣的哼了一聲:“我打過那么多次獵,每次自己做飯,從沒有說切了肉片還要修改的!和女孩子一起出來,就有這么些莫名其妙的名堂!”

  這回輪到可欣來微笑了,她唇邊浮起的那個有趣似的笑容,竟下意識的模仿了紀遠的微笑──帶著三分優越感和兩分諧謔。

  天色似乎突然間就由明亮轉為黑暗了,那些絢麗而發亮的云,都在剎那間變成深灰色,接著就無法再辨識出來了,暮色潮濕而滯重的掛在樹梢,濃得再也散不開來。黑夜無聲無息的來臨,把山和樹,云和一切,都一股腦兒的掩蓋住了。

  火燒得很旺,映紅了每一個人的臉,他們圍著火坐著,經過了一頓飽餐之后,(他們都吃得那么多那么香,菜是湘怡炒的,連紀遠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肉片”經過湘怡“修改”之后,確實頗不“平凡”!)他們的疲倦都已恢復了不少,而“火”是天然使人振奮的東西,紀遠摸出了預先帶來的口琴,吹著修伯特的小夜曲!酢跞坏娜暢闪怂烊坏陌樽。湘怡已在三角架上懸著的水壺中,煮了一大壺的咖啡,嘉文宣稱,他從沒有喝過這么香,這么美的咖啡。湘怡被大家的稱贊弄得紅了臉,帶著個靜悄悄的、羞怯怯的微笑,坐在嘉齡的旁邊。嘉齡正熱中的啃著牛肉干,一邊用腳給紀遠的口琴打著拍子。

  天空由黯淡再轉為明亮,第一顆星星穿出了云層,接著就是第二顆,第三顆……。月亮在云背后游移,是半輪明月,再過幾天,月亮該圓了,再過幾天,又該缺了?尚佬币兄豢貌恢男渥鲆曋焐系男枪夂驮鹿。嘉文坐在她身邊,有股懶洋洋的文靜。她把視線從天上落回到地面,接觸到他默默凝視的目光,不禁嫣然一笑,輕輕的問:“看什么?”

  “你!

  “想什么?”

  “你。”

  她心頭掠過一陣暖烘烘的熱流,多美的夜!多奇妙的夜!

  屬于誰呢?她環視著火邊這年輕的一群,也包括那三個山地人。這時,那幾個山地人都坐在離火很近的地方,靠在一堆兒打盹。火光照亮了他們的臉,這三個山胞都很年輕,臉上沒有野性的代表──刺青。顯然他們也被文明所陶冶了。在這火光之下,以黑夜的山林為背景,她覺得他們都很漂亮;蛘咚麄兓祀s了一些荷蘭人的血統,眼眶微凹而額角和顳骨都比內地人高些,但他們確實是很漂亮的!調過眼光,她看到了紀遠。鎖鎖眉,再睜大眼睛,她望著那個滿不在乎的男孩子──不,他不該是個“男孩子”,而是個標準的“男人”!──她有些惶惑,這張臉,和那伸向著火的長長的腿,都比那些山地人更像個山地人!說不定他也是個山地人呢!她搖搖頭,又微笑了。

  “笑什么?”這次是嘉文問她。

  “沒什么,”她掩飾的看看天:“只是覺得很開心,很滿足!

  “真的?”他問,握住了她的手!安辉贋樗つ且货拥氖聞e扭了?”

  “噢!”她失笑了!霸趺磿兀坑植皇切『⒆!”

  “你別不高興紀遠,”嘉文本能的為紀遠講話。“他就是那么樣一個人,從不顧及別人的想法和心理的,總是我行我素。但他是個心地最好,也最熱情的人!薄皠e說了!”可欣突然的臉紅了!拔乙稽c不高興他的意思都沒有!”

  “那就好了!”嘉文說:“我喜歡紀遠!”

  “說不定他會成為你妹夫呢!”可欣微笑的說,望著紀遠那邊。這時,嘉齡正端著杯咖啡,走到紀遠旁邊坐下,不知湊在紀遠耳邊講了句什么,紀遠就停止吹口琴,哈哈大笑了起來!八麄兒孟裣嗵幍煤芎。”可欣又加了一句。

  “我希望嘉齡別認真,”嘉文咬了咬嘴唇:“紀遠很少有專一的感情,他的女朋友可以成打的計算!

  “大概是個自命風流的人物!”

  “他不是‘自命’風流,而是真正風流,”嘉文頓了頓,又搖了搖頭。“用風流兩個字對紀遠是不公平的,他并不是風流,他就是──就是──”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他煩躁的下了結論:“他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可欣笑得很有趣,欣賞的望著嘉文,她真喜歡他那股善良勁兒。故意的,她重復著他的話:“就是那樣一個人物!”

  “真的嘛!”嘉文辯護什么似的嚷著。

  “當然,當然!”可欣拍拍他的手,帶著種安撫的味道。

  “我不是不相信,是欣賞你這句話!

  紀遠的口琴換了調子,一闋“羅莽湖邊”吹得每個人心頭都充塞了說不出來的滋味。他的口琴技術顯然經過一番訓練,拍子打得清晰而準確。嘉齡跟著琴聲在低唱:“出城郊,風光好,望遠坡,真美麗,香塵日照里,羅莽湖上,憶當初,雙情侶,終朝攜手共游嬉,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在那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可欣不由自主的也哼了起來,胡如葦加入了,嘉文也跟著哼。歌聲,琴聲,火焰在跳動,木柴被燒裂的□啪聲。還有近處的風聲,遠處的松濤,和那溪流的潺oe□低訴……夜是覺醒的,張著靜靜的眼睛,凝視著這歡笑的一群。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今夕何夕?月明星稀?美麗美麗的羅莽湖上?還是美麗美麗的卡保山中?湘怡把她的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注視著那熊熊然向上奔竄的火苗,一點火星跳了起來,落在沾著露珠的草地上,熄滅了。哦,愿那點火星永不熄滅,愿心頭的火星永不熄滅……她轉頭對嘉齡那邊看去,嘉齡的手肆無忌憚的搭在紀遠的肩頭,身子搖晃著唱得正有勁。調過目光,可欣和嘉文并倚在一塊兒,手握著手……她瞇起眼睛,睫毛蓋住了雙瞳,側耳傾聽,夜是覺醒著的,到處都有著屬于山林的聲響。夜不寂寞,人不寂寞,而她呢?張開眼瞼,火燃燒得多么熱烈生動!今夕何夕?

  或者這“夜”并不屬于她,但她卻仍然衷心渴望“它”永不消逝!永不離去!胡如葦不知從那兒摸出了一架電晶體收音機,越過好幾個電臺之后,史特勞斯突然柔美的跳躍在夜色里,紀遠拋下了他的口琴,拉著嘉齡站了起來。用手繞著她的腰,他們圍著火舞動。維也納的森林!卡保山的夜色!三個山地人睜大了惺忪的睡眼,新奇的望著那旋轉的一對人影。嘉齡忍耐不住了,音樂是容易使人血脈加速的東西,而歡樂是具有感染性的。拉著可欣的手,他們也加入了華爾滋的行列。胡如葦把收音機放在石頭上,不甘寂寞的對湘怡鞠了一躬;鹕嗵鴦樱魳沸鷩,幾里路之內的野獸該都被嚇跑了,三個山地人面面相覷,但夜是活的,夜是動的……他們何嘗想獵什么野獸?他們已經獵著了“卡保山之夜”!

  維也納的森林之后是藍色的多瑙河,他們自然而然的交換了一下舞伴。紀遠微笑的注視著可欣,火光與月光揉和,她的臉紅潤清幽。他不喜歡那對靜靜的望著他的眼睛,仿佛又在安詳的剝去他的外衣。你是誰?他旋轉著。我不信任你!他旋轉著。長發的羅蕾萊!他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夜越轉越深,星光越轉越沉,火苗在低暗下去。一個山地人走開了,伐木之聲立即響起,大根大根的木頭和樹枝被拖了過來,火被潮濕的木頭抑得更暗了,但迅速的又揚起頭來,欣欣然的燃燒著。

  倦意在無聲無息中悄悄的來臨,沒有人再跳得動舞,收音機里的音樂變成了小提琴獨奏的小曲子,幽默曲、離別曲、冥想曲……嘉文打了個哈欠,望望那豎在暗夜里的帳篷,倦意深重的說:“我想去睡了!

  “夜里不是還要打獵嗎?”胡如葦也打了個哈欠,仿佛連哈欠都具有著傳染性。

  “等打獵的時候再叫醒我吧!”嘉文說,已經提不起絲毫的勁來了。

  紀遠坐在火邊,沉思的凝望著火,一面用一根長樹枝在火里無意識的撥弄著。山地人搬了更多的木頭過來,好像他們準備燒掉整座的卡保山了。紀遠覺得有人走近他的身邊坐下,他抬起頭,是唐可欣。她望著那些山地人,納悶的問:“他們干什么砍這么多樹來?”

  “他們要維持火的燃燒,終夜不熄!奔o遠說,對那些山地人嘰哩咕嚕的說了一串山地話,又轉向可欣。“他們習慣于坐在火邊打盹,一直到天亮,我叫他們到帳篷里去睡,他們不肯!

  “為什么?”可欣張大了眼睛。

  “帳篷太小了,”紀遠微笑的說,望了望遼闊的天空。“和天地怎么比?”

  可欣坐在那兒,嘴唇蠕動了兩下,卻沒有說出什么話來。

  紀遠看著她,問:“你要說什么?”

  “我也不知道。”可欣站了起來,仍然看著他。“他們都去睡了,你怎么不去?”

  “我一睡就會睡到大天亮,”紀遠說:“還不如就這么坐著,再過兩小時,也要叫醒他們去打獵了!彼⒁曋邝铟畹纳搅!拔匆姷脮C著什么,但總得去試試運氣!痹偻f:“你也去睡吧!”聲調出奇的溫柔。

  她愣了愣,沒有動,過了一會,才奇異的瞪視著他,說:“紀遠,你是個奇怪的人!

  他聳聳肩。

  “是嗎?”他泛泛的問。“很多人這么說過,而我自己卻不明白怪在何處!薄澳銘賽圻^嗎?紀遠?”

  他鎖鎖眉,望著她。她映著火光的眸子是清亮的,里面絲毫沒有“好奇”的意味,只是關懷,像個姐妹關懷她的兄弟,或母親關懷子女一樣。他有些迷惑,她想知道些什么?又為了什么?他還記得當他救了她之后,她眼光里那份被刺傷似的憤怒。這一刻呢?她卻像個渴望撫慰別人傷痕的小母親。

  “或者有過吧!”他淡淡的說。

  “為什么她離開了你?”

  “是我離開了她!

  “是嗎?”

  “不錯,”他點點頭,把手里已經燃燒起來的樹枝送進了火堆里。

  “為什么?”她繼續問。

  “因為我不想負她的責任,那是最混亂的時候,我自身難保,我不想拖一個包袱。我是屬于那種人──先從自身利益著想的人,不是個情人眼中的英雄!

  “你是說──自私!

  “對了,是自私。我就是個自私的人,一個追求現實生活,而不去夢想的人!

  她深思的搖搖頭。

  “未見得吧!”她不同意的說:“沒有夢的人是悲劇角色,而你不是!

  “有夢的才有悲劇角色,”他接了下去,“因為必定面臨幻滅!

  “你不像個灰色和悲觀的人!”

  “我并不是灰色和悲觀,我只是不愿意要空虛的夢,我要具體的真實生活!”“而你卻經常逃避到山野里來?這就是你的真實生活?”

  他陡的跳了起來,臉色發紅而憤怒。

  “你要什么?你在干什么?”他憤憤的問。但是,接觸到她柔和而深沉的目光時,他的憤怒消失了。用手抹了抹臉,他看看火,又抬頭看了看滿天的繁星和那半規殘月,自嘲的笑了笑,心平氣和的說:“夜真是件危險而可怕的東西,它容易讓人抖落許多秘密!蓖,他勸解什么似的說:“他們都去睡了,你還在等什么?去睡吧,再見!”

  她笑笑,沒說什么,轉過身子,她鉆進了屬于她、湘怡、和嘉齡的帳篷,甚至沒有向他說再見。

  帳篷外面,火光與星光相映。紀遠坐在那兒,伸長了腿,深思的望著黑夜的叢林。

  深夜兩點鐘,紀遠叫醒了三個山地人,把四管獵槍分別上好了子彈。然后,他鉆進帳篷,搖醒了熟睡中的杜嘉文和胡如葦。

  “做什么?”嘉文翻了一個身,在睡袋里蜷縮著身子,睡意朦朧的問。

  “起來!起來!”紀遠叫著:“該出發了!”

  “出發到那里去?”胡如葦呻吟的問。

  “打獵呀!”

  “我只要睡覺,什么地方都不去!”嘉文再翻了個身,好像起床是什么痛苦無比的事情。

  “你們這么遠的跑到山上來是做什么?別泄氣了好不好?起來!起來!看你們這副公子哥兒相,還打獵呢!”紀遠說著,抓住嘉文的兩個肩膀,給他一陣亂搖。又抓住胡如葦,如法炮制了一番。

  嘉文從睡袋里鉆了出來,懵懵懂懂的揉著眼睛,打著哈欠,嘴里唧唧囔囔的詛咒。胡如葦比嘉文也好不了多少,閉著眼睛,搖搖晃晃的站在那兒穿衣服。紀遠拋給他們一人一管手電筒。又用電筒在他們臉上分別照來照去,希望強烈的光線能把他們的睡魔趕走。他們兩人搖晃了半天,詛咒了半天,終于總算是從帳篷里走出來了。迎著帳篷外清涼的空氣,和凜冽的夜風,兩人都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睡意也被這冷氣驅除了不少。

  紀遠跟著跨出帳篷,剛一抬頭,不禁微微的吃了一驚。唐可欣服裝整齊的坐在火邊,正用一對清醒的大眼睛望著他們。

  紀遠走了過去,問:“你起來做什么?”

  “和你們一起打獵去!”

  “嘉齡呢?”胡如葦伸過頭來問。

  “睡得太熟了,推都推不醒!笨尚勒f。

  “你不要去!”紀遠的語氣里帶著幾分命令的味道。“這樣黑而密的樹林,到處埋藏著看不見的危險,隨時都可能出問題,如果我們想打獵,勢必不能再照顧你,免得出危險起見,你還是留在這兒的好!

  可欣靜靜的望著紀遠。

  “我不要你們照顧我,我會照顧自己,我也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你會。”紀遠說,皺起了眉!白钇鸫a,你會讓我分心,使我不能全神貫注的打獵。”

  可欣深思的看了看他們,順從的垂下了頭,撥弄著火說:“好吧!那我就坐在這里等你們回來!彼痔鹧酆煟芸斓膾吡思o遠一眼:“你認為這山里真有野獸嗎?”

  “當然,”紀遠說:“我已經聞到了野獸的氣息!彼鋸埖纳詈粑藘上?尚啦话驳那穭又碜,注視著仍然帶著濃厚睡意的嘉文,牙齒輕輕的咬著嘴唇!澳阍趽氖裁矗俊奔o遠問。

  “沒,沒什么。”可欣低下頭,又很快的抬起來。“你們──還是小心些好。”

  “怎么!怕我們給野獸獵去?”紀遠笑著問,遞了一管獵槍給嘉文。一面轉向嘉文,帶點玩笑味道說:“你這管獵槍是單發的,如果一槍不中,野獸向你撲過來,用槍托子打它,別亂扣板機!

  “那么,你還是給我一管連發的吧,保險一些。”嘉文說。

  “不行,只有一管連發的,還是我拿著比較好。老實說,槍在你們手里不過是做做樣子,拿什么槍都一樣!

  嘉文和胡如葦分別拿了一管槍,剩下的一管交給了三個山地人。一行六個男性,都整裝待發,大家檢查了一番手電筒和槍彈,就向叢林中開步走去。嘉文回頭向可欣喊了一句:“可欣!等著讓我們打個大野豬來,你把火燒旺一點,好烤野豬肉吃!”

  可欣抿著嘴角微笑,目送他們走開,望了望那深黝黝、黑暗暗的山林,忽然感到一陣模糊的恐懼。張開嘴,她忍不住的喊了一聲:“嘉文!要小心一點哦!”

  “你放心!”說話的是紀遠,“我們這么多人,你怕什么?管保還你一個完整的未婚夫!”

  他們笑著向前面進行,幾點電筒的燈光在黑暗的山坳里閃爍搖晃,只一忽兒,就變得遙遠,渺小……而終于被那龐然、巨大、黑暗的深山莽林所吞噬了。

  可欣獨自在火邊又坐了一會兒,火已經燒得很旺,用不著再加木柴。四周的寂寞對她壓倒性的卷了過來,她凝視著深山中那一幢又一幢的黑影,傾聽著山風的呼嘯,遠處有不知名的獸類的低嗥……她的背脊上冒起一陣涼意,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站起身來,她鉆進了嘉齡她們熟睡著的帳篷,并且在帳篷門口掛起一盞風燈,用以驅除孤獨和黑暗的恐怖。

  紀遠等一行人投進密林之后,就自然而然的安靜和肅穆了起來。為了免得驚動野獸,紀遠把人分成了兩組,分頭向山林深處走去。紀遠和杜嘉文、胡如葦一組,三個山地人分了兩管槍,遙遙隨后。

  山林黑而密,草深沒膝。大家小心翼翼的向前走著。胡如葦的槍給了山胞,他就負責用電筒照路。事實上,他們并沒有按照“路”去走,而深入了叢林。

  無路的莽林比想像中更難走,凹凸的巨石常形成無法翻越的阻礙。深密的雜草在許多時候都是天然的陷阱,底下可能藏著一個深坑或陡坡。隨處蔓生的藤蔓,以及原始莽林里那些巨樹的樹根,都成為防不勝防的、絆腳而危險的東西。他們進行得很慢,不時停下來傾聽,深夜的山林里林立著恐怖,野獸的氣息似乎在不知不覺中加重了。

  一陣輕微的響動,嗖嗖的從樹梢中掠過。他們驚覺的站住了步子,紀遠托著槍,仰視著樹梢,他的眼睛在暗夜里亮晶晶的發著光,灼灼的搜索著那濃密而黑暗的枝葉。

  “是什么?”嘉文問,緊張的空氣使他不安,他還有些懷念火邊的帳篷和睡袋。

  “噓!”紀遠輕噓了一聲,仍然用目光在樹與樹中間逡巡,四周十分寂靜,那輕微的響聲已經聽不到了!翱赡苁秋w鼠,”

  紀遠低聲說:“讓它跑掉了。最好在打獵的時候避免說話!

  他們繼續前進,夜在凝重的空氣中流逝,四周似乎充滿了動物的氣息,又似乎一無所有。紀遠在一株大樹下停了下來,靜靜的靠在樹上休息。

  “怎么不走了?”嘉文問。

  “噓!低聲些!奔o遠說,仰頭看看那些樹叢,和遠方黑暗的、看不透的林木。“狩獵,狩獵,要獵也要狩。”

  “這是訓練人耐心的玩意。”胡如葦滅掉了電筒,打量著黑影幢幢的四周。“我們大概已經走了一個多小時,還一槍都沒放過呢!”

  “打三天獵,一槍不放的情形還多著呢!野獸也是很警覺的東西,不會輕易來送死。山地人打獵,很少像我們這樣拿著槍來尋野獸,他們都在獸類必經的路上,設下陷阱或撞桿,那就比我們省力得多了!奔o遠說。

  “我們為什么不學他們那樣打獵呢?要這樣提著槍亂找亂撞?”嘉文又開了口。

  “那是需要長時間的,是真正獵戶的打獵方法,我們只是客串性質罷了,真要那樣打獵,要做十天半個月的計劃才行。”

  “我聽到有鳥叫!焙缛斦f。

  “是貓頭鷹,屬于黑夜的飛禽,北方人叫它夜貓子!奔o遠傾聽了一會兒!安贿^,獵這種鳥類真沒味道!

  “總比什么都獵不回去好些!焙缛斦f。

  “噓!別講話!有東西了!”紀遠突然發出警告,頓時站正了身子,一把抓起了槍,全神貫注的凝視著黑夜。嘉文和胡如葦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嘉文握著槍,擺出姿勢,瞪視著密密層層的林木與深草?諝鉁兀瑫r間停駐,而黑夜的山林依然故我的鋪展著。嘉文和胡如葦聽不出任何動靜。只有那只貓頭鷹仍舊在單調的、反覆的啼喚,不知想啼醒什么,也不知道想喚回什么?但,紀遠所謂的東西絕不會是指的這只貓頭鷹,聽它的啼聲,它起碼在一里路之外。

  嘉文一瞬也不瞬的注視著前面的草叢。夜很深,而他的手心在沁著汗!澳菛|西”不知匿藏在何處,他咬著嘴唇,神經緊張的等著“它”突然出現。他的腦子里,仍然謹記著紀遠告訴他的話,他的槍只有一顆子彈,如果一槍沒打中要害,野獸撲了過來,他就得用槍托及時應戰。他的嘴唇干燥,喉頭枯澀。那東西不知道是什么?花豹?犀牛?老虎?獅子?大象?野豬?……他費力的咽了一口口水,眼睛瞪得發酸。頭頂上,有什么東西撲動了一下,同時,“砰”然的聲槍響使他驚跳了足足有三尺高。一時間,他腦中懵懵懂懂,弄不清楚這一槍所自何來。但,一樣黑糊糊的東西從頭上的大樹上直落了下來,接著是紀遠勝利和嬉笑的聲音:“一只飛鼠!”他拾起了那還有余溫的、毛茸茸的東西。

  “它簡直是跑來送死嘛!這是臺灣山區里特產的玩意兒,有老鼠的身子,卻有著翅膀,能在黑夜里飛行。”

  “大概就是蝙蝠吧!”胡如葦說。

  “你看過這么大的蝙蝠?”紀遠把那東西往胡如葦手里一送。“交給你,你負責拿著吧。飛鼠的肉也滿好吃的,皮還可以賣錢!

  胡如葦接過那軟綿綿的、帶毛的東西,提在手上并不重,那有著爪子和薄膜的軀體卻頗引起他本能的惡心感。

  “打死我我也不吃這東西!”他喃喃的說,把它拿得遠遠的,生怕它的血會沾污了自己的衣服。

  嘉文的神志恢復了,伸伸脖子,他又咽了一口口水,望著那只飛鼠,不禁大大的失望起來。

  “不過是只飛鼠!”他說:“我還以為是一只什么了不起的猛獸呢!”

  “能打到一只飛鼠已經不錯了!”紀遠說:“你希望是什么?大象?”

  嘉文的臉微微發熱,暗中也為自己的過份緊張而失笑。他雖沒有“希望”是大象,也幾乎“以為”是大象了。

  “別期望太高,”紀遠拍拍他的肩膀,有股老大哥的味道。

  “不要弄錯了,這兒是卡保山,并不是非洲的蠻荒地區!”

  這只飛鼠使他們的興致提高了很多,總之,這一次的狩獵絕不會一無所獲了。拿到營地去也可以向可欣她們炫耀一番。重新檢查了一下槍彈,他們又繼續搜索著向前面走去。紀遠手中是一管可以連發七顆子彈的新型獵槍,零點二二的口徑,和普通步槍相同。也是紀遠慣用的一枝獵槍,據說紀遠為了這枝獵槍,曾經負債達半年之久。

  那三個山地人已經不知跑到何處去了。紀遠這聲槍聲并沒有把山地人喚來,可見他們一定距離紀遠他們很遠了。在這黑夜的山林里,彼此想保持聯系和距離是很困難的。好在紀遠對黑夜和山林都不陌生,也不太需要山胞的協助。摸索著,他們向前面又繼續走了一個多小時,從樹林里仰視天空,繁星已疏,曉月將沉,看樣子,這一夜不會再有什么收獲了。

  突然間,遠處的草叢里,有什么東西在移動,深草簌簌的響了起來。同時,一串類似鷓鴣鳥的啼聲在草里清脆的鳴喚。嘉文迅速的舉起了槍,正想管他三七二十一,也放一槍試試運氣,還沒來得及扣扳機,紀遠立即撲過來,壓下了槍管,用一對發亮的眼睛瞪著他。

  “怎么這樣魯莽!”紀遠責備的說:“難道是人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這是他們!那幾個山胞,他們一定發現了什么,在向我們打招呼。”

  嘉文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種打招呼的方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訥訥的說。

  “是人干嘛不發人聲,要做出這種怪腔怪調?”

  “發出人聲就把野獸嚇跑了!奔o遠說,也學著對方那樣叫了幾聲,然后向他們所在的地方跑去。嘉文和胡如葦跟在后面,雜草越走越深,他們顯然到了人跡罕至的地區了。紀遠走得很快,全然不管荊棘和樹枝的羈絆,可想而知,那些山地人一定發現了什么,這使得紀遠興奮。

  果然,前面的草叢里,那三個山地人正蹲伏著,在察看地上的某些東西。紀遠走過去之后,他們立刻把他拉下來,指著地上的痕跡給他看。這是一片長滿雜草的凹地,草下的土地濕潤泥濘,石塊上也露著水漬,可能在雨后是個積雨的小水潭,而成為一些野獸跑來喝水的地方。現在,在泥濘的地上,可以看出一個新鮮的獸類的足跡,附近的草也有偃倒的現象。山胞們用獵刀撥開了草,可以很清楚的看出那野獸走過的痕跡,凡它經過的地方,草都或多或少的折斷及偃倒一些,成為一個明顯的標記。紀遠和山地人低低的交換了幾句話,就站直了身子,胡如葦緊張的問:“是什么東西?野豬?”

  “不,”紀遠搖搖頭:“可能是一只鹿,或者是羌。我們追蹤吧!看情形,它經過這里不過半小時的事,不會在太遠的地方,大家散開一些,盡量保持安靜,誰看到了它就放槍射擊,不過要瞄準一點,一槍不中就麻煩了。”

  跟著那痕跡,他們小心翼翼的向前進行。紀遠托著槍,目光灼灼的投向了叢林,那神采奕奕的樣子,看來渾身的活力和精神都在發揮著最大的效用。前進了一段時間,一個山地人猛的停了下來,用山地話叫了一句什么,同時,紀遠的槍迅速的瞄向了一棵大樹的后面。嘉文也舉起了槍,神經質的湊了過來,嚷著說:“在那兒?在那兒?讓我放這一槍!”

  “你別擋著我!”紀遠喊,把他推開。頃刻間,一只野獸從樹后面突然的跳了出來,顯然人聲已經驚動了它,使它領悟到危險就在面前,而急于想脫身逃走。紀遠立刻放了一槍,但是,由于嘉文那一混,耽誤了幾秒鐘,這一槍沒有中。那野獸更加驚惶,拔腿跳躍進了草叢,一個山地人再放了一槍,那東西嗥叫了一聲,奔跑到叢林里去了。

  “它已經負了傷,別放它逃走!”紀遠叫,又用山地話叫了一遍,就領先沖進了叢林。嘉文緊緊的跟在他的身后,握牢了槍,這種刺激而緊張的氣氛喚起了他的英雄氣概,他渴望能由自己放一槍,打中那玩意,回去好向可欣夸口。跟著紀遠,他奔跑得氣喘吁吁?墒牵麄円呀浭チ四且矮F的蹤跡。

  “是一只羌。”紀遠站住說:“一只不小的羌,大家分開找,它不會跑得太遠,它的后腿已經被打中了!

  “我跟著你,”嘉文說:“你等會兒讓我也放一槍!”

  “等會兒我把它打死了,你再去補一槍吧!”紀遠說,他心中對嘉文頗不滿意,打獵就怕有人夾在里面瞎起哄,剛才假如不是被嘉文鬧了一下,他一定可以打中那只羌,絕不會讓它這樣跑掉。

  “這邊有血跡!”胡如葦喊。

  大家都跑了過去,果然有一灘血跡,大概那東西曾在這兒休息過。紀遠端著槍,循著血跡往前去,由于隨時可能放槍,他沒有關上槍的保險。嘉文仍然緊跟在他的身后。

  天已經有些蒙蒙亮了。樹木都由一幢幢的黑影轉為朦朧的輪廓,又由朦朧的輪廓轉為清晰。樹隙中的天色變白了,電筒的光已不再必需,黑夜去了,曙色來了。他們停在一處濃密的草叢、藤蔓和樹林里,紀遠看來困擾而不快。

  “找不到血跡了!彼欀颊f:“可能它已經逃進了洞里!

  “帶著傷,它應該跑不了太遠,或者我們折回去再找一找!焙缛斀ㄗh的說。

  “羌是一種狡猾的動物,它一定匿藏起來了,”紀遠說:“那一槍只打中后腿,就動物來說,根本不算一回事,我看,找到它的希望并不很大!

  “不妨試試看!”嘉文興致勃勃的說:“我們再折回去找吧,我還沒有放過一槍呢!我希望──我也能小試一下身手!

  他們又折了回去,在羊齒植物和荊棘叢中搜索,那狡猾的動物毫無蹤跡,他們幾乎已經決定放棄了。忽然,胡如葦大聲的驚呼了一句:“在那兒!”

  “那兒?那兒?”嘉文追著問。

  胡如葦指著一棵闊葉植物,在那植物像芭蕉葉片般闊大的葉縫中,一個褐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正半掩半露。嘉文又迫不及待的舉起了槍,紀遠喊了聲:“別放!”“怎么?”嘉文不解的仰起頭。

  “不必浪費子彈!”紀遠說著,走過去,用槍桿挑起了那毛茸茸的東西,竟是一團金絲般的植物,附生在一塊朽木上面!伴_槍打這東西,才是鬧笑話呢!山地人常把它們做成動物形狀出售,據說這茸毛可以止血!奔o遠拋下了那塊東西。

  “走吧!不必找了,希望回到營地就有東西可以吃,我已經餓得頭發昏了!薄拔覀兛梢钥撅w鼠吃!”胡如葦舉起那只飛鼠看了看,那長著薄膜的丑陋的玩意,用一對細小、光禿、沒有睫毛的眼珠瞪著他,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吃這東西?除非人都變成了獸類。

  雖然不再抱著大希望去找尋那只羌,但他們仍然小心翼翼的在叢林中走,同時四面搜尋。再走了一段,有一個山地人歡呼了一聲,他們都看到一片染血的羊齒植物,跟蹤著這個新發現的痕跡,他們又轉入了叢林深處。接著,紀遠站住了,用手對后面的人擺了擺,禁止他們前進。大家都停止步子,伸長了脖子看,那只羌正停在一棵落葉松的前面,筋疲力竭,瞪著一對乏力的眼睛,狐疑的望著面前的敵人。紀遠舉起了槍,還沒有扣下扳機,身邊猛的響起一聲砰然槍響,那只羌頓時應聲倒地。同時,嘉文狂歡的大叫大嚷起來:“我打中了它,是我打中了它!”

  他向那只倒地的羌奔去,手舞足蹈得像個天真的孩子。紀遠還托著槍,但已用不著放了,他把槍向后面一撤,槍的把手碰著了旁邊的大樹,意外的就在這一剎那間發生了,他聽到一聲槍響,看到火光從他的槍口冒出去,他立即知道發生了什么,沒有關上保險的槍,因把手和大樹間的撞擊力而走了火。他提著嗓子大叫:“嘉文!躲開!”

  一切都遲了。

  嘉文突然止了步,槍彈從他的背脊中射入,他愕然的回頭,搖晃,大約半秒鐘,就木頭一般的仆倒了下去。紀遠拋下了槍,奔跑過去,跪在地上凝視他。

  他的眼睛張著,那張年輕的臉秀氣而蒼白,帶著幾分孩子氣。他的嘴唇蠕動著,輕輕的說:“告訴可欣,是我打到的!”

  “嘉文!嘉文!”紀遠叫。

  他的頭側向一邊,不再說話。黎明的曙光從樹隙中照進來,安詳的射在他年輕而漂亮的臉上。也射在那只丑陋的、仰臥著的獵獲物上面。

  在天亮以前,可欣好幾次鉆出帳篷,去把逐漸低弱下去的火燒旺。當她最后一次去加木柴時,天邊已經露出了蒙蒙一片的灰白色,她坐在火邊,沒有再回到帳篷里去。用手抱住膝,她凝視著那龐大的、灰黑色的山林。火焰在跳動著,整個的山林樹木,仿佛都被火光染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顯出某種令人心悸的、震撼著人的靈魂的魔力。

  她微側著頭,下意識的傾聽著什么。山林中并不寂靜,風聲里夾雜著獸類的低鳴,不知何處的瀑布聲,喧囂了一夜。隨著黎明的光臨,鳥類最初在曙色中驚醒,嘈雜的啼醒了夜。她伸長了腿,天亮了,那些打獵的人呢?深山里沒有絲毫“人”的聲息。

  她聽到帳幕掀動的聲音,回過頭去,湘怡正從帳篷里鉆出來,披著一件舊外套,在晨風中不勝其瑟縮。

  “噢,好冷!”

  湘怡說著,走到火邊來,把凍僵了的手伸向熊熊的火,一面望了望可欣。

  “你一直沒睡?”她問。

  “在他們去打獵以前,睡過一會兒!笨尚勒f,不安的拾起一枝樹枝,丟進火里去。

  “還沒回來?”湘怡看看那在曙光中呈現著灰色的輪廓的山林。“也真有癮!這么冷,又這么黑,我不相信他們會獵到什么野獸!”

  可欣深深的看了湘怡一眼。

  “你也一夜沒有睡嗎?”她不在意似的問:“我聽到你一直在翻來覆去。”

  “我睡不著,”湘怡把外套拉緊,扣上胸前的扣子:“我有認床的毛病,一換了環境就睡不著,何況,山里各種聲音都有,吵得很!

  “我沒聽到過槍聲,你聽到了嗎?”可欣問。

  “也沒有!毕驸诨疬叺氖^上坐下!八麄円欢ㄅ艿煤苓h了,或者是根本沒放槍!

  “我有些心神不寧,”可欣站起來,走去找出鍋和米,準備煮稀飯。湘怡沒有動,望著可欣把鍋架在火上。“不知道為什么,”可欣看著火說:“我覺得這次打獵有點……有點……有點講不出來的那種滋味,仿佛是──別扭!

  “怎么呢?”湘怡問:“你不是一直都很開心嗎?嘉文對你又那么體貼!”

  “嘉文?”可欣頓了頓,凝視著湘怡,突然說:“湘怡,你對紀遠的印象如何?”

  “怎么突然想起他?”湘怡心不在焉的說,注視著越來越清晰的山和樹木!爸皇且粋比較出色的男孩子而已,我不覺得他有什么特別之處!

  “是嗎?”可欣又拾起一根樹枝,在火里胡亂的撥弄著,臉上有股焦躁和不耐的神情,“那么,嘉文呢?”

  湘怡迅速的掉過頭來看著可欣,她不知道可欣在不安些什么,但她卻莫名其妙的心跳起來,大概是受了可欣的傳染,不安也悄悄的爬上了她的心頭,她感到自己的臉在微微的發熱了。

  “嘉文比紀遠安詳寧靜,”她思索著說:“嘉文像一條小溪,紀遠是一條瀑布。我想,前者比較給人安定的感覺。”

  “是嗎?”可欣臉上的焦灼和不耐更加深了,“但是,我總是不放心嘉文!薄安环判乃裁茨?”

  “不放心他任何地方!總覺得他還處處都需要照顧和保護!

  “那是因為你愛他!”湘怡把鍋蓋打開,米湯已經潑了出來。“這是很自然的現象,你越愛他,就對他越牽腸掛肚,愛人之間,大概都是這樣的!

  “你認為這是正常的嗎?”可欣蹙起了眉,深思的望著向上奔竄的火苗。

  “當然啦!”湘怡丟下了手里燃著了的樹枝,站起身來說:“我不明白你在煩惱些什么?你看來很不安似的。別擔心,嘉文對你是死心塌地的愛,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你還有什么不放心呢?”她走到堆食物的地方,拿起菜刀和香腸,又抬頭看了看天色,用故作輕快的語調說:“天已經大亮了,太陽都出來了,我猜他們一定馬上會回來,一個個餓得像三天沒吃飯似的,最好我們把早餐都弄好了,讓他們坐下來就可以吃!”

  “湘怡,”可欣歪著頭打量了她一會兒!澳闶莻標準的賢妻良母型,將來誰娶了你是有福了。”

  “是么?”湘怡淡淡的笑了起來!翱上悴皇悄腥!”拿起水桶,她跑開了,到泉水旁邊去提水。

  太陽穿出了云層,絢爛而嫣紅,谷底的晨霧散開了,清晨的露珠在樹葉上閃爍,整個的山從黑夜中蘇醒,美得像一幅畫。連那帳篷、營火、炊煙都失去了真實感,變成了畫的一部份。早餐已經都做好了,羅列在帳篷前面的空地上;鹕蠠粔貪L開的水,等著沖牛奶,壺蓋在水蒸氣的沖擊中跳動,從隙縫里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熱氣。

  “這些人呢?怎么還不回來?”可欣伸長了脖子,不耐的望著那條深入山中的小徑。

  “要叫醒嘉齡嗎?”湘怡問:“到底她年紀最輕,睡得那么熟,還鬧著也要打獵呢,睡成這樣子,假若夜里有只老虎來把她銜走了,她恐怕在老虎嘴里還照睡不誤呢!”湘怡笑著說,竭力想讓可欣安定下來。

  “他們來了!”可欣歡呼了一聲,就放下了手里的東西,向那條小徑飛奔著迎了過去。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這一剎那似的離別,竟使她這樣的緊張和神經質。

  從山坡上滑下了一個人,這人是像猿猴一般攀住樹枝和葛藤翻越下來的,速度非常之快,頃刻間已經停在可欣的面前了。可欣定睛一看,是那三個山地人中間的一個,他的衣袖被荊棘劃破了,褲腳也破了,神色緊張而惶恐,站在可欣面前,他喘著氣嚷:“糾蘇臘達跪!糾棍巴杜斯!”

  “什么?”可欣愣了愣,望著那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的山地人。“你說什么?”

  “糾蘇臘達跪!糾棍巴杜斯!”

  山地人重復的嚷著,指手劃腳的向身后的山林指著,看到可欣茫然不解的樣子,他急得跺了跺腳,就用手比成放槍的姿態,嘴里“砰砰”的喊,又作倒地狀,比來比去,可欣仍然迷糊得厲害?墒,山地人驚惶的神情立即傳染給了她,她尖著喉嚨喊:“湘怡!你看他在說些什么?”

  湘怡在看到山地人的時候,就已經走過來了,望著那指手劃腳的山地人,她喃喃的、猜測的說:“一定他們打到什么大野獸了!”

  “他們在那兒?”可欣問山地人。

  “糾棍巴杜斯!”山地人喊。又作倒地狀。

  “百分之八十,真打到野豬了!大概太大了,背不回來!”

  湘怡說。

  “是要我們去幫忙嗎?”可欣狐疑的問。

  “或者是!

  “我看不對,”可欣囁嚅著:“他的樣子并不像很得意很開心呀,別出了事!”

  “絕對不會,”湘怡說,但她的語氣中卻絲毫沒有把握:“你太緊張了。”

  “那么,他們怎么還不回來?”可欣焦灼的喊。

  “我們看看去!”湘怡說。

  但是,不用她們再去看了,紀遠高大的身形出現在山頭上。他并不是一個人,他肩膀上還扛著一件什么東西,越過了石塊,滑下了山坡,翻過了泉水的小山溝,他連滑帶跌的走了下來。那厚重的爬山鞋上全是重重的泥土,渾身污泥,臟得像礦坑中爬出來的工人。在他身后,其他兩個山地人和胡如葦沉默的跟了下來,胡如葦一只手提著只飛鼠,另一只手握著一個丑陋的、淌著血的野羌。

  “嘉文!”可欣喊,臉色倏的變成慘白,用手握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大大的。

  紀遠停在可欣面前,默默的站了大約三秒鐘,他的額上全是汗珠,手臂上布滿了荊棘刺破的傷口,衣服撕破了,頭發零亂而面色蒼白。站在那兒,他一語不發,只用一對內疚的、求恕的眼光,呆呆的望著可欣。

  “獵槍走火!彼恼f:“他打中了那只羌!彼行┱Z無倫次,自己也不清楚在說什么。

  可欣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唇顫抖著,身不由己的,她抓住了身邊的一棵小樹,用來支持自己的體重。接著,她就由頭至腳,渾身都發起抖來。

  “他……他死了嗎?”

  可欣聽到一個聲音在問,她以為是自己的聲音,但,那是湘怡。

  “不,他受了傷!

  “把他放到火邊去,可欣,你去把高粱酒找出來,我去拿急救包!”湘怡迅速的喊,立刻轉身對帳篷方向跑了過去。

  紀遠把嘉文放在火邊的草地上,可欣跪在她的身邊,她的顫栗始終沒有停止,抓起了嘉文的手,她茫然的瞪視著他那張蒼白而漂亮的臉,無法思想也無法行動,似乎陷入一種催眠似的昏迷里。她聽到一聲驚呼,接著,嘉齡閃電似的撲了過來,一把抱住嘉文的肩膀,尖聲的喊著:“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怎么了?”抬起頭來,她把淚痕遍布的臉逼向了紀遠,哭著大嚷:“紀遠!你把我哥哥怎么了?你為什么不保護他?你明知他不會打獵!他從沒有打過這種鬼獵!紀遠!你這個混蛋!你還我哥哥!還我哥哥!”

  嘉齡的大哭大嚷把可欣從沉思的狀態里喚醒了,她迅速的恢復了思想和神智。躺在地上的嘉文是沒有知覺的,槍彈從他的背脊里射進去,血流了很多,毛衣和夾克的背部被血染透了一大片。她把嘉文的身子側過去,胡如葦已經捧了睡袋和棉被來,墊在嘉文的身子底下。嘉齡還在哭,可欣喊:“嘉齡!你把火燒旺一點,我要脫掉他的衣服!”

  嘉齡止了哭,伸過頭來,怯怯的說:“他會死嗎?可欣?”

  “不會!”可欣說,咬了咬嘴唇!八贻p了!生命不是這樣容易結束的!

  湘怡拿了紗布藥棉和藥品跑來,跪在嘉文身邊,她幫可欣脫去了嘉文的上衣,用睡袋蓋在他身上,以免受涼。傷口附近是灼焦的,血還在繼續流出來。湘怡呻吟了一聲,閉閉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才提起精神說:“誰去弄一點干凈的水來?”

  紀遠提了水過來,湘怡用水拭去了傷口附近的血,又用雙氧水略事消毒,就撒上止血藥粉和消炎粉。紀遠扶著嘉文的身子,讓湘怡和可欣把嘉文的傷口包扎起來。一切弄好了,再給他穿好衣服,湘怡站起身來,用手扶著頭,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說:“我們要馬上把他送到醫院去!”

  說完,她突然失去了力量,雙腿一軟,就對草地上栽倒了過去。可欣驚呼了一聲,抱住她的頭,嘉齡也喊:“湘怡!湘怡姐!你怎么了?”

  湘怡立即恢復了,睜開眼睛,她虛弱的笑笑,臉色似乎比嘉文還蒼白。

  “沒什么,”她乏力的說:“我只是──向來不能看到大量的血。血會使我頭暈!闭酒鹕韥,她搖了搖頭!艾F在已經沒什么了,我們趕快吃一點東西下山吧!

  “我什么都吃不下。”可欣說。

  “你應該吃,否則沒有力氣走路!

  三個山地人已經把帳篷拔了。紀遠始終一語不發,只忙碌的幫著山地人整理東西,匆促的裝好背袋。又用帳篷墊底的帆布和營棍,做成了一個臨時的擔架。他埋著頭工作,對于周遭的情形,都不理不睬。一切在驚人的速度下弄妥當了,他走到嘉文身邊,和一個山地人說了幾句話,就把嘉文抬到擔架上面。背上背袋,他又和那個山地人抬起了擔架,回過頭,他不知對誰交代了一聲:“我們先走,我要爭取時間,盡快把他送進醫院。”

  可欣趕過去,手里端著一杯牛奶。

  “你什么都沒吃。”她低低的說。

  紀遠看了她一眼,接過那杯牛奶,一仰而盡,可欣又遞上幾片面包,他搖搖頭,輕輕的說:“我很抱歉,可欣。”

  可欣含著淚搖了一下頭,說:“我要跟你們一起走!”

  “大家都一起走吧!”胡如葦說,用水熄滅了那堆火,這是這次打獵最后所余下的東西了,一堆燒焦的木柴和灰燼。紀遠和山地人抬著擔架領先走了?尚、嘉齡、山地人、胡如葦等隨后。沒有人唱歌,沒有人歡笑,大家都沉默而迅速的向前進行。走了幾步,可欣下意識的回頭張望了一下,那堆火還剩著一縷輕煙,裊裊的升騰著。只一忽兒,那裊裊的輕煙也消散了。她的眼眶發熱,淚涌了上來,把手輕輕的按在嘉文的胸前,注視著那張年輕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臉龐,她覺得喉頭哽塞著。他會好轉,她知道。一顆獵槍的子彈不足以要他的命,他一定會復元,她知道。但,在這次打獵里,她似乎失去了很多東西,很多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她只能確定一點,那就是:現在的她已經不是打獵以前的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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