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翔在日內瓦,真的找到工作了嗎?
是的,正像志遠所預料的,他并沒有找到工作。但,他的沒有工作,并不完全由于工作的難找。首先,丹荔要負責任,她根本沒有真心要給志翔找工作,只是把他弄到瑞士再說。其次,是瑞士的本身,這號稱“世界花園”的國家,又一下子就讓志翔迷惑了。初到日內瓦,志翔被丹荔安排在日內瓦湖畔的一家豪華旅館中!皠e擔心費用,”她滿不在乎的說:“這家旅館我爸爸有股份,我家的朋友來日內瓦,都住在這兒,不算錢的!平常人來住的話,要四十塊美金一天呢!”
他很不安,很不愿意,但,在日內瓦人地生疏,不住也無可奈何。而丹荔用那么可愛的眼光望著他,用那么甜蜜的聲調哄著他,用那么溫柔的面龐依偎著他。不住口的說:
“好人!別著急呵!好人,別生氣呵!好人,別耍個性呵!好人,你先住著,咱們慢慢找工作呵!好人!找工作以前,你總應該先陪我玩玩吧!”“第一件事,”志翔說:“我應該去拜望你的父母!其他的事,我們再慢慢商量!”“好吧!”丹荔順從的說:“你明天晚上來我家!我開車來接你!”“你會開車?”他驚奇的。
“開車、騎馬、滑雪、溜冰……我樣樣都會!我是十項全能!只是念書念不好!你驚奇個什么勁兒?在羅馬我本想買輛車的,怕你又嫌我招搖,所以車子也不敢買!唉!”她嘆口氣,認真的說:“為了你,我連個性都改變了,我想,我真是命里欠了你的!”于是,第二天晚上,志翔終于見著了朱培德夫婦。顯然,丹荔已經在父母身上用了相當大的功夫。朱培德夫婦的態度溫和,言語親切,與志翔所料想的完全不同,他們既沒有擺長輩架子,也沒有仗勢凌人的氣派。在那豪華的客廳里,他們倒是談笑風生的,對女兒這個男友,絲毫沒有刁難。
事實上,朱培德在見到志翔的第一眼,就已經喜歡了這個年輕人,高而帥的身材,濃眉,大眼,挺直的鼻梁,外型上,就是個漂亮的小伙子!女兒的眼光居然不錯!再加上志翔彬彬有禮。應對自如。既不像丹荔以前那些男友那樣流里流氣,目無尊長,也不像丹荔所形容的是“畫呆子”、“書呆子”“雕刻呆子”。他一點也不呆,一點也不木訥,有問有答,坦白而大方。女兒遲早是會戀愛的,朱培德深知這一點。但,戀愛的結果是不是婚姻就很難預料了,這一代的年輕人是多變的,這一代的年輕人也是不負責任的,這一代的年輕人更是游戲人生的。對他們而言,“戀愛”也是游戲的一種?墒,朱培德知道丹荔這一次沒有“游戲”,非但沒有“游戲”,她已經深深陷進去了。這男孩子能讓她在羅馬住上好幾個月,就一定有他特殊的地方。何況,丹荔一回家就說過了:
“爸爸,媽!你們如果給他臉色看,或者找他麻煩,我——
我就自殺!”她自幼就知道如何挾持父母,但是,為了男孩子,一再用“自殺”這種嚴重的字眼,卻是第一次。
現在,見到了這個年輕人,又和他談了話,朱培德有些了解他何以會征服丹荔的原因了,但是,他也使這對父母驚愕而困擾了!澳阆朐谌諆韧哒夜ぷ鲉?”朱培德說:“難道丹荔沒有告訴你,在這兒找工作是很難的,別看瑞士是個永久中立國,他們仍然排斥東方人。”志翔對丹荔看了一眼,丹荔縮到她母親背后去了。
“丹荔說找工作很容易!”
看樣子,丹荔是把他騙到瑞士來的,朱培德有了譜了,他點點頭,慢吞吞的說:“不忙,讓丹荔先帶你觀光一下日內瓦,工作可以慢慢找,我想,我那銀行里可能有辦法,你會會計嗎?”
“不會!薄按蜃帜兀俊薄耙膊粫。”“爸!”丹荔插進來說:“他除了畫畫和雕刻,什么都不會,你給他找一個畫畫或雕刻的工作!
“別麻煩了,朱伯伯!”志翔很快的說:“我學的和您所需要的人完全是兩回事,我不希望你們因為丹荔的原因,給我安排一個拿薪水而沒工作的閑差事。我想,我自己會解決這問題。我今天來,不是來找工作的。是特地來拜訪伯父伯母。所以,關于工作的問題,我們還是不談吧!我看到湖邊有許多路邊咖啡館,了不起,我可以去端盤子!”
“你還可以去砸盤子。”丹荔忍不住,輕聲輕語的說了句。
志翔瞪了丹荔一眼,微笑的說:
“在伯父伯母面前,你怎么也不給人留點面子!”
朱培德含笑的看著志翔。
“這就是學藝術的悲哀,”他說:“你知道我學什么的?我以前在劍橋學英國文學,拿到碩士學位,結果我從了商,改了行,在銀行界占上一席之地。藝術、文學、音樂都一樣,是最好聽的名稱,也是最不適用的。我說得坦率,志翔,你可別介意!薄拔也唤橐。我學藝術,不是為了出路,不是為了生活,而是為了狂熱!我瘋狂的熱愛藝術,它像是我血液的一部份!”
“但是,生活是現實的,有一天,這現實問題會壓到你的肩上來。例如,畢業以后,你預備做什么?”
“可能再專門進修雕塑!
“好,修完以后呢?”“就畫畫、雕塑。回臺灣,把我所學的,去教給另一代年輕人!敝炫嗟抡恕_@答案是他在一千個答案里,也不會去選中的。他怔怔的看著志翔,呆在那里。朱太太卻有點心慌意亂,憑一個母親的直覺,她知道丹荔對這男孩子已經認了真。而這男孩子,卻要跑到一個遙遠的角落里去。
“志翔,”她說:“你很愛臺灣嗎?”
“那兒是我的家!敝鞠杼拱椎恼f。“家是什么?家就是你無論離開多久,仍然想回去的地方。而且,或者我自幼受的教育不同,我總覺得,我不能數典忘祖!”
朱培德震動了一下!澳阍捓镉惺裁刺厥夂鈫?”他深思的問。
“朱伯伯,您別多心,我知道你已入了瑞士籍,我想,人各有志,您有您的看法,我不容易了解;蛘撸X得,除了瑞士,這世界上沒有一片安樂土,事實上,在我看來,瑞士也不見得是安樂土!我是從臺灣來的,說真的,在我出來以前,我對臺灣也有些不滿,現在呢?我只能告訴您,我想它,愛它,不止愛它的優點,也愛它的缺點!因為,只有在那兒,我覺得是我自己的家鄉!”
朱培德凝視著他,真的出起神來了。
這次的見面,不能說是很順利,但是,也沒有什么不順利。對志翔來說,他并沒有安心去討好朱培德夫婦,他表現的,是十足的他自己。對朱培德來說呢?事后,丹荔這樣告訴了志翔:“小翔子,你的一篇話,害我爸爸和媽媽吵了一整夜!辯論了一整夜!”“怎么呢?”“爸爸說你很狂,很傲,但是,說的話并不是沒道理。媽媽說你只會唱高調,還沒有成熟。爸爸主張讓我和你自由發展,媽媽主張把我送到澳洲去,以免和你再交往。爸爸說女兒要戀愛,送到非洲也沒用,媽媽說,女兒和這窮小子戀愛,總有一天會飛得遠遠的。她不認為非洲和臺灣有什么不同。爸爸說媽媽眼光狹窄,說不定這小伙子大有前途,媽媽說爸爸腦筋糊涂,要斷送女兒終身幸福!爸爸說……”她喘了口氣:“哎喲,反正爸爸這么說,媽媽就那么說,媽媽那么說,爸爸就這么說……”志翔忍不住笑了起來。
“結論呢?”他問。“結論呀,”丹荔指著他的鼻子尖:“你如果不是好人,就是壞人,你如果不是有前途,就是沒前途!你如果和我不是有結果,就是沒結果……”
“這不是廢話嗎?”“本來嘛!這種辯論永不會有結論的!又不是法官審案子!”她攀著他的手臂:“我們去湖邊飽看天鵝,好嗎?我們去游湖去,好嗎?你瞧,我為你準備了什么?”她取出一大疊畫紙和一盒炭筆。志翔的眼睛發亮了。“啊哈!”他叫:“小荔子!你實在是個天才!”
“瑞士是世界花園,你既然來了,怎么可以不畫?”丹荔挑著眉毛說。于是,接下來的日子里,畫湖,畫花,畫天鵝,畫古堡,畫山,畫游船,畫花鐘,畫溪流,畫木橋,畫紀念塔……時間就在畫里流逝,一日又一日。
當志翔驚覺到暑假之將逝,而自己的“工作”仍無蹤影時,丹荔用那么可可愛愛的聲音對他說:“反正,暑假已經快完了,你找到工作也做不了幾天!咱們還不如上山去!”“上山?”“附近你都玩遍了,我們上山去,可以滑雪,可以坐纜車,可以從一個山頭吊上另一個山頭,包你會喜歡得發瘋!在山頂上,你看下來,才知道瑞士真正的美!
他被說動了,于是,他又上了山。
在山上的小旅館里,他們一住多日,那山的雄偉,那積雪,那一片皚皚的白,志翔;罅,沉迷了。何況,身邊有個嬌艷欲滴、軟語溫存的丹荔!她教他滑雪,當他摔了一鼻子雪時,她笑開了天,笑開了地,笑開了那皓皓白雪的山!在那些樂不思蜀的日子里,他偶爾會想到志遠,想到在歌劇院里扛布景的志遠,想到在營造廠里挑水泥的志遠……可是,只要他眉頭稍稍一皺,丹荔就會迅速的把嘴唇印在他的眉心上。他又忘了志遠,忘了羅馬,或者,是強迫自己去“忘”!
歡樂的時光和戀愛的日子,是那么容易飛逝的,迅速的,日內瓦公園中的梧桐樹,葉子已經完全黃了,梧桐子落了一地。志翔和丹荔下了山,歡樂仍然充溢在志翔的胸懷里。
然后,這天晚上,他走出旅館,正要去赴丹荔的約會,他答會和丹荔去一家餐廳吃瑞士火鍋?墒,才跨出那旅館的大門,他就一眼看見了一個人,滿面風霜的斜靠在旅館門口的柱子上,穿著一件灰色的風衣,天上飄著些兒細雨,他就站在雨地里,頭發上綴著雨珠,肩上的衣服已被雨濕透。他靜靜的站在那兒,靜靜的望著志翔。
這是志遠!憔悴,消瘦,蒼白,而疲倦的志遠!
志翔覺得腦子里轟然一響,慚愧,懊悔,痛楚一起涌上心頭,他站著,呆望著志遠。好一會兒,兄弟兩個就對視著,然后,志遠走近了他,輕輕的把手放在他手腕上。
“志翔,已經開學三天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如果沒有‘大使館”幫忙,我真不知道如何找你!”他溫和的望著弟弟。那么溫和,那么平靜!白甙!你該跟我回家了!是不是?”
志翔咬緊了牙,一霎時間,感到慚愧得無地自容。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跟著志遠走了。
在去羅馬的火車上,他寫了一個簡短的明信片給丹荔,里面只有寥寥數語:
“丹荔:
我走了!
在哥哥和你之間,我終于選擇了哥哥!因為,他代表了真理和至情至性,我何幸而有哥哥,你又何不幸遇到了我!
別再到羅馬來找我,我們畢竟屬于遙遠的兩個世界!去澳洲吧!去非洲吧!
祝福你!小荔子!
志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