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就這樣和殷采芹斷絕來往了嗎?真的就這樣容易的砍斷一段童年的友誼嗎?真的就這樣簡單的把那些海邊的彩霞滿天,巖洞里的捉迷藏,樹林里的撿松果,沙灘上的拾貝殼……統統都忘了嗎?一切并不這樣單純。初中,他和殷家兄妹又進入了同一所國民中學。中學采取了男女分班制,他和殷采芹殷振揚都同校而不同班。初中時代的男女生,比小學時 腆多了,男生和女生幾乎完全不交往。稍有接觸,必然成為其他同學的笑柄。這樣倒幫了喬書培的忙,他是自然而然的和殷家兄妹“不來往”了。
可是,這段時期里的喬書培,已經是學校里的風頭人物,他辦壁報,參加全省作文比賽,代表學校去和其他學校競試,他的圖畫被選中為青年美展第一名……獎狀,獎狀,獎狀……拿不完的獎狀。喬書培三個字,成了全校的驕傲,幾乎沒有一個同學不知道他,沒有一個老師不贊美他。他那時熱中于學習,近乎貪婪的去吞咽著知識,尤其是文學和藝術方面的。但是,在這忙碌的學習生涯里,他仍然悄悄的、秘密的、本能的注意著殷采芹。
殷采芹一樣是學校里的寵兒。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身長玉立,眉目分明,皮膚白皙,而體態輕盈。她童年時就具有的那份女性溫柔,如今更充分流露在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和那些同年齡的女孩子──那些小黃毛丫頭──相比,她硬是“與眾不同”。而讓她在學校里受到重視的,并非她的漂亮,而是她那一手好鋼琴。每次同樂晚會,她一定表演彈琴,那琴鍵在她手指下,就像活的一樣,會奔流出如小溪如瀑布如飛泉如長江大河的音浪,使人沉醉,使人嘆息,使人不由自主的被卷入那水流里。每當學校開音樂會,喬書培從沒有錯過她的節目。有時,當她的節目一完,他就會悄悄的離席而去了。他從沒有深刻的去分析過自己對她的情緒,只覺得她手底的音浪和她彈奏時的神韻,加起來是一種不折不扣的“美”,一種令人嘆為觀止的“美”!殷振揚在中學也是不寂寞的,也是頂呱呱的大人物,他初二那年又沒有順利的升級,卻長得雄赳赳氣昂昂,身高一八○,成了學校里的籃球健將,每天活躍在操場上,代表學校,東征西討。他手下的嘍□越聚越多,打架生事,對他如同家常便飯。每打一次架,他就被記上一個大過,每參加一次球賽,他又被記上一個大功,這樣功過相抵,他就在學校里“混”下去了。初中的生活,除了念書、拿獎狀、參加比賽……這些光榮事跡以外,對喬書培而言,并沒有什么特別值得留念的事,唯一在他的心靈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的一件事,發生在他初三那年。
那年,他又被學校派為代表,參加全省美術比賽,他畫了一張“海港夕照圖”,把漁船、落日、海浪、彩霞滿天一一收入畫中。但,主題卻并非夕陽,也非漁船,而在一個老漁夫的“手”上。那老漁夫坐在漁船的船頭上面,正埋頭修補一面漁網,落日的光芒,斜斜的射在他那骨結粗大,遍是皺紋的“手”上。這幅圖是他多年以來,最感驕傲的一幅,更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幅,更是美術老師贊不絕口的一幅。當這幅圖選去參加比賽以前,曾經在學校的藝術室里先展覽了一星期,當時,美術老師對全校同學肯定的宣布過一句話:
“喬書培這幅畫一定會獲得比賽第一名。”
如果沒有這句話,如果不是那么自信,又那么自許,再加上那么自傲,后來,失敗的打擊都不至于那么重。這幅畫參加比賽的結果,非但沒有得第一名,甚至沒有入選!畫被退回了學校,評審委員批駁了一句話:
“主題意識表現不清!”
美術老師把那幅畫交還給喬書培的時候,那么勉強的微笑著,勉強的擠出了幾句話:
“喬書培,沒有人能輕易的‘評審’藝術的價值,除了我們自己!不要灰心!”那天放學后,他沒有回家。拿著那幅畫,他走到海邊。那正是隆冬的季節,海邊沒有人,海風強勁而有力,沙子刮在人臉上,都刺刺的生痛。他面對那廣闊的海洋,忽然想放聲狂歌狂嘯狂叫一陣。但,他什么都沒做,躑躅在海邊,他望著那無邊的海洋,第一次認真的評判自我的價值。然后,由于冷,由于孤獨,由于心底的那份沉重的刺傷,由于失意……他像童年時代一般,把自己隱藏進了那巖石的隙縫里。坐在他那掩蔽的所在,他從隙縫里望著云天,聽著海浪的喧囂,忽然覺得自己好渺小,好渺小,好渺小……渺小得不如一粒沙,微賤得不如一;覊m。就當他在那巖石中品嘗著“失敗”的時候,他發現有個人影閃進了巖洞,他抬起頭來,是殷采芹!她正斜倚在高聳的巖壁上,默默的瞅著他。自從小學畢業以后,他就沒有和她一起玩過,在學校里遇到,大家也只是點點頭而已,F在,她站在他面前,不說話,不動,靜靜的瞅著他,大眼睛盈盈如秋水,皎皎如寒星……風鉆進了巖縫,鼓起了她的裙子和衣衫,把她的短發吹拂在額前。他迎視著這對目光,也不動,也不說話,只覺得心跳在加速,呼吸在加重,血液的運行在加快!镁煤镁茫麄冎皇菍σ曋,誰也不說話。然后,還是他先打破了沉寂,他粗聲的,微啞的問:
“海邊這么冷,你來做什么?”
她的睫毛微微閃了閃,輕聲吐出兩個字來:
“找你!”“找我?”他的語氣魯莽:“找我做什么?”
她不語,又看了他好一會兒。那對眼睛那樣清亮,那樣坦率,那樣說盡了千言萬語……使他驀然間就瑟縮起來,就恐慌起來,就本能的想逃避,想武裝自己……尤其,他正在那么失意的時候,那么情緒低落的時候,那么自覺渺小的時候,那么自卑而懊喪的時候……他粗聲粗氣的開了口:
“你來嘲笑我的失?還是來欣賞我的失望?”
她搖頭,緩慢而沉重的搖頭。然后,她靠近了他,在他對面的沙地上坐了下來,她弓起了膝,用雙手圈在腳上,壓住那被風卷起的裙擺。她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他,低聲說:“你知道的,是不是?”
“知道什么?”他皺起眉頭。
“你知道,你一直就知道!彼蛧@了一聲。眼光純凈如秋水。聲音低柔如清風!澳阍谖倚哪坷,永遠是個英雄,永遠是個勝利者!”他的心猛跳。十六歲的少年,還是那么混沌,那么懵懂。但是,在這一瞬間,那異樣的興奮就像海浪般沖向了他,使他頭昏昏而目涔涔了。他瞪著她,喉嚨里干干澀澀的,聲音沙啞而模糊:“再說一遍!”他命令的。
她瞅著他,驀然間雙頰緋紅。
“不說了!”她含糊的說,掉頭去看那陰沉天空,和那暮色蒼茫的海面!疤於伎旌诹,你是不是預備這樣在海邊坐一夜呢?”“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他問。
“我當然知道!彼^續望著海面!澳阋浑x開學校,我就……跟在你后面!薄澳恪彼牬笱劬,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回頭對他很快的笑了笑,笑得羞澀,笑得含蓄。笑完了,她又掉頭去看海面了。嘴里自言自語著:
“為了一次失敗,就跑到海邊來發呆,真傻!為了那些不會欣賞你的評審委員,就跑到海邊來吹冷風,真傻!得不得第一名,就那么重要嗎?真傻……”
他瞪著她。心里的結在打開。喜悅的情緒在胸懷里流蕩,自悲自傷的情緒在飄散……鼓著腮幫子,他大聲的、粗魯的打斷了她的話:“我傻我的,關你什么事?要你來管我?要你來教訓我?要你來跟著我吹冷風……”
他忽然住了嘴,發現她的眼光正對著他閃亮,她唇邊漾著笑意。于是,頓時間,他們一起笑了出來,不知所以的笑了出來,歡樂的笑了出來……在這些笑聲里,童年的時光就都回來了,他們又成了那對嬉戲在海邊的、無憂無慮的孩子。他們相對而笑,好一會兒,笑停了。她抿了抿嘴唇,笑意仍然遍布在眼角眉梢,她柔聲問:
“我們恢復友誼了嗎?”
他微微一怔,多年前答應父親的那句諾言,已經淡如海邊的微云,被風一吹就散了。他深深的點了點頭。
“當然!彼f!盀槭裁茨愫髞聿焕砦伊?”她又問。
他再度一怔!安恢。”他逃避的說。
“不知道?”她望著他,又笑,又嘆氣!澳闶莻又驕傲,又古怪,又喜怒無常的人!”
他在她的淺笑薄嗔下迷失了,;罅耍硠恿。瞪視著她那嫣紅如醉的面頰,和她那盈盈如夢的眸子,他不自禁的目眩神馳,而不知身之所在了。
她在他的注視下驚悸了,瑟縮了,站起身子,她撲了撲衣服上的沙!拔乙厝チ,天都黑了。再不回家,哥哥又會在爸爸面前胡說八道,我就又要倒霉了。”
他也站起身來,盯著她:
“你哥哥還是欺侮你嗎?你媽媽還是那么受氣嗎?你家那個河馬還是那樣兇嗎?”“河馬?”她呆了呆!澳莻又大又胖的河馬,”他用手比劃著:“殷振揚的那個媽媽!”她要笑,用牙齒緊咬住下嘴唇。
“當心,”她忍著笑,說:“給哥哥聽到了,又要揍你了!”她往巖洞外面走去!懊魈,再講給你聽!”
“明天?”他屏息的!懊魈煜抡n以后,我們還在這里見面!”
“一言為定?”她瞅了他一會兒!拔覍δ闶胚^沒有?”她說:“一言為定!”
他們走出了巖洞。暮色像一層輕煙輕霧,正在海面擴散開來。冬天的海邊,就有那么種冷颼颼的,蕭颯颯的氣氛。但是,他那顆年輕的心,卻像一盆燒旺了的爐火,熱烘烘而又暖洋洋的。他走到巖壁那兒去拿他的畫,當他進巖洞的時候,曾經把那幅畫靠在石頭上。但是,他呆了呆,他的畫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