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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西樓 九 斯人獨憔悴
作者:瓊瑤
   
  第一次見到他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一樣。那時,我是個靦腆的小女孩子,他是個靦腆的大男孩子。在大哥的那一群朋友里,就是他最沉默、最安靜,總是靜靜的睜著一對恍恍惚惚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望著談話的人群,或是凝視著天際的一朵游移的白云。那次還是我初次參加大哥的朋友們的聚會,拘束得如同見不得陽光的冬蟄的昆蟲。大哥和他的朋友們那種豪邁的作風(fēng),爽朗的談笑,以及不羈的追逐取鬧,對于我是既陌生又惶恐。私下里,我稱他們這一群作“野人團(tuán)”,而他,卻像野人團(tuán)中唯一的一個文明人。

  那天,我們?nèi)ケ烫锻,大家都叫我小妹,取笑我,捉弄我,也呵護(hù)我。只有他,靜靜的看我,以平等的地位和我說話,好像我是和他們一樣的年紀(jì),這使我衷心安慰。因而,對他就生出一種特別的好感來,而且,他那對若有所思的眼睛令我感動,他說話時那種專注的神情也使我喜愛。當(dāng)我們兩人落在一群人的后面,緩緩的向空軍公墓走去時,他問我:

  “小妹,你將來要做一個怎么樣的人?”

  “我?我不知道!闭娴模也恢,我還屬于懵懂無知的年紀(jì),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計劃未來。因為他問話時的那種誠摯,使我反問了他一句:“你呢?”

  “我?”他笑笑:“做一個與世無爭的人,過一份平平穩(wěn)穩(wěn)寧靜無憂的歲月!彼,好像那份歲月正藏在云天深處。“世俗繁華,如過眼云煙,何足羨慕追求?人,如能擺脫庸庸碌碌雜雜沓沓的世事糾纏,就是大解脫了!

  我茫然的注視著他,他的話,對我來說,是太深了些,但他說話的那種深沉的態(tài)度讓我感動。他對我笑笑,彷佛是笑他自己。然后,他不再談這個。我們跑上前去,追上了大哥他們,大哥笑著拍拍我的頭說:

  “哈,小妹,‘詩人’和你談了些什么?”

  “他有沒有跟你談人生的大道理呀?”另一個綽號叫“瘦子”的人嘲弄的問!八嬖V了你云和天的美嗎?花和草的香嗎?”再一個說。

  于是,他們爆發(fā)了一陣哄笑。聽到他們?nèi)绱顺芭野蛋档臑樗黄,我并不覺得他有什么值得笑的地方,雖然他有點與眾不同。我不高興大家這種態(tài)度,于是,我走近他,他看我,笑笑,似乎對那些嘲弄毫不在意?此樕夏欠N神情,倒好像被嘲弄的不是他,而是大哥他們。他的滿不在乎和遺世獨立的勁兒,使我為之心折。

  那時,我才剛滿十五歲。

  然后,有一段時間,他這個文明人雜在野人團(tuán)里面,經(jīng)常出入我的家,我也常常和他們一起出游。不過,那段時間很短暫,沒兩年,野人團(tuán)就隨著大哥的大學(xué)畢業(yè),隨著他們要受預(yù)備軍官訓(xùn)練而宣告解散。大哥受完軍訓(xùn)后,野人團(tuán)中的一些人雖然又恢復(fù)到我家走動,他卻始終沒有再露面過。有時,我想,他或者已找到了他的境界,而隱居在什么深山幽谷之中,度那與世無爭的寧靜歲月。不過,在我那稚弱懵懂的年齡,還確曾為他耗費過不少精神,徒勞的浪費了不少的懷念。最后,在我逐漸的成長和時光如水的流逝中,我終于埋葬了對他的這段不成形的、朦朧的、幼稚的感情。

  此后,一年一年的過去,他在我記憶中逐漸模糊,終至消失。到底十五、六歲還是個幼小的年齡,而接踵而來的生活中又充滿了太多絢麗的色彩,我度過了一段光輝燦爛的少女時期,然后,和野人團(tuán)中一個雖平凡,卻穩(wěn)重的青年結(jié)了婚,人人都滿意這個婚姻,包括我自己。

  再和他見面,距離初次見到他,已經(jīng)是整整十年了。十年,給每一個人的變化都很大,大哥已經(jīng)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我也不但已為人妻,且將為人母了。

  當(dāng)外子帶我出席他們的校友會時,我是再也想不到會和他見面的。校友會在外子母校的大禮堂舉行,人很多很亂,主要就是大家聚聚,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有個規(guī)模不小的聚餐,聚餐之后是舞會。我因為正害喜,對于室內(nèi)那混濁的空氣和嘈雜的音樂感到不耐。而外子與幾個舊日的好友碰到了頭,立即聚在窗邊,高談闊論了起來。聽他們談了一些彼此的事業(yè),年紀(jì)輕輕的就唏噓著年華的老大,我是越來越不耐煩了。但外子正談得高興,看樣子并沒有告辭的意思,我只得悄悄的溜出了大禮堂,到外面清新的夜色中去透透氣。

  禮堂外面幾步之遙,有個小小的噴水池。我踏著月色,向噴水池走去,站在池邊,看著那噴出的水珠在月光下閃爍,看著平靜的水面被粒粒落下的水珠擊破,別有一種幽靜的美。我不知不覺的在池邊坐下,凝視著自己的影子在水波中蕩漾。我是那樣出神,竟沒有發(fā)覺有人走到我的身邊,直到一個聲音突如其來的嚇了我一跳:“小妹,你好?”我迅速的抬起頭來,面前站著的男人使我不能辨識,一襲破舊的夾克,敞著拉煉,里面是件骯臟的襯衫,和一條灰色卡其布的褲子。亂蓬蓬的頭發(fā)下有張被胡須掩埋的臉,只看得見在夜色中閃爍著異樣神采的一對眼睛。衣領(lǐng)敞開,翻起的夾克領(lǐng)子半遮著下巴。瘦瘦長長的身子挺立在月光下,像個幽靈。我遲疑著,比遲疑更多的,是膽怯。

  “不認(rèn)得我了?”他的聲音平平靜靜的,沒有高低之分!耙郧澳愦蟾缢麄兘形以娙,記得嗎?”

  “詩人?”我一驚,實在沒料到當(dāng)年那個沉默靦腆的大男孩子竟是面前這個落拓潦倒的中年人,難道十年的光陰竟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之大!我正錯愕之間,他已自自然然的在我身邊坐下,從夾克口袋里摸出一包煙,問我:

  “抽煙嗎?”我搖搖頭,他自顧自的燃起了煙,然后靜靜審視著我。現(xiàn)在距離近了,我更可以看出時間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跡,他雙頰下陷,顳骨突出,憔悴得幾無人形。再加上那奕奕有神的眼睛,顯得十分怪異。這突然的見面使我口拙,尤其是他那驚人的改變,令我簡直不知說些什么好。

  “這些年好吧?你長大了!彼f,聲音依然那樣平板,沒有帶出一絲情感來。“我已經(jīng)結(jié)了婚……”我說。“我知道!彼驍嗔宋遥骸昂苄腋0?”

  我不置可否的笑笑,恢復(fù)了平靜,望著他說:

  “你呢?這些年躲在哪里?我們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已經(jīng)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他凝視我,雙眼灼灼逼人的燃著異樣的光,但我直覺的感到他并沒有看見我,他的眼光透過了我的身子,望著的是虛無縹緲的夜色,和虛無縹緲的世界。

  “我?guī)缀跽业搅,”他說,嗒然若失的!翱墒牵矣质チ!薄霸趺椿厥?”他深深的抽了一口煙,再把煙噴出來,煙霧在寒夜里很快的擴(kuò)散了。他注視煙蒂上的火光,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后輕輕的問:“要聽故事嗎?”我沒有說話,只用手抱著膝,做出準(zhǔn)備傾聽的姿態(tài)來。他望著我,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說:

  “你好像還和以前一樣,喜歡聽而不喜歡說。好久以前,我覺得你和我是同類的,現(xiàn)在也這么覺得。那么,你真的幸福嗎?你的丈夫能使你獲得寧靜和快樂嗎?”

  我皺皺眉,我不想去分析,于是我說:

  “告訴我你的故事!彼f了,用那種平板而沒有高低的聲調(diào)。

  “我一直渴望著一種境界,你知道!彼f,微仰著頭,注視著寒空里的星光。“我想找一個安靜而幽美的所在,我厭倦都市的繁華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因而,當(dāng)我受完了預(yù)備軍官的訓(xùn)練,而湊巧知道東部山區(qū)中出了一個國校教員的缺時,我竟毫不考慮的接受了這個工作。”他看了我一眼:“你會奇怪嗎?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到山地里去教小學(xué)?”

  “不。”我說!翱墒,我的家人卻覺得很奇怪,在這兒,我必須先告訴你我的家庭。我父親是早年留德的學(xué)生,學(xué)工程,然后一直在大學(xué)中執(zhí)教。我母親出自名門望族,畢業(yè)于杭州藝專,是個薄負(fù)微名的女畫家。我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是家里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我父親學(xué)的既是科學(xué),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總力言他是個男女一視同仁的父親,但是,他卻是個最重男輕女的父親,他寵愛我,優(yōu)待我視我如同瑰寶。母親就更不用說了。我在家里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父親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國留學(xué),然后出人頭地。他那望子成龍的苦心,為人子者,也真當(dāng)感激了。所以,當(dāng)我決定到山地去教書時,他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親,還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的勸我放棄我這荒謬得‘不可思議’的計劃。母親和我的姐妹甚至淚下。但是,我終于不顧一切,提著一口小皮箱,走入了山區(qū)。

  “那學(xué)校坐落在半山的一個村落里,簡陋到極點,那地區(qū)荒涼貧瘠,我實在不懂為什么有人愿意定居在這兒。所有的居民,都貧苦到衣不蔽體,六七歲的孩童,赤身露體都是常事。學(xué)校中一共只有五個人管理,一個是校長,一個算術(shù)教員,一個常識教員,加我這個國語教員,另外還有個管理灑掃的校工。校長姓林,年約四十幾歲,是本省人,能說一口很好的日語。對于我的來到,他表現(xiàn)了適度的歡迎,然后將我安插在一間半新舊的屋中。

  “我負(fù)擔(dān)了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全部國語課程,事實上,每年級只有一班,班級越高,人數(shù)就越少,因為一般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要幫家里做事,家長就不肯放他們出來讀書了。功課看起來忙,事實上并不太忙,只是,學(xué)生程度之低,和天資的愚魯,使我一上來就大失所望。我置身于一群破破爛爛,毫無天份的孩子之中,看著的只是山脊和梯田,竟有種被欺騙似的感覺,這與我幻想中那寧靜幽美的神仙境地,簡直相差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可是,逐漸的,我開始安于我的新環(huán)境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兒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樸,而生活在簡單中,也有他的人情味。何況我還有很多空余的時間,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奧秘,凝思一些真理。于是,我也就心安理得的待下來了。

  “是我到山地的第二星期,我曾托一個老太太幫我物色一個上班制的下女,因為學(xué)校沒有包伙,而我又從無烹飪訓(xùn)練,再加上整理房間,洗衣,灑掃,在在都需要一個人幫忙——(在這兒,你可看出我的公子哥兒脾氣仍然未改,我常想,我只是個理想主義者,而不是個實行主義者。)——所以,一天早上,維娜被帶到了我的房間里。

  “維娜是個小小巧巧的女孩子,大約十八九歲,棕色的皮膚,苗條而結(jié)實的身子。有一對大大的,帶著點疑問味道的眼睛,好像對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和追尋謎底的欲望。鼻子挺直而有棱角,嘴唇厚實富于性感,我不知道為什么把她看得那么仔細(xì),大概因為在這窮鄉(xiāng)僻壤中,生活太單調(diào)了,有一個人讓你研究研究總是好的。不管怎樣,我喜歡這個女孩子,我接受了她。這,竟然影響到了我整個的一生!

  他停頓了敘述,重新燃起了一支煙。黑暗里,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中的跳動。他吸了一口煙,繼續(xù)說下去:

  “維娜是她的漢名,據(jù)說是我的前任給她取的名字,事實上,大家都叫她阿諾,我不知道諾是不是娜字的發(fā)音,但,我喜歡叫她維娜。維娜每天一清早就到我的房里,灑掃,整理,把衣服抱到溪邊去洗。她在屋后的一塊小空地上煮飯,每天當(dāng)我起床時,我會發(fā)現(xiàn)室內(nèi)早已纖塵不染,而桌上陳列著碗筷和我的早餐。為了方便起見,我給了她一把我房門的鑰匙,使她可以在我未起身時進(jìn)房里來工作。她每次來,輕悄得像一只黑夜行路的小貓,居然從沒有驚醒過我。因而,她來的頭一兩天,當(dāng)我早上醒來,看到室內(nèi)井然有序,而桌上的飯菜熱氣騰騰,竟驚異的以為我像童話中的樵夫,拾回家一個田螺,夜里,田螺中會走出一個美女,為他灑掃煮飯。我起床后,吃過飯,她立即又輕悄的走了回來,鋪床疊被,然后就吃著我吃剩的飯菜,很快的吃上幾大碗飯。她做事時沉默寡言,可是動作迅速優(yōu)美。沒幾天,我就發(fā)現(xiàn)她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的一環(huán)。“一天早上,我被雨聲驚醒,睜開眼睛來,天才微微有點蒙蒙亮,我翻身想再睡,卻聽到鑰匙輕輕的在鎖孔中轉(zhuǎn)動的聲音。我知道是維娜來了,只為了好奇,我假裝熟睡未醒,卻偷偷的窺視著她進(jìn)房后的工作情形。她走進(jìn)室內(nèi),頭發(fā)上滴著雨水,身上,她慣穿的一件灰白色的連衣裙已經(jīng)濕透,貼在她豐滿而小巧的身體上,看起來竟出奇的動人,她看了看床上的我,拾起我換下來的一件襯衫,用來抹拭頭發(fā)上的雨水。然后,她輕快的在室內(nèi)移動,整理著一切,身子轉(zhuǎn)動的線條優(yōu)美而自然,我忘了裝睡,禁不住呆呆的凝視著她,于是,她一下子就停住了,看著我,試著對我微笑。

  “‘早,先生。’她說,她的國語很生硬。

  “‘早,維娜!艺f。

  “‘下雨了!f!啊椒坷飦碇箫埌!’

  “她把炊具搬進(jìn)房里,鼓著腮幫子吹那已濕了的木柴,火光映著她的雙頰,帶著一份原始的自然的美。

  “‘你家里有些什么人?’我沒話找話說。

  “‘婆婆、爸爸、媽媽、弟弟、妹妹!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十二個!芭,天呀!十二個!在山地里,女人生孩子就像母豬生小豬一般簡單!啊闶堑趲讉?’“‘最大的!仡^看著我。突然反問了我一個問題:‘先生,你是平地人,為什么要到山上來?’

  “她把我問住了,我怎么能向她這樣的女孩子解釋我上山的動機(jī)?怎能告訴她我那些人生的哲理?于是,我好久都沒說話,最后,我勉強(qiáng)的說:

  “‘因為山上比平地美麗!

  “她的眼睛看來懷疑而不信任,還帶著幾分被愚弄了似的表情。但是,她沒有多說什么,也沒有表示什么。我反倒有些不安,我渴望能讓她明白我并沒有欺騙她。于是,第二天,我竟荒謬的把她帶到山里。在山中的谷地里,到處都開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還有蒲公英。我像一個傻子一樣的,費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告訴她那花是多么的美,草是多么的美,巖石又是多么的美……我又熱切的向她形容城市,繁忙的人群,擁擠的車輛,嘈雜的噪音,那些庸俗的追逐著名利的人,彼此傾軋,彼此傷害……我告訴她人心的險惡,訴說著社會的百態(tài),一直說個不停,她靜靜的傾聽著,用她無邪的眸子關(guān)切而憐恤的注視著我。那神情就彷佛我是個發(fā)著熱病的孩子。終于,我停了下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想令她了解我的意境,這念頭的本身就實在荒唐!她根本就無法體會,她是個既無邪又無知的孩子,和那山、那草、那巖石一樣的單純,一樣的只屬于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又何必要把這樣的一個單純的腦筋中灌輸進(jìn)去‘思想’,徒然使原有的簡單變成復(fù)雜呢?我一停止說話,她就對我綻開一個溫柔的微笑,然后跳蹦著在山谷中收集著野花,她奔跑的小身子在山谷的暮色中移動,恍如一個森林的女妖,我感到被眩惑了。

  “從這一天開始,她每日清晨來的時候,都要給我?guī)硪淮笫焦戎械囊盎。她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狂熱的愛著這些花朵。她把花束插在瓶中,上面經(jīng)常還帶著露珠,我知道她為了采這些花,必須多繞一大段路。往往,我會對這些花沉思,幻想著維娜赤著腳,奔跑在曉霧朦朧的山谷中,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隨著日子的流逝,我和維娜就越來越熟悉,越來越不拘禮了。她開始和我同桌吃飯,開始為我做一些不屬于她工作范圍之內(nèi)的工作。她為我補(bǔ)衣服,補(bǔ)襪子……在她該回去的時間,她還盡量的逗留在我的室內(nèi)。晚上,我們常用一盞煤油燈(我不記得我有沒有告訴你山中是沒有電燈的)。我在燈下批改作業(yè),她在燈下為我補(bǔ)綴衣服。往往,我從作業(yè)上抬起頭來,就可以看到她黑發(fā)的頭,映著燈光的明艷的雙頰,微微起伏著的胸部,和裸露在短衫外的棕褐色渾圓的手臂。這時,我會幻覺她是我的,幻覺她是個仙子和幽靈的混合品……因而竟忘了工作,對她怔怔的凝想起來。于是,她會抬起頭來,給我一個既高興又羞怯的笑,吶吶的用她所特有的那種不純熟的國語說:“‘看什么呀?先生?’

  “我對她微笑,她也對我微笑,逐漸的,我們會對笑得很長久,笑得忘記了許多事情,笑得天和地都醉醺醺的,笑得精神朦朧恍惚。然后,我會突然想起工作,而回到我的作業(yè)里,她就會俯下頭去,輕輕的吐出一聲,像是惋惜,又像失望的輕嘆!吧街械臍q月千篇一律,難免會有些枯寂。林校長是有家眷的人,他有個日本籍的妻子,和兩個小孩,在山中頗得人望,山胞們大都說山地話和日語,小部分年輕人會說國語。日子一久,我就發(fā)現(xiàn)大家很尊敬林校長,但是對我和另外的教員,卻有點‘敬鬼神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我很難和他們打成一片。而我本人也不長于交友,再加上言語不通,更不易和他們相處,因而,我顯得孤僻落寞。在寂寞中的人,是十分容易和對他親近的人交友的,這也是為什么我和維娜的友誼與日俱增的原因!拔野l(fā)現(xiàn)維娜的縫紉工作越來越多了,她在燈下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終日面對著她,我早忘記她只是個村姑,我開始在她身上發(fā)掘,而發(fā)掘出來的東西,竟多過了我所意料的!耙惶焱砩,我厭倦了作業(yè)本,當(dāng)我抬起頭來的時候,我接觸到她關(guān)懷的眼睛,我放下筆問:

  “‘維娜,你從來沒有下過山嗎?’

  “她搖搖頭!啊愕母赣H呢?’“‘很早以前,爸爸下山去賣鹿角鹿骨,回來的時候,沒有帶回一毛錢,連鹿角鹿骨都沒有了!

  “‘怎么回事呢?’“‘不知道,不過,他從此不肯再下山,而且提起平地人就恨得要死。’“‘維娜,你想下山嗎?’

  “她注視著我,彷佛在思索,終于,她搖了搖頭,對自己微笑,笑得十分稚弱動人。

  “‘不!f:‘我下山做什么呢?平地人都很聰明,我太笨了,只能留在山上,到平地去,大家會笑我的。’

  “她說出了一份真實,當(dāng)我審視她的時候,我不由自主的拿她和桌上的那瓶她采來的蒲公英相比較,她就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淳樸自然,應(yīng)該屬于曠野和山谷,而不能屬于高樓大廈!吧街械亩靵淼帽绕降卦,陽歷十二月初,天氣已經(jīng)寒陰陰的了。我穿上了毛衣,清晨和深夜,還禁不住有些瑟縮。可是,維娜依然裸露著她微褐色的手臂,在清晨的寒風(fēng)中來到,赤著的腳踏過冰冷的朝露,似乎絲毫不覺寒冷。一天,我在溪邊看到她,卷著高高的裙子,裸著大腿,站在冰冷的溪水里給我洗衣服,一面洗著,一面還高興的唱著歌。她的歌喉低柔而富有磁性,唱起來頗能令人心動。當(dāng)時,在溪邊還有別的女人在洗衣服,我只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她,并不想驚動她,但她一定憑她的第六感發(fā)現(xiàn)了我,她抬起頭來,用眼光搜索到了我,于是,她給了我一個悄悄的微笑,眼睛里煥發(fā)著光彩,唱得更加高興了。猛然間,我心中微微一動,我覺得我與她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份默契似的情感,這情感隱密而微妙,但它顯然是存在著。這發(fā)現(xiàn)使我有點兒不安,不過并不嚴(yán)重。當(dāng)天晚上,當(dāng)我們又坐在燈下工作時,我問:

  “‘維娜,今天你在河邊唱的歌是什么意思?’那歌詞是艱澀難懂的山地話!啊,’她微笑著停止縫紉:‘我不會說,我不知道用國語該怎么說!啊囋嚳!八⑿Τ了迹粚蛹t暈在她面頰上散布開來,她用眼尾悄悄的注視我,臉上有種朦朧的、幸福的光彩。然后,她試著翻譯那歌詞的意思給我聽:

  “‘那歌的意思是說,有一朵小小的云,頂在我的頭上,也頂在你的頭上,一朵云下的兩個人,有兩顆不同的心,哪一天,兩顆心變成一顆,你知道了我的心,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擔(dān)驚害怕……噢,我不會說了!’她笑著結(jié)束了那對她很困難的翻譯工作,漲紅的臉和含羞的眼睛,流轉(zhuǎn)著盈盈的醉意。我望著她,呆住了。“‘你看什么啦?先生?’

  “我收回了視線,但,我改不下本子了,作業(yè)簿上的字在我眼前跳動,越過練習(xí)本,我可以看到她放在桌上的胳膊,渾圓的手臂帶著女性的魅力,我有沖上前去握住它的沖動?墒,我克制了自己,隱隱的,我感到這份感情已經(jīng)過份了,過份則充滿危機(jī)。我到山上來是尋求寧靜,不是制造問題。幸好,這時候,寒假的來臨結(jié)束了這危險的一刻,放寒假的第二天,我就束裝下山了!

  他停了下來,天際有星光在閃爍,大禮堂里的音樂隱約可聞,不遠(yuǎn)處的草堆里,有個不知名的蟲子在低唱著,我們身后的噴水池中,水珠紛紛濺落發(fā)出細(xì)碎的輕響,彷佛有人在喁喁的訴說著什么。他滅掉了手里的煙蒂,用手抱住膝,微微的仰起頭,凝視著天邊的星星。好一會,他才繼續(xù)了他平板的聲調(diào)的敘述……

  “我回到臺北,回到我熱鬧的家庭里,我的父母和姐妹包圍住我,想找出我身上有沒有野人的氣息,母親說我黑了,卻結(jié)實了,父親用探索的眼光研究我,想發(fā)掘出我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他一直不能了解為什么我會愿意待在山上。短短的三個星期中,也發(fā)生了許多事情,我的大姐在陰歷年后出嫁。我的二姐正整理行裝,準(zhǔn)備出國。我的三姐想說服我寒假之后留在臺北,她振振有辭的說:

  “‘爸爸媽媽只有你這樣一個男孩子,好不容易巴望到你大學(xué)畢業(yè),你既不承歡于膝下,又不準(zhǔn)備出國深造,更不找個有前途的好工作,居然跑到深山里去和野人為伍,簡直是荒唐。留在臺北,我保證你可以在洋機(jī)關(guān)里謀到一個差事,每月兩三千的收入,豈不比在山野里賺那幾百塊錢強(qiáng)!’

  “我只能對她們苦笑,我發(fā)現(xiàn),全天下的人竟然都不了解我,我變成父母的哀傷,姐妹們的失望,好像我是個病入膏肓而不可救藥的人。兩個妹妹把握住一個寒假,拖著我進(jìn)入繁華的中心,去追逐享樂。我們到過最大的餐廳,跳過舞,看過數(shù)不清的電影。每晚,霓虹燈閃耀得我睜不開眼睛,街頭巷尾播放的熱門音樂震耳欲聾,來往穿梭的汽車使我神經(jīng)緊張,而那忙忙碌碌陶醉于酒綠燈紅的人徒然讓我覺得他們可憐。于是,當(dāng)夜深人靜,我拖著滿身的疲乏躺在床上時,我會那么深切的懷念著山上那份簡單而寧靜的時光,懷念我那間只能聊蔽風(fēng)雨的小屋,懷念那群無憂無慮的孩子,懷念山谷中蔓生的蒲公英和紫色的花串,還有——懷念在煤油燈下為我縫紉的那個小小的女孩。

  “一個寒假,我家人為我做的努力算是完全白費。寒假剛結(jié)束,我就又仆仆風(fēng)塵的回到了山上。

  “我回到小屋的時候,正是日暮時分,山谷中暮靄騰騰,空氣在曠野中堆積。我停在屋前,想找鑰匙開門,但是,我立即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著的。帶著幾分詫異,我推開了門,頓時間,我呆住了!笆覂(nèi)整理得井井有條,纖塵不染,我沒有帶下山的書,都整齊的擺在書架上,床上鋪著新鮮的稻草,屋角的小幾上,放著一盆清水,繩子上搭著我的毛巾,這一切,就像我只剛剛離開了十分鐘一樣。而最讓我心動的是書桌上的小瓶中,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正生動的迎風(fēng)點頭,彷佛是才從枝椏上采下來的。我跨進(jìn)室內(nèi),把箱子放在地下,環(huán)室注視,下意識的以為我那森林中的小妖女會躲在什么隱密的角落,可是,她并不在室內(nèi)。我走到桌邊,用手撥弄那串紫色的小花,感到一層溫暖正由花朵上輸進(jìn)我的手心,又由我的手心輸進(jìn)我的心底。像一個飄泊在外的游子,驟然回到了家里一般,我有種類似解脫的歡愉和滿足。閉上了眼睛,我靜靜的站著,靜靜的體會這種由心底向四肢擴(kuò)散的安詳和和平感。直到一聲驚喊由門邊傳來。“我回過頭去,維娜正目瞪口呆的站在門口,她手中捧著一束枯枝,顯然準(zhǔn)備引火。她的長發(fā)零亂而自然的飄垂著,穿著件破舊不合身的黑色短外衣,外衣里面依然是她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連衣裙,裸露著腿,赤著腳。她那無邪的大眼睛張得大大的,用種不信任似的神情看著我,一瞬間,我竟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可是,接著,她的手一張,枯枝從她懷里散落,她喊了一聲,向我跑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激動的對我嚷著一大串的山地話,我雖然聽不懂,但我明白自己是如何在被期待著,這使我眼眶濕潤而情緒激蕩了。

  “她喊了好一陣之后,才猛的縮了口。她退后一步,注視我,突然的羞怯起來,漲紅了臉。她吶吶的用國語說:

  “‘哦,先生,你回來,真好。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內(nèi)心被柔情所漲滿了,不能不對她溫柔的微笑,我鼓勵的拍拍她的手,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整理呀,你不定哪天會回來的,總不能讓這里亂七八糟的,我天天都來,以為你很快就回來,你一直不來,我就以為你不來了!拔倚χ,指指枯枝說:‘做什么?’

  “‘燒開水呀!’說著,她又發(fā)出一聲驚呼,匆匆忙忙的拾起枯枝說:‘我還沒有燒呢,你要沒水喝了!’然后,她跑到屋外空地上,頓時生起火來。空地上風(fēng)很大,火很快的燃著了,在噼啪的木柴聲中,在火舌跳躍的照射之下,在暮色蒼茫的背景里,她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原始的美,她偷偷的注視我,在火焰下對自己悄悄的微笑。提了水來,她把水壺放在爐子上,又輕快的攏著火,撥著枯枝,然后,她唱起歌來,那支她曾在溪邊唱過的山地歌曲。她的活力使我振奮,使我動心,望著她赤著腳在火光中來回走動,我更感到她像個森林的小女神了。“開學(xué)了,一切又恢復(fù)了以前的情況。早晨,維娜悄悄的走進(jìn)我的房間,給我整理一切。晚上,我們共用著一盞煤油燈。她不時從燈下對我送過一個癡癡的微笑。我常會莫名其妙的忘記我的工作,而對著她黑發(fā)的頭沉思。日子一天天過去,五月里,剛剛來臨的夏季就帶來了當(dāng)年第一次的臺風(fēng)!

  他又一次停頓了敘述,再度燃起一支煙。在煙霧里,他安靜的沉思了一會兒,回憶使他的眼睛暗幽幽的,看起來深邃難測。“那次臺風(fēng),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反正,有個很美的女性的名字,卻有極潑辣的性格。當(dāng)風(fēng)力逐漸加強(qiáng)的時候,我正在上課,林校長來通知我停課,讓學(xué)童們在暴風(fēng)雨來臨前趕回家去。停了課,我回到小屋里,維娜正忙著給我那不太堅固的木板窗子釘上釘子。

  “‘維娜,’我說:‘你回去吧,當(dāng)心風(fēng)大了回不去!’“她看看我,不在意的笑笑,然后說:

  “‘沒有風(fēng)雨會讓我害怕!’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情。豈只沒有風(fēng)雨會讓她害怕,似乎沒有任何事會讓她害怕,寒冷、黑暗、酷熱,對她都一樣的不足重視。我常懷疑她的人體構(gòu)造是不是與別人不同,否則她怎么那樣禁得起風(fēng)霜!按白俞敽昧,她把爐子搬進(jìn)了房里,關(guān)好房門,一面給我做晚餐,一面唱著歌。雨來了,狂風(fēng)穿過了山谷,呼嘯著,搖撼著我的小屋,大滴大滴的雨點,喧囂嘈雜的擊打著門窗。我側(cè)耳傾聽,山谷中萬馬奔騰,風(fēng)吼之聲如雷鳴般響著。我十分不安,怕維娜會回不去,但,維娜對那風(fēng)雨恍如未覺,仍然輕快的擺著碗筷,輕快的唱著她那支美麗的小歌。

  “我們一起吃過晚餐,燃上了煤油燈。屋外的風(fēng)聲是更加可怕了。維娜把門開了一條小縫,想看看屋外的情形,風(fēng)從小縫中直撲進(jìn)來,煤油燈立即滅了?耧L(fēng)向室內(nèi)怒卷而來,門似乎關(guān)不上了,我跑過去,幫助維娜把門重新闔上,費了大力和風(fēng)掙扎,才把門扣上。維娜摸索著燃起煤油燈,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臂上被釘子劃破了一塊,正流著血,她趕過來,一看到我的傷口,她的臉就變白了,她俯下頭,用嘴吸吮傷口,她的嘴唇清涼柔軟,一經(jīng)接觸到我的皮膚,就使我全身掠過一陣輕微的顫栗。她抬起頭注視我,我在她的大眼睛里看到原始的,野性的火焰,她的嘴唇上沾染了一滴我手臂上的血,鮮紅而刺目。我凝視著她,直到煤油燈的火焰終于被窗縫中的風(fēng)撲滅,我覺得自己拉了她一下,然后,她柔軟的身子緊貼著我,小小的,結(jié)實的身體在我懷中如一塊燒紅的烙鐵……窗外,風(fēng)雨是更加大了!暗诙煸缟,我醒來的時候,臺風(fēng)早已過去,窗子大開著,室內(nèi)和往日一樣,整理得清清爽爽,桌上放著早餐。我起了床,她從門外進(jìn)來,對我展顏微笑。她沒有提昨夜的事,好像那件事根本沒有發(fā)生過,我們一塊兒吃早餐,然后我去上課,她去洗衣服?此臉幼,那件發(fā)生的事似乎毫無關(guān)系,我不大明了他們山地人對貞操的看法,我想,可能他們是不重視的,后來,我才知道,他們在這方面竟比文明人更加保守!熬S娜依然早來晚歸,安分守己的做著她自己的工作,她從不向我提起未來的保證,更沒有和我談過‘愛情’,只是,她顯得更加歡快活潑,她那支小歌,變得刻不離口,每次,當(dāng)我聽到她磁性的歌喉,總會引起一種朦朧的、幸福的感覺,隱居在這深山幽谷之中,有維娜這樣的少女相伴,人生,還要渴求什么呢?我?guī)缀跻颜业搅宋乙恢睂で蟮木辰,那種與世無爭的安詳歲月?墒牵又,暑假來臨了。

  “當(dāng)我下山的前夕,維娜給我燒了一只雞送行,還偷來了一瓶她家里自制的米酒。她的酒量比我好,但我們都喝得醺醺然。那是第一次,她對我說了幾句情話,她說:

  “‘你走了,我每天到這里來等你,你不會不回來吧?’

  “‘你放心!’我說,撫摸她的頭發(fā)、面頰。于是,她縱身投入我的懷里,她的胳膊如兩條有力的藤蔓,她渾身都燃著火,炙熱而激烈……“我下山后,剛好趕上我三姐的婚禮,她嫁了一個年輕的工程師。由于三姐的結(jié)婚,我成了親友們矚目和關(guān)心的對象,父親鼓勵我早日成家,妹妹們竟然為我大作起媒,整整一個暑假,我就陷在大家好意的安排里,我被動的認(rèn)識了好幾個女孩子,還幾乎被其中一個所捕捉。但我實在不想談婚姻,我怕負(fù)擔(dān)家庭,也怕生兒育女。所以,暑假一完,我就逃難似的回到了山上!爸鼗氐缴缴,維娜果然在我的小屋中等我,兩個月不見,她看來蒼白憔悴。猛一見到我,她對我撲來,把她的頭埋在我懷里,她在我懷中揉擦、喊叫、反覆的說: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等她平靜下去,然后托起她的頭來,她竟淚眼婆娑。她凝視我,又哭又笑,又說又叫,然后,她跳開去,為我起火煮飯,她工作著,唱著歌,像個突然從冬眠中醒過來的昆蟲,一睜眼發(fā)現(xiàn)有那么好的陽光,必須活動歡唱一番,以表示其內(nèi)心的興奮。“到山上的第二天,林校長出其不意的來看我,維娜恰好不在屋里,林校長坐定后,竟對我提出一個大大出我意外的問題:“‘聽說,你有意思要娶維娜,是嗎?’

  “我大吃了一驚,老實說,我從沒有轉(zhuǎn)過要娶維娜的念頭。我抗議的說:“‘誰說的?’“‘維娜。’“‘維娜?’我皺起了眉:‘她說了些什么?’

  “‘她堅信你會娶她。’林校長說,深沉的望著我,接著,他嘆口氣說:‘你知不知道你走后發(fā)生的事?維娜有了孕,她的父親鞭打她,一直鞭打到她流產(chǎn),她父親討厭平地人,認(rèn)為你占了維娜的便宜。維娜卻堅信你會回來,會娶她!粗,搖了搖頭說:‘老實說,如果我是你,我這次就不回到山上來了!’“我瞿然而驚,當(dāng)然,我不可能娶維娜,無論如何,維娜只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山地村姑,我怎能娶她為妻子呢?如果我這樣做了,我的父母會怎樣說?我的姐妹又會怎樣說?而且,我也從沒有想到要娶她,娶一個山地女孩子!這未免太荒謬了!“‘林校長,’我勉強(qiáng)的說:‘關(guān)于這件事,我想我愿意給她家里一點錢,至于婚姻,不瞞您說,這是不大可能的!

  “‘我了解,’林校長說:‘我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會娶她的,問題是,這山上的人并不像平地上那樣講理,他們多少還遺留了祖先傳下來的野性,我怕這件事不是錢所能解決的……’“‘您的意思是?’我不安的問。

  “‘我怕他們會對你用武力!

  “‘什么?’我又吃了一驚:‘武力?難道他們要強(qiáng)迫我娶維娜?’“林校長苦笑笑,搖搖頭說:

  “‘他們不會強(qiáng)迫你娶維娜,事實上,你要娶維娜都不簡單,他們還未見得肯把維娜嫁給你,他們的地域觀念十分重。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有心娶維娜,我愿意盡量幫你調(diào)停,為你做一次媒!啊绻也幌肴⑺?’我問。

  “‘那么,’林校長嚴(yán)肅的說:‘下山吧!偷偷的下山去,以后也不要再到山上來!

  “我開始明白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而認(rèn)真的考慮起來。就在這時,維娜進(jìn)來了,看到林校長,她有些錯愕。接著,就莫名其妙的羞紅了臉,顯然她以為校長是為了談婚事而來。林校長也沒有再坐下去,只對我含意很深的看了一眼,就起身告辭了。“林校長走了之后,維娜在室內(nèi)不住的東摸摸西摸摸,她很明顯是想知道林校長的來意,卻又不敢直問。我冷靜的注視她,打量她。奇怪,在以前,我對她那棕褐色的皮膚,赤裸的腳,披散的長發(fā),都曾認(rèn)為是原始的美的象征,可是,在林校長提起婚姻問題之后,我再來衡量她,這往日的優(yōu)點卻一變而為缺點。我看到她的無知、愚魯、土氣和粗野。暗中,我把她和山下那幾個幾幾乎引動了我的女孩子比較,其中的差異竟不可以道里計,和這樣一個無知的土女結(jié)婚?我打了個寒顫,這簡直是不容考慮的!

  “維娜在我的眼光下瑟縮,終于,她抬起頭來望著我,紅暈在她面頰上擴(kuò)散,羞怯在她的眼底流轉(zhuǎn),無論如何,她依然姣美動人。她走近了我,大膽的仰視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胸前,玩弄我襯衣上的鈕扣。然后,她怯怯的,像述夢似的說:“‘我們可以到你喜歡的那個山谷中,造一間房子,我曾經(jīng)造過,可以造得比這一間更好。你說過,你喜歡那些小花,那些小草,還有那山,那石頭,我們把房子造在那里,我?guī)湍阒箫,洗衣,讓孩子在草地上玩……你不喜歡我家里的人,我就不和他們來往,就我們兩個,我們可以有許多許多的小孩,你教他們念漢字,念你書架上那些厚厚的書……’

  “聽起來似乎不錯,這些話竟吐自一個村姑嘴中,不是很奇妙嗎?我有些眩惑了,望著前面這張醺然如醉的臉,我被她所勾出的畫面所吸引,這種境界不正是我所渴求的嗎?可惜,我只是個理想家,而不是個實行家,我依然無法容納她為妻的念頭。人,往往就這樣可笑。盡管我嘴中說得冠冕堂皇,卻仍然屈服在庸俗的、世俗的觀念之下,一個堂堂的大學(xué)生怎能娶個無知的村姑?就這樣,我竟把掬在手中的幸福硬給潑灑掉!“她倚在我胸前,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的話,許多超過她的智慧的話,許多空中樓閣似的幻想……而我,一直像個傻瓜般佇立著,腦子里紛忙想著的,只是怎樣向她開口解釋,我不能娶她的原因,解釋我要離開她的原因。她說得越熱烈,我就越難開口,然后,一件突然的事變發(fā)生了。

  “就在她倚在我懷里述說的時候,房門忽然砰然而開,維娜跳了起來,同時三四個大漢從門外一擁而入。領(lǐng)頭的一個有張長長的臉,上面畫著斑駁的花紋,一進(jìn)門就用山地話大聲的吆喝咒罵。他們都赤手空拳,并沒有帶任何武器,我看這一局面,就明白不大好辦,但我仍然企圖能和平解決。可是,還沒有等我開口,維娜就驚呼了一聲,對著那花臉的男人撲過去,她抱住他的腳,急切的訴說著,嚷著。這顯然更激發(fā)了那男人的火氣,他摔開她,對我沖了過來,另外幾個人也分幾面對我夾攻,急迫中,我聽到維娜哀號的狂叫了一聲:“‘先生,跑呀!快跑呀。’

  “我沒有跑,并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沒有機(jī)會讓我跑,我的下顎挨了一拳,接著,更多的拳頭對我身上各處如雨點般落下,我倒在地上,有人用膝頭頂住我的胸口,打我的面頰,在撕裂似的痛楚中,我只聽得到維娜發(fā)瘋般的狂呼哀號,然后,我失去了知覺!靶褋淼臅r候,我正躺在地上,維娜蹲在我的身邊,細(xì)心的用水在洗滌我的傷口,我想坐起來,可是,渾身上下竟無一處不痛,維娜按住我,把我的枕頭墊在我的頭下。她看起來居然十分平靜,雖然她的衣服撕破了,臉上也有著青腫的痕跡,可是,她對我微笑,輕輕的撫摸我臉上的傷痕,好像一個母親在照顧她的孩子。我沙啞的問:

  “‘那個畫了臉的人是誰?’

  “‘我的父親。’她低柔的說,接著,她揉著我的手臂,我相信那只手臂一定脫臼了。她在我的關(guān)節(jié)處按了按,放心的拍拍我,說:‘他們只輕輕的打打你,林校長一定去說過了,現(xiàn)在,他們不會再打你了,我們好了,沒有人會管我們了。’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解的問。

  “維娜的臉紅了,她那帶著青紫和污泥的臉使她像個小丑,她輕輕的說:“‘爸爸對我說,如果我喜歡你,就跟了你吧!他這樣說,就是答應(yīng)了。’“我悚然而驚,和這種野蠻人聯(lián)婚!簡直荒謬,太荒謬了,這種只會用拳頭的野人的女兒,竟想做我的妻子!我試著坐起來,尖銳的痛楚和強(qiáng)烈的憤怒使我掀牙咧嘴,我抓住維娜胸前的衣服,冷笑著說:“‘告訴你,維娜,我不會和你結(jié)婚,我是個文明人,你是個野人,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結(jié)合,你應(yīng)該嫁一個你的同類,不是我!’“她睜大了那對無邪的眼睛,莫名其妙的望著我,顯然她無法明了我話中的意思。我對她重說了一次,她仍然怔怔的望著我。然后,她撫摸我,哄孩子似的說:

  “‘你睡吧,先生,明天就不痛了!

  “我泄了氣,在她純真的眼光下,我感到無法再說拒絕她的話。此后一星期,我就躺在小屋內(nèi)養(yǎng)傷,她,維娜,像個忠實的小妻子,寸步不移的侍候在我床前,任何時候,我睜開眼睛,都可以接觸到她深情款款的注視。無時無刻,都可聽到愉快的,磁性的歌聲,唱著那支浣衣時唱過的山地小歌。

  “這一星期內(nèi),我也認(rèn)真的思考過和她結(jié)合的事,但終于斷定是不可能,我不會永遠(yuǎn)生活在山上,我還有家,有父母和姐妹?墒,望著她歡快的在室內(nèi)操作,聽著她單純悅耳的歌聲,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當(dāng)我身體康復(fù)后,我去找一次林校長,我把現(xiàn)實的問題分析給林校長聽,林校長以了解的神態(tài)望著我。于是,我留了一筆錢在林校長那兒,請他在我離去之后轉(zhuǎn)交給維娜!暗诙煸缟,當(dāng)維娜去河邊洗衣服的時候,我收拾了我的東西,悄悄的走了。我沒有留下紙條和任何說明,因為她是看不懂的。我曾繞道河邊,對她的背影凝視了一會兒,陽光在她赤裸的手臂上反射,流水從她的腿中流過去,烏黑的發(fā)絲在微風(fēng)里飄拂,她彎著腰,把衣服在水中漾著,又提起來——那是我的一件襯衫,她站直身子,嘴里唱著歌……”

  他的敘述停頓了,煙霧把他整個的臉都遮了起來,那對亮晶晶的眼睛在煙霧里閃熠。大禮堂里正播放著一張圓舞曲,音樂如水般在黑夜中輕瀉。他拋掉了手里的煙,站起身來,俯身注視著噴水池中的水,那些紛墜的小水珠把水面漾開了一個個小漣漪,幾點寒星在水波中反射。

  “故事可以結(jié)束了,”他的聲音幽冷深遠(yuǎn),彷佛是從遙遠(yuǎn)的山谷中傳來!拔蚁铝松剑业揭粋收入很高的工作,投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重去做一個正常的人。一切好像已納入正軌,山上的一段荒唐的日子似乎已成過去?墒牵@故事還有一個小小的尾巴!彼局鄙碜樱劬δ曋h(yuǎn)方的一點。

  “數(shù)年后,我沒有在繁華中找到我所尋求的真實,我感到自己的心彷徨無依,像個游魂般飄泊而無定所。我終日失魂落魄,午夜思維,我開始懷念起山間的歲月,懷念我那小小的,純真的女孩,而這種懷念,竟一日比一日強(qiáng)烈。到最后,幾乎一閉上眼睛,我就會幻覺自己正和維娜生活在蒲公英花叢中的小屋里,孩子們在谷中爬著玩,維娜握著一串串紫色的小草花,赤著腳,唱著那支簡單而悅耳的山地歌曲,對著我嫣然微笑。這種幻覺擾得我無法工作,無法成眠,于是,一個冬日的黃昏,我又回到了山上!

  他再燃起一支煙,猛吸了一口。

  “我回到山上,沒有直接去我的小屋,我先去找了林校長,林校長驚愕的望著我,然后,他告訴了我那故事的結(jié)局。維娜在我走后,固執(zhí)的死守著那間小屋,無論誰的勸告都不肯出來,她堅信我會回去,一年后,她絕了望,于是,她開始絕食,她的絕食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他們曾經(jīng)設(shè)法救活她,但她只是搖頭,臨終時指著山谷的方向,因而,他們把她葬在那開滿蒲公英和紫色花串的山谷里。

  “我曾回到我的小屋,做過最后一番巡視,自從維娜死后,這房子就沒人再住過;覊m滿布和蛛網(wǎng)密結(jié)的房間里,有我的幾本書,整齊的放在桌子上,我那件未帶走的襯衫,靜靜的躺在床邊,我又到了她的墳前去憑吊,墳上已遍布青草,無數(shù)紫色的花串,在初冬的暮色里,迎著風(fēng)前后擺動!

  他說完了。站在哪兒,他注視了我好一會兒,我被他這故事的氣氛所緊壓著,覺得無法透氣。我們沉默的待在夜色里,誰也不說話。最后,還是他先打破了沉寂:

  “怎樣?小妹,你聽了一個故事,慘嗎?美嗎?維娜是個多美的靈魂,是嗎?希望這個故事不會影響你快樂的心情。你看,有誰從大禮堂里出來了?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是你的丈夫和他的朋友,他們好像正在尋找你呢!好吧,我不打擾你們了,請原諒我先走一步。再見,小妹。”

  果然,外子正和他的朋友向水池邊走了過來,我站起身,想叫他別忙著先走,可是,他已經(jīng)大踏步的走遠(yuǎn)了。他向著龍柏夾道的小徑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只一會兒,那孤獨的影子就消失在小徑的盡頭了。

  外子和朋友們走了過來,外子說:

  “哈,你在和誰說話?害我們找了你半天!”

  真難得,他竟發(fā)現(xiàn)了我的失蹤。

  他的一個朋友說:“怎么,剛才在這兒的好像是詩人嘛!”

  “詩人?”另一個說:“他是個可憐人,心理不正常,聽說他家里預(yù)備把他送瘋?cè)嗽骸!?br />
  瘋?cè)嗽海课覝喩硪徽,外子說:

  “他和你談些什么呀?想想看,你竟和一個瘋?cè)舜谝黄,多可怕!”“他告訴了我一個故事,”我輕輕的說:“一個很動人的故事。”“什么故事?”“關(guān)于一個山地女孩子,他和一個山地女孩子的戀情,以及那個女孩子的死!薄八?”外子的朋友驚詫的說:“誰死了?”

  “那個女孩子!蔽艺f。

  “哦,”那朋友哦了一聲,接著就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這靜夜中顯得異樣的可憎,我有些生氣了。他終于止住笑說:“那女孩子并沒有死!薄皼]有死?”輪到我來驚異了。

  “他告訴了你些什么?”那朋友說:“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娶了那女孩子?”“他說他回到山上去找她,但那女孩子已經(jīng)死掉了!

  “哼,”外子的朋友冷笑了一聲,帶著種了然一切的沾沾自喜的神情:“事實并不是這樣。他上了山,那女孩子居然還在他的屋里等他,于是,他娶了她?墒牵噶艘患e,他把這女孩子帶到山下來了,結(jié)果,這女孩子學(xué)會了打扮,學(xué)會了穿旗袍,學(xué)會了穿高跟鞋,也學(xué)會了看電影,坐汽車,抽煙,喝酒,以及交男朋友,……她再也不肯回山上去了!

  “然后呢?”我問!八チ诉@個女孩子,她跟人跑了。他到處找尋她,最后,終于找到了!薄霸谀莾海俊蓖庾訂!皩毝防铩!蹦桥笥延挚v聲大笑了起來,拍著外子的肩膀說:“要去找她嗎?十五塊錢就可以和她睡一次。噢,在嫂夫人面前說這個話,太粗了,該打,該打!”

  “找到之后怎么樣呢?”外子問。

  “怎么樣?”那朋友聳聳肩:“詩人哀求那女孩跟他回到山上去,可是,那女孩子叫流氓把他給窮揍了一頓,叫他以后不許來找她,所以,”他又聳聳肩:“詩人就完了,瘋了,這是他找尋真善美的結(jié)果。哈哈哈!”

  我跑開去,一陣反胃,想吐。外子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打了個哈欠說:“怎么?又害喜了?醫(yī)生說懷孕三個月之后就不會嘔吐了!蔽覜]說什么,夜已經(jīng)深了,我們和外子的朋友告了別,緩步走出校園。外子挽著我,哈欠連聲,但卻精神愉快,他招手叫了一輛三輪車,一面說:

  “唔,一個很好的晚上,不是嗎?和老朋友聚聚,談?wù)劊娌诲e。老周告訴我,××公司的股票要漲,趁現(xiàn)在下跌的時候,應(yīng)該撈一筆,明天要去看看行情……”

  我坐在車?yán),外子的聲音從我耳邊飄過。車子駛進(jìn)了熱鬧的街道,霓虹燈滿街耀眼的閃爍著,三輪車在汽車群中爭路,一片喇叭和車鈴聲。面對著一明一滅的霓虹燈廣告,想著剛剛“詩人”寂寞而孤獨的影子,我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喃喃的念。

  “你在說什么?”外子問我。

  “哦,沒什么,”我說:“我累了!

  我向他靠近,悄悄的拭了拭眼角。人,糊涂平庸的是有福了。我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外子的肩膀上,什么都不想去思索,只一任車子在夜霧和霓虹燈交織的街頭上向前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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