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捧著兩顆饅頭,連走帶跑地直奔「邀古居」。
邵巡平常鮮少在家,而她又比較不喜歡別人打擾,所以平常除了小韻之外,很少有人在「邀古居」走動,是屬于邵家內(nèi)院比較幽靜的角落。
所以,她從墓穴中救回的那男人,理所當然的就「借住」在邵巡房間。
為了怕尋尋在過度的「愛心」之下,做出什么逾越禮俗的事來,邵巡趁那男人清醒前,早將該處理好的事全都處理完畢,包括替他清理并換妥衣服。因為,從墓穴中將他救出時,他不但穿著和墓里的陶俑一樣,全身上下更是布滿了厚重的灰塵,乍看之下真的很像一具陶俑。
但百密總有一疏,否則她也就不必這么辛苦的替這男人張羅吃的。
她推開邵巡的房門,看見躺在床上的男人依舊未醒,忍不住微蹙顰眉,大哥離開前明明說他再半個時辰就會醒,都過那么久了……會不會是大哥下手太重?
放下饅頭,她立刻推翻了這個想法,大哥出手的準度和力道一向拿捏得很有分寸,也許他只是餓過頭,體力差了點,才會昏那么久。
尋尋捏了捏饅頭,幸好還不至于硬到難以下咽,可是……單單這樣吃好像太渴了點。
她晃了晃桌上空空如也的茶壺,遂轉(zhuǎn)身回房取來自己房里的茶水。
取水回來,才一進門,就看見那男子正要起身坐起。
「你醒啦?」她興致頗高地問,捧著茶壺直接走向床邊。 「肚子……!」可能是她太急著和他說話,沒注意到床前置鞋的小木階。
「餓……」所以一腳踢個正著。
「了……」接著整個人就立刻飛撲他的腿上。
「嗎……」終于很有毅力地把話問完了。
她高高舉起那壺「很寶貴」的茶水,一心三思只想著要護住它,打翻了她可沒臉再回去廚房里要熱水。
項子忌驚奇地瞪著這一幕,他是感到餓了,但還不至于餓到要地冒著生命危險、十萬火急的「飛身」將東西送到床上來。
對自己出的糗,尋尋也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怯怯地抬眼看他,發(fā)現(xiàn)他正同樣地盯著她看,眼中有一股難言的溫馨暖流。
一陣窒人的沈默,尋尋才意識到自己正以極難看的姿勢趴在他的腿上,一張臉頓時染得羞紅。
「對……對下起。」她連忙從他腿上跳開,紅著一張臉將茶壺安放在桌上,倒了一杯水,拿著一個饅頭又回到床邊。 「餓了吧?我只能拿到這個!顾龔娮麈(zhèn)定,將饅頭遞到他面前。
他換穿大哥的一襲白衫后,更顯成熟穩(wěn)重,深沈內(nèi)斂,面對眼前如此俊朗偉岸的男子,尋尋不曉得自己到底在緊張什么?他的眼神怎能在閃動溫情的同時,又存有最深沈的陰郁呢?
項子忌舉手欲接過饅頭,才皺眉地發(fā)現(xiàn)他的手關(guān)節(jié)不能彎。
「大哥說你一定是太久沒動了,休息幾天就可以恢復!
他面有疑惑地瞧瞧她、瞧瞧自己,又瞧瞧房間的陳設(shè),最后拍拍床邊的位子示意她坐下,好像有話要對她說。
她索性大膽地坐在床邊,剝下一塊饅頭喂他吃,打算開始順便探一下這個人的來歷,她很好奇為什么他會知道她的名字?
他含笑咀嚼著,伸手拂開她臉上的發(fā)絲。 ;
尋尋心頭一驚,突然覺得對這個男人有種難言的熟悉感,而這個男人的表現(xiàn)也彷佛認識她很久了。
「妳……過得可好?」他柔聲問道。
尋尋點點頭,怔怔得說下出話來,他的問話有點奇怪。
「妳的氣色變得比較紅潤了! ?
她再次點頭,本來就挺紅潤的,只是……「變」?尋尋思索這個字的意思,他以前見過她?
「我從沒想過死后還可以再見到妳!顾硢〉,嘴角的笑容變得有些苦澀。這房里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異常的陌生,很多東西是他從未見過的,這里就是所謂的死后世界?
尋尋不可置信地圓睜一雙美目,這個她就不能接受了,他這么說豈不表示她也死了!
「妳別尋我開心了好下好?」她退后站了起來,雙手插腰,激動地說道:「我告訴你,你還沒死,是我和大哥辛辛苦苦把你從墓里弄出來的!
「沒死……」他喃喃自語,努力回想在墓里的一切。
尋尋重新坐回床邊,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剛才好像反應太激烈了,她實在不應該對一個病人這么兇。
思考了許久,他臉上閃現(xiàn)一份明白,隨即問她:「徐福是不是也聽說始皇駕崩的事,所以取消求取仙藥的計劃,帶妳們回來?」
完了!他可病得不輕,尋尋開始有些同情他了。
她湊上前將右手放在他額頭上,左手拿著饅頭以手背就著自己的額頭,試了許久,奇怪?又沒發(fā)燒,為什么她老是不明白他在說什么?
他拉下他額上的小手,緊緊用他的手掌包圍著,柔聲道:「回答我。」
她面頰紼紅地輕輕抽回手,又喂了他一口饅頭,認真地說道:「你應該再好好休息一下,我想你是認錯人了,我根本不認識什么叫徐福的人,也下知道什么求取仙藥的計劃……天呀!」
尋尋突然提高音量叫道,然后隨即怕吵醒人似地悄聲問道:「你說的該不會是那個為了怕死怕得要命的秦始皇,而帶了一堆童男童女去什么蓬萊仙島求取仙藥的徐福吧?」
聽了她對秦始皇的批評,原本泄漏些許情感的眼神緩緩蒙上一層冰冷與警覺。
「妳……不是尋兒?」他沈聲問,變得有些冶漠。
對他態(tài)度的突然轉(zhuǎn)變,尋尋有股莫名的氣憤與失落感,他怎么可以認定她是誰就要她是誰,認為她不是誰她就不該是誰,她又不是玩偶,任人取名。
「我當然是尋兒,我叫邵尋尋,尋兒是我的小名!
她索性離開床邊,不明白自己突生的怒氣從何而來?
項子忌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她,一路跟著她的身形細細研究著。
她長得確實和尋兒很像,不,該說是一模一樣。但一經(jīng)仔細看來,他又發(fā)現(xiàn)她們除了面容之外,在個性上根本就毫不相似。
他認識的尋兒一向講話輕聲細語,行事拘謹有禮,她不會同他這般大吼大叫、走路不會莽莽撞撞、更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對始皇不敬。
可是,他明明聽見她曾叫他「大哥」,尋兒一向是這么喚他的,這中間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隱情嗎?她或許仍是他的尋兒,只是有什么事讓她改變了。
他將目光栘向她胸前的環(huán)石,那是他妹妹項虞貞的,他認得。
「虞貞呢?她在哪兒?」
「誰是虞貞?我可不認識。」她的口氣不太好,心里頗不是滋味。
「那么,妳這塊環(huán)石打哪兒來的?虞貞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急了,沖下床來想問個清楚,卻因身體的不聽使喚,整個人從床上跌下。
尋尋將饅頭放回桌上,急忙上前扶起他龐大的身軀,天!他可真重。
「你別激動!」她扶他重新坐回床上,順手撥去他一咱散亂的發(fā)絲,看他急切的樣子,尋尋竟有些不舍。 「你應該是累了,才會語無倫次!
他忘情地摟住她,使她一個不穩(wěn),便順勢撲進他寬闊的懷中。
「不不,我的意識很清楚,這么多年了,妳的樣子依然沒變,妳是不是還在怨我當年無法保護妳?」
他渾身微微顫抖著,身體的熱力源源不絕,尋尋幾乎可以感受到他記憶深處傳來的痛,這個男人到底曾遇到什么事?她確定他口中的尋兒并不是自己,但為何他就認定是她,她倆真長得那么像?
「或者,是徐福說了些什么?讓妳不敢認我?」
尋尋用力掙脫他的強力臂膀,離開他的懷抱。
徐福,徐福,又是徐福,她已經(jīng)對這個人名失去了耐心。
「我不曉得你到底是怎么了?我也不是你要找的尋兒,如果你只是要拿我窮開心,你也應該編個好一點的故事,不是扯出作古千年的人來!顾呗暫暗,心想她到底是撿回了怎樣的一個怪人?
「作古?千年?」他對她的話充滿了疑惑,也糊涂了,他已搞不清自己現(xiàn)在到底是死是活、在現(xiàn)實抑或是在虛境?不對勁,一切都不對勁了。
兩人都沒再開口講話,室內(nèi)停滯著令人難以喘氣的沉重感。
直到后花園遠遠傳來小韻微急的呼叫,才將兩人從各自的思緒中喚醒。
「有……有人在找我了!箤ぜ奔蓖T邊走去,徑自代代:「你行動不便,不要隨便走動,暫時別讓人看見你,我還會再來看你!
伸手解開門閂時,她回頭問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項子忌!顾麚P眉回答。
她點點頭,正要打開門,旋又突然折了回來,拿起桌上的饅頭塞進他手中。
「我知道你的手暫時還下能彎,但還是請你辛苦一點,自己想辦法吃了它吧!餓死就枉費我所花的工夫了。」說完才又急急出了房去。
她走后,項子忌定定地發(fā)現(xiàn),這來去之間莽撞成性的小姐,和尋兒竟有個相同的共通點--她們都無法棄人于不顧,就算對方是個陌生人。
* * *
「邀古居」里,兩個忙碌的人影。
一個忙著刺繡,一個忙著在旁遞茶水好生侍候著。
「渴下渴?要下要喝水?」
「不用,謝謝!」
靜默半晌,急切的聲音又問:「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
「三天繡出一床鴛鴦被,我可不能休息!
尋尋放下茶杯,伸手環(huán)抱住正忙著刺繡的小韻,在她臉頰印了一記響吻,全沒個主子樣,笑道:「別生氣嘛!我們倆可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shù)暮面⒚,我不靠妳靠誰?而且我跟娘說大概再三天就可以完成了,妳也不想害我被阿爹拆穿吧?」
昨天晚膳時,她騙爹娘她一整天都忙著刺繡,阿娘一個欣喜,直要求要瞧一瞧,既已騎虎難下,只好求助小韻幫忙了。
尋尋自覺這項要求對小韻有些殘忍,但她實在是沒辦法,如果她自己動手,更慘!別說是三天,就算三個月也繡不出個鴨子頭,更遑論鴛鴦。
「您昨晚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可以熬夜一下,也許現(xiàn)在就不必這么趕,妳也不會受傷了!剐№崜嶂鴮ぐ孟駛小籠包的手指頭說道。
她根本沒有對小姐生氣,她是心疼呀!瞧小姐一臉熬夜沒睡的樣子,一定是為了趕著刺繡。
今早她幫小姐包扎傷口時,那手指頭不知已腫得像什么似的,瞧那口子,根本不像被針扎的,一定是被剪子剪的,她每天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地怕小姐受傷,沒想到……一想到此,她忍不住自責地紅了眼眶。
小韻對她好得沒話說,讓尋尋好生感動。
她知道小韻對她的手傷誤會了,心里頭正難過得緊,但,只能將錯就錯,她總不能告訴她自己昨夜的「豐功偉業(yè)」吧!
不能說,不能說,打死都不能說!
「反正這三天妳什么雜事都別做,晚上也別回『仆仆圃』去睡了,只需專心待在我房里趕工就行了,其他的事就由我來打點!顾蛄藗大呵欠。
事實上,她是怕蘇大嬸若看見小韻在刺繡,到阿娘跟前多嘴去,那豈下是全毀了?
「沒關(guān)系,我還是可以做別的事,小姐您要不要再去睡一會兒?補補眠。一 「我精神好得很!拐f完馬上又打了個呵欠。 「我在一旁看妳繡。」
小韻嘆口氣,低頭繼續(xù)刺繡。
尋尋在旁以手托腮,無聊得直想打盹,她無意識地盯著幾上的小糕點,腦中逐漸浮現(xiàn)一個頗無聊的念頭--
她伸直手臂拿起一塊栗糕,開始「努力」地嘗試吃它,但,氣煞人也,就是吃不到。
她試了好幾回,還是吃不到。
「小姐?妳的……手,怎么了?」小韻拿針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臉怪異地看她,小姐的手抽筋了嗎?
「沒什么,好玩而已!
好玩?才怪!這下可不好玩了,手關(guān)節(jié)不能彎曲根本就無法把食物送到口中。
她不信邪,又試了一次。
「小姐……」小韻的語氣更擔心了。
尋尋對她笑了笑,睡意全消,心里直擔心項子忌是否已順利吃到饅頭?照她試驗的情形看來,應該是--還沒吃到。
天!她為什么沒早點想到?他會不會已經(jīng)餓昏了?
「小姐……妳要去哪?」見尋尋一臉慌張,小韻也緊張起來。
尋尋將她按回椅子上!竸e緊張,我只是去后院逛逛,妳繼續(xù)忙,別管我!
丟下小韻一個人在房里刺繡,她趕投胎似地跑出房去,只擔心一件事--
他到底吃到饅頭了沒?
* * *
辛辛苦苦,連潑帶濺,尋尋終于將一盆從廚房辛苦騙來的熱水捧到了邵巡的房間,長裙也濕了大半。不過,幸好這熱水沒到會燙死人的地步,否則照她這種潑濺法,早送去急救了。
一進門,就看見項子忌正倚著床柱睡著了,她小心地放好熱水,掃視了一下房內(nèi)。
怎么沒瞧見饅頭?
她看看桌子,隨后又掀開桌巾往桌子底下瞧個究竟,也沒掉在地上啊?
她望向熟睡的項子忌,直覺饅頭一定掉在床上,也沒多想,便輕手輕腳地掀開棉被翻找……奇怪?饅頭到底跑哪兒去了呢?
感覺頸項一陣炙熱,邵尋尋一抬眼,果然立刻和項子忌的目光緊緊相對,他不知何時已醒,正以深不可測的眼神打量她。
「饅頭……你已吃完了嗎?」她若無其事地重新蓋好他下半身的棉被,心里直想找個地洞鉆去。天!真是羞死人了!他會不會以為她是個輕浮的女子,或是好色之徒?隨便亂翻亂看!
見他點頭表示饅頭已經(jīng)吃完,她更加驚訝,完全又忘了男女之間起碼的矜持,過去就拉起他的手,試了試他的手關(guān)節(jié),還是不能彎,他是怎么吃到的?
「你是怎么吃那些饅頭的?」她好奇死了,她試過好幾次都沒辦法,而且他好厲害,連一點饅頭層都沒留在床上。
他聳聳肩,沒打算回答。
強捺住殺死牛的好奇心,尋尋將那盆熱水移近床側(cè),擰了一條熱熱的毛巾,拉高他的袖子,幫他熱敷。
「這個給你吃!顾硗饽贸鲆话恻c,攤在他腿上,她一定要親眼看見他到底是怎么吃的。
他并沒有立刻吃那包糕點,只是靜靜見她忙進忙出提著熱水,專心幫他熱敷。
他有太多疑惑了,卻不知從何問起,初見她時的震驚與沖動一過,現(xiàn)在他已較能冷靜思考一些事情。
首先,他實在很難相信自己還活著,但他的身軀卻又是如此真實存在著。她說她和她「大哥」帶他出洞穴,這點他相信,但如果他真的沒死,問題是--他在哪里?
秦國嗎?不可能!
項子忌仔細研究過邵尋尋的裝扮,她的發(fā)髻梳得相當高,頭簪花朵點綴,俏麗多變化,這種發(fā)型是他從未見過的,很大膽。
而她的穿著,更可以說是他見過的女子中,最不莊重的,她整個肩膀和手臂僅 以透明的紗衣遮蔽,若隱若現(xiàn)地全露在外頭,而紗衣外的披帛更是無濟于事,遮掩不住任何東西,頂多只是增加一種飛天的飄逸感,也難怪他剛開始會以為自己已到了天上世界。
因為在秦國,是不會有任何男子肯讓他的妻子或女兒穿這種衣服到處閑晃。
對此,項子忌不禁眉宇深鎖,難道她不知道女于是不可以讓夫君以外的男人看見身體的嗎?
熱敷工作終于完成,邵尋尋捧著最后一盆熱水進房,小心翼翼地放下,重重大吁一口氣,額角和鼻尖上沁出薄薄的一層汗珠。
「你怎么還沒吃呀?」尋尋盯著原封下動的糕點說道,拿著毛巾坐在床邊幫他擦臉。
他真是個很好看的男人,尋尋不得不再次承認。
基本上,她有一個相當出色的大哥,任何男子只要和邵巡一比起來都會黯然失色?墒,她發(fā)現(xiàn)項子忌的好看和邵巡不同,他雖然沒有邵巡的那般俊容和飄逸,但他的五官卻同時融合了粗獷和溫柔的特質(zhì)。
只是,他為什么老是喜歡皺著眉?難道他真遭遇過許多不愉快的事嗎?
倏地,她有一股想替他拭去眉間那份陰郁的沖動。
項子忌幾乎是有些入神地看著她忙碌的小身影,她專注在做一件事時的神情,讓她看起來很吸引人。
項子忌突然接手她的毛巾,不發(fā)一語地輕拭她臉上的汗,動作溫柔,深怕弄傷她似的。邵尋尋愣了一下,僵直著身體,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只能任由毛巾在她額上、鼻尖、嘴角游走。
她拿起一塊栗糕,遞到他嘴邊,露出鼓勵性的微笑。
他深沈的黑眸緊凝著她的。半晌,才接受了那塊栗糕。
他替她拭汗,她喂他吃糕,這種感覺太親昵了,尋尋不禁有些害怕,但她又矛盾得不想停止這種感覺,她完全不曉得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她一顆心飛跳著,臉頰也不自覺地紅熱起來。
但,待在他身邊,讓她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安詳,那是一種流浪過后的安定和安全感……
邵尋尋對這種想法不解,從小她就在爹娘和大哥的呵護下成長,生活不虞匱乏之外,更從沒離開過長安,安定和安全可以說是她最不需要的兩個東西,但為什么她會有這種感覺呢?
她不懂,真的不懂!
她不斷思索著這種問題,直到她喂完了糕點,才驀然想起一件令她更不懂的事
她還沒弄懂他是怎么吃到饅頭的!
* * *
接下來的三天,邵尋尋忙碌得像只搬運的螞蟻。
除了一早固定要向爹娘請安之外,她幾乎都是忙著在「邀古居」的兩間廂房中穿梭,一來為了照顧項子忌,二來當然是關(guān)心小韻刺繡的進度。
到目前為止,讓她最為訝異的是,「窩藏男人」和「假手他人刺繡」的事情,竟然都沒人發(fā)現(xiàn),這是她第一次做「壞事」做得如此順利,讓她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只是有一點比較麻煩的是食物來源問題--
因為她到廚房要的食物有限,要多了,怕仆人們以為她多了兩個胃似的,可項子忌好歹也是堂堂五尺之軀的大男人,食量自然也大,雖然他對她辛苦弄來的食物從不曾抱怨過,但尋尋是知道的,以她從廚房要來的東西,根本不能稱為「正餐」,充其量只能填填肚子,吃不飽的。
經(jīng)過一番思量下來,尋尋決定另尋管道「向外覓食」 。
這也就是她之所以會這么忙的原因了。
看她現(xiàn)在手拿大包小包,正從后花園的小門潛入,為避免被正在外頭賞花的呂翠意給瞧見,她刻意閃過「笑靨閣」,穿過爺爺種花種草的后院……
「妳匆匆忙忙上哪兒去?」邵農(nóng)平朗聲道,不曉得打哪兒冒出來阻在她前面。
「為什么……」
尋尋一驚,伸手摀住邵農(nóng)平的嘴,也無暇顧及掉了滿地的食物。
「爺爺,你可不可以小聲一點!」
「等一等,爺爺話還沒說完……」邵農(nóng)平拉下邵尋尋的手,見她緊張兮兮的樣子,也跟著神秘兮兮地東張西望,然后貼近她的耳邊輕聲細語道:「我--什--么--都--沒--看--見--」
不等尋尋有所反應,他老人家以撿起地上的食物,扛著鋤頭往樹下走去,嘴里還不斷嘖嘖有聲:「唉呀呀!平白掉到地上糟蹋了。」
「爺爺,那是我的!挂姞敔斠炎詣印搁_伙」 ,尋尋急跟上前搶回食物。
「爺爺肚子有些餓了,分一點給我,我就什么都沒看見!股坜r(nóng)平咧嘴一笑,語氣曖昧得很。
邵尋尋嘟嘴想了一想,爺爺常常神出鬼沒的,他說「什么都沒看見」到底是指她偷買東西的事?抑或是邵巡房里藏人的事?
不妙不妙,不管爺爺知道些什么,現(xiàn)在她都必須「忍痛」封住他的嘴才行。
「好吧!好吧!等會兒就要用膳了,您可不能吃太多喔!」
她拿出一個包子分他,邵農(nóng)平一邊吃包子一邊瞄著,繼續(xù)說道:「妳壺里是什么?鹵梅水嗎?,」
「爺爺……」她無奈地讓爺爺暍了一口。
「我剛剛好像還有看見我最愛吃的玉井飯。」他又指了指她手中的食物。
「爺爺……」
邵尋尋唉叫一聲,這玉井飯若給爺爺吃了,那項子忌要吃些什么?不行,這次她一定得死命守住玉井飯。
討價還價的結(jié)果,邵尋尋再以一個包于和一個饅頭的代價保住了玉井飯。
邵農(nóng)平在填飽肚子后,拍拍屁股繼續(xù)耕田去,也沒多問尋尋弄那么多食物的目的。
被邵農(nóng)平一番折騰下來,尋尋終于有機會得以脫身。
捧著碩果僅存的玉井飯和水果,她飛也似地直奔邵巡的房間。
「你肚子餓了嗎?」尋尋放下滿手的食物,看見書案旁正皺眉翻閱書籍的項子忌!改阍趺醋约合聛碜邉恿四?」
尋尋匆忙上前要扶他在桌前坐下,一下小心反倒又給椅腳絆倒,整個人直接撲進他懷中。
本來要伸手扶她一把的項子忌,也因她飛撲入懷的姿勢,下由得改成了用手臂圈住她,以免她因撞到他的身體向后反摔出去。
「對……對不起!股蹖さ皖^抓住他胸前的衣襟,輕聲說道,兩抹紅暈悄悄爬上了雙頰。
項子忌并沒有馬上放開她,反而抬起她的下巴,皺眉道:「走路怎么莽莽撞撞的?撞傷了怎么辦?」
尋尋不曉得該怎么回答他的問題,也不確定他是否真要她回答。
她對他突來的關(guān)懷感到有絲驚訝,因為自從他初醒時和她有過短暫且「莫名其妙』的交談之后,他就變得比較寡言,三天來他幾乎很少開口說話。
所以除了他將她誤認為是尋兒的當時,他眼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這種溫暖,其他時候,他雖然不是全然的冷漠到拒人于千里之外,但都只是很淡然地看她打理一切事情,并不會主動找她攀談。
可是,他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來的關(guān)懷,到底是對她說的,抑或是對著他的尋兒說的?
他眼中所看到的是她邵尋尋本人,還是尋兒?
不曉得為何,她很在乎這點。
彼此沈默片刻,他才猛然放開她,表情變得很嚴肅,似乎是對自己剛才的舉動有些不悅。
「餓了吧?」尋尋熱絡(luò)道,希望藉此打散尷尬的氣氛,她攤開桌上的食物,得意洋洋地展示今天弄來的這一餐。 「雖然剛才被爺爺吃掉了一部分,但還是很豐盛的!
她拉他坐下,將碗筷塞進他手中,自己也拿了本書坐在他對面。
項子忌的身體狀況恢復得比尋尋預期的還快,現(xiàn)在他已能自己拿碗筷吃飯。
「我們昨天講到哪兒了?」她翻開書問道。
「魏晉!顾喍痰氐。
有件事一直令邵尋尋覺得納悶。
起初,她怕他一個人在房內(nèi)無聊,拿幾本書來給他解悶,誰知當她把書拿來給他時,他突然變得好奇怪,像是沒見過「書」的樣子,仔細研究那本書半天不說話,還問她那薄薄的書頁是用什么做的?而且他看起來不像是不識字的人,但為什么他卻表現(xiàn)得好像不認識上頭的字?
更奇怪的是,他對秦始皇死后的一些事情極有興趣,還要求她告訴他。
所以這三天來,她每天都會說書給他聽,講到目前為止,她已經(jīng)約略講完漢朝、三國和魏晉了,而他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更古怪沉重。
尋尋一邊繼續(xù)講書給他聽,一邊偷偷觀察他吃飯的樣子。
經(jīng)過幾天的相處,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很喜歡看他吃飯的樣子,那讓她有一股莫名的滿足感,彷佛她為他準備吃的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就好像夫妻一樣....
尋尋為這么荒謬的念頭感到害臊,一個女孩子實在是不應該如此胡思亂想,太不莊重了。
總之,項子忌雖然不愛說話,但還算是體貼的人,因為他對她弄來的東西,不管分量多寡、好吃難吃、熱的冷的、熟的或是半熟的,都會很捧場地吃得盤底朝天,那讓她覺得自己的辛苦很值得。
「妳說什么?」項子忌抬眼看她,以為自己剛才聽錯了。
「我說什么?」尋尋放下書緊張地問,他的表情看起來好像那玉井飯很難吃的樣子。
「妳說楊堅建立隋朝……盤底朝天,辛苦很值得!鬼椬蛹芍貜退齽偛胖v的。
「我有這樣說嗎?」尋尋的臉已紅得像顆蘋果。
他頷首。 「算了,別念了,我有話跟妳說!顾殉酝晁械氖澄铮∽咚种械臅!高@些天承蒙姑娘照顧……」
「你可以叫我尋尋!
他點點頭。「好吧!尋尋姑娘!
「你可以不用加姑娘兩個字!顾龁碌刂刚,心想他今天有些奇怪,不但比平常多開口說話,而且多禮。
他站起身走向窗邊,兩手交叉胸前,凝望窗外景致,許久,才繼續(xù)接續(xù)他剛才的話。 「在府上打擾這些天,多謝妳的照顧,我想我是否應該見見妳的家人,也好跟他們當面正式道謝才是!
她急忙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慌亂道:「不……不必麻煩了,你直接跟我道謝就行了。」
噢,天!她到底在說些什么呀!
「呃……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跟我道謝,當然就更不必跟我的家人道謝,反正你又沒見過他們!乖秸f越糟糕,她真想咬掉自己愚蠢的舌頭。
項子忌挑眉看她,她真是他遇過最不會掩飾的女子。
「不管道謝與否,我想在我離去之前,都應該跟他們打聲招呼才是。」
「離去?你要走了嗎?」尋尋移近他身側(cè),差點又不小心跌倒,幸虧項子忌及時扶住她。 「你確定你已經(jīng)完全好了嗎?」
他緩緩拉下她的手,眼神變得難測,定定地看著她,一字一句說道:「妳的家人不知道我在這兒,對吧?」
她心虛地點點頭。
他很高興她的誠實,不禁放柔說話的語氣!笧榱苏疹櫸,一定給妳帶來很多困擾吧?還要忙著瞞住妳的家人!
「不,一點都不困擾,我瞞著家人絕對不是你的原因,我是怕他們知道我又偷偷跑去挖掘古墓……」她無辜地說。
「妳常常做這種事嗎?」他的口氣不可置信。
她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我是挖過不少古墓,但我從來不會亂帶男人回家!
「我相信!顾难壑杏殖霈F(xiàn)了那股溫暖,尋尋不禁懷疑他在心底是否正在拿她和尋兒比較。
「那你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樣,視掘墓為一種挑戰(zhàn),你是怎么進去那座古墓的?」她興致勃勃地問,幸運的話,她還可以找到同好。
項子忌將眼光轉(zhuǎn)向室外,沒有打算回答她,室內(nèi)原本熱絡(luò)的談話氣氛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見情況下妙,尋尋趕緊轉(zhuǎn)移話題。 「你真的那么急著回家嗎?或許,我該通知你的家人來接你。」
尋尋兩手緊絞著紗衣,心里不禁責怪自己竟沒想到這么重要的事,他的家人現(xiàn)在一定急死了。
「我的家人已經(jīng)死了!顾匀幻嫦虼皯簦浑p深眸遙望凝視著窗外。
「哦……對不起!顾X得好抱歉,她完全不曉得他家里的情形。
「沒關(guān)系,不是妳的錯!顾哪抗庖琅f停留在遠方。
「你可以……再多住幾天嗎?」她低頭羞怯地探問,覺得這個要求似乎太大膽了些,可是不知怎地,她就是不希望他這么快離開。
見他沒搭話,尋尋有些慌了,她連忙抬頭看他,卻發(fā)現(xiàn)他遙望遠方的目光早已收回,此刻正專注地停留在她臉上。
「呃……我的意思是,你也住長安城吧?以后有機會我可以去找你嗎?」
「不可以!顾卮鸬脭蒯斀罔F,眼光逃避似地又調(diào)回窗外。
尋尋站在項子忌身后,因他的「拒絕」而顯得不知所措,所幸他并沒有看見她眼中的一絲脆弱。
「我阿爹一直很忙,阿娘又身體不適時常待在房里休息,所以我常常覺得很無聊,不曉得該說話給誰聽,以前都是講給大哥聽的,可是大哥現(xiàn)在很少在家了,所以我有時會講給爺爺聽,可是爺爺老愛開玩笑,連我都會搞不清楚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她越說越急,越急就越下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可她就是停不下來,到最俊她竟不由得開始哽咽了起來……
「……當然,我通常都是講給小韻聽的,小韻是我的貼身丫鬟,可是她也有她的工作要忙,不可能常常陪我聊天。所以,我?guī)缀醵际亲约捍虬l(fā)時間的,而你,你是我第一個交到的朋友……」
尋尋突然有種被丟下的錯覺,她直覺他這一離開,將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了。
她不明白自己是在何時開始對他產(chǎn)生這樣的依賴感?她甚至對他一無所知。
看著她淚眼婆娑的可憐樣,項子忌忍不住將她攬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他輕柔的舉動,讓尋尋更為自己的失態(tài)感到難為情,她將臉埋入他的懷中,企圖慢慢止住淚水。
他雙手緊摟住她,感覺她的溫暖,她確實讓他想起尋兒,但她和尋兒不同,尋兒從不會把心里的想法告訴他。
她的坦率很真摯,使他很想就這樣擁著她、安慰 …但他不能,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必須去完成。
「尋尋,妳聽我說……妳只是需要個可以陪妳談天、聽妳說話的朋友……」他理智地說,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帶任何感情!傅莻人絕不可能是我!
是嗎?真是這樣嗎?尋尋在心中自問著。三天來,她和他之間,雖然都是她講他聽的時候居多,可他們之間倒也存在一種自在的融洽感。
屋外突然傳來小韻氣急敗壞的叫喊,顯然是找她找很久了。
「對……不起!顾泵﹄x開他的懷抱。 「小韻可能找我準備用膳了!
她轉(zhuǎn)身走向門旁。
「一定要記得和我說再見,好不好?」尋尋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冒出這樣的請求?但她直覺他會不告而別!
他微微頷首,尋尋立刻展開一抹釋然的笑靨,點點頭滿意地走出去。
項子忌看著她動人的笑顏,心頭泛起隱隱作痛的苦澀,不禁想起了當年尋兒離去時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