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開始有了明顯的改變。
以往,鳳千襲與依鳳如影隨形,有前者的地方,一定找得到后者。而今,依鳳跟在他身邊的時間,一日比一日更少。有鳳千襲,已不見得有依鳳,但是有嬰兒哭的地方,十之八九找得到她。
而情緒向來陰晴難料的主子,平日甚少有過開懷暢笑的情形,可是近來,卻時時傳出鳳千襲愉快的朗笑聲,顯然心情不錯。
于是,眾人便將其歸納為:有女萬事足。
殊不知,真正取悅了他的人的依鳳。
例如某日--
依鳳踟躕不已地走進書房,面帶困擾,欲言又止。
正埋首書冊的鳳千襲抬眼瞥她。"怎么了?"
"娃娃--哭了。"
鳳千襲有趣地挑眉,實在想不出她哪天不哭,
這需要很意外嗎?
"抱她、哄她。"他很熱心地提供意見。
"我有。"她悶悶地接續。"還是哭。"
"找出原因來,也許餓了。"他依常理推斷。
反正她三天兩頭就會來問他怎么辦,他已經習慣了。
他相當明白,她從不曾去關心過什么,也不曉得該怎么去關心,難免心慌茫然,手足無措。
剛開始,她甚至只會愣愣地看著床上嚎啕大哭的嬰兒,無法反應,還是他提醒她該抱抱孩子,給予撫慰。
她要學習的東西還很多,付出并不難,只要有心。而他,會一點一滴、慢慢的教會她。
這就是他每天樂趣的來源。
只是不曉得,今天又是什么問題?
他很有耐心地等著她的回答,只見她秀眉微惱地蹙起。
"我有。"
"你有?"他反問。"有什么?"
"喂她。"
"喂她?你?"她拿什么喂?
她生硬地點頭。"可是她不要。"
他瞪大了眼,似乎領悟了什么,一雙見了鬼的眼神,由她苦惱的臉龐移向襟口,上頭兩顆襟扣沒扣好......
"你--哈哈哈!"鳳千襲縱聲朗笑,愈笑就愈愉快,無法停止。
老天,他算是服了她了!
"公子?"她疑惑地喚道,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
"依依呀依依,你--你真是--"他撫著額,欲笑無力。"你又不是孩子的娘,她理你才怪!"
"可是--公子說她是我的。"既然孩子是她的,那么每個人不是都會給孩子喂乳嗎?這是天經地義的。
"可問題在于,你沒生過孩子,就絕對不會有奶水,這樣懂了嗎?"他耐心地解釋。
拜托!她是女人耶!這種事還要他教她?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一個不解人事的大女孩,又沒生過孩子,實在也沒什么機會理解這些事。
"那娃娃--"她求救地看向他。起碼他是孩子的爹,應該比較有辦法吧?
"看什么看?去找奶娘呀!"開什么玩笑,她都不行了,他難道就擠得出奶給她嗎?
真不曉得她這陣子都怎么帶孩子的,娃娃的小命沒讓她給玩掉,算是好福氣。
"不在。"以前這種事,都直接交給奶娘處理,今天奶娘不在,她又不行,那怎么辦?
鳳千襲笑嘆道:"通常這個時候,我建議你去廚房弄些米麥、豆漿之類的湯湯水水,如何?"
"呃,好。"她下意識的點頭,也不曉得懂了沒。
"等一下。"鳳千襲喊住她,繞到她跟前,替她扣好衣裳,傾身啄吻了她一下。"去吧!"
她頷首,走了兩步,回頭看他一眼,不知張口想說些什么,又閉上了嘴,旋身而去。
沒一會兒,又繞了回來,手中多了件衣袍。
"風涼。"將衣袍遞給他后,又迅速離去。
鳳千襲看著手中柔暖的衣物,再將目光移向她遠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時間,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
依鳳變了,這點,誰都看得出來。但,改變她的,是時間嗎?
這當中,只有數月光陰,然而,當眼中終于容得下一樣事物時,空洞貧瘠的心有了實質的重量,便會開始注意到它的存在,然后慢慢的由好奇、研究、摸索中,不知不覺地傾注所有的心力。而既傾注了心力,便會開始在乎、關懷及喜愛。
付出,往往在不自覺中,它,一點都不難。
而,有了情緒的牽動,冰顏不再是冰顏,再沒有終年不化的矜冷,有了表情的她,多了點人性氣息,再不是以往那個冰雕娃娃。
一名小小的娃兒,改變了冷若冰霜、無欲無感的她,這應該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吧?
思及她近來的轉變,鳳千襲的唇角微微勾起。
"矣、矣、矣!我可不是來看你傻笑的。"桌面讓人輕敲了幾下,被徹底忽視的于寫意,一雙眼正不滿地瞪住他。
這表情真惡心,鳳千襲這小子吃錯藥啦?
"不然你是來干么的?找碴?還是打架?"鳳千襲挑眉,意態悠閑。
"你心情很好?"不然怎會連說起打架,都像是在講"我請你吃糖"般的輕快?
"托閣下的福,還過得去。"鳳千襲輕哼,一手隨意把玩系在腰間的紫玉環佩。
"真搞不懂你。"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又幾曾搞懂過他?
他為什么會愛上依鳳那種冷到沒有人氣的女人?
他為什么會將一個嚴重挫傷他自尊的女人留在他身邊,日日提醒他這個羞辱?
他為什么明明怨恨她,卻又容許自己親近她,氣氛曖昧得無以復加?
他為什么懸住撲朔迷離的局面,既不干脆地要了她,也不痛快地拋舍她?
于寫意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沒一個有解答。
算了,反正打三年多前,遇上依鳳起,他就成了這副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爛個性,于寫意早就放棄理解他的念頭了。
也許......他真的是恨透了依鳳,才會用這種幽晦迷離的方式折磨她吧!到最后,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解釋他一連串不合常理的行徑了。
思及此,他目光由花廳轉了一圈。"最近似乎很少看見那個'忠心護主'的女人。"那四個字,絕對是諷刺。
鳳千襲也不以為意。"她在照顧孩子。"
"說到孩子,我差點忘了!"于寫意坐直身子瞪住他。"你真是荒唐耶!連私生子都玩出來了,你爹娘沒氣到吐血嗎?"
"他們相偕游山玩水去了。"他愉快地勾唇。也幸好他們不在,否則他現在哪能這么逍遙?爹就算不一掌劈了他,也要在他面前捶胸頓足,大呼家門不幸。他鳳某人英名一世,卻出了個敗兒孽子......那神色說有多悲壯沉痛就有多悲壯沉痛。
問他為什么知道?唉,他平素的行徑,他爹便已頗有微詞,幾度傷了父子情,到最后,也已對他心冷絕望,就當沒生這個兒子了。
身為人子,他相當清楚父親的剛直性子,容不下他的種種作為,以致近年來,見了面也已宛如陌路,那是恨鐵不成的痛心。
所以后來,才會干脆拉了娘離家,來個眼不見為凈。
這會兒,他們若知道他鬧出私生子之事,會有什么樣的反應,他要還猜不透幾分,那才叫蠢呢!
"準是讓你給氣跑的。"于寫意頗有責難意味地哼道。
"是啊。"他也大方承認了。
"鳳千襲!你就不能稍稍反省一下嗎?"于寫意沉下了臉,無法諒解他在傷了父母的心后,依然全無愧悔,我行我素。
"你該知道,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吧?"鳳千襲語含輕佻,無謂地聳了下肩。
"你--"于寫意握住拳,在揮出之前,硬生生地壓下了那股沖動。
千襲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并不寡情。反過來說,他最大的錯,或許就是在于太過多情。
腦海忽然浮現君楚泱感慨之言,于寫意深思地再一次打量那張噙著邪笑的俊美面容。
他哪是多情?那根本就是濫情嘛!
父母都被他氣走了,猶不思反省,還不寡情?
"你知道本性難移?可你的本性并非如此。"他深思地說道。
鳳千襲不明顯地一愣,旋即輕笑。"人生得意需盡歡嘛!"
為什么他總覺得,午襲那抹笑,有點空洞寂然?是錯覺嗎?
也罷,再種這家伙說下去,他會氣死。
于寫意決定遷就他。"好,那你'盡歡之下'的成果呢?怎不抱來讓我看?"
"通常這個時候,你該說'令千金'。"鳳千襲語調慵懶,很有閑情逸致糾正人。
于寫意用力吸了口氣。"好!那敢問'令千金'呢?"
"嗯,有禮貌,聽來順耳多了。"他點了下頭,評論起人家的態度來。
"你夠了沒有,鳳千襲--"放棄壓抑,直接用吼的。
偏偏天公不作美,一串不滿才正要爆發,突然闖入的人兒阻斷他的計劃。
"公子!"依鳳一路撞進來,步履凌亂,神色慌張。
鳳千襲笑意一斂,迎上前穩住她的身子。
"怎么回事?依依?"
"娃娃--娃娃她--她--"一向不善詞令的她,心慌意亂下,更是不知從何說起。
"娃娃怎樣?別緊張,慢慢說,我會聽你把話講完的。"鳳千襲伸出手,輕柔地拍撫她,試圖平定她的心神。
"娃娃--怪怪的,一直哭,臉紅紅的,熱熱的,好像很不舒服......"她斷斷續續,努力拼湊字句表達語意,眸底已浮現淡淡的水光。
"好好好,別急,娃娃不會有事,我們先去請個大夫來瞧瞧,好不好?"
"好。"她點頭,轉身要往外跑。
鳳千襲拉住她。"大夫讓下人去請,你擔心娃娃,我陪你回房看看情況。"
"好。"匆匆走到了門口,她回身看他,想了下,又往回走,拉起他的手往外跑。
這一來一去,里頭的于寫意看了。
這、這、這--是什么情況。
他是眼睛花了?還是氣過頭,產生精神錯亂?剛才那個不知所措、神色慌亂的女人......真的是平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雪山壓于身而凍不死的依鳳嗎?
她幾時變得這么--呃,這么像人了?他還以為她只是沒有情感、不會哭也不會笑的木偶咧!
這難道就是千襲好心情的來源?
一番手忙腳亂后,請來了大夫看診,證實娃娃只是出了疹子,并無大礙。
交代完一些注意事項后,送走了大夫,娃娃也安穩入睡,這才松下懸在半空中的一顆心。
"都過午了,餓不餓?我讓下人去準備一點吃的。"鳳千襲摟住她,一路走回花廳。
沒想到,那個被冷落了個徹底的客人,尚未離去。
枯等許久的于寫意,一聽到他的聲音,跳起來正欲抗議他差到極點的待客之道時,眼前所接收到的畫面,教他驚異地忘了說什么。
這又是什么情形?鳳千襲居然會用這么溫存的方式摟著依鳳,那柔情萬千的呵護姿態,不曉得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呢!
恩愛夫妻?!呵,開什么玩笑?
千襲不是怨死了她嗎?
鳳千襲挑眉隨意瞥了他一眼。"你還沒走?"
這什么口氣?他很礙眼嗎?于寫意一腔不滿。
鳳千襲逕自喚人備了一桌美食,順口邀約。
"我們要用餐,一道來吧!"
"這還差不多。"于寫意悶聲咕噥,雖然口氣還是有待改進,但勉強可以接受。
鳳千襲擁著依鳳落座,將她安置在腿上,修長的手輕撫她疲憊的臉龐。"你看起來累壞了。"
她清眸半斂,纖長的眼睫低垂著,面容微倦。
昨晚娃娃哭鬧了一夜,而她也被折騰了一夜,卻沒聯想到娃娃的哭鬧是因為身體不適,等她察覺到不對勁時,整個人慌了手腳,唯一想到的人便是他。
如今終于放下心來,煩擾了一夜的倦怠,也隨之涌上。
很累,但心頭卻像是盈滿了什么,好充實。
"你需要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他挾起食物,一口口喂她。
"娃娃--"
"放心,我會看著。你和她,我都會好好看著。"他低語,旁若無人的飲了口酒液,俯首哺入她口中。
"嗯。"她輕應了聲,安心地偎靠在他胸懷之中。
自從得知她極差的酒量后,他總愛以這種方式,出其不意的灌她酒,說她微醺的模樣極媚,他要看。
他再灌上第二口后,輕輕舔吮她的唇,共享酒香。心知這已是她的極限,再下去便要受宿醉之苦了。
"你方才的模樣好著急。"他輕緩地撫著玉顏、秀發,像在珍愛著某樣心頭至寶般。
"告訴我,依依。喜歡我、喜歡娃娃嗎?"她--已學會人世間的情感了嗎?
"喜歡。"她眼瞼垂了下來,迷蒙半昏。
"喜歡什么?我?還是娃娃?"
"娃娃。"應答聲輕不可聞。
"真傷人。"他無所謂地輕笑,吻了下她前額,放她入夢去,不再擾她。
鳳千襲收攏雙臂,讓她在他胸懷最舒適的角落安穩入眠,密密圈住的不天地,細膩而溫柔,護住她不受驚擾。
微一仰首,迎上于寫意錯愣迷惑的眼神,他一笑置之,以手勢示意他放輕音量。
"我現在開始懷疑一件事了。"于寫意喃喃道。
"哦?什么事?"鳳千襲心知肚明,悠閑地單于舉著用餐,未曾驚動懷中佳人。
"你真的恨她嗎?"真正恨一個人,怎能做到這般溫柔?那樣的柔情,不只是行為上,就連最無法作假的眼神,都流露出絕絕對對的極致憐寵。
鳳千襲揚唇,似在嘲弄他的大驚小怪。"我從沒說過我恨她,那全是你自以為是的認定。"
"誰自以為是了!我是依常理推斷!"于寫意抗議道。
懷中人兒蹙了蹙眉,像是不滿他過高的音量,鳳千襲放下筷子,輕輕拍撫她,抬首瞪了他一眼。
"是啊,就依常理推斷,然后再自以為是的認定嘛!"都叫他聲點了,還這么嚷嚷,活該氣死他。
"你--"于寫意恨得牙癢癢的。
為什么他會覺得這家伙的口氣像在嘲笑他智慧不足,膚淺短視?
人人盡說他于寫意俊秀風雅,氣度絕佳,可一遇上鳳千襲,他的氣質就會立刻破壞殆盡,這家伙分明是生來殺光他的修養的。
"既然不恨她,為何用這種方式慢性的折磨她,不放她自由?"他沒好氣地問。
"你是這么認為的嗎?"鳳千襲沉吟道,劍眉凝視著那張沉靜的睡容。
她,也是這么認為的嗎?
"從以前,我就一直不懂,你愛她哪一點?那張臉嗎?我承認,美則美矣,但卻沒有靈魂,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雕琢完美的冰像,不足惜之。"
"不,她有的,只是被牢牢禁錮在無人探知的角落。"鳳千襲仰首意味深長地道。"冰像,融了只會面目全非,不再完整,可依依不是,她本質上是有血有肉的,只不過是被冰霜給裹覆住,融了才會回歸真實的自我,她也是有情緒、在感覺的,只是忘了該怎么釋放而已。"
他幽幽嘆了口氣,輕撫她柔嫩的臉兒,黑眸融進一抹不知名的情緒。"我有苦、有怨,她又何嘗沒有?直到后來,我才發現,她亦有一顆多情的心,只是為著我們所不清楚的原由,強迫自己將心淘空,不去容下任何事物,任自己麻木無感的過日子。
"寫意,我們的心,多多少少都有牽掛,有惦念在乎的事物,可她沒有,一顆空無一物的心,活得能不空寂茫然嗎?而我現在做的,也只是一點一滴的填滿她的心,讓她不再空洞無助。"
于寫意忽然有些懂了。"所以,你才會將孩子給她?"
"是的。"只要能教會她學會釋放情感,總有一天,她會以他為念。
于寫意沉默了,良久、良久,不再多發一言。
長長的愀寂之后,于寫意深思地吐出一句。"你待她這般用心良苦,怕是至今猶為忘情,依舊戀她如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