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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 第五章
作者:瓊瑤
  合上小冊子,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煙,躺在床上,他了無睡意,腦子里,有幾百種意念在分馳著。從他所躺的床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窗外的天空,這又是個繁星滿天的夜!那些星星,璀璨著,閃爍著,組成了一條發亮的光帶。那條星河!那條無法飛渡的星河!那條遼闊無邊的星河!而今,云飛與心虹間的這條星河,是再也不能飛渡了!“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呵,心虹!他更了解她了,那個有顆最熱烈的心,最倔強的感情,最細致的溫柔的女孩!云飛,你何其幸運!這樣的少女,是值得人為她粉身碎骨呵!何況,她雖然喪失了記憶,狄君璞仍然深信,盧云飛必定依然活在她的潛意識里。

  一支煙吸完,狄君璞才能把自己的思想,從那本小冊子中那種炙熱的感情里超拔出來。他覺得有份微妙的悵惘和心痛,對那個逝去的盧云飛,竟有些薄薄的醋意。他奇怪,云飛為什么不像梁逸舟所說,去創一番天下來見心虹呢?他何以必須帶著她逃走呢?

  他開始歸納這本小冊子里的要點和疑問,開始仔細的分析著一些事實,最后,他得到了幾點結論。

  一、心虹不是吟芳的親生女兒,對父母在潛意識中,有份又愛又恨又懷疑的情緒。她認為自己生母的死,與梁逸舟和吟芳有關。

  二、梁逸舟痛恨云飛,曾威脅過要殺死他。

  三、心虹說過,她和云飛若有一方負心,必墜崖而死,接著,她發現云飛和心霞有一段情,她也發誓說要殺死云飛。

  四、云飛的弟弟云揚曾有個女友名叫蕭雅棠,而現在,他又追求了心霞,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

  五、心霞的個性模棱,她仿佛很天真,卻背著心虹和云飛來往,現在又和云揚戀愛,這是一筆怎樣的亂帳呢?

  六、云飛到底是個怎樣的青年?是好?是壞?是功利主義者?是癡情?是無情?是多情?梁逸舟對他的指責,是真實的?還是偏見?還是故意的冤屈他?

  隨著這些歸納,狄君璞覺得頭越來越昏了,他發現自己的“結論”根本不能算“結論”,因為全是一些疑問,一些找不出答案來的疑問。唯一可信任的事實,是心霞在這幕戲中必然扮演了一個角色。這就是為什么,心霞上次吞吞吐吐的原因,也就是她不愿他繼續追究的原因,她急于要掩飾一件事情,她和云飛的那段事!那么,心霞可能相信是心虹殺了云飛,為了云飛背叛心虹!所以,她對他說過:“記住了!真相不一定對心虹有利!”

  是嗎?這之中的復雜,真遠超過狄君璞的意料。按這些線索追查下來,倒是真的,“真相不一定對心虹有利”!他有些猶豫了。如果那記憶之匙,是一把啟開痛苦之門的鑰匙,那么,他也要幫她把這鑰匙找出來嗎?

  他輾轉反側,不能成眠,腦子里一直盤旋著心虹、心霞、盧云飛、盧云揚、梁逸舟……的名字,這些名字在他腦中跳舞,跳得他頭腦昏沉。而他卻無法阻止自己去想,去思索,去探求!而在這所有的名字和人物之中,心虹那張祈求的、哀愁的、孤獨而無助的面孔始終飄浮在最上層,那對哀哀欲訴的眸子,也始終楚楚可憐的望著他,還有她的聲音,她那懇切的、無力的、祈求的聲音:“幫助我吧!讓我把這個黑房間交給你,你給我點上一盞燈吧!”

  他能置她于不顧嗎?他能不點那盞燈嗎?他不能!呵,他不能!

  窗外漸白,星河暗淡,黎明快來了。“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心中掠過了一抹愴惻的情緒,他也同樣有“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的慨嘆呵!

  早上,他起得特別早,匆匆的吃過了早餐,他就一個人走出了農莊。太陽還沒有升高,樹葉上宿露未收,彩霞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紫色。他沿著大路,走下了山,一直走到鎮上。天氣依然寒冷,曉風料峭,他豎起了大衣的領子,拉起衣襟,埋著頭向前走去。

  他很容易就找著了盧家的農舍,那棟簡單的磚造房子孤立在鎮外的一片稻田中,附近種滿了竹子,門前有小小的曬谷場,屋后堆著些潮濕的稻草堆。

  盧云揚正站在曬谷場上,推動著一輛摩托車,大概正準備上班去?吹降揖,他站住了,用一對閃亮的、桀驁不馴的眸子,不太友善的盯著他。

  “我認識你,”盧云揚說:“你就是那個作家,你有什么事?”

  “能不能和你談談?”狄君璞問。

  “談吧!”他簡短的說,并沒有請狄君璞進屋里去坐的意思,從摩托車的工具袋里抽出一條毛巾,他開始擦起車子來,看都不看狄君璞一眼。

  “你母親──好些了嗎?”他不知該如何開始。

  “謝謝你,她本來就沒有什么!彼^續在擦車。

  “我來,想和你談談你哥哥!

  “他死了!”他簡短的說。

  “當然,我知道!钡揖比计鹆艘恢,有些礙口的說:“我只想問問你,你認為──你認為你哥哥是怎樣死的?”

  “從懸崖上掉下去摔死的!”

  狄君璞有點不知所措了。

  “我的意思是──”他只得說:“你認為那是意外嗎?”

  這次,他迅速的抬起頭來了,他的眼睛直瞪著他,那對漂亮的黑眼珠!現在,這對眼睛里面冒著火,他的濃眉是緊鎖著的。帶著滿臉的不耐煩,他有些惱怒的說:“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你是誰?你有什么權利來問我這些?我又為什么要告訴你?”

  “你不必一定要告訴我,”狄君璞說了,出奇的誠懇和冷靜,許多的話,竟從他的肺腑中,不期而然的冒了出來!拔襾磉@兒,只因為在霜園里,有兩個女孩都為你哥哥的死亡而深深痛苦著。一個是根本遺失了一段生命,另一個卻在那死亡的陰影下被壓迫得要窒息。我是個旁觀者,我很可以不聞不問,這事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但是,或者我們能救她們呢?我說我們,是指你和我。你愿意幫忙嗎?”他一面說著,一面深深的看著盧云揚,他想在盧云揚的臉上讀出一些東西,他對心霞的感情,是真的?抑或是假的?

  盧云揚怔了怔,或者是狄君璞的話打動了他,他的臉色變了,一抹痛楚之色逐漸的進入了他的眼中,他的臉蒼白了起來,嘴唇緊閉著,好半天,他才喑啞的說:“你指什么?心霞對你說過些什么嗎?她很不快樂,是嗎?”

  “她應該快樂嗎?”他把握了機會,緊盯著他!扒皟商,她曾經來看過我,”他慢吞吞的說:“她說她近來痛苦極了。”

  盧云揚震動了一下,他咬了咬牙,濃眉緊蹙,那黑眼珠顯得又深邃又迷蒙。狄君璞立即在這青年的臉上看到了一個清清楚楚,毫無疑問的事實,而且,這事實使他深深的感動了。盧云揚,他是真真正正在愛著心霞的!一份狂熱而炙烈的愛,一份燒灼著他,痛苦著他的愛!狄君璞那樣感動,對于自己竟懷疑過他的感情而覺得抱歉與內疚了。

  “心霞不快樂,”終于,盧云揚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了,眼睛直直的望著遠方的云和天!耙驗樗臀乙粯忧宄羌。”

  “什么事?”狄君璞追問著。

  “心虹確實殺了云飛!”

  “什么?”狄君璞吃驚了。“你怎能確定?”

  “那不是意外,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他們常在那懸崖邊談天,她很容易把他推下去!”

  “可是,你怎能證實?動機呢?”

  “動機?”他冷冷的、苦惱的哼了一聲!翱赡芫褪菫榱诵南,也可能是別的,你不知道梁心虹,她愛起來狂熱,恨起來也深刻!”

  “為了心霞!”狄君璞喃喃的說:“那么你也知道心霞和云飛的事了!”

  “當然知道!”盧云揚有些激動!拔抑佬南妓械氖,所有的一舉一動!從她十五歲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再也沒有有過別的女人!我怎可能不知道她的事呢?但是這不能怪她,沒有女人能抗拒云飛,從沒有!何況她那時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怎會不知道,我耐心的等著她長大,等著她的眼光能掠過我哥哥的頭頂來發現我!我等待了那樣久!”

  “但是,等待的同時,你還有個蕭雅棠呵!”狄君璞完全沒有經過思想,就沖口而出的冒出了這句話來。

  盧云揚一驚,頓時住了口,狠狠的盯著狄君璞,他的眼光變得憤怒而陰暗了,好一會兒,他沒有說話。然后,他把那塊毛巾摔在摩托車上,掉轉身子來,正面對著狄君璞,憋著氣,他點了點頭說:“你知道得還真不少!是嗎?”

  狄君璞沉默著,沒有說話。

  “好吧,既然你這樣迫切的要知道所有的事,”盧云揚擺出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氣來,很快的說:“去鎮上吧,成功街十一巷八號,你可以找到你所說的那個蕭雅棠,去吧!去吧!讓她把一切都告訴你!去吧!”

  “成功街十一巷八號?”

  “是的,離這兒只有十分鐘路,去吧!看你發現的事情能不能幫助你了解!”狄君璞拋掉了手里的煙蒂。

  “那么,謝謝你,再見,盧先生。”他轉身欲去?墒牵粋蒼老的、溫柔的、女性的聲音喚住了他。

  “云揚,這是誰呵?”

  狄君璞回過頭來,使他驚奇的,這是那天夜里的瘋老太婆!她正站在門口,含笑而溫和的望著他們,F在,她和那晚已判若兩人。整齊,清爽,頭發挽在腦后。依然瘦削,但那面龐上卻堆滿了慈祥而溫和的微笑,那眼睛清亮而有神,帶著柔和的光采,和那已升高了的太陽光同樣和煦。這就是那晚要殺人的瘋人嗎?狄君璞簡直無法相信,至今,他手背上的齒痕猶存呢!他站在那兒,注視著這老太太,完全呆住了!

  盧云揚一看到他母親的出現,臉上那僵直的肌肉就馬上放柔和了,他很快的給了狄君璞一個緊張而迫切的眼光,似乎是警告他不要再說什么。一面,他的臉上迅速的堆滿了笑,振作了一下,對母親說:“哦,媽,這位是狄君璞,是我們的朋友!他是個作家呢!”

  “哦,狄先生,”老太太含笑對他點頭,顯然她對那晚咬他的事已毫無記憶了!澳阍趺床贿M來坐,云揚,你瞧你!這么冷天,怎么站在院子里聊天呢!快請狄先生進來喝杯熱茶!”

  “噢,伯母,別客氣!”狄君璞慌忙說:“我還有事呢,馬上要走!”

  “不在乎這一會兒的!”老太太笑著挽留,又看著云揚說:“云揚,你哥哥呢?你別想幫著哥哥瞞我,他昨晚一夜沒回來,他棉被還疊得好好的呢!”

  “媽!”云揚笑應著,又緊急的對狄君璞使了一個眼色,再對他母親說:“我又沒說哥哥在家,我根本沒開口呀!”他顯然在回避這個痛苦的問題。

  “沒開口!”老太太笑著埋怨,一種慈祥的埋怨。“你還不是總幫哥哥瞞著,就怕我不高興?!現在就整夜整夜的不回家了,將來怎么辦呢?你哥哥呀,這樣下去會墮落了!我告訴你!彼男θ菔兆×,換上了一個慈母的,憂愁的臉。

  看著狄君璞說:“狄先生,你也認識云飛嗎?”

  “呵,呵,是的,是的!钡揖眰}卒的回答。

  “你瞧,兄弟兩個完全不一樣,是吧?”老太太熱烈的說:“我也是一樣的管,兩個人就不一樣發展,云揚雖然脾氣壞一點兒,倒是處處走正路!云飛呢,他總跟我說:‘媽,在這世界上,做好人是沒用的,你要活著,就要耍手段,什么都不可靠,可靠的只有金錢和勢力!’你瞧,這算什么話呀?哎!真讓我擔心,我怕這孩子總有一天會墮落,你看會嗎?”

  狄君璞勉強的笑了笑,簡直不知怎樣回答好。但是,老太太并不要他答復,她又想到了別的事情了,望著云揚,她說:“怎么好多天都沒有看到梁家的女孩子了,云揚?你哥哥沒欺侮人家吧?”

  “她會來的,媽!痹茡P盡量掩飾著他的苦惱。

  “雅棠在哪兒?”

  “回家了!

  “哎,這孩子也是……”老太太咽住了,又大發現似的,熱心的嚷著:“干嘛大家都在風里站著?進來喝杯茶呀!”她對屋里大聲叫:“阿英,開水燒好了嗎?”

  “真的不行,我必須走了!钡揖奔泵φf:“改天我再來看您,伯母!

  “媽,我也得趕去上班了。讓阿英準備一點好菜等我晚上回來吃!痹茡P也急忙說。“我送狄先生一段。再見,媽!”

  拉著狄君璞,他慌忙的、低低地在狄君璞的耳邊說:“我用摩托車送你到鎮上,走吧,否則她不會放你走了,她是很寂寞的!

  于是,狄君璞上了云揚的摩托車,一面再對那倚門而立的老太太揮手說了聲再見,老太太笑倚在門上,仍然在不住口的叮嚀著叫狄君璞下次再來,又叫云揚早些回來,并一再喊要云揚下班后去找哥哥。

  車子發動了,狄君璞和云揚很快地離開了那幢小屋,云揚一直沉默著。狄君璞卻覺得心里充滿了一股難言的酸澀。和這老太太的幾句談話,使他了解了很多很多的東西。了解了云揚,也了解了一些云飛。云揚那樣沉默,簡直像一塊石頭,一直駛到鎮里,他都沒有開過口,到了鎮上,他停下車來,才簡短地說了一句:“你很容易就可以找到蕭雅棠的家,我不再送了。”

  狄君璞下了車,“我想,我……”囁嚅的開口說,卻又停住了。他有很多的話想對盧云揚說,可是卻不知從何說起,望著云揚,他怔怔的發著呆。云揚也看著他,逐漸的,那漂亮的黑眼睛里蒙上了一層溫柔的光采,于是,忽然間,他覺得什么都不必說了,他在云揚的眼睛里看出了了解與友誼。他們間那種敵對的情形已經不知不覺的消失了。現在,他們是朋友,并肩作戰的朋友,攜手合作的朋友!他笑了。

  “再見!云揚!”這是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目送云揚的摩托車駛遠,消失在市鎮的盡頭。他才轉過身來,開始找尋蕭雅棠的家。

  很容易的,狄君璞就找到了蕭雅棠的家,那是一棟簡陋的、兩層樓的木造房屋,樓下,開著一個小小的洋裁店,一個蓬松著頭發的中年女人,正在縫衣機前工作著,縫衣機旁邊,是個鐵制的模特兒,上面橫七豎八的披掛著一些衣料。他跨了進去,那女人立即抬起頭來,狐疑的望著他,問:“你找誰?”

  “一位蕭小姐,蕭雅棠小姐!”

  “二樓!”那女人說,不耐的指了指旁邊一個狹隘的樓梯,就又埋頭在縫衣機上了,那軋軋的機聲,充塞在整個房間里。

  既然她并無意于通報,他只得自己拾級而上,到了上面,他發現是一間長長的屋子,被三夾板隔成了三間,最前面的一間就算是客廳,里面放著幾張簡單的藤椅,還有一個嬰兒用的搖籃,F在,正有一個少女在那客廳中逗弄著一個半歲左右的孩子。聽到他的聲音,那少女回過頭來,吃驚的問:“是誰?”

  “我姓狄,我找一位蕭雅棠小姐!钡揖闭f。

  “我就是蕭雅棠!蹦巧倥f,慌忙站起身來,把孩子放進搖籃中!罢堖M來,你有什么事嗎?”

  狄君璞走了進去,他驚奇的看著這個蕭雅棠,一時間,竟眩惑得幾乎說不出話來。自從他搬到農莊來以后,見到了梁氏姐妹,他總覺得這姐妹二人必定是這小鎮市中數一數二的美人?墒牵F在他看到了蕭雅棠,這推翻了他的觀念。他再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這簡陋的小房子里,竟藏著這樣炫目的一顆珍珠!

  她穿著一件黃毛衣,一條咖啡色的裙子,臉上沒有任何脂粉。雙眉入鬢,明眸似水,那挺秀的鼻梁,那小小的、厚嘟嘟的、性感的嘴唇。以及那美好的身材,細小的腰肢,渾身都帶著那種自然的,毫不造作的,懾人的美。狄君璞站在那兒,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我叫狄君璞,幾個月以前,我才搬到梁家的農莊里來住,”他解釋著!拔衣犝f了那個墜崖的悲劇,剛剛我去看盧云揚,他要我來看你!彼翢o系統的說,自己也覺得措辭得十分笨拙。

  她的反應卻是激烈的,瞬息間,她的臉色已經死一樣的慘白了,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珠直直的望著他,嘴唇微微的顫抖著,她看起來像個被迫害的幽魂。

  “我不想談這些事,”她很快的說:“你也沒有權利要我說什么!

  “當然,”狄君璞不安的說!澳憧梢跃芙^我,蕭小姐;蛘吣阋矡o法告訴我什么,我抱歉來打擾你!彼鴵u籃里的嬰兒,那是個十分美麗的小東西,現在正大睜著一對烏黑的眼珠,津津有味的啃著自己的小拳頭!昂闷恋暮⒆!”他由衷的稱贊著:“是你的小妹妹嗎?”

  “是個小弟弟!彼龂\咕著,低聲的。

  “哦,對不起,”他轉過身子!拔疫是不打擾你好,如果你有時間,來農莊里玩,好嗎?”

  “我永不會走到那個地方去!”她發狠的說。

  他抬抬眉毛,不知該說什么好。他開始往樓梯的方向走,這是一次完全不得要領的拜訪,他有些懊惱?墒,他才走到樓梯口,那少女卻忽然叫了一聲:“等一下,狄先生!”

  他站住了,回過頭來。蕭雅棠正望著他,那眼睛是研究性的,然后,寒霜解凍了,她臉上浮起了一絲溫柔的悲涼。

  “是云揚要你來的嗎?”她問。

  “是的!

  “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哦,”他有份意外的驚喜,走回到客廳里來,他說:“我想,你或者知道,那次悲劇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嗎?”

  她呆了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說:“是的。”

  “是怎么回事呢?”他迫切而驚奇的問。

  她看著他。

  “你是警方的人嗎?”她問。

  “當然不是,你可以放心,我只是以梁家朋友的立場,想知道事實的真相!薄澳阋勒嬲那樾螁?”她強調了“真正”兩個字。

  “是的!

  “那么,”她輕聲的,卻肯定的說:“她殺了他!”

  “你怎么知道?”他驚愕的問,望著面前那張嚴肅的、美麗的,而又奇異的充滿了悲涼的臉。

  她盯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那眼中放射著異采,神情是奇怪的。

  “我知道,”她說,喃喃的!八欢〞䴕⑺,她把他從懸崖上推下去,這是最簡單而生效的辦法!”

  “但是,為什么,她愛他,不是嗎?”

  “她也恨他!”

  “你怎么知道?”他再一次問。

  “因為盧云飛不是人,他是個魔鬼!”她咬了咬牙,眼神更加悲涼,還有層難以掩飾的憤怒!傲盒暮缡莻有骨氣的女人,我佩服她,她做了一件她應該做的事!如果她不殺掉他,我也會殺掉他的!”

  “怎么!”他更愕然了!澳闩c他有什么關系,你不是云揚的女朋友嗎?”

  “云揚!”她冷笑了一聲!霸茡P從頭到尾,心里就只有一個梁心霞!我告訴你!”

  他搖搖頭。

  “我糊涂了!”他說。

  “云飛告訴她,我是云揚的女朋友,多荒謬的謊言!而她也會相信!但是,我們誰不相信他呢?云飛,”她虛瞇起眼睛,長睫毛靜靜的掩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珠,沉重的呼吸使她的胸膛起伏不已,她的聲音驟然喑啞了,一種空虛的、蒼涼的、夢似的聲音,仿佛從什么遙遠的深谷里回響而來!拔覀冋l能不信任云飛呢?他可以制控我們的思想、意識,和一切!他要我們活,我們就活,他要我們死,我們就死!有時,我們明知他說的是謊話,卻寧愿欺騙自己去信任他!哦,云飛!”她嘆息,忽然用手蒙住了臉,無聲的,壓抑的啜泣起來。然后,她放下了手,面頰上一片淚光,她的眼睛水盈盈的望著狄君璞!澳銤M足了嗎?狄先生?”她幽幽的問:“你看到了我,一個被云飛玩弄過又拋棄過的女人,一個永遠生活在驚恐和患得患失中的女人!云飛曾是我的世界,但是……”她的眼光調向了窗外,好迷茫,好哀怨,好空洞的眼光。“現在,他去了!沒有人再來搶他了!”

  狄君璞吃驚的看著蕭雅棠,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后者已沉入了一份虛無縹緲的、幻夢似的境界里,她固執的望著窗外,不語也不動。好半天,她就這樣像木偶一般站著,眼里一片凄涼的幽光。然后,搖籃里的孩子突然響亮的哭泣了起來,這驚動了她。她迅速的轉過頭,從搖籃里抱起了那嬰兒,緊緊的攬在懷中,她搖撼他,拍撫他,呢呢喃喃的哄著他。她重新看到了狄君璞,一層紅潮漾上了她的面頰,她的眼光變得非常溫柔了。

  “對不起,狄先生,”她倉卒的說!拔蚁胛矣悬c失態,請原諒我,并不是常有人來和我談云飛,你知道!

  “是的!彼c點頭,凝視著她!拔蚁胛伊私!

  孩子不哭了,她仍然繼續拍著他。

  “是云揚要你來的嗎?”她再一次問這問題。

  “是的!

  她凝視他,這是他進來后的第一次,她在深深的、研究的,打量著他。

  “那么,你決不是警方的人員吧?那案子早已經結了,欄桿朽成那樣子,誰都靠不住會失足的!”她忽然又重復的問,而且前后矛盾的掩護起心虹來。

  “我不是警方的人!”他再一次說,迎視著她。這是個有思想、有教養、有風度的女人呵!“我寫小說,筆名叫喬風。我住到農莊來,是想有個安靜的、寫作的環境!”

  “喬風?”她驚動了!澳憔褪菃田L嗎?我知道你!兩粒細沙的作者,是嗎?”

  又是兩粒細沙!他頭一次知道這本書有這么多讀者。沒有等他答復,蕭雅棠又接了下去:“你寫了兩粒細沙,事實上,這世界上豈止兩粒細沙呢?有無數無數的細沙呵!”她嘆口氣,又說:“那么,你追查這件事,是在收集小說資料嗎?”

  “不盡然是!彼瑢λ辛烁叩墓纼r!爸饕窍胪炀取

  “梁心虹?”她問。

  “是的,我在嘗試恢復她的記憶!

  “何苦呢?”她說:“如果我能患失憶癥,我會跪下來禱謝上蒼。并不是每個人都有失去記憶的幸運,她何必還要恢復?狄先生,你如果真想幫助她,就幫助她忘記這一切吧,否則,恢復記憶的第一件事,就是無邊無盡的痛苦!何苦呢?”

  “但是,生活在黑暗里,也不是快樂的事。假若這是一個膿瘡,我們應該給她拔膿開刀,剜去毒瘡,讓它再長出新肉,雖然痛苦,卻是根治的辦法。而不應該用一塊紗布,遮住毒瘡,就當作它根本不存在。要知道這樣拖延,毒瘡會越長越大,蔓延到更多的地方。將來對她的傷害反而更大!

  她遲疑片刻。

  “或者,你也有道理!彼f,在藤椅上坐了下來,示意讓他也坐,狄君璞這時才坐下了。她把孩子抱在懷中,孩子已睡著了。她低頭望著那嬰兒白白嫩嫩的臉龐,低低的說:“既然這樣,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告訴你。而且,既是云揚讓你來,我也應該告訴你,這世界上,如果我還有一個尊敬而信任的人,那就是云揚了!彼鹧劬恚粗揖。

  “云揚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他是熱情而耿直的,愿上天保佑他!”

  狄君璞望著她,頗有一些感動的情緒。她又低下頭去,整理著孩子的衣襟,不再抬起眼睛來,她很快的說:“我認識盧家兄弟已經有五六年了。我的家在臺中,我的父親是個木匠,我上面有兩個哥哥,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親很窮,卻知道讀書的重要性,他讓我們兄妹全讀了書,六年前,大哥到臺北來讀大學,把我也帶了來讀高中,因為臺北的學校好,將來考大學容易,那時我只有十六歲。來臺北才兩個月,就認識了云飛,他是大哥的同學!彼D了頓,再看了他一眼。“這就是我噩運的開始,這個盧云飛,他征服了我,走入了我的生命,再也和我分不開來。大哥責我為蕩婦,要把我送回家去,我逃走了,住到這個鎮上來,為了靠近云飛,可是,云飛卻認識了梁心虹!彼⒁曀!澳阒浪囊靶暮驼軐W嗎?他一徑要征服這個世界,卻不想循正當的途徑。他告訴我:“‘雅棠,我要打入上流社會,我要那個食品公司,我做給你看!’”于是,他在受完軍訓后,就順利的打入了梁家,得到了食品公司的工作,同時,他也開始對梁心虹全力進攻了。我成了什么呢?幕后的情人,黑市的情人!但他常擁著我,要我稍安毋躁,說他真真正正是愛著我的,梁心虹只是他進身之階而已。他向我指天誓日,說一旦得到了金錢和權勢,必定娶我為妻,他常說得聲淚俱下。哦,我相信他,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他,相信他是為了我要闖一個天下,為了要給我一個安定舒適的生活,和美麗高貴的家!但我求他不要玩火,不要欺騙那個女孩子,我說我甘愿跟他吃苦,甘愿陪他討飯,但他捉住我說:“‘別傻!雅棠,你這樣一個美人,是該穿綾羅錦緞,吃美果茶漿的!我愛你,雅棠,我不忍讓你跟著我受苦!求你允許我為你努力吧!我要你生活得像個皇后,你必須給我機會!因為我那么那么愛你!至于你責備我用欺騙的手段,你錯了,雅棠,這世界就是一個大的騙局,誰不在欺騙呢?’”好吧!我屈服了。擔憂的,痛苦的,驚懼的等待著他。

  每天我等在他家里,撿拾一些他和心虹親熱之后的余暇。你能了解那份痛苦嗎?有時心虹來找他,我還必須躲在一邊,扮演成云揚的愛人,這樣的日子,我一直過了兩三年之久。這之中,真正同情我的,只有云揚,他也曾和云飛起過許多次的沖突,責備云飛所有的行為!但是,云飛是我行我素的,沒有人管得了他,也沒有人駕馭得了他!

  “接著,就發生了一年多以前的那個悲劇!

  她停住了,眼中又隱約的浮起了一片淚光,她望著孩子,臉上充滿了悲壯之色,狄君璞燃上了一支煙,他靜靜的抽著,不想去打擾她,一任她陷在那痛苦的回憶里。

  “一年多以前,云飛的情況不再良好了,顯然梁逸舟已看穿了云飛的真面目,他在公司中待不下去了。那幾個月,他的脾氣暴躁而易怒,我一再一再的懇求他,放棄吧,放棄這一切吧,我愿跟他吃苦,我愿跟他流浪,我愿做他的使婢,我愿為他討飯!但他不放手,怎么也不放手。然后,我常常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接著,那使我震驚得要昏倒的消息就傳來了,他帶著她跑了,你可知我那時的心情嗎?”

  她望著他,他默默的點了點頭。

  “他帶著她跑了,跑得不知去向,我到處找尋他,卻一點兒影子也找不出來,可是,十天后,他回來了。他對我說,他將娶心虹做妻子,因為只有造成既成事實,他才能謀得梁家的財產,我求他,我跪在地下求他,我哭得淚竭聲嘶,但他推開我說:‘這樣不是也很好嗎?等到我謀得梁家的財產之后,我可以再和她離婚呀!而且,我跟她結婚之后,你依舊可以做我的情婦,一切和現在不會有什么不同的!我會好好安排你,你又何必在乎妻子這個名義呢!’”我到這時才發現,我的一切都落空了,我為他已經犧牲了學業,背叛了家庭,我的父母和哥哥們都不要我了,而最后,云飛也將遺棄我!我什么都沒有了!于是,我打聽出來那晚他們要見面,那最后的一晚!云飛計劃那晚將帶走心虹,和她正式結婚。我決心要阻撓這件事,所以,那天我整天整晚都躲在霜園的門外,到晚上,心虹果然出來了,我把她拉到山谷里,和盤托出了我和云飛的整個故事,我求她不要跟他走,不要再步我的后塵。當時,心虹的樣子十分可怕,她對我咬牙切齒的說,那個人是個魔鬼,她說她恨不得殺了他,為人群除害!她謝謝我告訴她這些事,然后,她走了,走向農莊。我也回到家里,清晨,他們就告訴我,云飛墜崖而死了。”

  她停止了敘述,含淚的眸子靜靜的望著狄君璞。敘述到這一段,她反而顯得平靜了。雖然依舊淚光瑩然,她唇邊卻浮起了一個凄涼的微笑。

  “這就是我的戀愛,和我所知道的一切。剛得到云飛死亡的消息,我痛不欲生,幾次都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接著,我想明白了,即使云飛活著,他也不會屬于我,而且,說不定有一天,我會殺了他呢!他去了倒好,我可以永遠死了這條心了。我沒有自殺,我挺過去了,因為,我還有個必須活著的原因……”她低頭看著懷里的孩子:“這個小東西!他出世在云飛死后的六個月。這就是云飛給我留下的最后的紀念品!”她站起身來,把孩子抱到狄君璞的面前來,遞進狄君璞的手中!翱纯此〉蚁壬,他不是很漂亮的孩子嗎?他長得很像他爸爸。但是,我希望他有一顆善良而正直的心!有個高貴而美麗的靈魂!”

  狄君璞抱著那孩子,不由自主的望著那張熟睡的臉孔,那樣安詳,那樣美麗,那樣天真無邪!他再抬頭望著蕭雅棠,后者臉上的痛苦、悲切、憤怒、仇恨……到這時都消失了,整個臉龐上,現在只剩下了一片慈和的、驕傲的、母性的光輝!

  狄君璞把孩子還給她,注視著她輕輕的把孩子放進搖籃,再輕輕的給他蓋上棉被,他覺得自己的眼眶竟微微的潮濕了。

  蕭雅棠站直了身子,溫柔的望著狄君璞。

  “你是不是得到了你想知道的東西?狄先生?”

  狄君璞熄滅了煙。

  “還有一個問題,”他思索的說:“心虹出走十天之后,為什么又回來了,既然回來,為什么又和他約會!

  “這個──我就也不清楚了。我想,是梁心虹看清了他的一些真面目,她逃了回來,但是云飛很鎮定,他一向有自信如何去挽回女孩子的心,他必定又借高媽或老高之手,傳信給心虹,約她再見一面。他自信可以在這次見面里扭轉劣局,把心虹再帶走?墒,他沒有料到我先和心虹有了一篇談話,更沒想到心虹會那樣狠,這次約會竟成了一次死亡的約會了!

  她的分析并非沒有道理,相反的,卻非常有條理。這年輕女人是聰明而有思想的。狄君璞站起身來,他已經知道了許多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可以告辭了。

  “再有一句話,”他又說:“你似乎很有把握,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而不是一個意外!

  “真正是意外的可能性畢竟太少,你知道!彼f:“那欄桿朽了,那懸崖危險,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何況他們經常去那兒,怎會這樣不小心?不過,我們不能怪心虹,如果我處在她的地位,甚至是我自己的地位,我也會這樣做,你不知道一個在感情上受傷的、暴怒的、絕望的女人會做些什么!梁心虹,這是個奇異的女人,我恨過她,我怨過她,我也佩服她!我想,云揚對她也有同樣的看法,他知道是她殺了他,但他一句話也不透露,對警方,他也說他相信是個意外。他了解他哥哥,人已經死了,死者又不能復生,他也不愿深究下去,何況,梁家在事后,表現得非常好,他們治療盧老太太,又厚葬了云飛,還送了許多錢給云揚,但云揚把那些錢都退回去了,他對我說,他哥哥是前車之鑒,不管多苦,他愿意自食其力!至于他哥哥的死于非命,也有一半是咎由自取。但他雖然說是這樣說,可是,在他心中,他也很痛苦,手足之間,畢竟是骨肉之親呵!唉!”她搖搖頭,嘆了口氣。

  “可憐的云揚!他也有多少矛盾的苦惱呵,那份愛,和那份恨!他在忍受著怎樣的煎煞!”

  狄君璞注視著她,驚奇于她臉上那份真誠的同情與關懷,她似乎已忘懷了自己的苦惱,卻一心一意的代別人難過。怎樣一個感情豐富而又善良的女性!那個盧云飛,先有了蕭雅棠,后有了梁心虹,他幾乎占有了天下之精英,而都不知珍惜!那是怎樣一個男人呵!

  他走向了樓梯。

  “那么,我不打擾你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除了我以外,你還曾把這些事告訴別人嗎?例如梁逸舟或梁心霞?”

  “不,從來沒有。只有云揚知道。我并不希望這些事有別人知道。 

  “我了解!彼c點頭,再看了她一眼,那張清新、美麗、年輕,而溫柔的臉龐!帶著一個私生的、無父的孩子,這小小的肩上背負著怎樣的重擔呵!他站住了,幾句肺腑之言竟沖口而出!岸喽啾V啬阕约,蕭小姐,還有那孩子。別難過,總有一天,你會碰到新的人,再開始一段真正的人生。相信我,以往會隨著時間俱逝,不要埋葬掉你的歡樂。我希望,你很快能找到真正屬于你的幸福!

  一片紅潮染上了那蒼白的面頰,她凄然微笑,眼睛里涌上了一層淚影。

  “謝謝你,”她低聲的說,帶著點兒哽咽。“你會再來看我嗎?”

  “一定會!”他看看那簡陋的屋子:“這房子是租的嗎?誰在維持你們母子的生活?”

  “是云揚!他的薪水不高,他已經盡了他的全力了,我有時幫樓下房東太太做衣服,也可以賺一點錢!

  他點點頭,走下了樓梯,她送到樓梯口來,站在那兒對他低低的說了聲再見。他對她揮手道別,到了樓下,他再回頭看看她,她站在樓梯口的陰影里,好孤獨,好落寞,又好勇敢,好堅強。他的眼眶再一次的潮濕了。翻起了衣領,他很快的穿過那裁縫店,走到屋外那明亮的陽光里。

  午后,狄君璞坐在書房中,望著窗外那耀眼的陽光,和枝頭那蒼翠的綠,心中充塞著幾千萬種難言的情緒。心虹馬上要來了,他不知道自己將對她說些什么,經過一上午的奔波,匯合了各種的資料,所有的線索,都指出了一條明確的路線;云飛是個壞蛋,而心虹在盛怒之下,將他推落了懸崖!

  事后,卻在這一刺激下生病,喪失了記憶!這是綜合了事實,再加上理智的分析后,所得到的答案。但是,以情感和直覺來論,狄君璞卻不愿承認這事實,他實在無法相信,以心虹的柔弱和善良,即使是在暴怒的狀況之下,她似乎也無法做出這種事情來。而且,這種“泄憤”的行為未免太可怕了,這關系了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呵!不管云飛怎樣罪該萬死,心虹卻不能假天行道!

  他深思著,不能遏止自己痛苦、懊惱,而若有所失的情緒。自從他第一眼看到心虹,他就覺得她驚怯純潔雅致得像個小白兔,至今,他對她的印象未變,這小白兔竟殺過一個人,這可能嗎?不,他對自己猛烈的搖頭。不,那只是一個意外!一個絕對的意外!他深信這個,比所有的人都深信,因為別人或者不像他這樣了解心虹!那個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小女孩!那個經常要把自己藏在閣樓里的小女孩!那個對著星河做夢的小女孩!不不,她做不出這件事情來!他重重的摔了一下頭,對這件事作了最后的一個結論:這是一個意外!

  這結論作過之后,他卻忽然間輕松了下來,好像什么無形的重擔已經交卸了。同時,他也聽到小蕾在廣場上踢毽子的聲音,一面賜著,她在一面計數似的唱著歌:“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三個娃娃踢毽子,三個毽子與天齊。踢呀踢呀不住踢,三個毽子不見了!兩個飛到房頂上,一個進了泥潭里!”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怎樣的兒歌,不知是誰教她的,想必是心霞順口胡謅的玩意兒。他站起身來,走到廣場上,小蕾正賜得有勁,老姑媽搬了一張椅子,坐在陽光下,笑吟吟的看著,手里仍然在編織著她那些永遠織不完的毛衣。

  山坡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他定睛看著,白毛衣,白長褲,披著那件她常披的黑絲絨披風,長發在腦后飄拂。修長,飄逸,雅致,純潔,在陽光下,她像顆閃亮的星星,一顆從星河里墜落到凡塵里來的星星。她走近了,小蕾歡呼著:“梁姐姐,我會背你教我的兒歌了!”

  是她教的?他竟不知她何時教的?

  她站定了,氣色很好,面頰被陽光染紅了,額上有著細小的汗珠。這天氣,經過一連兩天的陽光普照,氣溫就驟然上升了,尤其在午后,那溫熱的陽光像一盆大大的爐火,把一切都烤得暖洋洋的。心虹對老姑媽和狄君璞分別點點頭,就攬著小蕾,蹲下來,仔細而關懷的審視她,一面說:“讓我看看,小蕾,這幾天生病有沒有病瘦了!闭酒鹕韥,她微笑的拂了拂小蕾的頭發!翱偹氵好,看不出瘦來,就是眼睛更大了!蓖揖保终f:“我知道一個偏方可以治氣喘,用剛開的曇花燉冰糖。然后喝那個湯,清清甜甜的,也不難喝!

  “是嗎?”狄君璞問!翱墒牵莾喝フ覄傞_的曇花呢?”

  “霜園種了很多曇花,你們準備一點冰糖,等花一開我就摘下來給你們送來,馬上燉了喝下去。不過,今年花不會開了,總要等到明年!

  “曇花是很美的東西,可惜只能一現!钡揖鳖H有所感的說。

  “所有美麗的東西,都只能一現。”心虹說。

  狄君璞不自禁的看了她一眼。還沒說什么,小蕾已繞在心虹膝下,要心虹教她再唱一支兒歌,心虹捉住了她的小手,把她帶到一塊石頭上坐下來,真的挽著她唱起歌來。她的歌喉細膩溫柔,唱得圓潤動聽,卻不是什么童謠,而是那支有名的世界名曲:“井旁邊大門前面,有一棵菩提樹,我曾在樹蔭底下,做過甜夢無數……”

  狄君璞倚在門框上,望著她們,心虹的頭倚著小蕾那小小的,黑發的頭,她的手握著小蕾的手,她的歌聲伴著小蕾的歌聲,她的白衣服映著小蕾的紅衣服。金色的陽光包裹著她們,在她們的頭發上和眼睛里閃亮。她們背后,是一棵大大的楓樹,楓葉如火般燦爛的燃燒著。這是一幅畫,一幅太美的畫。但是,不知為什么,這畫面卻使狄君璞心頭涌上一股酸澀而凄楚的感覺──這該是個家庭圖呵!如果那不是心虹,而是美茹,他心中像插進了一把刀,驟然的一痛。他看不下去了,掉轉身子,他急急的走進了書房里。

  在椅子中坐下來,他喝了一口茶,沉進一份茫然的冥想中。窗外的歌聲仍然清晰傳來,帶著那股說不出的蒼涼韻味。

  他有好長的一刻,腦子里是一片空漠,沒有任何思想,只依稀覺得,“人”是一個奇怪而復雜的動物,只有“人”,才能制造奇怪而復雜的故事。

  他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歌聲停了。半晌,房門一響,心虹推開門走了進來!霸趺矗磕銥槭裁炊阍谶@兒?”她問,闔上門走了過來。

  他落寞的笑笑。

  “小蕾呢?”他問。

  “姑媽帶她去鎮上買繡花線!

  狄君璞沒有再說話,心虹卻一直走到書桌前來,立即,她把一張發著光的臉龐湊近了他,一對閃亮的、充滿希冀的眸子直射著他,她迫切的說:“快!告訴我吧!你找到了我那個遺失的世界了嗎?快!告訴我!”

  狄君璞的心臟緊縮了一下,面對著這張興奮的、煥發的、急切的臉龐,他怎樣說呢?那遺失的世界里沒有璀璨的寶石,沒有艷麗的花朵,所有的只是驚濤駭浪,和鬼影幢幢!他如何將這樣一個世界,捧到這張年輕的、渴望的面孔之前來呵?

  他的沉默使她驚悸了,笑容立即從她唇邊隱去,她臉上的紅霞褪色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光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驚惶、恐懼、畏縮,和懷疑。

  “怎樣?怎樣?”她焦灼的說:“你找到了一些什么?告訴我!請你告訴我,不管是好的或是壞的!”

  他推了一張椅子到她面前。

  “坐下來!”他幾乎是命令的說。沉吟的,深思的看著她,多么單純而信任的一張臉!她到底能承受多少?

  她坐了下來,更加急切和不安了。

  “到底是怎樣的?你都知道了,是嗎?”

  “不,”他深沉的說:“我只知道一部分!

  “那么,把這一部分告訴我吧!請你告訴我!不要再猶豫了!不要再折磨我!”

  她的話深深的打動了他。

  “心虹,你真的想知道嗎?”他蹙著眉問。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她嚷著!澳愦饝藥椭业!你不能后悔!你一定要告訴我,求你!”

  “那并不是美麗的,心虹!

  她的臉色慘白了。嘴唇微顫著。

  “不管是多么丑惡,我一定要知道!”她堅決的說。

  他再沉吟了幾秒鐘,然后,他下定了決心,心虹那種迫切哀懇和固執折服了他。他從椅子里站了起來,大聲的說:“好吧!那么,你跟我來!”

  她驚愕的看著他,不明所以的跟在他身后,走出了書房。

  狄君璞開始向閣樓上爬去,他仍然抱著一種希望,就是心虹會自己回憶起一切,而不用他來告訴她。那么,這閣樓是個最好的、喚起記憶的所在。他沒有變動閣樓上任何的東西,只是曾經把里面清掃過一次,拭凈了那一年多來厚積著的灰塵。到了閣樓上面,他把心虹拉了上來,心虹驚愕而不解的站在那兒,并不打量四周,只是呆呆的看著狄君璞,困惑的說:“為什么你要在閣樓里告訴我?書房不是很好嗎?”

  “四面看看,心虹,你對這閣樓還有印象嗎?”

  心虹向四面張望著,狄君璞仔細的注視著她,研究著她面部的變化。心虹的目光立即被那張書桌和搖椅所吸引了。她發出一聲興奮的輕喊,就對那張搖椅直沖了過去,坐在椅子中,她搖動了起來,高興的說:“這是我的搖椅,我的寶座!碧痤^來,她注視著屋頂上那透明的天窗。狄君璞這時才發現,這搖椅的位置是正對這天窗的,現在,陽光正從那天窗里斜射進來,成為一條閃亮的光,心虹就沐浴在這條陽光里。她的眼睛被陽光照射得睜不開來,虛瞇著眼睛,她像沉浸在一個夢里一般,說:“晚上,坐在這搖椅里,正可以從天窗看到外面天空中的滿天星斗,那些星閃亮著,一顆顆亮晶晶的,像是什么小天使的眼睛,悄悄的注視著我。星星多的時候,就會有那條星河,我總是幻想著,我會搖一條小船,在那星河中蕩漾,河水是由無數的星星組成的,每顆星星中有一個夢,我一面搖船,一面撈著那些星星,撈了一船的星星,堆在那兒,對著我閃爍!

  她述說得好美好美,她臉上的表情溫柔如夢,狄君璞幾乎為之神往。她低下頭來,看著狄君璞,眼睛里有著夢似的光輝。

  “我很傻,是不?”

  “不。”狄君璞說:“但是,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什么時候?”她有些困惑!靶r候吧!不不,小時候這搖椅在爸的書房里,我們搬家以后才搬上來的。那么,是前幾年吧,我喜歡到這空的農莊里來!

  “晚上嗎?一個人在這空的農莊閣樓上看星星?你不怕嗎?”

  “啊,我……我不知道,我……我想……”她囁嚅著,輕蹙著眉梢,她在費力的思索!拔蚁耄蛘,或者是心霞陪我來,我不記得了。啊,這書桌……”她跳起來,走到書桌背后,坐進那椅子中,她立刻看到了桌上那顆雕刻著的心形。她撲過去,用手摩挲著那顆心,審視著那心中寫的字跡,她的嘴唇發白了。抬起眼睛來,她看著狄君璞,惶恐的說:“這是我的字,但是,我不記得,為什么……為什么我要寫這些?這是誰刻的,我嗎?”

  他緊緊的望著她。

  “應該由你來告訴我,”他說:“是你嗎?”

  她重新瞪視著那顆心,一種驚恐的、惶惑的表情浮上了她的臉,她的眼睛直瞪瞪的。她的意識正沉浸在一個記憶的深井中,在那黑暗的井水中探索,探索,再探索!然后,她猛的一驚,迅速的拉開了那書桌的抽屜,她發現了那些紙團,那些揉縐的、撕裂的紙張。她開始一張一張的打開來看,一張一張的研究著,她找著了那張寫滿名字的紙,她喃喃的念著:“盧云飛、盧云揚、江梨、魏如珍、蕭雅棠……天哪,我只知道一個江梨,她是心霞的同學,在霜園住過,后來去美國了。但是,其他的是些什么人呢?盧云飛,盧云飛,盧云飛……”她費力的、掙扎的思想著,她的嘴唇更白了,臉上毫無血色。她開始顫抖,眼睛恐怖的瞪著那張紙,她的意識在那深邃的井中回蕩,旋轉。逐漸的,逐漸的,逐漸的……

  有什么東西在她的腦中復活。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蠢動著復活……她驚悸著跳起來,喘息的,受驚的瞪視著狄君璞。

  “不許昏倒!”狄君璞命令的說,語氣是堅定的,有力的。

  “你沒有任何昏倒的理由!你身體上沒有!現在,告訴我,你想起了什么!

  她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里面盛載著一個令人驚懼的、遺忘的世界。她囁嚅的、結舌的呢喃著:“那是……是叫盧云飛嗎?”她可憐兮兮的,沒有把握的問!澳恰悄腥!是……是有一個男人,是嗎?他……他叫盧云飛,是……是嗎?”“看下面一個抽屜!”他命令著。

  她驚懼的拉開了,那里面是一疊小說;巴黎圣母院,七重天,戰地鐘聲,嘉麗妹妹……她的眼光射向旁邊的搖椅。

  “是了!”她驟然說:“我總是拿一本小說,坐在那搖椅上看,一面等著他!等著他!等著他!常常一等好幾小時!有時等得天都黑了,我就……就……”她抬頭看那天窗:“是了,我就看著那條星河做夢!”

  “他是誰?”他用力的問。

  “云飛!”這次,答復是迅速而干脆的。

  “說下去!”他再命令。

  她驚惶了。因為吐出那個名字而驚惶了。她的眼睛瞪得更大,臉色更白。她面上的表情幾乎是恐怖的,望著他,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椅子的深處退縮,好像他就是使她恐懼的原因。她的頭震顫的、急促的搖動著。

  “不不不,”她一疊連聲的說:“不不不!我不知道了!我什么都想不起來!我不知道!我怕,我怕……”

  “怕什么?”他追問。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想!用你的思想去想!”他低沉的、有力的說:“你如果真要知道謎底,不要退縮,不要怕!想!努力的想!你想起什么了嗎?是的,那人名叫云飛,怎樣?還有些什么,你告訴我!”

  “不,”她逃避的把頭轉開,眼底的恐懼在加深:“不!我想不出來!想不出來!”她猛烈的搖頭。

  “那么,這個能幫助你記憶嗎?”他從口袋里掏出了那本小冊子,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瞪視著那本冊子,畏怯的看著那封面上的玫瑰花,驚惶的低語:“這是我的。你……你在那兒拿到的?”

  “就在這書桌的抽屜里,F在,打開來,看下去!”

  她怯怯的伸出手來,好像這是什么會爆炸的機關,一翻開就會把整個閣樓都炸成粉碎似的。遲遲疑疑的,她終于翻開了那小冊子。一行一行,一段一段,一頁一頁,她開始看了下去,而且,即刻就看得出神了。隨著那一頁頁的字跡,她的面色也越來越白,眼神越來越凄惶,那記憶之匙在轉動,又轉動,再轉動……那笨重的、生銹的鐵門在沉重的打開,一毫,一厘,一分,一寸……她終于看完了那本小冊子,她的眼睛慢慢的抬了起來,望著那站在對面的狄君璞。她的大眼睛是蒙蒙然的,一層淚浪逐漸的漫延開來,迅速的淹沒了那眼珠,像雨夜芭蕉樹葉上的雨滴,一滴滴的沿著面頰滾落,紛紛亂亂的跌碎在那書桌上的小冊子上面。她微張著嘴,低低的在說著什么,他幾乎辨不清楚她的語音,好一會兒,他才聽出來她是在背誦著什么東西:“……于是,他在巖石上磨著、碾著、揉著,終于弄碎了他自己。但是,一陣海浪涌上來,把他們一起卷進了茫茫的大海,那磨碎了的沙被海浪沖散到四面八方,再也聚不攏來……”

  原來她背誦的竟是兩粒細沙里的句子!背到這里,她已泣不成聲,她彎下了腰,匍伏在桌上,把面頰埋在臂彎中,哭泣得抬不起頭來。她還想沒什么,但是沒有一個句子能夠成聲,只是在喉嚨中干噎。狄君璞撲了過去,捉住了她的手臂,讓她面對自己,他搖撼著她,焦灼的喊著:“心虹!心虹!抬起頭來,看著我!心虹!”

  她泣不可仰,頭仍然垂著,淚珠迸流。她哭得那樣厲害,以至于渾身痙攣了起來,她把自己縮成了一團,和那痙攣徒勞的掙扎著。狄君璞大驚失色,又急又痛,他迅速的把她擁進了懷中,用自己的胳膊緊抱著她,想遏止她的哭泣和痙攣。

  他把她的頭埋在自己的懷里,拍撫著她抽動著的背脊,用各種聲音呼喚她的名字,一面痛切的自責著:“心虹!心虹!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讓你看這本小冊子,我不該逼你回憶!哦,心虹!心虹!你不要哭吧!求你不要哭,請你不要哭吧!哦,心虹!心虹!我怎么這樣傻,這樣笨,這樣愚蠢!我干嘛要讓你再被磨碎一次?呵,心虹!請不要哭吧!請你!”

  他把她的頭扳起來,使她的臉正對著他。她閉著眼睛,濕潤的睫毛抖動著,面頰上淚痕狼藉,新的淚珠仍然不斷的從眼角涌出,迅速的奔流到耳邊去。她的嘴微張著,吐出無數的抽噎,無數的嗚咽,她的痙攣和哭泣都無法停止。他掏出手帕,徒勞的想拭干她的淚痕,他擁抱她,徒勞的想弄溫暖那冰冷的身子。他繼續懇求著:“別哭吧!心虹,那些事都早已過去了,它再也傷害不到你了,別哭吧!別哭吧!求你,別哭吧!”

  她仍然在哭,不停不休的哭,他望著她,眼看著那張蒼白的臉被淚痕浸透,眼看著那痛苦在撕裂她,碾碎她,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眼看那瘦弱的身子抖動得像寒風中枝上的嫩葉……他焦灼痛楚得無以自處。然后,忽然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竟俯下頭來,一下子吻住了那抖動顫栗著的嘴唇,遏止了那啜泣抽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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