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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 第一章
作者:瓊瑤
  心虹依稀又來到那條走廊里。

  那條走廊好長好長,黝黑,寒冷,巨大的廊柱在墻壁上投下了幢幢黑影,處處都彌漫著一份陰森森的、瑟瑟逼人的氣息。心虹赤裸的小腳踩在那冷冰冰的地板上,手里顫巍巍的擎著一支蠟燭,小小的身子在那白色的睡袍中顫抖。她畏怯的、瑟縮的向前邁著步子。恐懼、驚惶,和強烈的渴望壓迫著她。她茫然四顧,走廊邊一扇扇的門,那么多的房間,那么多!但是,他們把母親藏到哪兒去了?媽媽!她的心在呼號著;媽媽!媽媽!四周那樣安靜,那樣窒息的安靜,媽媽!

  媽媽!一滴滾熱的蠟燭油滴落在她手上,她驚跳起來,哦,媽媽!媽媽!她站定,發著抖傾聽,然后,從一扇門里傳出一聲那樣恐怖的、裂人心魂的慘號。哦,媽媽!媽媽!她沖過去,撲打著那扇門,哭泣著狂喊:“媽媽!媽媽!媽媽!”

  門開了,出現的是父親那高大的身影,她小小的身子被抱了起來,父親的聲音疲倦而蒼涼的響著:“噢,心虹,你不能進去,好孩子,你的母親,剛剛去世了!”

  “媽媽!媽媽!”她哭喊著,在父親的肩上掙扎!拔乙獘寢!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哦,媽媽!媽媽!她的頭痛苦的轉側著,媽媽!媽媽!走廊里響起了空洞的回音;媽媽!媽媽!她像掉在一個冰涼的大海里,柔弱,孤獨,而無依。媽媽!媽媽!她不住的狂喊,掙扎。她要離開那走廊,離開那走廊,她掙扎,掙扎,掙扎……“心虹!心虹!醒一醒,怎么又做惡夢了?心虹?”

  一只溫暖的手突然落在她的額上,搖撼著,撫摩著。她一驚,陡的清醒了過來,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她在驚悸中張大了眼睛,屋子里的燈光明亮,那裱著玫瑰花壁紙的房間決不是什么陰森的長廊,那深紅的窗簾靜悄悄的掩著,天花板上垂下來的玻璃吊燈,明亮的放射著一屋子柔和的光線。她躺在床上,蜷縮在那溫軟的錦緞和棉被之中,手上決沒有燭油燙傷的痕跡,她也決不是一個四歲的、找不著母親的小女孩!是的,母親!她的母親正坐在床沿上,帶著那樣混和而安慰的笑,半憂愁半擔心的望著她。

  “怎么了?心虹?”她問,拭去了心虹額上的冷汗。

  “哦,媽,沒什么。又是那些討厭的夢!”心虹說,仍然有些兒震顫。“我在叫嗎?”

  “是的,我聽到你在喊,就進來看看是怎么了?夢到什么?”

  “沒……沒有什么,我記不得了!毙暮鐕肃榈恼f,不自覺的輕蹙起眉梢。

  吟芳坐在床邊上,憂愁的看著心虹。她知道她是記得的,她在叫著媽媽!叫得像個孤獨無助的小嬰兒!但是,她不是在叫她,她叫的是另一個媽媽。吟芳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摔了摔頭,她強迫自己摔開某些思想,對心虹勉強的笑了笑。

  “再睡吧,心虹,別做夢了,晚上的藥吃過了嗎?”

  “吃了!

  “那么,睡吧!”她本能的整理著心虹的被褥!皠e想得太多,嗯?”

  心虹望著她,也勉強的微笑了一下。

  “對不起,吵醒了你。”

  吟芳搖了搖頭,沒說什么!皩Σ黄,吵醒了你!笔嵌Y貌嗎?但卻多么疏遠,明顯的缺少了一份母女間的親昵。心霞就不會這樣說,她會滾在她懷中,撒嬌撒癡的拉住她的衣服不放她,嚷著叫:“不許媽走,陪我睡!”當然,也許這是年齡的關系,心霞才十九歲,心虹到底已經二十四了。不愿再多想,她對心虹又投去了憂愁的一瞥,就默默的退出去了。

  心虹目送母親的身影消失,等到房門一闔攏,她就推開棉被坐了起來。弓著膝,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呆呆的坐了好半天。然后,她看了看手表,凌晨三點鐘,她知道,她又將無眠到天亮,近來,那每晚臨睡時的鎮定劑早已失去了作用,等待天明已成為每夜必定的課程。夜,為什么總是那樣漫長?

  干脆掀開了被,她跨下床來,拿起床前椅子背上搭著的晨褸,她穿上了,系好帶子,走到窗子前面。拉開了窗簾,她憑窗而立,迎面一陣帶著秋意的涼風撲面而來,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真的,夜涼如水。她雙手抱著胳膊,仰頭看了看那黑暗的穹蒼。那廣漠無邊的天空里,曉月將沉,疏星數點。她望著那些星星,那一顆顆閃熠著的星星,下意識的在搜尋著什么。夜風簌簌然,在附近的山凹中回響。秋深了,夜也深了。離天亮還有多久?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那些星光,再過一段時間,那些星光會隱沒在曙色的黎明里。又一陣風來,她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模糊的想起長恨歌中的句子:“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一種難言的愴惻跟隨著這些句子掩上了她的心頭,她驟然垂下頭去,用手蒙住臉,無聲的啜泣了。好一會兒,她放下手來,蹌踉的走到梳妝臺前,在椅子里坐下來,對著鏡子,她瞪視著自己,一時間,她茫然而困惑。鏡子中,那憔悴的面孔好蒼白,而那對含淚的眸子里卻像燃燒著火焰,那樣清亮,那樣充滿了燒灼般的痛苦。怎么了?這一切是怎么了?隱隱中,她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她耳邊輕輕的、幽幽的說:“我愿為你死!我愿為你死!”

  她猛的一摔頭,那聲音沒有了。鏡中的臉顯出了一份驚愕和倉皇。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她從沒有死去的朋友,從沒有!這些都是幻覺,她知道,都是幻覺!總是這樣,那些惡夢,那些幻覺,那些莫名其妙的愴惻之情!這種種種種,像蛛網般把她重重纏住,她總是掙不出去。然后,有一天,她會被這些蛛網勒死,哦!她不要!她必須振作起來,她必須!

  她想起李醫生在她出院時對她說的話:“多找些朋友,多享受一些,快樂起來,心虹,你沒有什么該煩惱的事!”

  是嗎?沒有什么該煩惱的事嗎?她蹙起眉,腦中像有什么東西閃過,一個模糊的影子,一個她抓不著的影子,好模糊,好遙遠,但是,它存在著!她驚懼的屏息靜思,有誰在窗外低喚嗎?有誰?聲音那樣迫切,那樣凄涼,像來自地獄里的哀聲:“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驚跳起來,沖到窗前,張大眼睛向外注視。窗外,是那花木扶疏的深深院落,夜色里,花影被風搖動。除樹木花影外,什么都沒有。那聲音已消失了,只有風聲,蕭蕭瑟瑟,在秋意濃郁的深山里回蕩。而遠處的天邊,第一線曙光已把山巔燃亮了。

  梁逸舟下樓吃早餐的時候,餐廳里依舊冷冷清清的,只有吟芳在那兒用烤面包機烤著面包,高媽在一邊幫忙服侍著。

  他大踏步的走過去,在餐桌前坐下來,高媽立即送上了一份牛奶和煎蛋,一面含笑問:“老爺,還要點什么?”

  “夠了,”梁逸舟說,看了吟芳一眼:“給我兩片面包,要──”“烤焦一點!币鞣冀涌谡f,對著梁逸舟,兩人不禁相視一笑。“這么多年了,你每次還是要叮囑,還怕我摸不熟你的習慣!

  取出面包,她慢慢的在上面涂著牛油。梁逸舟下意識的打量著妻子,他驚奇經過這么漫長的二十幾年,她仍然能引動他心腑深處的那份柔情。這個早上,吟芳顯得有幾分憔悴,他知道,昨夜她沒有睡好。抬起頭來,他望了望那寂靜的樓梯。

  “我看,我們家永遠不能要求大家一起吃早餐!而且,小一輩的似乎比老一輩的還懶散!”他有些不滿的說。

  “哦,別苛求,逸舟!币鞣己芸斓恼f:“她們還是孩子嘛!”

  “孩子?”梁逸舟盯著吟芳:“別糊涂了,她們早就不是孩子了,心霞已經滿十九,心虹都過了二十四了,如果心虹結婚得早,我們都是該做外祖父母的人了。吟芳,我看你年紀越大,就越縱容孩子了!”

  “別說了吧,”吟芳輕蹙了一下眉梢!澳忝髅髦馈

  她咽下了說了一半的句子,一層輕愁不知不覺的飄了過來,罩在她的面龐上。她把涂好牛油的面包遞給逸舟,又輕聲的說了句:“心虹也是怪可憐的……”

  “我告訴你毛病出在那里,”梁逸舟打斷了她:“就出在我們太寵她了,如果早聽我……”

  “逸舟!”吟芳祈求似的喊了聲。

  逸舟怔了怔,接觸到吟芳那對帶著點兒悲愁意味的眼睛,他心頭立刻掠過一陣怛惻。不自覺的,他把手壓在吟芳的手上,聲音頓時柔和了下來:“抱歉,吟芳,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币鞣汲蛑旖怯袀微弱的笑。“我告訴你,一切都過去了,什么都會好轉的。”

  “我相信你。”逸舟說,收回手來,拿起面包咬了一口,他的眼睛仍然注視著吟芳。“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狄家今天就要搬進農莊了!

  “今天嗎?”吟芳皺了皺眉!澳阌袥]有告訴那個狄──狄什么?”

  “狄君璞。不,我什么都沒對他說!

  “哦,我希望,”吟芳有些不安的說:“我希望我們沒有做錯什么才好。”

  “你放心,”逸舟吃著早餐:“狄君璞不是個好管閑事的人,那人穩重而有深度,即使他聽說了什么,他也不會妄加揣測!

  “我想你是對的,”吟芳也開始吃早餐!翱傊,老讓農莊空在那里也不是辦法,事實上,”她的聲音變低了:“早幾年就該把它租出去了。那么,或者不至于……”

  她的話只說了一半,就被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所打斷了,她轉過身子,面對樓梯,心霞正三步并作兩步的從樓上沖下來,手里抓著一疊書,穿了件紅色套頭毛衣和黑長褲,滿頭短發亂蓬蓬的,掩映著一張年輕、紅潤,充滿了青春氣息的臉龐,她看來是精神飽滿而且充滿活力的。一直奔到餐桌旁邊,她抓了一塊面包就往嘴里塞,一面口齒不清的嚷著說:“爸爸,媽!我不吃早飯了,第一節有課,我來不及了,還得趕公路局的班車!”

  “站住!心霞,別永遠毛毛躁躁的!”梁逸舟說:“安安靜靜的把早飯吃了,我要去公司,你跟我一起進城,我讓老高兜一下,先送你去學校!”

  “真的?”心霞揚著眉毛問,難得父親愿意讓她搭他的車,梁逸舟一向主張孩子們要能吃苦,不能養成上學都要私家車送去的習慣。她跑回到餐桌邊,在父親的面頰上閃電似的吻了一下,笑嘻嘻的說:“這才是好爸爸,事實上啊,不讓我搭您的車,是件完全損人不利己的事兒!”

  “又得意忘形了!”梁逸舟呵叱著,聲音卻怎樣也嚴厲不起來,你怎么可能對這樣一個撒嬌撒癡的女兒板臉呢!“記住,已經是大學生了啊!”

  “等我當老祖母的時候,”心霞含著一口面包,又口齒不清了:“我還是你的女兒,爸爸,所以,別提醒我已經讀大學了!

  “不要含著東西說話,”吟芳說:“不禮貌!

  “媽,您知道所有當父母的都有一個毛病,就是喜歡說不要這個,不要那個!”

  “瞧!居然批評起父母來了!”吟芳笑著說:“這孩子越大越沒樣子!”

  “還不是……”梁逸舟剛開口,心霞就搶著對母親一本正經的接了下去:“……你慣的!”

  吟芳忍不住噗哧一笑,梁逸舟也笑了起來,心霞對父親調皮的擠著眼睛笑,連那站在一邊的高媽,也忍俊不禁。就在這一片笑聲中,樓梯上一陣輕微的響動,心虹慢慢的走下樓來了。她穿著件長袖的黑色洋裝,披著一頭烏黑的長發,襯托得那張小小的面孔更加白皙了。她瘦削而苗條,舉步輕盈,像一只無聲無息的小貓。梁逸舟夫婦和心霞都望著她,笑聲消失了,餐桌上那抹輕松的空氣在剎那間隱逸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沉重的寂靜。

  心虹來到桌子前面,立即敏感到空氣的變化,她對大家看了一眼,勉強的想笑笑,但是,那笑容還沒有成形就在唇邊消失了。她低低的叫了聲:“爸爸,媽,早!

  “坐下吧!姐姐!”心霞忽然跳了起來,用一種夸張的活潑,對心虹說,一面把自己的椅子推給她!敖,你該多喝點牛奶,那么,你就會胖起來!

  “昨晚睡得好嗎?”梁逸舟看著心虹問,其實,這一問是多余的,不用她那失神的眸子來告訴他,他也知道她并沒有睡好。

  “還好,爸爸!毙暮缯f,聲音溫柔而細致。這種溫柔,使梁逸舟的心臟抽搐了一下。心虹!他那嬌嬌怯怯的小女兒!

  “你要多吃點!”吟芳把抹好牛油的面包遞給心虹。

  “哦,我不愛吃牛油。”心虹低低的說。

  “當藥吃,嗯?”吟芳望著她,關懷的。幾乎是低聲下氣的。

  “那……好吧!”心虹虛弱的笑了笑,順從的接過了面包。

  高媽已急急的把一個剛煎好的蛋,熱氣騰騰的端了出來,放在心虹的面前,心虹皺皺眉頭,叫了聲:“哦,高媽!”

  “小姐!”高媽堆了一臉的笑,請求似的看著心虹。

  “哦,好吧!”心虹無奈的輕嘆了一聲:“看樣子,你們都急于想把我飽成大胖子呢!”埋下頭,她開始吃早餐,那牛奶的熱氣沖進了她的眼眶里,她那黑眼珠又顯得迷蒙而模糊了。

  “噢,好爸爸!你到底吃好沒有?”心霞抱著書本,焦灼的問。“你再不動身啊,我就遲到遲定了!”

  “好了,好了!”梁逸舟站起身來!案邒,老高把車子準備好了沒有?”

  “早就好了!备邒屨f。

  “姐,要不要我幫你帶什么吃的回來?”心霞回頭看著心虹,親熱的微笑著!安灰耍也幌氤允裁!

  “那么……我早些回來陪你!再見!”

  “再見,爸!再見,心霞!”

  “爸,你快一點嘛,快一點嘛!”心霞一疊連聲的催著,不由分說把手臂插進父親的手腕里,拖著梁逸舟往大門外沖去了,梁逸舟就在女兒的拖拖拉拉中,不住口的喊:“看你,成什么樣子?永遠像個長不大的野丫頭!真煩人!將來嫁了人也這股瘋相怎么辦?”

  “我不嫁人!”

  “哼!我聽著呢,也記著呢!”

  “哈哈哈哈!”心霞開心的笑著,父女兩人消失在門外了。

  立刻,汽車發動的聲音傳了過來,他們走了。

  這兒,心霞一走,房內就突然安靜了。心虹低下頭,開始默默的吃著她的早餐。吟芳也不說話,只是悄悄的注視著心虹,帶著一種窺伺和研究的意味。心虹很沉默,太沉默了,那微蹙的眉梢上壓著厚而重的陰霾。那蒙蒙然的眼珠沉浸在一層夢幻之中,她看來心神恍惚而神思不屬。

  很快的,心虹結束了她的早餐。擦了嘴,她站起身來,對吟芳說:“我出去散散步,媽!

  吟芳怔了怔,本能的叫了聲:“心虹!”

  “怎么?”

  “別去農莊,狄家今天要搬來了!

  “哦?”心虹似乎愣住了,呆在那兒,半天沒有說話。好久之后,才慢吞吞的問:“那個姓狄的是什么人?為什么他要住到這個荒僻的農莊里來?”

  “你爸爸說他是個名作家,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寫作,我們也高興有這樣的鄰居,否則,農莊一直空著,房子也荒廢了!

  心虹沉思了片刻。

  “名作家?他的筆名是什么?”

  “這……我不知道!

  “難得──他竟會看上農莊!”心虹自語似的說了一句,轉過身子,她不再和母親談話,徑自走向屋外去了。

  瑟瑟的秋風迎著她,清晨的山凹里帶著涼意。這幢房子建筑在群山環繞中,一向顯得有些孤獨,但是,山中那份寧靜和深深的綠意卻是醉人的。最可人的是房子四周的楓林,秋天來的時候,嫣紅一片,深深淺淺,濃濃淡淡,處處都是畫意。所以,梁逸舟給這幢房子取了一個頗饒詩意的名字,叫“霜園”,取“曉來誰染霜林醉”的意思。心虹一直覺得,父親不僅是個成功的企業家,他更是個詩人和學者。如果不是脾氣過于暴躁和固執,他幾乎是個十全十美的人。

  走出霜園的大門,有一條車路直通臺北,反方向而行,就是山中曲曲折折的蜿蜒小徑,可以一直走向深山里,或者到達山巔的農莊。心虹選擇了那條小徑,小徑兩邊,依舊是楓樹夾道,無數的羊齒植物和深草,蔓生在楓林之間,偶爾雜著一些紫色的小野花和熟透的、鮮紅的草莓。心虹在路邊摘了一支狗尾草,無意識的擺弄著,一面懶洋洋的,向山中走去。

  她深入了山與山之間,這兒是一片平坦的山谷,也是山中最富雅趣的所在點,幾株楓樹綴在綠野之上,一些在混沌初開時可能就存在的巨石,聳立在谷中。平坦的,可坐可臥,尖聳的,直入云霄。巖石縫中長滿青苔,許多楓樹的落葉,灑在巖石上。巖石的基部,一簇簇的長著柔弱的小雛菊和蒲公英,黃色的花朵夾雜在綠草中,迎風招展,搖曳生姿。她走了過去,選擇了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了下來。她環顧四周,露珠在草葉上閃爍,谷深而幽,彌漫著迷蒙的晨霧,樹木巖石,都隱隱約約的籠罩在一片蒼茫里。這是她的山谷,她所深愛的所在,由于四面環山,太陽要到中午才能直射,所以整個山谷,不是籠罩在晨霧迷蒙中,就是在黃昏時的暮色朦朧里。

  因此,心虹叫它作“霧谷”。經常在這兒流連數小時,也經常在濃霧中迷失了自己。

  現在,她就迷失了。順著她面前的方向,她可以仰望到山巔上的農莊,那農莊建筑在山頭的高地上,一面臨著峭壁,從她坐著的地方,正好看到峭壁上圍著的欄桿,和斜伸出欄桿的一棵巨大的紅楓。她呆呆的仰視著,不由自主的陷入了一份沉思里,她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許許多多的東西,只是出神的看著那欄桿,那楓樹,和那掩映在楓樹后面的農莊,她是真的迷失了。然后,她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清晰而有力的在說:“心虹,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她驚跳起來,迅速回顧,身邊一片寂然,除了巖石和樹木,沒有一個人影。她顫栗的用手摸摸額角,滿頭的冷汗,而一層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寒意,卻從她的背脊上很快的蔓延開來。

  經過了三天的忙碌,狄君璞終于把新家給安頓好了。這農莊,高踞于山巔之上,頗有種遺世獨立的味道,呼吸著山野中那清新的空氣,聽松濤,聽竹籟,聽那些小鳥的啁啾,狄君璞覺得自己像得到了一份新的生命一般,整個人都從那抑郁的、窒息的消沉中復蘇了過來。不止他對這山野有這樣的反應,連他那小女兒,六歲的小蕾,也同樣興奮不已,不住的在農莊里里外外跑出跑進,嘴里嚷著說:“爸!這兒真好玩!真好玩!我摘了好多紅果果,你看!還有好多花呢!”

  真的,山坡前后,顯然當初曾被好好的經營過,栽滿了美人蕉、牽;、木槿,和扶桑,如今,由于多年乏人照顧,那些花都成了野生植物,山前山后的蔓生著,卻也開得燦爛,和那絢麗的紅楓相映成趣。這兒是個世外桃源,狄君璞希望,他能在這桃源里休憩一下那困乏的身心,恢復他的自我。而小蕾也能健康起來,如果不是為了小蕾,他或者還不至于下這樣大的決心搬來,但是,醫生的警告已不容忽視:“這孩子需要陽光,需要到一個氣候干燥的地方去居住一陣,你知道,氣喘是種過敏性的病,最怕的就是潮濕!小蕾必須好好照顧,她已經太瘦太弱了!”

  他終于搬來了,在他這一生,將近四十年,他所剩下的,似乎只有一個小蕾。他已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不能再失去小蕾,決不能!他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只要小蕾能夠活潑健康!看到僅僅三天工夫,孩子的面頰已經被陽光染紅了,他有說不出來的欣慰,也有一份難言的辛酸,他知道孩子除了陽光還需要什么。美茹!你真不該離去呵!

  對于搬到農莊來,最不滿意的大概就是老姑媽和阿蓮了。

  阿蓮是怕寂寞,她的玩伴都在臺北,好在狄君璞每個月許她兩天假日,而農莊到臺北,也不過坐一小時的公路局車,她在狄家已經五年了,怎么也舍不得那個她抱大的小小姐,所以也就怪委屈的跟來了。老姑媽呢,這把一生生命的大半都用來照顧狄君璞的老太太,只是嘰嘰咕咕的說:“太不方便了!君璞,我就不知道每天買菜該怎么辦?這里下山到鎮上要走二十分鐘呢!”

  “反正我們有大冰箱,讓阿蓮一星期買一次菜就行了!多走點路,對她年輕人只有好的!”

  事實上,搬來的第二天,就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工,從山坡的小徑上來到農莊,提著一大包的東西,笑嘻嘻的說:“我是老高,梁先生家的司機,我們太太叫我送點東西來,怕你們剛搬來一切不便。我老婆也在梁家做事,每隔三天,我就開車送她去鎮上買菜,我們太太說,如果你們買菜不方便,以后我可以給你們帶來!”

  梁太太!她想得倒挺周到的,那一包東西全是食物,從雞蛋,火腿,香腸,到生肉應有盡有,老姑媽樂得合不攏嘴,也就再也不提買菜不便的事。事實上,在以后的生活中,買菜確實也沒給他們帶來任何的煩惱。

  剛搬到農莊來,狄君璞對于它的地理環境,還沒有完全弄清楚。隨后,他就知道了,農莊有條大路,可以下山直通鎮上,然后去臺北。但是,如果要去“霜園”,卻只有山中的小徑可通,這小徑也可深入群山之中,處處風景如畫。狄君璞不能不佩服梁逸舟,他能在二十年前,把這附近的幾個山都買下來。在這山頭建上一座古樸而粗拙的農莊,雖然他的“務農”是完全失敗了,逼得他放棄了羊群、乳牛,和來杭雞,又轉入了商業界。最后,竟連農莊也放棄了,另造上一幢精致的洋房“霜園”?墒,這些荒山卻在無形中被開發了,山中處處可以找到小徑,蜿蜒曲折,深深幽幽,似乎每條小徑都可通往一個柳暗花明的另一境界。僅僅三天,狄君璞就被這環境完全迷住了。

  農莊的主要建筑材料是粗拙的原材,大大的木頭柱子,厚重的木門,和粗實的橫梁。木頭都用原色,門窗都沒有油漆,卻“拙”得可愛。屋子里,也同樣留著許多用笨重木材做成的桌椅,那厚篤篤的矮桌,不知怎么很給人一種安全踏實的感覺,那寬敞的房間,也毫無逼窄的缺點。對于一些愛時髦的人來說,這房子,這地點,似乎都太笨拙而冷僻了,但對狄君璞,卻再合適也沒有。農莊的建筑面相當廣,除了一間客廳外,還有五間寬大的房間,現在,其中一間作了狄君璞的書房,四壁原有木材作的隔架,如今堆滿了書。書,是狄君璞除了小蕾以外,最寶貴的財產了。其他四間,分別作了狄君璞、小蕾、姑媽,和阿蓮的臥室。除了這些房間之外,這農莊還有一個閣樓,里面似乎堆了些舊家具、舊書籍,和箱籠。狄君璞因為沒有需要,也就不去動用它。在農莊后面,還有幾間堆柴、茅草,和樹枝的房間,旁邊,是一片早已空廢的柵欄,想當初,這兒是養牛羊的所在,雞舍在最后面,現在也空了。農莊的前面,有一塊平坦的廣場,上面有好幾棵合抱的大樹,一株紅楓,灑了一地的落葉。樹木之間,全是木槿花,紫色的、粉紅的、白色的……燦爛奪目。農莊的后面,卻是一座小小的楓林,那些巨大的紅楓,迎著陽光閃爍,如火,如霞,如落日前那一剎那時的天空。楓林的一邊臨著懸崖,沿著懸崖的邊緣,全牢固的筑了一排密密的欄桿,整個農莊,只有這欄桿漆著醒目的紅油漆。欄桿外面,懸崖深陡。這欄桿顯然還是新建的,狄君璞料想,這一定是梁逸舟說定了把房子租給他住之后,知道他有個六歲的小女兒,才派人修建了這排欄桿。梁逸舟的這些地方,是頗令人感動的。

  搬家是個繁重的工作,尤其對一個男人而言,事后的整理是煩人的,如果沒有老姑媽,狄君璞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足足忙了三天,才總算忙完了。這天黃昏,狄君璞才算真正有閑暇走到山野里來看看。

  沿著一條小徑,狄君璞信步而行,山坡上的草叢里開著蘆花,一叢叢細碎的、白色的花穗在秋風中搖曳,每當風過,那一層層蘆穗全偏倚過去,起伏著像輕風下的波浪。幾株黃色的雛菊,雜生于草叢之間,細弱的花干,小小的花朵,看來是楚楚動人的。楓樹的落葉飄墜著,小徑上已鋪滿了枯萎的葉子,落葉經過太陽的曝曬,都變得干而脆,踩上去簌簌作聲。兩只白色的小蛺蝶,在草叢里翩翻飛舞,忽上忽下,忽遠忽近,忽高忽低,忽分忽合。落日的陽光在小蛺蝶的翅膀上染上了一層閃亮的嫣紅。這秋日的黃昏,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在在薰人欲醉。

  狄君璞不知不覺的進入了深山里,在這杳無人跡的山中,在這秋日的柔風里,在這落日的余暉下,他有種嶄新的、近乎感動的情緒,那幾乎是凄涼而愴惻的。他不自禁的想著前人所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钡哪欠莞杏|。他是深深的被這山林所震懾了。

  他前面有塊巨石擋著路,小徑被一段雜草所隔斷了,這是一個山谷,遍布著嵯峨的巨石。他站住,仰頭望了望天空,彩霞滿天,所有的云,都是發亮的橙色與紅色,一朵一朵,熙攘著,堆積著。谷里有些兒幽暗,薄霧蒼茫,巨石的影子斜斜的投在草地上,瘦而長。風在谷內穿梭,發出低幽的聲響。

  那對小蛺蝶,已經不見了。

  他陷入一種深沉的冥想中,在這一刻,他又想起了美茹,如果美茹在這兒,她會怎樣?不,她不會喜歡這個!他知道。

  可悲呵,茫茫天涯,知音何處?他心頭一緊,那愴惻的感覺就更重了!

  忽然間,他被什么聲音驚動了。他聽到一聲嘆息,一聲低幽、綿邈,而蒼涼的嘆息。這山谷中還有另外一個人!他驚覺的站直了身子,側耳傾聽,又什么聲音都沒有了。是幻覺嗎?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聲音了。他搖了搖頭,回身望著農莊,是的,從這兒可以清楚的看到農莊的紅欄桿,和那楓葉后的屋脊,這時,一縷炊煙,正從屋脊上裊裊上升,阿蓮在做晚餐了,他也該回去了。

  抬起腳,他準備離去了?墒,就在這時候,那嘆息聲又響了起來,他重新站住,這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覺了,因為,在嘆息聲之后,一個女性的、柔軟的、清晰的聲音,喃喃的念了幾句“無言獨上西樓”還是什么的,接著,又清楚的念出一闋詞來,頭幾句是這樣的:“河可挽,石可轉,那一個愁字,卻難驅遣……”僅僅這幾句,狄君璞已經覺得心中怦然一動,這好像在說他呢!他曾以博覽群書而自傲,奇怪的是對這闋詞并無印象。靜靜的,他傾聽著,那女性聲音好軟,好溫柔,又好清脆:“河可挽,石可轉,那一個愁字,卻難驅遣。眉向酒邊暫展,酒后依舊見。楓葉滿垣階紅萬片,待拾來,一一題寫教遍,卻遣霜風吹卷,直到沙島遠!”

  念完,下面又是一聲輕喟,帶著股惻然的、無奈的幽情。

  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種又驚又喜又好奇的情緒,在這孤寂的深山里,他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會聽到這種聲音和這種詩句的。他情不自禁的跟蹤著那聲浪,繞過了那塊擋著他的巨石,向那山凹中搜尋過去。

  剛剛繞過了那石塊,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詩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塊巖石上,正面對著他出現的方向。穿著一襲黑白相間的、長袖的秋裝,系著一條黑色的發帶,那垂肩的長發隨風飄拂著,掩映著一張好清秀、好白皙的臉龐。由于他的忽然出現,那少女顯然大大的吃了一驚,她猛的抬起頭來,睜大了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凈,卻盛滿了驚惶與畏怯,那樣怔怔的瞪著他。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陣犯罪似的感覺,他那么抱歉──顯然,他侵入了一個私人的、寧靜的世界里。

  “哦,對不起,”他結舌的說,不敢走向前去,因為那少女似乎已驚嚇得不能動彈!拔覜]想到打擾了你,我才搬來,我住在那上面的農莊里!

  那少女繼續瞪著他,仿佛根本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那眼睛里的驚惶未除,雙手緊緊的握著膝上的一本書,一本線裝的舊書,可能就是她剛剛在念著的一本。

  “你了解了嗎?”他再問,嘗試著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

  他已經走到她面前了,她的頭不由自主的向后仰,眼里的驚惶更深更重了。當他終于停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忽然發出一聲驚喊,迅速的從巖石上跳起來,扭轉身子就向后跑,她身上那本書“噗”的一聲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樣快那樣急,竟無暇回顧,也不去拾那本書,只是倉皇的奔向那暮色漸濃的深山小徑中。只一會兒,她那纖細而苗條的身子,就隱沒在一片蔥草的綠色和薄暮時分的霧氣里。

  狄君璞有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來,他實在不了解自己有什么地方會如此驚嚇了她?他雖不是什么漂亮男子,但也決不是鐘樓怪人呀!站在那兒,他望著她所消失的山谷發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搖了搖頭,迷惑的想,不知剛才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覺,他那經常構思小說的頭腦,是常會受幻覺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么山林的女妖,在這兒幻惑他,聊齋中這類的故事曾層出不已?墒,當他一回顧間,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書──她所落下的書,那么,一切都是真實的了?確有一個少女被他的魯莽所嚇跑了?

  他有些兒惆悵,有些兒沮喪,他從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書,封面上的書名是《歷朝名人詞選》。翻開第一頁,在扉頁的空白處,有毛筆的題字,寫的是:“給愛女心虹爸爸贈于一九六五年耶誕節”心虹?這是那少女的名字嗎?這又是誰呢?她的家在附近嗎?他心中一動,突然想起霜園,只有霜園,與剛剛那少女的服飾打扮,和這本書的內容是符合的。那么,她該是梁逸舟的女兒了?一時間,他很想把這本書送到霜園去?墒,再一轉念間,他又作罷了。因為,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的堆積了過來,山中的樹木巖石,都已蒼茫隱約。再不尋徑歸去,他很可能迷失在這山凹里。何況,那傍晚時的山風,已不勝寒惻了。

  拿著那本書,他回到了農莊。小蕾已經在農莊的門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陳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歸來。菜飯香繞鼻而來,狄君璞這才發現,自己早已饑腸轆轆了。

  餐后,他給小蕾補習了一下功課,小蕾因身體太差,正在休學中,但他卻不想讓她忘記了功課。補完了書,又帶著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書房里。扭開了臺燈,他沉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開了那本《歷代名人詞選》。

  這是清末一個詞人所編撰的,選的詞都趨于比較綺麗的作品。顯然有好幾冊,這只是第一冊。他隨便翻了幾頁,書已經被翻得很舊了,許多詞都被密密圈點過,他念了幾首,香生滿口,他就不自禁的看了下去。

  然后,他發現書頁的空白處,有小字的評注,字跡細小娟秀,卻評得令人驚奇。事實上,那不是“評注”,而是一些讀詞者的雜感,例如:“所有文學,幾乎都是寫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什么?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與哀愁俱在,這是人類的悲哀!”

  “沒有感情,又何來人生?何來歷史?何來文學?”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寫盡,我們這一代的悲哀,是生得太晚,實在創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識實在是人類的束縛,你書讀得越多,你會發現你越渺小!”

  “柳永可惜了,既有‘針線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陰虛過’的深情,何不真的把雕鞍鎖?受晏殊揶揄,也就活該了!”

  “詩詞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極的。我懷疑如此美的感情,人間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與詩詞毫無關系的句子,大多是對“感情”的看法,例如:“不了解感情的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驢!而真了解感情的人,卻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驢,也就罷了!人,必須難得糊涂!”

  “利用感情為工具,達到某種目的的人,該殺!”

  “玩弄感情的人,該殺!”

  “輕視感情的人!該殺!”

  “無情而裝有情的人,更該殺!”

  這一連串的幾個“該殺”,倒真有些觸目驚心,狄君璞一頁頁的翻下去,越翻就越迷惑,越翻也越驚奇。他發現這寫評語的人內心是零亂的,因為那些句子,常有矛盾之處。但是,也由此發現,那題句者有著滿腔壓抑的激情,如火般燒灼著。而那激情中卻隱匿了一些什么危險的東西!那是個迷失的心靈呵!

  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書,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蒼涼,然后,他又一眼看到書本的背面,那細小的字跡寫著一闋詞,是:“寂寞芳菲暗度,歲華如箭堪驚,緬想舊歡多少事,轉添春思難平,曲檻絲垂金柳,小窗弦斷銀箏。深院空聞燕語,滿園閑落花輕,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長日愁生,誰見夕陽孤夢,覺來無限傷情!”

  那不僅是個迷失的心靈,而且是個寂寞的心靈呵!狄君璞對著燈,聽那山梟夜啼,聽那寒風低訴,他是深深的陷入了沉思里。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沒睡好,頭腦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聽到客廳里傳來小蕾的嘻笑之聲,不知為什么,這孩子笑得好高興。然后,他聽到一個陌生的、女性的聲音,在和小蕾攀談著。怎么?這樣早家里就會來客嗎?他側耳傾聽,剛好聽到小蕾在問:“我忘了,我該叫你什么?”

  “梁阿姨,記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聲調好柔媚,好年輕,這會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嗎?“我住在那邊霜園里,一個好大好大的花園,讓爸爸帶你來玩,好不好?”

  “你現在帶我去,好嗎?”小蕾興奮的說,一面揚聲叫著:“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嗎?”

  “哦,不行,小蕾,現在不行,”那少女的聲音溫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學了,不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還沒起來,我就先走了,告訴你爸爸,今天晚上……”

  狄君璞迅速的換好衣服,洗了把臉,就對客廳沖出去。不成,他不能放她走!如果竟是昨天那少女呢!跑進了客廳,他就一眼看到那說話的人了。不,這不是昨天那個山林的女妖,那個虛幻的幽靈,這是個活生生的、神采飛揚的、充滿了生命、活力,與青春的女孩!他站住,迎視著他的是一對肆無忌憚的眸子,大而亮,帶著點桀驁不馴的野性,和一抹毫不掩飾的好奇,微笑的盯著他。

  “哦,你是──你是?”他猶疑的問。

  “我叫梁心霞!”她微笑著,仍然緊盯著他!傲阂葜凼俏野职!

  “哦,你是梁小姐,”他打量著她,粉紅毛衣,深紅長褲,外面隨隨便便的披著一件大紅色的薄夾克。手里捧著幾本書,站在門前射入的陽光里,幾乎是個璀璨的發光體,艷光四射。

  “怎么不坐下來?小蕾,你叫阿蓮倒茶,婆婆呢?”

  “婆婆在煮稀飯,阿蓮去買菜了。”小蕾說,在一邊用一種無限欣羨的眼光看著心霞,連稚齡的小女兒,也懂得崇拜“完美”呵!

  “別忙,狄先生,”心霞急忙說:“我馬上要走,我還要趕去上課!彼龑λ闹墉h顧著!澳銈兏淖兊貌欢。”

  “是的,”狄君璞說:“我盡量想保持原有的樸實氣氛!

  心霞點點頭,又抬起眼睛來看著狄君璞。

  “我來有兩件事,狄先生!彼f:“一件是:爸爸和媽媽要我來請你和這個小妹妹,今天晚上到霜園去吃晚飯,從今以后,我們是鄰居了,你知道。”

  “噢,你父母真太客氣了!

  “你們一定要來哦,”心霞叮囑著:“早一點來,爸爸喜歡聊天。還有一件……”笑容忽然在她唇邊隱沒了,那眼睛里的光采也被一片不知何時浮來的烏云所遮蓋了。她深深的望著他,放低了聲音:“我姐姐要我來問一聲,你是不是撿到了一本她的書?”

  “你姐姐?”他怔了怔。

  “是的,她叫梁心虹,她說她昨天曾在山中碰到了你。她想,你可能拾走了那本書。”

  “哦,”他回過了神來,果然,那是梁家的女兒!但是,為什么心霞提到她姐姐的時候,要那樣神秘,隱晦,而且滿面愁容?“是的,我拾到了,是一本詞選。你等等,我馬上拿給你!”

  他走進書房,取出了那本書,遞給心霞。心霞接了過去,把它夾在自己的書本中,抬起眼睛來,她對狄君璞很快的笑了笑,說:“謝謝你,狄先生,那么我走了。晚上一定要來哦,別忘了!”

  “一定來!”狄君璞說,牽著小蕾的手,送到門外!拔遗隳阕咭欢,你去鎮上搭車嗎?”

  “是的,你別送了!”

  “我喜歡早上散散步!”

  沿著去鎮上的路,他們向前走著,只走了幾步,小蕾就被一只大紅蜻蜓吸引了注意力,掙開了父親的掌握,她歡呼著奔向了路邊的草叢里,和那只蜻蜓追逐于山坡上了。看著小蕾跑開,心霞忽然輕聲的、像是必須要解釋什么似的說:“我姐姐……她很怕看到陌生人!

  “哦,是嗎?”狄君璞頓了頓!拔易蛱靽樀剿藛幔俊

  “我是怕……她嚇到了你。”心霞勉強的笑了笑。

  “怎會?”狄君璞說:“我以為……”他又咽住了!八苌偃コ抢飭?沒有讀書?”

  “不,她已經大學畢業了,念的是中國文學系。爸爸常說,她是我們家的才女。但是,一年前,她……”心霞停住了,半天,才又接下去:“她生了一場腦病,病得很厲害,病好之后,她就變得有點恍恍惚惚的了,也曾經在精神病院治療過一段時間,現在差不多都恢復了,只是怕見人,很容易受驚嚇。醫生說,慢慢調理,就會好的!

  “噢,原來如此!钡揖被腥涣耍植坏盟菢由s,那樣畏怯,那樣驚惶呢!

  小蕾從山坡上跑回來了,她失去了那只蜻蜓,跑得直喘氣,面頰紅撲撲的,額上都冒著汗珠了。拉著父親的手,她開始一疊連聲的叫:“爸,我餓了!爸!我還沒吃早飯!”

  “好了,”心霞站住了,笑著說:“別送了,狄先生,晚上見吧!”

  “好,晚上見!”狄君璞也笑笑說。

  心霞對小蕾揮了揮手,轉身去了,一抹嫣紅的影子,消失在綠野之上。狄君璞牽著小蕾,慢慢的向農莊走回去,老姑媽早已站在農莊門口,引頸而望了。

  早餐過后,狄君璞進入書房,開始整理一篇自己寫了一半的舊稿。搬家已經忙完了,也該重新開始工作了。他沉入自己的小說中,有很長一段時間,對外界的一切都茫無所知,直到將近中午,老姑媽推門進來。

  “聽說梁家今天晚上請你和小蕾去吃飯!”她說,手里一面編織著一件小蕾的毛衣。

  “是的。”狄君璞抬起頭來,他的神志仍然深陷在自己的小說中。

  老姑媽在旁邊的一張椅子里坐了下來,一面不停的做著活計。她雖竭力做出一副輕描淡寫,無所事事的神情來,但狄君璞根據和老姑媽多年相處的經驗,卻知道她必定有所為而來。這姑媽是狄君璞父親的親妹妹,兄妹手足之情彌篤,狄君璞的父親結婚后,姑嫂之間感情更好,一直住在一起。后來姑媽結婚了,誰知婚后三年就守了寡,狄君璞的父親憐惜弱妹,就又把她接了回來。從此,老姑媽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狄家,狄君璞幾乎是被她帶大的。等到狄君璞父母雙亡,老姑媽就毅然的主持起家務來,對狄君璞和小蕾都照顧備至。所以,對老姑媽,狄君璞有份孺慕之依,更有份感激之情,F在,看到老姑媽那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放下了筆,問:“有什么事嗎?”他想,老姑媽一定因為自己沒有被邀請而有些不快。

  “哦,沒什么,”老姑媽說,神色中卻明顯的有幾分不安,她蠕動了一下嘴唇,忽然問:“這個梁──梁逸舟,你跟他很熟嗎?”

  “哦,并不,怎么?”

  “怎會想到租他的房子呢?認識多久了?”

  “也不過半年左右,是在一個宴會上認識的,他說很佩服我的小說,那人很有點深度,我們挺談得來的,就常常來往了。幾個月前,我無意間說起想找一個鄉間的房子,要陽光充足,地勢高亢的,一來給小蕾養病,二來我可以安靜寫作,他就提起他有這樣一座空著的農莊,問我愿不愿意搬來?他說空著也是白空著,如果我來住,他就算借給我,他希望有我這樣一個鄰居。我來看過一次,很滿意,就這樣決定了。我當然不好白住他的房子,也形式化的簽過一張租約。但是,現在我付的租金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那兒還可能找到這樣便宜又這樣適當的房子?梁逸舟這人真是個好人!”他停了停,瞪著老姑媽:“怎么?你為什么突然問起這個來?有什么不妥嗎?”

  “可是──”老姑媽沉吟了一下,毛線針停在半空中。

  “阿蓮今天到鎮上去買菜,聽到不少閑話。”

  “閑話?”狄君璞有些失笑!安藞鲆幌蚴侨昧艂鞑ナ欠堑暮盟!

  “倒不是是非……”老姑媽遲疑著。

  “那么,是什么呢?”

  “他們驚奇我們會搬進這農莊,據他們說,這兒是一幢──一幢兇宅!

  “兇宅?”狄君璞一愣!斑@對我真是新聞呢!有什么證據說這兒是兇宅呢?”

  “有許多──許多傳說!

  “例如什么?鬧鬼嗎?”

  “不是這種,”老姑媽皺了皺眉:“是有關于死亡一類的。”

  “是說這屋子里死過人嗎?”

  “我也不清楚,阿蓮說大家都吞吞吐吐的,只說梁家是一家危險的人,和他們家接近一定會帶來不幸,正談著,因為梁家的女傭高媽來了,大家就都不說了!薄翱,”狄君璞笑了!拔艺f,姑媽,你別擔心吧,我保證那梁家沒有任何的不妥,也保證我們不會有任何的不幸,那些鄉下人無知的傳說,我們大可以置之不理,是不是?”

  “噢,”老姑媽笑了笑!拔抑滥銜@樣說的,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樣樂觀!

  “那么,你就和我一樣樂觀吧!”狄君璞的笑容里毫無煩惱!皠e聽那些閑言閑語!梁家的人舉止行動,可能和這農村的習性不同,大家就造出些話來,過一陣子,我們可能也會成為他們談論的對象呢!”

  “可是,關于那霜園里……”

  “霜園里怎樣?”

  “哦,我不說了!”老姑媽驀地打了個冷顫,站起身來。

  “你會當作無稽之談的,我還是不說的好,我去看看阿蓮把午餐做好了沒有?”

  “到底是什么?”狄君璞皺起了眉頭,他有些不耐!澳氵是都說出來吧,姑媽!”

  “他們說──他們說……那霜園里住著一個……一個魔鬼,一個女巫,一個瘋子,她在一年以前,就在我們這棟農莊里,殺死了一個人!”

  “什么?”狄君璞緊緊的盯著老姑媽。

  “哦,哦,”老姑媽結舌的向門口走去!斑@──這不過是大家這么說而已,誰也不知道真正是怎么回事,反正你也不信這些,我只是告訴你,姑妄聽之吧!我去看阿蓮和小蕾去!”

  像逃走一般,老姑媽急急的走了,她最怕的就是狄君璞把眉頭鎖得緊緊的,這表示他在生氣了!她有些懊惱,真不該把這些話告訴他的,他一定嫌她老太婆多管閑事了。

  狄君璞看著老姑媽離去,他不能再寫作了,一上午那種平靜安詳的心情,現在已一掃無余,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瞪視著窗外那綠樹濃蔭,他真無法相信,在這寂靜而優美的深山里,會有著怎樣的隱秘和罪惡?狠狠的,他摔了一下頭,大聲的說:“胡說八道!完全胡說八道!”

  他的聲音喊得那樣響,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愕然回顧,房里靜悄悄的,寬大的房間顯得陰冷幽暗,他忽然覺得天氣變冷了。

  黃昏時,狄君璞就帶著小蕾往霜園走去。那山中曲折的小徑,那巖石,那野花遍地,那彩霞滿天,以及那山谷中特有的一份醉人的寧靜,使狄君璞再度陷入那種近乎感動的情緒里。而小蕾呢,她是完全興奮了。不時的,她拋開了父親的手,沖到草叢中去摘下幾顆鮮紅欲滴的草莓,或者,是一把野花。只一會兒,她兩個手都滿了,于是,她又開始追逐起蝴蝶和蜻蜓來,常常跑得不見身影。狄君璞只得站住等她,一面喊著:“別跑遠了,小蕾!草太深的地方不要去!當心有蛇!別給石頭絆了!”

  小蕾一面應著,一面又繞到大石頭后面去了,堅持說她看到一只好大好大的黑蝴蝶。狄君璞望著她那小小的身影,心頭不自禁的掠過了一抹怛惻。因為要去霜園吃飯,姑媽把小蕾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繡花的小短裙,紅色的小外套,長統的白襪子,小紅皮鞋,再戴了頂很俏皮的小紅帽子,頗有點童話故事中畫的“小紅帽”的味道。孩子長得很美,像她的母親。大而生動的眼睛,小小的翹鼻子,頰上的一對小酒渦……都是她母親的!可是,她的母親在那里?狄君璞還記得最后那個晚上,美茹哭泣著對他說:“我愛你,君璞,我真的愛你?墒抢^續跟你一起生活,我一定會死掉,我配不上你。你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

  他當時的回答多么沉痛,她能聽出來嗎?

  “我不想用我的愛情來殺死你!美茹,如果真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么,你去吧!離開我吧,去吧!”

  于是,她去了!就這樣去了!跟著另一個男人去了。他表現得那樣沉默,甚至是懦弱的。他知道,多少人在嘲笑他的軟弱,也有多少人挪揄著他的“大方”,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那顆滴著血的心是怎樣也留不住美茹那活躍的靈魂的!一切并不能全怪美茹,他能奉獻給她的,只有一顆心!而美茹,她生來就是天之驕子,那樣美,那樣活潑,那樣生活在群眾的包圍里!她說的也是實話,她是不能僅僅靠他的一顆心而活著的!她去了,奇怪的是他竟不能怨她,也不能恨她,他只是消沉與自苦而已。美茹,或者她并沒有想到,她的離去,是將他生命里的歡笑與快樂一起帶走了,竟沒有留下一絲一毫來。

  小蕾從石頭后面跑回來了,她喘著氣,一邊跑,手里的野花草莓就一路撒著,她的小白裙子飛開了像一把傘,整個人像個小小的散花天使。但是,她跑得那樣急,喘得那樣厲害,她的小臉是蒼白的。

  “爸爸!爸爸!爸爸!”她一路喊著。

  “怎么了?”狄君璞一驚,奔過去拉住那孩子。“你又喘了嗎?準是碰到什么花粉又過敏了!”

  “不是的,不是的!”孩子猛烈的搖著頭,受驚的眸子睜得好大。

  “是什么?你碰到蛇了?被咬了?”狄君璞慌張的檢視著孩子的手腳:“哪兒?哪兒疼?”

  “不是,爸爸!”孩子恐懼的指著那塊大石頭:“那后面……那后面有一個人!”

  “一個人?”狄君璞怔了怔,接著就笑了!耙粋人有什么可怕呢?小蕾?這山什么人都可以來呀!”

  “那個人──那個人瞪著山上我們住的房子,樣子好可怕哦!”

  “是嗎?”狄君璞回過頭去,果然看到農莊懸崖邊的紅欄桿和屋脊。這山谷就是他昨日碰到梁心虹的地方。他心中一動,立即問:“是個女人嗎?”

  “是的,一個女人!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

  果然!是那個名叫心虹的女孩子!狄君璞牽著小蕾的手,迅速的向那塊巨石走去,一面說:“我們去看看!”

  “不!不要去!”小蕾瑟縮的后退了兩步。

  “別傻!孩子,”狄君璞笑著說:“那個阿姨不會傷害你的,去吧!別怕!”拉著小蕾,他跑到那塊石頭后面,那后面是一片草原,開滿了紫色的小野花,還有幾棵聳立著的、高大的紅楓,除此而外,什么人影都沒有。狄君璞四面打量著,石影參差,樹影仿佛,四周是一片醉人的寧靜。

  “這里沒有人呀,小蕾,你一定看錯了!”

  “真的!是真的!”小蕾爭辯著!八驼驹谀强脳鳂淝懊妫劬Α劬么蟆每膳屡!”

  狄君璞聳了聳肩,如果心虹真在這兒,現在也早就躲起來,或是跑開了。他拍了拍小蕾的手,微笑的說:“不要夸張,那個阿姨一點也不可怕,她長得滿好看的,不是嗎?頭發長長的,是不是!

  “不,不是,”孩子忙不疊的搖著頭:“那是個……是個老太婆!”

  “老太婆?”狄君璞是真的啼笑皆非了,心虹縱使看起來有些憔悴,也決不至于像個老太婆呀!他對小蕾無奈的搖了搖頭,看樣子,這孩子夸張描寫的本能,一定遺傳自他這個寫作的父親!將來也準是個搖筆桿的材料!

  “好了,別管那個老太婆了,我們要快點走,別讓人家等我們吃飯!”

  片刻之后,他們停在霜園的大門外了,那鏤花的鐵門靜靜的掩著,門內花木扶疏,楓紅似錦,房屋掩映在樹木蔥草中,好一個優美靜謐的所在!

  他按了門鈴,開門的是他所認識的老高。對狄君璞恭敬的彎了彎腰,老高說:“狄先生,我們老爺和太太正等著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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